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兒女(喬山人)
作品欣賞
為人兒女
當九十二歲的父親連續跌了兩跤,八十五歲的母親訴說頭疼頭暈腿腫之後,我的腦袋不由得「嗡」地一聲就大了。
在醫院全面檢查之後,一位戴着眼鏡,溫文爾雅的年輕醫生找我談話:
「我們有規定,九十歲以上的患者……」
我軟聲軟語英雄氣短地給人家好話多說,央求讓父母親住院,掛些能量之內的藥物。
重病室共三張床,臨窗的床位上躺着一位頭髮花白的老頭。老人高大魁梧的身材使床位顯得特別窄小,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監測器上顯示着彎彎曲曲的各色線條。老人的手腳被綁在床沿的欄杆上,兩隻失神的眼睛恐懼地大睜着,見有人進來,嘴裡不斷地發出一聲聲長嘯,「啊——啊——」
母親被嚇得不敢挪腳,伺候老人的保姆大嫂一邊呵斥老人一邊安慰着母親,「不怕不怕,他就這樣,不會說話了,只能叫。」
父母同樣沒有逃脫被插上各色管子的命運。一輩子第一次經歷這麼大的陣勢,他們明顯有些驚慌和不安。
母親安靜地躺在床上,連翻身都要小心翼翼的;父親卻不管這些,總是乘人不備扯掉管子,隨即就會招來護士一頓訓斥。
真正受罪的是在晚上。
夜深人靜時,臨窗老者如恐龍復活般興奮,一聲聲長嘯驚天動地,震耳欲聾。伴隨着保姆的耳光聲,呵斥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令人心煩意亂,難以入眠。
「別看人家現在躺在這兒說不出話,退休前是個大官呢。」保姆感嘆道,「聽說是縣上政啥委的頭兒,厲害得很。講話從來不拿稿子,把一輩子的話老早就說完了,可憐現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心中一凜,人啊,有啥都不能有病!看看眼前的老人,曾經人前風光無限,現在卻無助地躺在病床上,一句話也說不出,這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和諷刺!
「我要上廁所。」父親翻身而起,身上的管子隨即繃得緊緊的。
我急忙從床底下取出尿壺。
「我要去廁所。」父親執拗地說。
「不行,你身上插着管子呢。」我阻攔道。
「拔了!」父親斬釘截鐵。
沒等我攔住,他一把扯掉了管子。
「拔管子幹嘛?」護士聞聲而來,「粘一次一百元,你兒錢多你只管拔!」
護士杏眼圓睜,嚇得父親大氣都不敢出,看來啥人還得啥人治。
等護士粘好管子,我拿出尿壺給父親接尿。
「在這裡面尿不出來呀。」父親悄聲對我說。
「沒事,慢慢來,習慣了就好。」我哄小孩子似地耐心勸道,「來,我幫你引尿。」
我一手持尿壺,一手將杯子裡的水慢慢地滴到盆子裡,發出很響的流水聲,父親果然順利地尿出了。
「我還想尿。」剛倒完尿進來,父親又起身要尿。
「你不能一次尿完嗎?」我心生怨氣。
「這能由得了我嗎?你以為我是故意的?」父親怒目圓睜。
「好好好,沒事,你想尿幾次都行,我是擔心你睡不好。」我趕緊悄聲解釋,生怕父親生氣。
父親尿完後氣呼呼地側身而睡,不再看我。
「我也想尿。」見父親躺下,母親也喊了起來。
我趕緊又從床下取出尿盆,攙扶着母親艱難地下床。母親痛苦地呻吟,使我心中一酸,眼淚不由分說地流了下來。母親被病魔折磨了一輩子,老了還要受這麼大的罪,如果能替換,真的好想替父母得病。我別過頭去悄悄地擦眼淚,卻發現父親又起身了。
「我還要尿。」父親喃喃道。
「稍微等一下。」我揮手示意父親停下來。
「你去看叔,我幫姨。」臨床保姆聞聲而至。
我感激地點了點頭,趕緊跑過去攙扶父親。可是已經晚了,身上的管子又被扯掉了。
「不要拔管子啊!」我將嘴巴貼到父親的耳邊悄聲說道,生怕被護士聽見。
「我要上廁所,這東西綁在身上咋上呀?」父親反問我。
「沒事,你就坐在床邊給尿壺裡尿,很方便呀。」我耐心地哄着他,「你千萬別生氣,氣大傷身,只要你不生氣,身體好得也快」。
「再拔管子就不管你了。」護士一臉的不高興。
「大腦萎縮太嚴重,行動不聽指揮了,都是下意識的。」我給護士小聲解釋,「不能怪老人,他不是有意的。」
“我要大便!”刚迷迷糊糊,又被父亲喊醒了。
我如臨大敵,趕緊給便盆里接了些水。
「拉不下啊。」父親痛苦道。
「我這兒有開塞露,好用的很。」保姆嫂子熱情地送來藥,然後一把推開我,「你沒經驗,我來!」
這是父親入院三天來第一次要求大便。前三天一直不拉,我擔心把他憋壞了,心想,換了個環境,大便都拉不出了。我找醫生想給父親開點藥,醫生卻說,老人年紀大了,不敢給開瀉藥,萬一剎不住了,他的身體就會垮下去。沒想到,三更半夜的竟然要求大便。
保姆嫂子用完開塞露之後,乾脆直接跪在地上,雙手直直地端着便盆接父親的大便。「噗」地一聲,父親積攢了三天的陳貨一泄而出,在大腸里憋了好久的糞便氣味相當濃烈,保姆嫂子眉頭都沒皺一下,依然端着便盆跪在地上。
「謝謝嫂子。」我從內心由衷地感激她。
“这是哪儿?不像咱家呀。”迷迷糊糊中,父亲突然起身问道。
「這是醫院。」我耐着性子悄聲解釋,並在心底一遍遍默念孔子語,「色難,色難。」心中的風浪立馬平靜了下來。
父母親輪番折騰了一晚上,直到天麻麻亮才沉沉睡去。
「用熱水給老人洗臉,然後趕緊吃早飯,護士一會兒就要整理床鋪了。」保姆嫂子提醒着我。
我把熱水剛倒進洗臉盆,保姆嫂子卻說,趕緊打水去,一會兒人多了要排隊。等我打水回來時發現,保姆嫂子像是在搓板上洗衣服似的,給父親用濕毛巾擦臉。
「停!停!停!」我趕緊跑上前去,接過保姆嫂子手中的毛巾。
「把我臉上的皮還要搓掉呢。」父親埋怨道。
「沒事,我給你擦。」我將毛巾擺濕,輕輕地給父母擦洗臉和手。
父母喜歡喝豆麵糊,我給他們各自沖了一碗。母親喜涼食,父親卻喜歡煎燙。我先給父親喂,他性急一口趕不上一口,豆麵糊把父親雪白的鬍鬚都給糊住了。我微笑着說,慢慢吃,沒人跟你搶。
早餐吃完沒幾個小時,午飯時間又到了,可吊瓶還沒有掛完。妻子打電話說飯送到了,我趕緊下樓,按約定到醫院門口接上三歲的小孫女,由妻子將飯菜送到病房,我領孫女回到一街之隔的兒子家吃飯。等我吃完飯,再領孫女到醫院門口,與妻子交換。一天三頓飯,頓頓如此。
連續折騰了三個晚上之後,我擔心父母的身體吃不消。在老家他們每天出出進進,和鄉親們聊聊天,心情舒暢,身體活泛,如今躺到病床上,白天睡覺,晚上清醒,陰陽顛倒,而且無法活動,很容易睡出問題的!我找醫生商量能否將父母身上的管子取掉,讓他們活動活動筋骨,醫生卻不同意。可這樣下去咋得了?沒病的人也非得憋出病來不可。
「咱回,我受不了。」父親蒼白着臉,幾乎用哀求的聲調對我說。
「最少得住一個禮拜。」主治大夫說。
「最多住一個禮拜。」從省城趕回來的哥哥安慰着父親。
哥哥身體不好,他值白班,我值夜班。想起父親晚上不睡覺地折騰,我就犯了愁。
「給爹爹用尿不濕呀。」哥哥建議道。
我眼前一亮,自己咋沒想到呢?真笨!
買回尿不濕,心裡踏實多了,我也不用熬夜了,甚至還可以到隔壁病房的空床上睡個安穩覺。
「那不行,有尿不濕也不能離人,老人隨時都有危險。」護士將我從隔壁拽了回來。
看着父親安然地睡去,我貓似地蜷縮在母親的腳旁。
「幹啥去!」護士焦急的喊聲將我驚醒,抬頭一看,父親拄着拐杖,已經到樓道了。
我飛身下床,一個箭步跑到父親的身邊。
「幹啥去?」我緊張地問。
「上廁所。」父親不緊不慢地說。
「不是有尿不濕嗎?」我急切地說,
「尿不出來。」被我攙回病房的父親有點急躁,「萬一把褲子尿濕了咋辦?」
「不會的,你就假裝給尿壺裡尿。」我悄聲引導他,「實在不行我再給你引尿。」
「尿出來了。」父親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對我說。
剛迷迷糊糊,護士又喊了起來。父親身上的管子再次被他扯掉,人又跑出去了。
就這樣折騰到凌晨四點多,我想偷懶的計劃最終以失敗而告終。看着父親痛苦、無奈的表情,我實在於心不忍,灰頭土臉地為他取掉了尿不濕。
這樣的日子昏昏沉沉地度過了一個星期,父母恢復得很理想,在周末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我們高高興興地出院了。
經過這段和父母在醫院的日子,我真正理解了什麼叫做「久病床前無孝子」,什麼叫「一個老人可以養活一幫孩子,而一幫孩子卻照顧不了一個老人」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