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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民主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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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民主街》中国当代作家李景宽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老民主街

我的出生地老民主街,位置在广袤的松嫩平原上,距离素有“东方莫斯科”之称的哈尔滨百余里的肇东西南城边上。此街的名称虽无考证,因其“民主”二字,便可断定是东北解放后定名的。

从我家再往南走,只有一箭之遥,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由于这里离大自然近,空气格外清新,春夏两季弥漫着草叶和花的清香。头顶上的天空也是瓦蓝瓦蓝的,如同水洗的一般。天上的飞鸟成群结队,婉转的鸣叫声悦耳动听。夜空星光璀璨,水晶一样的星星眨着眼睛。秋天,大地铺金铺银,弥漫着稻谷的芳香。冬天,雾凇将这里装扮得像水晶宫一般,简直是童话世界。四季中,每当飞机在蓝天上“嗡嗡”飞过,我们小孩子便闻声跑出屋抬头仰望,感到无比神奇。飞机稍微低飞时,更是开心不已。我们不理解,老鹰、大雁在天上飞时翅膀直扇动,而飞机的翅膀却纹丝未动,为什么就能飞呀?我们有那么多诸如此类的“为什么”等待去破解。

老民主街的住户大部分是当地的农民,以给城里人提供各种应时的蔬菜为营生,习惯的称其为“菜农”,隶属于肇东镇政府管辖。这里除了菜农,还有一些工匠,诸如木匠、鞋匠、瓦匠等小手工业者,也有零星的小公务员,附近豆腐坊、粉房的工人。邻里之间互相求借,那是常有之事。若是借米、面、豆油,还回的时候特意多添上一点,以示酬谢。这里是城乡交界处,民风淳朴。

这里的住宅皆为土坯垒的平房,房架是由梁柁、檩子和柱脚架成,檩子之上铺着盈尺厚的秫秸,秫秸之上铺一层软草,然后用掺草的干黄泥覆盖一层,其厚度半尺余,待它干了之后,再抹一盈寸厚的碱泥,碱泥里掺着剁碎的三棱干草。四面的外墙皮抹的也是掺这种草的碱泥。碱泥含有碱性,抗雨水浇。每年春天房盖和外墙皮都要用碱泥抹一遍,抗风,保温,耐固。屋里的墙壁则是用掺了麦壳的黄泥抹的,平整、结实。讲究的人家待内墙壁干了,多半用秫秸吊棚,然后抹一层泥,再把墙和棚用石灰水粉刷两三遍,屋里亮堂,干净。还有的人家往墙上糊旧报纸,棚上也如此处理。由于这里是高寒地带,不宜睡床,一律睡火炕。做饭灶膛里烧煤,煤烟从炕洞里经过,然后顺烟囱冒出去,也就热乎炕了。炕还专门有炕灶口,冬季往里添柴点燃炕热乎。

这里大多是独门独院,院子四周都有树墙或者土墙、木板条围成的,凡是有木板门的人家,都是小手工业者之家,讲究规矩。没有门的,只有个门垛子的,那多半是菜农家,或者一个院里住着几家,为了出入方便,而取消了院门。

我家在东街半腰处,三间土平房一个大仓房,半亩隙地,榆树丛围成的绿篱,对开的黑油漆木板门,门北侧的绿篱里栽三棵老杨,这是盖房子时祖父栽的,等到我童年时,三棵老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我家门前的街道两侧很少有高大的树木,这三棵老杨便成了这条街的绿色旗帜。

我家前院是张瓦匠家,也是三间土平房,绿篱围着小院,门前几棵榆树干有如人的胳膊粗。院门是用几块板子拼成的,一米多高,白茬。张瓦匠和我父亲都在建筑工程队上班,父亲由木匠提升为工长。张瓦匠结巴,老实巴交。女主人长得白皙,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母亲跟她处的很融洽,互相求借钱粮,总是绿色通道。她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姑娘,都比我年龄小。两个小叔子在念书,都比我大,我们不在一起玩。公婆身体硬朗,老爷子会写毛笔字,还会写拘魂码,念咒、招魂不在话下。我的老姥爷曾充当过跳大神的二神,是他家的常客,这两位爷凑在一起端起酒盅,交流巫医神汉的传闻,说到兴头上还比划两下,当作开心解闷的下酒菜。

我家后院是菜农,姓刘,五间土平房建在院子里侧。没有院门,也没有墙垛,前面用玉米秸秆夹的障子,狗钻、猪拱、鸡刨,障子已经破烂不堪了。刘家的盲奶奶领着三个成家的儿子过日子,老大瘦弱,有疾病,老婆健壮,育有一女一男,男孩与我同岁,叫柱子,我常跟他玩。老二夫妇育二男二女,大女儿与我同龄,眼睛眯缝着,总也睡不醒的样子。二女儿活泼,会说话。两个儿子小。老三夫妇育有一子,叫来福子,年龄小,跟我们玩不到一起去。盲奶奶住在老二家,整天盘腿坐在炕上,像一尊泥塑,眼睛总闭着,三寸金莲,黑裤黑褂,裤腿脚扎着黑色腿带,前大襟上拴着手帕,花白头发挽个鬏用一根银簪子别在脑后,干净利落。别看她眼盲,阴天下雨,她事先早有预测,提醒儿孙们出外带雨具,对人的命运前途也未卜先知,但从来不接待慕名来访者。丈夫死的早,她一人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又各自成家,实在令人敬佩。

老刘家的西面邻居姓赵,哥俩,一个在粉房,一个在豆腐坊,妯娌俩处得如同亲姐妹,东西不分你我。赵大的媳妇高腔大嗓,夏天婴儿放在摇车里悠,她唱摇篮曲,整条街都能听见。赵二的媳妇比较文静,听不见她唱摇篮曲。我曾问母亲,赵家大娘那么大声地唱,摇车里的孩子能睡好觉吗?母亲说,孩子知道妈在身旁,会睡得格外香。

赵家房后隔着孙家便是杜家,院门前便是西街。杜老爷子是我们居民十组的组长,个子不高,瘦骨嶙峋,留着山羊胡子,拄着棍子,及时传递街道委员会的通知,有时把每户的代表找到他家开会。他家土墙高,木门白天开着,养了一条大黄狗,长得像狮子,很凶恶。要开会时,事先把大黄狗圈到仓房里,大黄狗在里面汪汪叫。杜组长是热心肠,他像部落酋长一样爱护他的居民,谁家有大事小情,他必到场,张罗、调度,指挥有方。他的大儿子是铁匠,开铁匠炉,打铁时被烧红的铁屑崩坏了一只眼睛。二儿子在运输公司当修理工。他有四个孙子,都虎背熊腰,但都很仁义,从不惹是生非。他的大儿媳是碎嘴子,逮住你跟你说个没完没了。但她心肠好,乐于助人。

我家这趟街的北边,还有一户刘家,刘家老爷子白头发、白胡子,高个子弯着腰,满脸沧桑,笑容总挂在脸上,眼睛炯炯有神。老人家过去是是老区农会干部,退休后是县法院的人民陪审员。老爷子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那时没有律师,他充当了原告和被告的律师角色,认真纠正了一些偏差,尽量让执法者做到公正。也有一些上访告状的居民找到他,向他述说冤情,他都认真倾听,认真辨析,该劝解的劝解,该调解的调解,该上报的上报,督促相关部门迅速处理。为此,付出的辛苦不亚于一位忠诚于人民的法官,因此受到周围百姓的爱戴。他走到哪里,哪里一片问候声,他排队买东西,只要有人说出他的身份,大家立刻让出一条道,让他先购买。当然,他总是谢绝的。

我家门前街道的东面还有条道,与我家门前的道形成个丁字形,那条道的北侧,住着几户菜农,从西数头一户姓周,山东人,夫妇育有两个孩子,女孩斜楞眼,叫“嘀嗒妮儿”,男孩歪脖,叫“嘀嗒小儿”,都比我小,我不跟他俩玩。但免不了会拿他俩的小名和长相取乐。母亲听到了,严厉制止,不许拿人家的残疾当乐子。从此,我知道了怎样尊重人。

在周家那趟房的紧东侧里院,有家姓孔,孔家男主人在机关上班,五七年被打成了中右,再也没见他笑过,总是低头走路。孔家夫妇育有三个孩子,中间的是男孩,两头的是女孩。男孩跟我同岁,挺文静。小女孩很漂亮,像百灵鸟。大女孩智障,年岁比我大两三岁,还患有小儿麻痹症,走路瘸。她叫孔丽,我们叫她“傻丽”。虽然智障,但她懂得谁好、谁不好,心地纯净、透明,邻居们对她都好,她爱说话,爱笑。周围的孩子们大多都欺负她,只有我例外。所以,他对我印象好。南边邻居有个老窦太太曾逗她:傻丽,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你相中谁了?她看见我正跟窦家的小子玩,就用手指着我说“他”。这下坏了,从此我成了孩子们嘲笑的对象。当然,我对“傻丽”出于警告,便怒目相视。又过了几年,“傻丽”在附近公园的树林里被人强奸了,怀孕了,生下一个男孩,由姥姥伺候大。男孩很懂事,也很孝顺。

那条道的南侧是民主三队队部,高高的黄土墙围着,西墙正面对着我家大门。牛吼马嘶听得一清二楚,老板子卸车“稍稍”的叫声也能听见。队部有五六间土平房,我没有进去过。那时候没电,生产队发布个通知、通告,有个嗓门大的人站到房顶,手里举着铁皮喇叭筒一阵喊话。每当这时,我们这些小孩子便站在家门口,仰着脸听。对他的喊话并不感兴趣,也听不大懂,对他拿的铁皮喇叭筒倒是感到稀奇。

经常有卖烧饼、麻花的大下巴老汉肩上扛着扁圆的笸篓,上面盖着油渍渍的白布,前来吆喝叫卖,香味的诱惑,让我们这些孩子直吸鼻子,常常跟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跟他一起吆喝。也常有货郎光顾,背着木箱,手里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出来看货的多半是大姑娘、小媳妇买针头线脑,也有买雪花膏、梳头油、香胰子(香皂)的,偶尔也有老太太买烟袋嘴的。货郎把木箱放在地上,掀开箱盖时,十几个小脑袋瓜便把木箱里的货物挡得严严实实,货郎还得客客气气地说“请让一让,小朋友们”。剃头匠也常过来,背着工具包,左手拿着尺把长的像食品夹子一样的白铁翁子,右手拿着一根筷子粗细的白铁棍,把白铁棍插进翁子中间一划,发出很悦耳的声音。老爷爷们便知道剃头匠来了,有头发长的便出来把剃头匠叫到家里剃头、刮脸,顺便刮耳朵眼儿毛,剪长鼻毛。我们小孩子经常挤在窗下看热闹,经过剃头匠这一捯饬,原本像刺猬一样的脑袋变得溜光锃亮像个肉蛋,我们开心的大笑。每当传统节日将临时,磨剪子戗菜刀的工匠便扛着长板凳,口里有腔有调地拉着长音喊着:“磨剪子来戗菜刀——”立刻就有妇女或家里别的什么人拎着菜刀或拿着剪刀跑出来送活。“锔锅锔碗锔大缸——”石匠离老远就吆喝,有铁锅、大缸、瓷坛裂纹的,便请石匠给锔上,只见石匠拿出盈尺长的钢钻,端头顶在胸膛一侧上方,钻的半腰有横着的细杆,右手左右拉动细杆,钻尖在裂纹两侧各钻一个孔,掏出像订书钉模样合适的铁八锔子正好放进两孔里,用小铁锤轻轻敲,让八锔子紧贴着物体的表面。这活需要细致,不能毛糙,我们小孩子站在跟前看着也屏声静气,活干完了,我们便松了一口气,跑了。收破烂的人每天挑着担子或骑着三轮车,嘴吆喝着:“破烂——换钱!”慢悠悠地从此经过。玻璃瓶子、铁丝、铜丝、纸壳,都能拿来换钱。

老民主街是个文化荒漠,特别是菜农家的孩子,大多很野蛮,拉帮结伙,打群架,常常打得双方鼻口蹿血。所以,祖母不让我跟这群“野孩子”玩。越是不跟他们玩,他们越欺生,偶然在道上相遇,他们便围上我,这个从背后挠一把,那个抓一把,我尴尬发窘,前后躲着,他们放肆的大笑。

常常在我被“野孩子”包围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冲进来护住我。他就是同一条街的老五。老五姓张,哥五个,还有个姐姐。他排行幺,东北人称“老疙瘩”。老五与我同庚,辈分比我大一辈,他父亲与我祖父以哥兄弟相称。老五的母亲去世早,父亲把他们养大。老五的大哥在部队是军官,二哥、三哥都已经参加工作了,居住于齐齐哈尔,一个是畜牧局的局长,一个是国营大厂的中层干部,四哥比我大两三岁。这哥俩身手好,生死不惧,周围的“野孩子”都怕他俩。老五是我童年、少年时期最好的朋友,他简直成了我的保镖。他心灵手巧,捉蝈蝈、采蘑菇、用筛子扣鸟、吊青蛙、扎蝈蝈笼、做弹弓、做木头手枪,会的样数多了去了。他讲义气,还出手大方。凡是他玩的东西,看我相中了,就毫不犹豫地拱手相送。上小学时,我俩一个班,一起上学、放学。有一次放学,我没有等他,路上被那群“野孩子”围上,眼看就要挨打,他冲上来护住我,替我挨了一顿拳脚。上小学三年级时,他父亲去世了,被二哥接到了齐齐哈尔。我失去了最好的伙伴,伤心不已。

老刘家门前隔条道便有一口水井,井水清澈,周围的人家都吃这口井的水。起先,大伙共同摊钱买铁链、买柳罐斗,这样打水方便。就连过路人口渴了,一摇辘轳把就打上水喝。后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公共设施常遭到破坏,铁链子常被人偷走,柳罐斗常遭损坏,再张罗齐钱买,就没多少家愿意摊钱了。于是,就自己带绳子用水桶打水,这样常常有绳子断了水桶掉井里的事情发生。祖父自制一个像铁锚一样的钩子,经常被邻居借走打捞掉进井里的水桶。有时,祖父还替邻居打捞。冬天,井的周围结了一圈冰,呈隆起状,祖父就拿铁镐刨冰,刨出一个小道,以免打水滑倒。后来,家家户户安了自来水管,这口水井就没人用了,怕小孩子在井沿玩出危险,生产队拉土把它填上了。

现在,老民主街面目全非了,盖楼盘、盖别墅,盖工厂,打乱了原来的街道格局,它的原貌再也寻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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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1949年8月29日出生,黑龙江肇东人,1980年毕业于黑龙江省艺术学校首届编剧大专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