何處是歸路(馬君成)
作品欣賞
何處是歸路
「世界這麼大,我卻沒有傾訴的人。
「世界,我要走了。就像我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這是她昨夜凌晨2時在QQ上的留言。
與她媽媽通過電話,把情況溝通了一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還好,只是一次夜間出走,黎明前被找到,帶回了家。
第二天,她一如既往地到校了。
上完了兩節課,我才找她談話。
是否有話對我說?
有。
她低着頭,兩手交握在一起,遮掩着臉。
那就說吧。
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以後遇事再不敢衝動了。我知道離家出走是不對的。
我叫你來,不是要批評你,也不是要你檢討和認錯。也許你有你的原因。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做,還有簡單的過程。
昨晚我爸媽又吵架,鬧離。誰也勸不住。我也煩到了極點。我奶奶心情不好。沒地方出氣,一直罵我。我讀書,她又嫌我不做作業,盡看閒書。把我的書全扔樓道里,於是我就背着書包出來了。
等等。你背着書包出來是什麼時候?家裡人知道嗎?
大概是六點多一點。我奶奶問我去哪裡?我說去補課班。我奶奶也沒有多問。我走到大街上,失魂落魄,毫無目的,走走停停。後來就走到體育場,那裡有很多跳廣場舞的人。還有一些認識的學生。我在邊沿的台子上坐了一會兒。我把書包抱在胸前,也抱着自己。夜幕漸漸籠罩了廣場,跳廣場舞的人陸續散去。有些冷,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有一位同學特別好,把我帶到一個比較安全的網吧,用自己的假身份證給我登了一台機子。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和幾個人聊了一會。他們勸我要振作,不要犯傻。我覺得他們都不能說服我,沒意思。就寫日記,寫完後,就伏在桌子上睡覺。後來我媽就找來了。
我知道我令你很失望。
你還記得你上次跟我談過的話嗎?我說你要確立比較靠譜的目標,爭取考上五中或回中。你當時哭着說,一定要考上二中。我每天晚上苦學到十二點。可是還是沒有效果。
記得。我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好好上學考上高中,一是干體力活,打工掙錢,自己養活自己。高中考不上。讓我下苦打工,不如死了算了。
你這麼說就等於宣布已無路可走了。有多少人還絕處逢生呢。我說過你是個高智商的人。只要肯下苦功,功到自然成。奇蹟是由人創造的。
哪裡有什麼奇蹟。老師,我覺得你說這些話好像哄小學生一樣。
我不為人所理解。就像梵高不為人所理解一樣,所以他割了耳朵,他不多說話,但他的畫卻表達了非常豐富的語言。人們都說梵高是苦的。我覺得梵高最起碼是自由的,他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做自己喜歡的事,他畫有價值的畫。可我卻不能發展自己的愛好,所有人都反對我這麼做。我每天都在學我不想學的東西。到頭來發現全無效果,一切都是白費功夫。
你已經是初三的學生了,要堅持,最起碼完成完整的義務教育。
這個你放心。我不會像別人一樣半途而廢的。
很好,但願你能說到做到。
老師覺得逃學的學生不好,我覺得他們都是有理想,敢作敢為的人,他們抗爭的是這個成人設計的教育環境。班裡的某某,現在北京給一名人畫畫,待遇挺好。他想找一個合作的人,為他的畫配些文字,他想到了我,假期約我一起到北京去。我沒有去,但覺得人家還是有勇氣,畢竟走出去了。
再別提他了,真假且不分,你就相信他信口開河?就憑他不遵守任何規則,三番五次地出走,行為反常,哪個名人受得了。
在老師眼裡那些不優秀的學生未必今後過得比別人差。就像班裡的某某,她還有自己的打算,長髮披肩,早早踏上社會,融入人世,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別羨慕她了,你會聽到事實真相的。
這是一所民辦校,選拔學生條件特別嚴。她是班上的插班生。所謂插班生,是在選拔之外,通過關係進校的學生。當時看到這個名字,我想他一定出身於名門望族或書香門第,很有詩意的名字。有少女,少女的意思。憑直覺,這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
當看到她的真人時,發現既不亭亭也不玉立,胖乎乎的身材,圓圓的臉,戴着圓圓的眼鏡,很女漢子。我問,怎麼家長沒來?她生硬地說我自己能行,並且瞪了我一眼,嫌我多嘴的意思,把報名費扔在桌上,拂袖而去。當時有很多家長和學生,他們奇怪地她看一眼,看我一眼。我沉住氣。繼續報名。心想這一定是個有故事的孩子。
軍訓時,她總是找藉口逃避訓練,家長也協助請假。只訓了兩天,每天都戴着大口罩走在炎炎烈日下。我說,能不能把口罩摘下?她氣憤地取開口罩,露出半邊臉,臉上有曬傷的地方,輕微脫皮。還取不取?她反問。我聳聳肩。不置可否。看得出來,她是那種四肢並不發達的人,特別不善於運動。本能的安靜型。她交上來的日記竟然下筆千言,隨心所欲,沒有集中主題,似乎是意識流,想到那裡寫到那裡,長於抒情,文采博雅,很有些讀書的功底。用典極多,有些句子,讓我暗暗拍手叫絕。我在她的日記里大段大段寫批語。接下來她就在日記里向我道歉
這位少女,每天心裡想的事,太複雜,太深沉了。他在用一個孩子的頭腦想大人的事情,能不累嗎?她在日記中就嘲笑自己的名字,諧音故意弄得怪怪的。她寫道:「我到這所學校上學,不是靠自己的學習成績,而是靠花錢。這裡充滿無聲的競爭,我的學習跟不上,感覺適應不了這個環境……」我覺得這是一種精神自殘。
她接着說:
我是一個不平靜的人,如果生活忽然平靜了,沒有折騰了,反而覺得不安。痛讓我找到活着的感覺。我從小被灌輸的是對姥姥家人的恨,他們家沒一個好人。當年我爸媽非常相愛,但媽媽是千金,爸爸是寒門出身。他們的眼睛特別勢利,看不起爸爸和我爺爺家,認為我爸爸配不上我媽媽。他們不被祝福,也不被允許。但他們倔強地走在了一起。我媽為了跟我爸,鬧得跟娘家人決裂。為了過上好日子,他們沒黑沒明地掙錢。我的出生本來也是一個意外。我在這人間生活的十多年也是個意外。我媽懷我的時候,勞累、焦慮,我看着她實在太苦,就提前出來了,沒想到,我提前來到人世,給她帶來的不是休息,不是歡樂,而是眼淚和痛苦。出生時,我還是絞臍。我媽為了生我,差點連命都沒了。
說到這裡,她開始抽咽了幾聲。接着說。
我出生時,臍帶纏在脖子上,把脖子纏彎了。現在我的脖子看起來有點偏,就是那時候造成的。一家人看我是個女孩,眼神都是冰冷的,涼薄的。我多麼希望我是個男孩。我姥姥當着我媽媽面說,這樣一個面黃肌瘦,月數不足的早產兒,恐怕活不長久。這些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他們現在所擁有的,都該是我們的,是他們巧取豪奪,讓我們家傾家蕩產。天知道他們一家人有多麼髒!
說這些話時,她圓睜着雙眼,眼裡閃耀着可怕的寒光。每次說到「恨」字,她都把牙齒咬得咯咯響,臉上的肌肉緊繃,臉形扭曲得不同於往日。
你不要把上一代人的恩怨攬在身上,你改變不了現狀,也改變不了歷史,你也改變不了這種局面。別再作繭自縛了。
沒人輔導我功課,很多事我獨自面對,我自己聽寫單詞,自己盯背課文,用左手代替家長給自己的作業簽字。我經常失眠,坐在陽台上,看星星,看月亮,有時直看到天亮,洗過臉背上書包,裝作一個好學生,裝作一個懂事聽話的孩子的樣子。竟然還精力充沛。
我在這世上活得像一棵草一樣。
怎麼會呢,你媽媽那麼好的一個人,那麼疼你,在乎你。我的話已蒼白無力,事實我覺得我確實無法說服她。
我曾經感化過她。但那與我的談話技巧無關。她稱我為最尊敬的老師,每年教師節、聖誕都要送給我禮物。她是送我《詩經》的人。這樣的心情,許多成年朋友都不曾有。
她媽媽在家長寄語裡寫過這麼一段話:「在你校的這段時間裡。孩子改變了不少。她的冷酷、無情、殘忍、暴躁、喜怒無常,對任何人都懷有仇視的壞習氣收斂了不少。有時還表現出體貼和生活的自立。感謝老師的教育。」她也曾說在這個班裡,自己像劍客被打通任督二脈。
你的爺爺奶奶的想法是錯誤的,他們給你許多錯誤的信息。他們從小沒有教給你愛,他們教你去恨。不記得誰說過,仇恨是人性的灰暗面,不要讓這顆種子在你心中發芽。仇恨也是阻隔進步的最大負能量,它讓你始終陷在低谷。
我說上面的話她沒有聽進去,自顧自地沿着原來的思維再次闡明她的恨。
我恨姥姥家的人。他們全家沒一個好人。
當年爸爸媽媽吵了架,媽媽無家可歸。懷裡抱着我,帶着滿身傷痕,她多麼想在媽媽的懷裡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哭出所有的委屈,所有悔恨。但是外婆冷酷無情地說才好才好,你是罪有應得,是罪刑,不管不顧她的苦苦求情,還把她月子底虛弱的身子推倒在樓道里。
父母從小把我交給爺爺奶奶撫養。他們有時喝醉了酒。我在他們身邊多呆一會兒,他們會抓住我的手痛哭流涕,訴說我們一家人所遭受他們的迫害。我曾懷疑過爺爺奶奶想把我們作為復仇的工具。但我把他們說的隻言片語拼接粘貼後,發現一切都是事實。
我不願過爸爸媽媽一樣的生活。為了一套房子,兩輛車子,經常累到深夜,並且背上很多賬,這些東西隨時可能被人拿去,過這種提心弔膽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下課鈴一響,大家都背着書包回家去。我卻內心充滿恐懼。我回到哪裡去,回到那個沒有溫暖,只有永無休止爭吵的地方去嗎?我無家可歸,我找不到家的感覺。我不願面對,唯有逃避。
回吧,回吧。心靈安寧不需要一個地理意義上的空間。你需要回到你平靜安寧的內心裡去。
我最後枯燥乏味地說。
作者簡介
馬君成,回族。寧夏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