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柳宗元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談柳宗元是中國現當代著名作家孫犁的散文。
作品欣賞
在舊社會,朋友是五倫之一。這方面的道義,古人看得很重。因為人在社會上工作、生活,就有一個人與人的關係問題。這一關係,在決定一個人的工作和生活的成敗利鈍方面,較之家庭,尤為重要。所以,古往今來,有很多文章、戲曲,記述朋友之道,以教育後人,影響社會。
講朋友故事的文學作品,在中國有相當大的數量。有些並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也是很難學習的。這些故事,常常賦予人物以重大的矛盾衝突,其結局多帶有悲劇的性質。有的表面看來,矛盾衝突並不那樣嚴重,只是志同道合,報答知己,比如掛劍摔琴之類。
古代的友道,現在看來,似乎沒有階級性,現在新的概念是同志或戰友。
中國古文中有一種文體,叫「誄」。在歷代文集中,它占有相當的位置。字典上說,誄就是:哀死而述其行之辭。就是現在的悼念文章,都是生者懷念他的死去的同志的。此體而外,古文中還有悼詩、輓歌、碑文、墓誌、行狀、弔文、祭文等等。可見,中國文學用之於死人者,在過去實在是分量太大了。
紀念死者,主要是為了教育生者。如果不是這樣,過去這些文章,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唐代韓愈寫的《柳宗元墓志銘》,是作家悼念作家的文章。
他真實而生動地記述和描寫了當時文人相交的一些情況,文章寫得很是精闢。在這篇文章里,我初次見到了「落井下石」一詞和擠之落井的「擠」字。
「四人幫」把柳宗元拉入法家,我不懂歷史,莫名其妙。
大概是這些政治暴發戶,看上了柳宗元的躁進這一特點吧。但無論如何,柳宗元也不會喜歡他們這種亂拜祖先的做法的。
我很喜歡柳宗元的文章。他的文章都寫得很短,包含着很深的人生哲理。這種哲理,不是憑空設想,而是從現實生活中體驗得來。我很少見到像他這樣把哲理和現實生活,真正形成血肉一體的藝術功力。他還能把自然界、人的日常生活中的現象,和政治思想、社會組織聯繫起來。就是說,他能用自然規律、生活規律,表達他對政治、對社會的見解和理想。使天人互通,把天道和人道統一起來。他用以表達這樣奧秘的道理的手段,卻是活生生的,人人習見的現實生活的精細描繪。
例如《河間傳》這篇紀事,後人是把它編入外集的,並不是柳文的典範之作。就是這樣一篇文章,也充分顯示了柳宗元對現實生活的深刻剖析的藝術能力,同時包含了一種可怕的人生幾微。
柳宗元是很天真的。他原來是沒經過什麼挫折,一帆風順地走上政治舞台的。一旦不幸,他就經不起風浪,表現得非常狼狽。連和他有同樣遭遇的蘇東坡,也說他不行。一流放到永州,他就丟魂落魄,頭也不梳,臉也不洗,渾身泥垢,指甲很長。我沒有到過永州,不熟悉那裡的自然環境。據他自述:到野外散散步,消消愁悶吧,又怕遇見蛇咬他,又怕遇見大蜂蜇他,還怕水邊有一種蟲子,能含沙射向他的影子,使他生瘡。遇到風景幽靜的地方,他又不敢久停,急忙回家。
嬉笑之怒,長歌之哀,看來是很有些神經衰弱了。
中國古代諺語:在東方失去的東西,會在西方得到。柳宗元到永州以後,他的生活視野,思想深度,大大擴展加強了。他認真地、系統地讀了很多書,他對所聞所見的生活現象、自然景物,反覆研究思考,然後加以極其深刻,極其傳神的描畫。他在這一時期的作品,登峰造極,輝煌地列入中國文學遺產的寶庫。
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上的流放刑廢,使歷史上增加了很多偉大的作家。這些人,可能本來就不是政治上的而應該是文學上的大材。王安石論及八司馬,有一段話十分透闢。
畢竟文人是很脆弱的。他付出的勞力過重,所經的憂患過深,所處的境遇過苦,在好容易盼到量移柳州之後不久,就死去了,僅僅四十七歲。
柳宗元死後,他的朋友劉禹錫一祭再祭,都有文章。朋友中間,以韓愈名望最重,所以請他寫了墓志銘。這些文章,並不能達於幽冥,安慰死者,但流傳下來,對於後代研究柳文者,卻有知人論世之用。
這一非凡的生命的不正常的終結,當然不是「始以童子有奇名」,後「為名進士」,「以文章稱首」的青年時代的柳宗元,所能預料到的。
柳宗元遭遇如此坎坷,是有自己的弱點,確實犯了錯誤,並非完全是無辜受害,或有功反受害,含冤而死。他自己說:
「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崙。」如果不是假檢討,那麼就是「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朋友們也說到他的缺點,韓愈說他「不自貴重」,劉禹錫說他是「疏雋少檢」。
仔細想來,柳宗元在當時,對於國家,對於人民,並沒有斬將搴旗、爭城奪地的功勞。他所遭際的,不過是當時習見的官場失意。再說,司馬雖小,但究竟還是官職,他可以攜帶家口,並有僮僕,還可以買地辟園,傲嘯山水,讀書作文,垂名後世,可以說是不幸之幸。
我從青年時期,列身戰鬥的行伍,對於舊的朋友之道,是不大講求的。後來因為身體不好,不耐煩囂,平時不好賓客,也很少外出交遊。對於同志、戰友,也不作過嚴的要求,以為自己也不一定做得到的事,就不要責備人家。
自從一九七六年,我開始能表達一點真實的情感的時候,我卻非常懷念這些年死去的夥伴,想寫一點什麼來紀念我們過去那一段難得再有的戰鬥生活。這種感情,強烈而迫切,慨嘆而戚愴,但拿起筆來,又茫然不知從何說起。我們習慣於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在揭示現實生活方面,其能力和膽量確是有遜於古人了。[1]
作者簡介
孫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原名孫振海,後更名孫樹勛,筆名有孫犁、力編、縱耕、余而立、土豹、原平、林冬苹、林冬平、芸夫、孫芸夫、耕堂、芸齋、姜化、庸廬、時限等,河北安平人,是一位中國現當代小說家、散文家。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早年曾當過機關職員、小學教員。中國現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澱派」的創始人,歷任天津日報社副刊科副科長、報社編委,中國作協天津分會主席,中國作協第四屆顧問,第五、六屆名譽副主席,中國文聯榮譽委員。1940年代發表的文集《白洋淀紀事》是其代表作。1950年代又發表了《鐵木前傳》、《風雲初記》等作品。2002年7月11日晨六點病逝於天津,終年89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