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公交车(许苏)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记忆里的公交车》是中国当代作家许苏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记忆里的公交车
多年前的那天,生产队长家辉哥突然召开会议,说让家家户户抓紧时间拾砂礓,每人五百斤,沿路堆在庄后的马路边。难道要铺路了吗?基层干部都这德行,该保密的保不住密,不该保密的你越问他越不说。家辉哥吹胡子瞪眼睛的:服从组织,不该问的,坚决不问。这么大的任务大家能不问嘛?哟,——要通公交车了。老人孩子,全村人炸了锅一样兴奋,背着粪箕、土筐和布兜,房前屋后,田埂地头,到处捡拾砂礓。
老家地处淮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没有一座像样的山,所谓梅花山、重岗山,虽有其名却无其实,也就是稍微高一点的土岗而已,称之为山更多是心理安慰。能铺路的硬材只有砂礓。砂礓,也就是土壤中没有完全风化的碎岩块。庄后的为民河,刚开不久,河底挖了不少砂礓上来。堤岸上浅层的砂礓虽已被人们零零碎碎捡拾完了,但深刨一点还是有不少的。此时,人们寻宝样地奔涌而去,掘地三尺,大块大块地捡拾出来,迅速地集中成堆。男女老少抬的抬,担的担,陆陆续续往生产队指定的位置运送。劳力壮的不几天就完成了任务,还有余力的,赶紧帮助亲戚朋友完成任务,资源有限,再迟就捡不到了。
农村人实在,技术活不好说,蒲种劲还是有的,几天下来,折扁担掉筐底子的不止一家两家。“累不倒”大伯这几天腰扭了,这回,看上去确实不像是装的。“老积极”王宁妈妈带病参战,一时没有开水服药,因陋就简漱点唾沫在嘴里,拧着眉毛把药丸往下咽,不巧粘在了颌顶上,咽不下咳不出,完完整整体验了一回什么叫良药苦口。——胜利在望,家辉哥笑呵呵地召集几户“老大难”,既是鼓劲也像表功道:你们要是再拖后腿就太不像话了,牵涉到子孙后代的大事啊,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项目。其实,大家都很清楚,不肖说生产队长,就是大队书记也不见得捎得上话。
趁热打铁,生产队里马不停蹄地组织人员,带着锤头,分段包干地砸砂礓,把堆在路边的砂礓砸成尽可能碎的石子儿。一切准备就绪,上级派来了压路机,轰隆轰隆地,把铺在路面上的石子儿压实压平,上面再铺上一层不太黏的红土,马路就算完工了。公社安排来的泥瓦匠,在我们学校对过的路边上,按照男女有别或是来去分明,门朝路砌了两间三面有墙的水泥亭,刮风下雨,好让乘客有个地方避风躲雨啊。连续十几天施工,家辉哥里里外外,忙的就跟晕头燕似的,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三陪:上边来的压路工泥瓦工,一天三顿,你酒啊菜的不陪到位,他们根本不出活。
一切就绪,人们翘首以盼。过几天,公交车终于上场了,上午两班,下午两班。每次到了候车亭,公交车都会规规矩矩文明礼貌地按上两声喇叭,提醒乘客上车下站,我们做学生的,上课都心不在焉。“公交车来啦!公交车来啦!”同学们不顾老师的威严,一窝蜂顺着窗户往外看,后面的踮起脚跟站起来,还有的嫌自己座位不够靠近窗户,跳到泥位子上看。难道我讲课还不如公交车喇叭生动吗?老师脸红脖粗地挥着教棒维护自己的尊严,眼见收效甚微,便顺水推舟停止上课,和同学们一起围观。等公交车走远了,再接着往下讲,记性不好的老师,还不耻下问道:嘿嘿,我刚才讲到哪了?临场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就不一样了,唬着脸一个一个提问:我刚才讲到哪了?我看你认真听没认真听。
经家辉哥特批,“老积极”王宁妈和“累不倒”大伯可以休假一天,坐公交车到城里散散心,工分照算。两人头摇货郎鼓似的:不去不去,闻景不看景,不买不卖的,去城里干什么,晕头转向摸不到家,怪谁呀?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杆斜”。东庄的老鸹奶奶,纯天然大嗓门,顶风能听三里路,虽然瞎字不识,但大到国际国内,小到前村后邻,爱谁恨谁分得一清二楚,高兴时爱党爱国爱领袖,气起来恨美恨日恨苏修,加上得罪她的左邻右舍一起骂。政治站位上从没失过手,老鸹奶奶张家长李家短,早上天不亮晚上九十点,人家休息她上班,广播停止她开始,好事坏事都要滚动播出好几天,门旁邻居都被聒成神经衰弱了,她老人家也浑然不觉。公交通车的消息占据了老鸹奶奶头条大半年。老鸹奶奶扬眉吐气了,底气十足了,感觉自己那几个肉疙瘩孙子,成家找媳妇不在话下了。不知不觉,老鸹奶奶悄然在村名后面缀上一个“街”字。一字之加,天壤之别,我们村立马高了大上。我到外婆家,就听我外婆跟我的小伙伴们唠叨说:你们不能跟他比,他们庄上通车了,手一招想到哪到哪,不像我们这里偏僻的要命。我顿时有种人上人的感觉,忍不住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公路上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小伙伴们耳朵竖起来听,口水直往下咽。
不知什么时候,刮风下雨,公交车就不来了。一是路上有泥,车不好开,二是来也没人坐,情有可原。不买不卖的,阴天下雨谁花钱往城里跑?过了一段时间,农忙了,坐车的人更少了,公交车又不来了,还是情有可原。坐车的人越少,公交车就越不正常,越不正常就越没人敢等,谁不怕耽误正事呢?不知不觉,公交车就跟大小孩似的,高兴来就来,不高兴就不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即使来了,到站也不一定停车。你越要下车他趁着惯性越往前开,你越是招手,他越是加油门,就像跟谁赌气似的。
可能上级领导也发现类似问题,广播里整天播诵售票员李素丽同志的先进事迹,称她是“老人的拐杖,盲人的眼睛,病人的护士,群众的贴心人。”你不引导还好点,你越引导,他们的抗体越强,凡事反着来,这是大锅饭体制所致。
一段时间,我在县城读高中。星期天中午,早早吃过饭到候车亭等车,偶尔还能遇上邻村的同学,他们步行几里路,赶过来等车。有时,等到天黑也不见公交车过来,没办法,只好悻悻然回家。母亲问:怎么回来了?我只好如实相告:没等到车。母亲无奈道:半夜起来下扬州,天亮还在锅后头。后来,我们上学的学生就学会了灵活机动,没车就有说有笑往前走,有手扶拖拉机就扒手扶拖拉机,公交车只作为可有可无的选项。有时,公交车终于晃晃悠悠驶过来了,喝醉酒似的,等车的人老远就站到路边招手,公交车好像就要停靠的样子,就在几乎越过候车人的时,突然按喇叭用最大的声响吓退人们,再一脚油门,轰然而去。等车人不但没乘上车还被耍了一遭,站在路心用最解恨的脏话,破口大骂。有时,我们有幸乘上了公交车,眼看着司机玩这一套耍弄下一站的人,也觉得好笑。也有意志坚强的,跟车后追了一阵,才罢休。下车时,乘客担心驾驶员到站不停车,大多会提前,跌跌撞撞挪到驾驶员身边打招呼,求大爷似的:到某某站停一下哈?驾驶员听到听不到都不会有反应。反正,不让你往回跑个二三里路是不会让你下车的。这时的公交车司机,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一个样,雷打不动就是那点工资。有人的地方,就有歧视链,你不歧视下一级,上一级歧视你,你心里平衡吗?干部分二十四级,工人分几级不清楚,至少分为全民、集体和临时。当时的驾驶员,起码也算含金量很高的技术工吧?古语说,是草都比地皮高。人家能全心全意为你农村人服务嘛,顺顺当当让你上下车,人家还有什么存在感?
公交车不正常了,候车亭也成了羊儿们打闹娱乐的好去处。羊羔们吃饱喝足了,无忧无虑地做起了游戏,里面的水泥条凳成了它们轮流争夺的高地。强势的一方居高临下,高抬前蹄,积蓄势能,适时发起俯冲。劣势的一方巧妙应用太极拳接化法,防守反击,趁势而上。除了骚味难闻,候车亭里里外外到处都是羊屎疙瘩。偶尔,有流浪汉在里面睡个午觉,顺带还能按摩按摩脚心,羊屎蛋要是能有中医疗效就更好了,说不准能给癫痫病治断根。好在一面没墙窗户漏风,否则,流浪汉就选择就地安置了。老水牛皮肤瘙痒,有事无事往拐角处抗。不知不觉,候车亭成了危建,就是狂风暴雨,乘客也不往里去了。
改革开放后,农民们手里有两钱了,各行各业瞬间滋润起来。全社会一切向钱看。公交车连带线路一股脑承包到个人了,县广播电视台公开做广告,恨不得大家都来报名,谁给钱多包给谁,公平公正,坚决杜绝徇私舞弊,弄虚作假。跑公交的基本上还是那帮人,最多扩展几个入股的售票员。
承包人服务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得让你不上车都感觉欠他的。
市场活跃起来,人员和物资流动性也大了。这时的公交车没有不超员的,长途车就不说了,除去油钱、修理费和罚款,赚的就是超员钱。农班车恨不得把人给垒起来,人货混装是正常事,更为严重的是,车上早就满员了,还在街上转悠,售票员头伸在车窗外:走了走了,到哪哪的,赶紧上车!实在挤不上去的,下来助力一把,售票员再挤上来,车门就没法关了。售票员手里攥着一叠整齐的零钱,踮起脚尖向后喊:往后𢫬𢫬,往后𢫬𢫬。后面的人带着哭腔:挤出人命了,还往哪𢫬?地上等车的,售票员还问走不走,人家直摇头,售票员不厌其烦:你这人怎头脑一根筋?先上车再转车啊。候车人背过脸去,不理她了:欺负我几何不好?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 这时的公交车巴不得你带货,少的放在过道上,多的绑到车顶上,货比人票价高。
好不容易等公交车惺惺上路,一车人的正事也耽误差不多了。
查车的交警,重点放在农村进城的手扶拖拉机上,祖仇似的,逮到一辆扣一辆,往死里罚。也有想跑的,交警二话不说,追上去给柴油机火熄了,坐垫底下的摇把一抽,放进执法车里。手扶机立马就范,手扶机车主也瘫兴了:今天一车西瓜钱都交给你了,总不能让我再去借钱吧?眼看罚款交到位了,交警态度也和软了许多,笑着说:下不为例哈。手扶机终于要回来了,无钱一身轻,车主突然感觉肚子饿得不能行,一手领回摇把,一手搓着胸脯上汗水洇透的灰土,服降道:几十亩西瓜烂在地里,我也不来了。对于公交车来说,交警查不查基本上就是摆设。驾驶员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再超载了,手伸驾驶窗外主动跟交警打声招呼。交警一边忙着给另一辆手扶机开罚单,一边表面上不耐烦其实很贴心地摆着夹烟的手示意道:走吧!走吧!有时,上边下来督查,交警还刻意提前通知一声:明天注意了嚎。驾驶员心领神会,直点头:好的好的,还能给你惹麻烦么,有空聚聚,昨晚就缺你了。
乘客到了下车地点,都被挤得嘴歪眼斜了,老半天缓不过劲来,浑身不使劲舒展舒展,远看还以为半身不遂了呢。不靠车窗的,到了站点,挣脱磁铁一样下了车,仿佛突然置身另一个世界,分不清东南西北,老半天才晕头转向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回家,走了好远一段路,啊?不对呀。
拥挤的人流,给小偷带来了繁荣。小偷们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手拿着凉帽或报纸遮掩着,另一只手鸭子嘴一样往人家口袋里插。被当事人当场发现,还憨皮厚脸地点点头,以示“友好”,同时,对旁观者非常正能量地挤挤眼,意思多谅解。得手时,除了被偷的人蒙在鼓里,周边不少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干哪行有哪行忌讳,这时,要是有不识相的人多句嘴,那就违反了他们的行规,就成了他们的仇敌,很可能招致围攻。工作人员证件丢失的,找码子里人,不出三天,保证归还。谁的线路谁做主。外地扒手遇上燃眉之急,也有流窜过来作案的,但必须和当地同行做好沟通取得许可,救急不救穷,——资源有限,时间紧迫,抓紧干活,尽快撤离。公交车售票员诉苦说:干这行的我们都熟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上车连票都不买,你还没说两句,他们还有理:你们吃肉,还不让我们喝汤?
我祖父从我大伯家回来,棉袍口袋里缝了几十元钱,到家一翻钱没了。仔细一看,口袋底侧留下一道两指宽的切口。我母亲估猜说:这小偷上辈子不是裁缝就是外科医生,你看,除了棉胎里里外外几层棉布呢,刀口还这么整齐,劁小猪的兽医也没这水平。我母亲就纳闷了:他们怎么知道口袋里有钱的呢?老半天,我祖父解释说:一路上我小心不再小心的,到车站我还用手摸一下,硬邦邦的,钱还在。我母亲抱怨道:怪不得的,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口袋里装钱么?我祖父懊恼道:年龄大了,头都不敢露了,小偷见到我们这些人,不是比过年还高兴么。
有农村老大爷送孩子到城里上学,几千元学费缝在裤裆里,关键部位,看你还好意思下手?不小心伤了机关,少说也够你喝几壶的。 我同学生意做大了,第一个买了私家车。一天,看到熟人在路边等车就想顺带捎着,恰好被公交车路线承包人当场逮个正着,很到位地揍了一顿:你这不是坏我们生意嘛,大半年了,线路承包金还没赚上来呢,你来代缴?我同学自觉背理:理解理解,回家洗洗睡吧,干哪行都不容易。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现在的人,出行条件大大改善,可开私家车,可骑电瓶车,可骑公共自行车,乘坐公交车只是选项之一。大街上,公交车统一成了大巴,宽敞明亮,正时准点,城乡一体,政府补贴,票价不贵,已然成为城乡一道亮丽的风景。不过,六十岁以上不要票,乘公交的大多是老年人。年轻人私家车多,油门一点,方便快捷,想去哪儿去哪儿。逢年过节,大街上开车不如步行快了,年轻人相聚,两步远还要开车去饭店,他们说:嘿嘿,就图个阔气。[1]
作者简介
许苏,男,宿迁市作家协会会员,基层公务员,工作之余爱好读书,发表小说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