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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二部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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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二部出自於《約翰·克利斯朵夫》,該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1]

卷九燃燒的荊棘 第二部

他們出了巴黎,穿過那些罩着濃霧的廣大的平原。十年以前,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那時他已經開始逃亡了。但那時他的朋友,他所愛的朋友是活着,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知不覺的逃到朋友那裡去的……

最初克利斯朵夫還受着混戰的刺激,非常興奮,提高着嗓子說了很多話,亂七八糟的講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事,對自己的英勇非常得意。瑪奴斯和加奈也說着話,使他分心。然後狂熱的情緒慢慢退下去,克利斯朵夫不出聲了,只有兩個同伴繼續談着。他被下午的事攪糊塗了,可並不喪氣。他想到從德國逃出來的時代。逃,逃,老是得逃……他笑了。逃就是他的命運。離開巴黎並不使他難過:世界大得很,人又是到處一樣的。上哪兒都沒關係,只要和朋友在一起。他預備第二天早上就能和奧里維相會……

他們到了拉洛什。瑪奴斯與加奈等火車開了才和他分手。克利斯朵夫問了他們好幾遍,應當在哪個地方下車,投宿什麼旅館,向哪個郵局領取信件。他們和他作別的時候,臉上表示很難過。克利斯朵夫卻高高興興的握着他們的手,說道:「得了罷,別這麼哭喪着臉。後會有起!這又不算一回事。我們明天就寫信給你們。」

火車開了,他們望着他去遠了。

「可憐的傢伙!」瑪奴斯嘆了一聲。

他們回上汽車,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加奈說:「我覺得我們這一下是犯了罪。」

瑪奴斯先是不做聲,隨後回答道:「嘿!死的總是死了。應當救活的。」

天慢慢的黑了,克利斯朵夫緊張的心情也跟着靜下來。掩在車廂的一角,他呆呆的想着,頭腦已經清醒,可是渾身冰冷。他瞧了瞧手,看到了血,不是自己的血,便不勝厭惡的打了個寒噤。殺人的一幕又浮現了,使他想起殺了人,可不明白為什麼殺的。他把戰鬥的經過在腦子裡溫了一遍,但這一回眼光不同了,不懂自己怎麼會參加的。他又從頭至尾想了想當天的事:怎樣的和奧里維一塊兒出門,走過幾條街,直到他被漩渦卷進去為止。想到這兒,他糊塗了,思想的線索斷了。他怎麼能跟那些與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們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那時他變了另外一個人了!……他的意識,意志,都消滅了。這一點使他又驚愕又慚愧:難道他竟不能自主嗎?那末誰是他的主宰?……現在快車帶着他在黑夜裡跑,但那個在精神上帶着他跑的黑夜也一樣的陰沉,那股無名的力也一樣的令人頭暈目眩……他努力想定一定神,結果只換了一個操心的題目。越近目的地,他越想念奧里維,莫名片妙的覺得不安了。

到站的時候,他向車門外張望,看看月台上有沒有那張熟識的親愛的臉……下了車,又向四面探望。有一兩次,他有點兒眼花,仿佛……噢,不,不是「他」。他到約定的旅館去,奧里維也沒有在。這當然不足為奇:奧里維怎麼能比他先到呢?但從此克利斯朵夫好不心焦的開始等待了。

時間正是早上。克利斯朵夫上樓到房間裡轉了一轉,下去吃了飯,上街閒逛,裝做毫無心事的樣子;他欣賞了一下湖,瞧瞧鋪子裡的陳設,跟飯店裡的姑娘說了幾句笑話,翻着畫報……一點沒有勁。時間過得真慢。到晚上七點,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便提早吃了晚飯,也吃不下什麼,重新上樓,吩咐僕人等朋友一到,立刻帶到他屋子裡來。他背對着房門,坐在桌子前面,一無所事:沒有一件行李,沒有一本書,只有才買來的一份報。他勉強拿來看着,心可是不在,耳朵老聽着走廊里的腳聲。整天等待的疲倦和整晚的沒有睡覺,使他神經過敏到極點。

他突然之間聽見房門開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使他不馬上掉過頭去。他覺得有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轉過身子,看見奧里維微微笑着。他並不驚奇,只是說:

「啊!你終於來了!」

只有一剎那功夫,幻景就消滅了……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推開桌子,把椅子翻倒在地下。他呆了一會,毛骨悚然,臉象死人一樣,牙齒打得很響……

從那個時候起,——雖然他一無所知,雖然對自己再三說着「我又沒知道什麼」,——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事都預感到了。

他沒法再待在屋子裡,到街上走了一個鐘點。回到旅館,看門的在穿堂里遞給他一封信。啊,他早知道會有信的。他雙手哆嗦着接過來,奔到樓上,拆了信,一讀到奧里維的死耗,馬上暈過去了。

信是瑪奴斯寫的,說昨天瞞着他催他動身,完全是奧里維的意思,奧里維要他的朋友逃走;——信上又說克利斯朵夫留在那裡一無用處,只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為了紀念他的亡友,為了其餘的朋友,為了他自己的光榮,應當活下去……奧蘭麗用着又大又顫抖的字跡也附了兩三行,說那位可憐的先生的後事,她會照顧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過來,大發神經,只想殺死瑪奴斯,立刻奔往車站。旅館的穿堂里闃無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裡幾個寥寥落落晚歸的行人,也沒注意到這個眼睛發瘋的,氣喘吁吁的傢伙。他只有一個念頭,象一條想咬人的惡狗:「殺瑪奴斯!殺!」他要回巴黎去。夜快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那怎麼行!他隨便搭了下一班望巴黎那方面開去的火車。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車。克利斯朵夫獨自在車廂里嚷着:「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到了法國境內的第二站,火車完全停止,不再往前了。克利斯朵夫暴跳如雷,下了車,打聽另外一班車,倦眼惺忪的職員們根本不理他。但不論他怎麼辦,總是太晚了。為奧里維是太晚了。他甚至也來不及找到瑪奴斯,先得被捕。那末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繼續向前嗎?回頭走嗎?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他想向一個在旁邊走過的憲兵自首。但曖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攔住了,勸他回瑞士。兩三點鐘以內,望任何方面去的火車都沒有。克利斯朵夫坐在待車室里,又坐不下去,便走出車站,在黑夜裡胡亂揀着一條路往前直闖。一忽兒他到了荒涼的田野,踏進了草原:東一處西一處的有些小柏樹,表示靠近一個森林了。他進了林子,才走了幾步就趴在地下嚷着:「啊,奧里維!」

他橫躺在路上,嚎啕大哭。

過了好久,聽見火車遠遠的一聲長嘯,他爬了起來,想回車站,可是走錯了路,走了整整一夜。好罷,走到哪兒都是一樣,只要盡走下去,不讓自己思想,走到不會再思想,走到死!啊,要是能死才好呢!……

黎明的時候,他走進一個法國村子,和邊境已經離得很遠了。一夜之間他都是望法國這一邊走着。他進入一家鄉村客店,大吃了一頓,重新上路。日中,他在一片草原上倒下,直睡到傍晚。等到醒過來,天又黑了。他那股瘋狂的勁也沒有了,只覺得痛苦難忍,沒法呼吸,好容易捱到一個農家,討了一塊麵包,要求借宿。農夫把他打量了一番,切了一塊麵包給他,帶他到牛棚里,把門反鎖了。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墊上,靠近氣味難聞的母牛,嚼着麵包。他淌着眼淚,又是餓又是痛苦。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幾小時。第二天早上,開門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可依舊一動不動的躺着,心裡只想不要再活下去。農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不時又瞧一下手裡的紙。臨了,他走前一步,把一張報紙交給克利斯朵夫看,上面赫然印着他的照片。

「不錯,就是我,」克利斯朵夫說。「你去把我告發罷。」

「你起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農夫做個手勢教他跟着走。他們從牛棚後面,在果子樹中間走上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農夫指着一條路對克利斯朵夫說:

「邊境在那一邊。」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上了路。他不懂自己為什麼走着;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極點,隨時想停下來。但他覺得要是一倒下去,就沒法再爬起來。於是又走了一天。身邊連一個小錢都沒有了,不能再買麵包。而且他迴避村子。由於一種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心理,這個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給人抓去;他的身體好似一頭被人追急的野獸,拚命的奔逃。肉體的痛苦,疲倦,飢餓,奄奄一息的生命隱隱約約感到的恐懼,暫時把他精神上的悲痛壓倒了。他但求找到一個氣息的地方,好細細咂摸自己的悲苦。

他過了邊境,遠遠的望見一個鐘樓高聳,煙突林立的城市:綿延不斷的煙象黑色的河流一般,在雨中,在灰色的天空,望着同一個方向吹去。他忽然想起這兒有個當醫生的同鄉,叫做哀列克?勃羅姆,去年還有過信來,祝賀他的成功。不管勃羅姆為人怎麼平凡,不管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麼疏闊,克利斯朵夫象受傷的野獸一般,拚着最後一些力量去投奔他,覺得要倒下來也得倒在一個並不完全陌生的人家裡。

又是煙,又是雨,一片迷茫;街道跟屋子只有紅與灰兩種顏色。他在城裡亂闖,什麼都看不見,問了路又走錯了,回頭再走。他筋氣力盡,靠着意志的最後一些力量,走進一條陡峭的小巷子,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崗的石梯,崗上有所陰森森的教堂,四周都是民房。六十步紅色的石級,每三級或六級就有一個狹窄的平台,剛好讓人家的屋子開個大門。克利斯朵夫每到一個平台總得搖搖晃晃的歇一會。成群的烏鴉在教堂的塔頂上盤旋。

他終於在一所屋子的門上看到了他尋訪的姓名,便敲起門來。——巷子裡很黑。他困頓不堪,閉上眼睛。心裡也是漆黑一片……幾個世紀過去了……

狹窄的門開了一半,出現一個女人。她的背光的臉教人沒法看到;但身腰顯得很清楚,因為外邊黑,裡頭亮。她背後是一條長廊,長廊盡處有個照着斜陽的小花園。她個子高大,筆直的站着,一句話也不說,只等他開口。他看不見她的眼睛,只感覺到她的目光。他說要見哀列克?勃羅姆醫生,同時報了自己的姓名,每個字都不容易從喉嚨里吐出來。他饑渴交加,累到極點。那女人聽了一聲不出,回進去了;克利斯朵夫跟着她走進一間護窗緊閉的屋子,在黑洞裡跟她撞了一下: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個沒有聲音的身體。她出去帶上了門,讓他自個兒待在黑房裡。他把身子靠着牆,腦門貼在光滑的護壁上,一動不動,生怕撞翻什麼東西;耳朵里轟轟的亂響,只覺得天旋地轉。

樓上有挪動椅子的聲音,有人驚訝的叫了幾聲,又有砰砰訇訇的關門聲。沉重的步子在樓梯上走下來了。

「他在哪兒?」一個熟人的聲音問。

房間的門打開了。

「怎麼!教客人待在黑房裡!該死!阿娜,怎麼不來個燈呀?」

克利斯朵夫虛弱到極點,狼狽到極點,聽見這個喧鬧的但是誠懇的聲音,覺得大大的安慰。主人伸出手來,他抓住了。這時***也來了。兩個人互相望着。勃羅姆身材矮小,紅紅的臉上留着又硬又亂的黑須,一雙和善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笑着,鼓起的寬廣的腦門上滿是皺痕,起伏不平,沒有什麼表情,頭髮整整齊齊的緊貼在腦殼上,中間分出一道頭路,直到腦後。他長得奇醜無比,但克利斯朵夫瞧着他,握着他的手,心裡非常舒服。勃羅姆大驚小怪的叫起來:「天啊!你變得多厲害!怎麼搞成這個樣的?」

「我從巴黎來,」克利斯朵夫說。「我是逃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報上說你被捕了。啊,還算運氣!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

他打斷了話,指着那個招待克利斯朵夫進門的不聲不響的女人,說:「這是內人。」

她手裡拿着一盞燈,站在房門口。下巴長得很結實,臉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燈光照着她深色的頭髮,映出赭紅的反光,腮幫的皮膚沒有什麼光彩。她直僵僵的向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肘子夾着身體;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已經支持不住了。

「我是來……」他結結巴巴的想說明來意。「我想你或許……要是我不太打攪你們的話……或許願意……招留我一二天……」

勃羅姆馬上把話接了過去:「什麼一二天!……二十天,五十天,你喜歡待多久就多久。只要你在這個地方,你就住在我們家裡;我還希望你多住一陣呢。這是給我們面子,使我們高興的。」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些親熱的話大為感動,竟撲在勃羅姆的臂抱里。

「好朋友,好朋友,」勃羅姆說着。「啊,他哭了……怎麼啦?……阿娜!阿娜!……趕快!他暈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懷裡失去了知覺。幾小時以來他覺得要昏迷的現象終於來了。

等到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一張大床上。打開的窗子裡傳來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勃羅姆在床邊傴着身子。

「啊,對不起,」克利斯朵夫結結巴巴的說着,想坐起來。

「他這是餓壞的!」勃羅姆叫了一聲。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東西回來給他喝。勃羅姆扶着他的頭。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有了點生氣;可是疲倦比飢餓更厲害,頭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羅姆夫婦守在旁邊,看他除了睡覺以外沒有別的需要,便出去了。

這種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幾年,是睏倦之極而又令人睏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鉛塊。日積月累的疲乏,永遠在意志門外窺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壓倒了。他想醒過來,可是渾身滾熱,仿佛筋骨都斷了,在渾渾沌沌的黑夜中沒法掙扎,只聽見大鐘永遠打着半點。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動彈,被捆縛着,噤住了嘴,好象被人淹在水裡,想掙紮起來而又沉到了底下。——終於黎明來了,姍姍來遲的,灰暗的黎明,——下着雨。熱度退了,但身體似乎被壓在一座山底下。他醒了。情形卻更可怕……

「為什麼還要睜開眼來?為什麼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樣長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着,雖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累,還是一動不動;手和腿象石頭一般的重。他似乎進了墳墓。光線黯淡。幾滴雨水打在窗上。一隻鳥在花園中輕輕的哀鳴。噢!可憐的生命!空虛的生命……

光陰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勃羅姆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過頭來。勃羅姆看他睜着眼睛,便高高興興的跟他招呼。因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終釘着天花板,他想替他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聲大片的說話了。那聲音使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住,迸足了氣力好容易說出一句:「請你讓我安靜一下。」

好心的主人立刻換了口氣,說:「你不喜歡有人陪你是不是?好極了。你靜靜的躺着罷。好好的歇着,別說話。我們替你把飯端上來。你什麼都不用操心。」

但要他說話簡潔是不可能的。嘮嘮叨叨的解釋了一番,他提着腳尖走出去了,笨重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響了一陣。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屋子裡,累得要死。他的思想被痛苦象霧一般包圍着。他竭力想弄明白……「為什麼要認識他?為什麼要愛他?安多納德的犧牲有什麼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驗,多少的希望,——結果造成了這樣一個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歸於盡,白活了一輩子!」生也無聊,死也無聊。一個人消滅了,整個的家族也跟着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跡。這種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嗎?克利斯朵夫因為失望,憤怒,不由得獰笑了一下。痛苦的無能,無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壓碎了……

屋子裡除了醫生出診時的腳步以外,寂靜無聲。等到阿娜出現,克利斯朵夫已經完全喪失了時間觀念。她用盤子端進中飯來。他一動不動的望着她。也不開口道謝。但在他好象一無所見的發呆的眼裡,少婦的影子象照相一樣的印了進去。隔了好久以後,對她認識更清楚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她仍舊是當時的模樣;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個回憶:頭髮很濃,挽着個很大的髻;腦門鼓得高高的,臉盤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睛老是低垂着,要是和別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開去;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緊;神起固執,近乎兇狠。她個子高大,身體長得很好,很結實,可是穿的衣衫太窄,動作非常僵。她一聲不出,把盤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後胳膊貼着身體,低着頭退出去。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古怪而可笑的人並不覺得驚異,也不吃端來的東西,只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過了。晚上阿娜又端來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來的食物原封不動,也就不聲不響的端着走了。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樣,看到病人會自然而然的說些好話。她似乎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或者根本不覺得有她自己。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煩的看着她笨拙與強直的動作,感到一種敵意。可是他感激她的不開口。——過了一會,醫生來了,因為發覺克利斯朵夫沒有吃東西;他的大聲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覺得阿娜的靜默可感。醫生看到他的太太沒有勸克利斯朵夫吃飯大不高興,親自來強迫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為了求個清靜,只得喝幾口牛奶,喝完又轉過身去不理不睬了。

第二夜情形比較安定。他睏倦之極,再也沒有痛苦的感覺,再也沒有醜惡的生命的痕跡……——可是一醒過來,更窒息了。他把那天瑣瑣碎碎的情形都記起來,想到奧里維不願意出門,再三說要回去,於是他不勝悲痛的對自己說:

「是我送了他的命。」

他不能再一動不動的待在房裡,讓那目光兇惡的斯芬克斯把它的問題和死屍的氣息折磨,便非常騷動的爬起來,走①出臥室,下了樓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別人身邊。可是他一聽見人聲又馬上想躲開了。


①希臘神話載: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神秘的謎語,凡不能解答者皆被吞食。

勃羅姆那時在飯廳里,很親熱的接待克利斯朵夫,立刻問到巴黎的事。克利斯朵夫抓着他的胳膊,說:「別問我。過一晌再談罷……請你原諒。我簡直受不了。我累得要死,累得……」

「我知道,我知道,」勃羅姆態度很殷勤。「你神經受了震動,前幾天的刺激太厲害了。別說話。別拘束。你愛怎辦就怎辦,好象在你自己家裡一樣。我們決不打攪你。」

他的確說到做到。為了避免驚動客人,他又趨於另外一個極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夫婦之間也不敢交談了;說話都放低着聲音,走路提着腳尖,屋子裡變得沒有一點聲響。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竊竊私語的情形和強制的靜默,非常難堪,只得要求勃羅姆照常辦事,跟從前一樣的過活。

這樣以後,主人就一切都讓克利斯朵夫自便。他幾小時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象遊魂似的踱來踱去,說不出想些什麼,幾乎連痛苦的氣力都沒有了。他象呆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厭惡之極。唯一的念頭是跟「他」一起埋葬,萬事全休。——有一次,他看到花園的門開着,不知不覺走了出去。但一到陽光底下,他就非常難受,趕緊退回來,仍舊去關在護窗緊閉的屋子裡。天氣晴好的日子使他受罪。他恨太陽。他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靜。在飯桌上,他不聲不響的只顧吃着勃羅姆搛給他的菜,眼睛釘着桌子。有一天,勃羅姆指給他看客廳里有一架鋼琴;克利斯朵夫竟駭然掉過頭去。他對無論什麼聲音都厭惡,只求靜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虛,也只需要空虛。生命的歡樂,象大鵬般振翼高歌,直衝雲霄的歡樂是完了!一天又一天的呆在房裡,唯一的生命感覺,是隔壁屋子裡時鐘滴答的聲音,仿佛在他腦子裡擺動。可是歡樂的野鳥還在他胸中,常常突然之間飛起來,撞在柵欄上,使心靈深處有一陣可怕的騷動,——「一個人獨自在渺無人煙的荒野中悲號……」

人生的苦難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許還可能。大家把朋友這個名稱隨便濫用了,其實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個朋友。而這還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氣。這種幸福太美滿了,一朝得而復失的時候你簡直活不下去。它無形中充實了你的生活。它消滅了,生活就變得空虛:不但喪失了所愛的人,並且喪失了一切愛的意義。為什麼世界上有過這樣的一個人(朋友)呢?為什麼要有我呢?……

這一下死的打擊對於克利斯朵夫格外可怕,因為那時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本體暗中已經動搖了。人生有些年齡,機構的內部會醞釀一種蛻變,肉體與心靈特別容易受外界的打擊;精神氣憊,有種說不出的惆悵,對一切都覺得厭倦,對過去的成就毫不留戀,對前途也看不出一點兒端倪。在發作這些心病的年紀上,大多數人有家庭的責任把他們束縛着;這種責任固然使他們缺少批判自己、尋覓新路、重新締造堅強的新生活所必需的自由精神,但同時也做了他們的保鏢;固然,在那種情形之下你牢騷滿腹,藏着不少的隱痛……還得永遠的往前走……沒法躲避的作業,對於家庭的照顧,逼着一個人象一起站着打盹的馬似的,在兩根車轅中間拖着疲乏的身子繼續向前。——可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臨到一平空虛的時間就毫無依傍,沒有一點強其他前進的東西,只是為了習慣而走着,不知道往哪兒去。力量被擾亂了,意識不清楚了。在他這樣迷迷忽忽的時候,要是來了一聲霹靂,把他的夢遊病驚醒過來,他就吃苦了。他倒下去了……

幾封從巴黎轉過來的信,把克利斯朵夫的麻痹狀態驅散了一些時候。那是賽西爾和亞諾太太寫來的,無非是安慰的話。可憐的安慰!沒用的安慰!嘴裡談着痛苦的人並不是身受的人……那些書信只使他聽到那個已經消滅的聲音的回聲。他沒有勇氣答覆,人家也不再寫來了。在這個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他要抹掉自己的痕跡,教自己消滅。痛苦能夠使一個人變得不公平:他過去喜歡的那些人對他都不存在了。只有死掉的那一個才永久存在。連着好幾個星期,他努力要教亡友再生,他和他談話,寫信給他:

「我的靈魂,今天我沒收到你的信。你在哪兒呀?回來罷,回來罷,跟我說話啊,寫信給我啊!……」

雖然他夜裡費盡心力,還是不能在夢中和他相見。這一點是很難辦到的,只要你還在為了朋友的死亡而心痛的時候。直要以後你慢慢的把故人忘了,故人才會重新出現。

然而外界的生活已經逐漸滲入心靈的墳墓。克利斯朵夫開始聽到屋內各種不同的聲音,不知不覺的關心起來了。他知道幾點鐘開門,幾點鐘關門,白天一共開關幾次,有幾種方式,依着來客的性質而定。他能認出勃羅姆的腳聲,在想象中看到醫生出診回來,在穿堂里掛他的帽子和外套,老是用那種細心而古怪的方式。要是聽慣的聲音到時沒聽見,他就不由自主的要探究原因。在飯桌上,他也無意識的聽人家談話了,發覺勃羅姆差不多老是一個人說話,太太只簡短的回答幾句。雖然缺少談話的對手,勃羅姆可並不在乎,照舊高高興興的,講着他才看過的病人和聽來的閒話。有時,勃羅姆說着話,克利斯朵夫居然對他瞧着,勃羅姆發覺之下非常快活,更儘量打動他的興致。

克利斯朵夫勉強想和自己的生活重新結合起來……可是沒勁!他覺得自己多老,跟天地一樣的老!……早上起來照着鏡子,看到自己的身體,姿勢,愚蠢的外形,覺得厭倦不堪。為什麼要起床,要穿衣服?……他拚命逼自己工作:可是工作使他受不了。既然一切都得歸於虛無,創造有什麼用?他不能再搞音樂了。一個人唯有經過了患難才能對藝術——(好似對其他的事情一樣)——有真切的認識。患難是試金石。唯有那個時候,你才能認出誰是經歷百世而不朽的,比死更強的人。經得起這個考驗的真是太少了。某些被我們看中的靈魂——(所愛的藝術家,一生的朋友),——往往出乎我們意外的庸俗。誰能夠不被洪濤淹沒呢?一朝被患難接觸到了,人世的美就顯得非常空洞了。

可是患難也會疲倦的,它的手也麻痹了。克利斯朵夫神經鬆了下來,睡着了,他無窮無盡的盡睡,仿佛怎麼也睡不足。

終於有一夜,他睡得那麼熟,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勃羅姆夫婦出去了。窗子開着,明媚的天空笑着。克利斯朵夫覺得卸掉了一副重擔。他起來走到花園裡。一方狹窄的三角形的地,四周圍着高牆,象修道院模樣。在幾塊草地與極平常的花卉中間,有幾條起着細砂的小徑;一根葡萄藤和一些薔薇爬在一個花棚上。一個碎石鋪成的洞內有一道細小的噴泉;一株靠牆的皂角樹,香味濃烈的枝條掛在隔鄰的花園高頭。遠處矗立着紅岩鋪成的教堂的鐘樓。時間是傍晚四點。園中已經罩着陰影。樹巔和紅色的鐘樓還浴着陽光。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面,背對着牆,仰着頭,從葡萄藤和薔薇的空隙中望着清朗的天。他似乎才從惡夢中醒來。周圍是一平靜寂。一根薔薇藤懶洋洋的掛在頭頂上。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謝了,落英繽紛,在空中散開來,好比一個無邪的美麗的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的消逝了……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哀痛之極,透不過氣來,把手捧着臉哭了……

鐘聲響了。從這一個教堂到另一個教堂,鐘聲相應……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等到抬起頭來,鐘聲已止,夕陽已下。克利斯朵夫被眼淚蘇解了,精神被沖洗過了,聽見心頭象泉水似的湧出一闋音樂,眼望着一鈎新月溜上天空。他被一陣腳聲驚醒之下,立刻回到房裡,關了門,拴上了,讓他音樂的泉源儘量奔瀉出來。勃羅姆上來招呼他吃飯,敲敲門,推了幾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勃羅姆從鎖孔里張望,看見克利斯朵夫大半個身子起在桌上,四周堆滿了紙,才放心了。

過了幾小時,克利斯朵夫筋氣力盡,走到樓下,發覺醫生在客廳里一邊看書一邊等着。他過去把他擁抱了,請他原諒他來到這兒以後的行動,並且不等勃羅姆開口,自動把最近幾星期中驚心動魄的事告訴了他。他跟醫生提到這些,只有這麼一次,而勃羅姆是否完全聽清還是問題:因為一則克利斯朵夫的話沒有系統,二則夜色已深,勃羅姆雖然非常好奇,也瞌睡死了。最後——(時鐘已經敲了兩點),——克利斯朵夫發覺了,便跟主人道了晚安分手。

從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復了常規。那種一時的興奮當然不能維持,他常常覺得很悲哀,但那是普通的哀傷,不致妨礙他的生活了。得活下去,是的,非活下去不可!他失去了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受着憂苦侵蝕,心中存着死念,可是有一股那麼豐滿那麼專橫的生命力,便是在哀傷的言語中也會爆發,在他的眼睛,嘴巴,動作中間放射光芒。不過生命力的核心已經有條蛀蟲盤踞了。克利斯朵夫常常會哀痛欲絕。他明明心裡很安靜,或是在看書,或是在散步:突然之間出現了奧里維的笑容,那張溫柔而疲倦的臉……那好比一刀扎入了心窩……他身子搖搖晃晃,一邊哼唧一邊把手抱着胸部。有一次,他在琴上彈着貝多芬的曲子,跟從前一樣彈得慷慨激昂……忽然他停住了,撲在地下,把頭埋在一張椅子的靠枕里,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苦的是覺得一切都「早已經歷過了」。他老是遇到一些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言語,同樣的經驗。什麼都是熟識的,預料到的。某一張臉使他想起從前看到的另外一張臉,會說出—-(他敢預先斷定),——而且真的說出,另外一個人說過的話;同樣的人經歷着同樣的階段,遇到同樣的障礙,同樣的消耗完了。有人說:「人生再沒比愛情的重複更令人厭倦的了,」這句話要是不錯,那末整個人生的重複不是更可厭嗎?那簡直會教人發瘋。——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這種自欺其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為了內疚,為了潛在的、壓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而不願意認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沒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創造安慰。明知生活沒有什麼意義,他偏創造生活的意義。他教自己相信應當活下去,雖然活不活跟誰都不相干。必要的時候,他還會對自己說是死了的朋友鼓勵他活的。同時他知道這是把自己的話硬放在死者嘴裡。人就是這麼可憐!……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樣的穩健了;他把心房關起來,不讓痛苦闖進去。他不對別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見:他好象很平靜了。

巴爾扎克說過:「真正的苦惱在心靈深處刻了一道很深的溝槽,它似乎毫無動靜,睡熟了,實際上卻繼續在腐蝕靈魂。」

凡是認識克利斯朵夫而能仔細觀察他的人,看着他來來往往,彈奏音樂,有說有笑,——(他居然會笑了!)——一定會感到這個人雖然那麼壯健,雖然眼裡燃着生命之火,但精神上已經有些東西給摧毀了。

他和人生重新結合之後,就得找個生計。當然不是離開那個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避難所;而且這樣豪爽的主人,到哪兒去找呢?但他的傲迫使他不願意加重朋友的負擔。雖然勃羅姆竭力推辭,一個錢都不肯收,他卻直要找到了幾處教琴的事,能付一筆固定的膳宿費給了屋主,才覺得安心。那可不容易。他輕舉妄動參加革命的事到處都有人知道,一般布爾喬亞家庭當然不願意跟這個危險的,至少是古怪的,所以是「不相宜的」人打交道。然而他靠着自己在音樂界上的名片和勃羅姆的斡旋,居然踏進了四五個膽子大一些的,或是更好奇的人家。他們也許想以驚世駭俗的方式表示風雅,但另一方面照舊很小心的監視着他,使學生對老師抱着敬而遠之的態度。

勃羅姆家裡的生活是非常有規律的。早上,各人干各人的事:醫生出去看診,克利斯朵夫出去教課,勃羅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克利斯朵夫到一點左右回來,大概總比勃羅姆早。勃羅姆不許人家等他吃中飯,所以克利斯朵夫跟年輕的主婦先吃。那在他絕對不是愉快的事,因為他對她毫無好感,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和她談。她當然覺察人家對她的印象,可是聽起自然,既不想注意一下修飾,也不願意多用思想。她從來不先向克利斯朵夫開口。動作跟服裝毫無風韻,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對女性的嫵媚很敏感的男人望而卻步。他一邊想到巴黎女子的高雅大方,一邊望着阿娜,不由得想道:「啊,她多醜!」

可是這並不準確;不久他發現她的頭髮,手,嘴,還有那雙一看到他就閃開去的眼睛,都長得很美。但他心裡對她的批評並不因之改變。為了禮貌,他勉強跟她搭訕,很費力的找些談話的題目,她那方面又一點兒不合作。有兩三次,他問她一些事,關於她的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本身的:可什麼都問不出來。她只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努力裝着笑容,而那種努力又使人不愉快:她笑得很不自然,聲音很悶,說話斷斷續續,每句後面總帶着難堪的靜默。臨了克利斯朵夫只得儘量避免跟她談話;那也是她求之不得的。醫生一回家,兩人都覺得鬆了一口氣。勃羅姆老是很高興,大聲嚷嚷,忙這個忙那個,非常俗氣,心卻是挺好。他能吃能喝,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跟他在一起,阿娜還略微說幾句;但他們倆談的無非是所吃的菜和每樣東西的價錢。有時勃羅姆取笑她對宗教的熱心和牧師的講道,她沉着臉,一聲不出,就在飯桌上生氣了。醫生多半講着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的描寫某些可怕的病象;那種刻劃入微,淋漓盡致的敘述,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拿飯巾丟在桌上,不勝厭惡的站起來,把醫生看得樂死了;他立刻打斷了話,一邊笑一邊道歉。可是下一餐上他又來了。這些醫院裡的笑話,似乎能夠使麻木不仁的阿娜聽了快活的。她會突然之間笑起來,而且是種獰笑,有些獸性的意味。實際上她對她所笑的事也許和克利斯朵夫同樣的厭惡。下午,克利斯朵夫很少學生。醫生跑在外面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往往和阿娜留在家裡,可並不見面。各人干着自己的工作。最初勃羅姆要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彈琴,說她還有相當的音樂天分。克利斯朵夫要阿娜彈些東西給他聽。她雖然不大高興,卻也不推三阻四,照例態度冷冰冰的,彈得非常機械,毫無表情:一切音符都是相等的,沒有一點兒抑揚頓挫,為了翻譜,她會若無其事的把彈了一半的樂句停下來,然後再從容不迫的接下去。克利斯朵夫氣壞了,不等曲子彈完就走掉,免得說出粗野的話得罪她。她可並不慌,聲色不動的直彈到最後一個音,對於他的失禮毫無傷心或生氣的表示,甚至也沒十分留意。但從此他們之間再也不提音樂了。有幾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是出去的,倘若突然之間回家,就會發見阿娜在那兒練琴,冷冷的,毫無興致,可是態度很固執,把同一樂節彈上四五十遍也不厭倦,也不興奮。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時候,她從來不弄音樂。她的時間除了虔修之外,都花在家務上:縫這個,縫那個,監督女傭,特別注意整齊清潔。丈夫認為她是一個賢德的女人,有點兒古怪,據他說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樣」;但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樣」很忠誠。關於最後這一點,克利斯朵夫心裡不表同意,覺得勃羅姆的心理學太簡單了;但反正是勃羅姆的事,想它幹嗎!

吃過晚飯,大家待在一起。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談着話,阿娜做着活兒。由於勃羅姆的請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彈琴了,在臨着園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廳內直彈到深夜,使勃羅姆在一旁聽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於他們不懂的或完全誤解的東西的,——他們也正因為誤解而愛那些東西。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氣;他一生已經遇到多少混蛋!但聽到某些可笑的驚嘆辭,也立刻停下,回到房裡去了。勃羅姆終於猜到了原因,便竭力把聲音壓低。並且他音樂的胃口很快就會厭足,留神細聽的時間不能連續到一刻鐘以上:不是看報,便是打盹,不再打攪克利斯朵夫了。阿娜坐在屋子的盡裡頭,一聲不出,膝上放着活計,似乎在那裡工作;但她直瞪着眼,手指不動。有時她在曲子的半中間無聲無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勃羅姆的過分的,但是真誠的好意,屋子裡的清靜,日常生活的有規律,特別豐富的日耳曼式的飲食,把他結實的身體給恢復了。肉體已經和以前一樣的健康,但精神上還是病着。新長出來的氣力只有加強騷亂的心緒,因為它始終不曾恢復平衡,有如一條裝載不平均的船,受到一點極小的震動就會跳起來。

他完全孤獨,跟勃羅姆談不到精神上的相片,與阿娜的交際僅僅限於早晚的招呼,和學生又毫無好感可言:因為他公然表示,以他們的才具,最好還是放棄音樂。城裡他一個人都不認得。而這也不完全是他的過失。固然他自從奧里維死後老是很孤獨的呆在一邊,但周圍的人也根本不讓他接近。

他住的那個古城起有些聰明強毅之士,但都是驕傲的特權階級,自得自滿,與外界不相往來的。他們是一般布爾喬亞的貴族,愛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狹窄,奉教非常熱心,認為自己是最優秀的種族,自己的城市是最優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廝守着他們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規定好一個招待親屬的日子,餘下的時間便門禁森嚴。這些實力雄厚的世家從來不想炫耀財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細的:這就夠了;別人的意見根本無足重輕。有些百萬富翁穿得象小布爾喬亞一樣,聲音嘶嗄,講着別有風趣的土話,天天一本正經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連一般勤謹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紀還是照常辦事。太太們自命為精通治家之道。女兒是沒有陪嫁的。有錢的父母要子女象自己一樣辛辛苦苦的去掙他們的家業。日常生活過得非常節儉:那些巨大的財產有極高尚的用途,例如收藏藝術品,辦美術館,襄助社會事業。慈善機關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數目很大的,隱名的捐款。這種又偉大又可笑的現象都是屬於另一時代的。大家只知道有自己,似乎不知道外邊還有別的世界。其實為了商業關係,為了交遊廣闊,為了教兒子們到遠方去遊學,他們對外邊的世界很熟悉。可是無論什麼出名的東西,無論哪個國外的名流,在他們心目中一定要經過他們認可之後才算成立。他們對自己的社會也管束極嚴,互相支持,互相監督。這樣就產生了一種集體意識,憑着一致的宗教觀念與道德觀念,把個人的許多不同點——在那些性格剛強的人身上特別顯著的不同點——給遮掉了。每個人都奉行儀式,都有信仰。沒有一個人敢有一點兒懷疑,即使懷疑也不願意承認。你休想掏摸他們的心事:因為知道受着嚴密的監視,誰都有權利窺探別人的心,所以他們格外深藏。據說連那些離開鄉土而自以為獨立不羈的人,一朝回到本鄉,照舊會屈服於傳統,習慣,和本城的風氣: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儀式,不得不信仰。在他們眼裡,沒有信仰是違反天性的,沒有信仰的人是低級的,行為不端的人。只要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就決不能迴避宗教義務。不參加教禮等於永遠脫離自己的階級。①


①此處所稱宗教均指基督新教。瑞士最普遍的宗教是新教。

這種紀律的壓力似乎還嫌不夠。那些人在本身的階級裡頭還覺得彼此的連繫不夠密切,所以在大組織中間又造成無數的小組織,把自己完全束縛起來。小組織大概有好幾百個,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會活動都有團體:有為慈善事業的,為虔修的,為商業的,為虔修而兼商業的,為藝術的,為科學的,為歌唱的,為音樂的;有靈修會,有健身會,有單為集會而組織的,有為了共同娛樂的,有街坊聯合會,有同業聯合會,有同等身分的人的會,有同等財富的人的會,有同等體重的人的會,有同名的人的會。據說有人還想組織一個不隸屬任何團體的人的團體,結果這種人不滿一打。

在這城市、階級、團體三重束縛之下,一個人的心靈是給捆住了。無形的壓力把各種性格都約束了。其中多半是從小習慣的,——從幾百年來就習慣的;他們認為這種壓迫很衛生;倘若有人想擺脫,就是不合體統或不健全。看到他們心滿意足的笑容,誰也想不到他們心裡有什麼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報復一下的。每隔相當時候,必有幾個反抗的人,或是倔強的藝術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顧一切的斬斷鎖鏈,使當地的衛道之士頭痛。但衛道之士非常聰明,倘若叛徒沒有在半路上被壓到,倘若比他們更強,那末他們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總難免鬧得滿城風雨),——而設法把他收買。對方要是一個畫家,他們就把他送入美術館;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圖書館。叛徒大聲疾呼的說些不入耳的話,他們只做不聽見。他儘管自命為獨往獨來,結果仍舊被同化了。毒性被中和了。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療。——但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總是在半路上被扼殺的居多。那些安靜的屋子裡藏着不知多少無人知道的悲劇。裡頭的主人往往會從從容容的,一聲不響的跑去跳在河裡;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進療養院。大家把這些事滿不在乎的談着,態度的冷靜可以說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點之一,即使面對着痛苦與死亡也不會受影響。

這些嚴肅的布爾喬亞,因為看重自己人,所以對自己人很嚴;因為瞧不起別人,所以對別人比較寬。對於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僑,例如德國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們都相當寬大,覺得跟自己無關痛癢。並且他們愛好智慧,決不為了前進的思想而驚慌,知道自己的兒孫是不受影響的。他們用着冷淡的,客氣的態度對待外僑,不讓他們親近。

克利斯朵夫毋須人家多所表示。那時他正特別敏感,到處看到自私自利與淡漠無情,只想深自韜晦。

勃羅姆的病家在社會上是個範圍很小的小***,屬於新教中教規極嚴的一派,勃羅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克利斯朵夫名義上是舊教徒出身,事實上又已經不信仰了,所以更受到平視。而他那方面也覺得有許多事看不上眼。他雖則不信仰,可是脫不了先天的舊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詩的意味多,對於人性取着寬容的態度,不求說明或了解,只知道愛或是不愛;同時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着絕對的自由,那是他無形中在巴黎養成的習慣。因此他和極端派的新教團體衝突是必然的事。加爾文主義的缺陷在這個宗派里格外顯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義,把信仰的翅膀斬斷了,讓它掛在深淵上面:因為這唯理主義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義同樣有問題,它既不是詩,也不是散文,而是把詩變了散文。它是一種精神上的驕傲,對於理智——他們的理智——抱着一種絕對的,危險的信仰。他們可以不信上帝,不信靈魂不滅,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舊教徒不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他們從來沒想到討論這個「理智」。要是人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們寧可否定人生。他們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潛伏的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塵世的精神」。他們造出許多幼稚的,簡化的,雛型的人生與人物。他們中間頗有些博學而實際的人,讀書甚多,閱歷不少,但看不見事物的真相,只歸納出一些抽象的東西。他們貧血得厲害;德行極高,但沒有人情味:而這是最要不得的罪惡。他們心地的純潔往往是真實的,並且高尚,天真,有時不免滑稽,不幸那種純潔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劇意味,使他們對別人冷酷無情,——不是由於憤怒,而是一種深信不疑的態度。他們怎麼會遲疑呢?真理,權利,道德,不是都在他們手裡嗎?神聖的理智不是給了他們直接的啟示嗎?理智是一顆冷酷的太陽,它放射光明,可是教人眼花,看不見東西。在這種沒有水分與陰影的光明底下,心靈會褪色,血會幹枯的。

而克利斯朵夫當時覺得最無意義的便是理智。這顆太陽只能替他照出深淵的內壁而不能指示一條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淵的深度。

至於藝術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機會、也沒有心思去和它發生關係。當地的音樂家多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屬於新舒曼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這些樂派是鬥爭過的。只有兩人是例外:——一個是管風琴師克拉勃,開着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個誠實君子,出色的音樂家,照某個瑞士作家的說法,要不是「騎在一匹被他餵得太飽的飛馬上」,他還能成為更好的音樂家;——另外一個是年輕的猶太作曲家,很有特色,很有脾氣,情緒很騷動;他也開着鋪子,賣瑞士土產:木刻的玩藝兒,伯爾尼的木屋和熊等等。這兩個人因為不把音樂做職業,胸襟都比較寬大,很樂意親近克利斯朵夫;而在別的時期,克利斯朵夫也會有那種好奇心去認識他們的,但那時他對藝術,對人,都毫無興趣,只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聽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裡穿過的那條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鄉的萊茵。在它旁邊,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夢境。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下,那些夢境也象萊茵一樣染着陰慘慘的色調。黃昏日落的時候,他在河邊憑欄眺望,看着洶湧的河流,混沌一片,那麼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着,一眼望去只有動盪不已的大幅的輕綃,成千成萬的條條流水,忽隱忽現的漩渦:正如狂亂的頭腦里湧起許多雜亂的形象,永遠在那裡出現而又永遠化為一片。在這種黃昏夢境中,象靈柩一樣漂流着一些幽靈似的渡船,沒有一個人影。暮色漸濃,河水變成大塊的青銅,照着岸上的***烏黑如墨,閃出陰沉的光,反射着煤氣燈黃黃的光,電燈月白色的光,人家窗里血紅的燭光。黑影里只聽見河水的喁語。永遠是微弱而單調的水聲,比大海更淒涼……

克利斯朵夫幾小時的聽着這個死亡與煩惱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品來,爬上那些中間剝落的紅色的石級,穿着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着起在牆頭裡的,被高頭教堂前面空漠的廣場上的街燈照着發光的欄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為什麼要活着?回想起親眼目睹的鬥爭,他不由得喪然若失,佩服那批對信念契而不舍的人。各種相反的思想,各種不同的潮流,循環不已:——貴族政治之後是民主政治;個人主義之後是社會主義;古典主義之後是浪漫主義;尊重傳統之後又追求進步:——交相片伏,至於無窮。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會消磨掉的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來;他們忙忙碌碌,叫叫嚷嚷,抓權,抓光榮,然後再被新來的人用石子趕走,歸於消滅……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來逃避;那已經變成間歇的,雜亂無章的,沒有目標的工作。寫作?為誰寫作?為人類嗎?他那時正厭惡人類。為他自己嗎?他覺得藝術一無用處,填補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虛。只有他盲目的力偶爾鼓動他振翼高飛,隨後又力盡筋疲的掉下來。黑暗中只有一陣隱隱的雷聲。奧里維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跡。凡是充實過他生命的,凡是他自以為和其餘的人類共有的感情跟思想,他都惱恨。他覺得過去的種種完全是騙自己:人與人的生活整個兒是誤會,而誤會的來源是語言……你以為你的思想能夠跟別人的溝通嗎?其實所謂關係只有語言之間的關係。你自己說話,同時聽人家說話;但沒有一個字在兩張不同的嘴裡會有同樣的意義。更可悲的是沒有一個字的意義在人生中是完全的。語言超出了我們所經歷的現實。你嘴裡說愛與憎……其實壓根兒就沒有愛,沒有憎,沒有朋友,沒有敵人,沒有信仰,沒有熱情,沒有善,沒有惡。所有的只是這些光明的冰冷的反光,因為這些光明是從熄滅了幾百年的太陽中來的。朋友嗎?許多人都自居這個名義,事實上卻是可憐透了!他們的友誼是什麼東西?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友誼是什麼東西?一個自命為人家的朋友的人,一生中有過幾分鐘淡淡的想念他的朋友的?他為朋友犧牲了什麼?且不說他的必需品,單是他多餘的東西,多餘的時間,自己的苦悶,為朋友犧牲了沒有?我為奧里維又犧牲過什麼?——(因為克利斯朵夫並不把自己除外;在他把全人類都包括進去的虛無中,他只撇開奧里維一個人。)——藝術並不比愛情更真實。它在人生中究竟占着什麼地位?那些自命為醉心於藝術的人是怎麼樣愛藝術的?……人的感情是意想不到的貧弱。除了種族的本能,除了這個成為世界軸心的、宇宙萬物所共有的力量以外,只有一大堆感情的灰燼。大多數人沒有蓬蓬勃勃的生氣使他們整個的卷進熱情。他們要經濟,謹慎到近乎吝嗇的程度。他們什麼都是的,可是什麼都具體而微,從來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東西。凡是在受苦的時候,愛的時候,恨的時候,做無論什麼事的時候,肯不顧一切的把自己完全放進去的,便是奇人了,是你在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最偉大的人了。熱情跟天才同樣是個奇蹟,差不多可以說不存在的!……

克利斯朵夫這樣想着,人生卻在準備給他一個可怕的否定的答覆。奇蹟是到處有的,好比石頭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會跳出來。我們萬萬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着。

「……別驚醒我,啊!講得輕些罷!……」①


①此系彌蓋朗琪羅為其雕像《夜》所作的詩句。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鋼琴上即興,阿娜站起身來出去了,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彈琴的時候常有的事。仿佛她討厭音樂。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這些,也不在乎她心裡怎麼想。他繼續往下彈;後來忽然想起要把所彈的東西記下來,便跑到房裡去拿紙。他打開隔室的門,低着頭望暗裡直衝,不料在門口突然跟一個僵直不動的身體撞了一下。原來是阿娜……這麼出豈不意的一撞嚇得她叫起來。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親切的抓着她的兩隻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發抖,——大概是受了驚嚇吧?

「我在飯廳里找……」她結結巴巴的解釋。

他沒聽見她說找什麼,也許她根本沒說出來。他只覺得她在黑暗裡找東西很奇怪。但他對於阿娜古怪的行動已經習慣了,也不以為意。

過了一小時,他又回到小客廳和勃羅姆夫婦坐在一起,在燈下伏在桌上寫音樂。阿娜靠着右邊,在桌子的另外一頭縫東西。在他們後面,勃羅姆坐在壁爐旁邊一張矮椅子上看雜誌。三個人都不說話。淅瀝的雨點斷斷續續打在園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來把大半個身子歪在一邊,那時為了要完全孤獨,更掉過身去,背對着阿娜。他前面壁上掛着一面鏡子,反映着桌子,燈,和埋頭工作的兩張臉。克利斯朵夫似乎覺得阿娜在望他,先是並不在意,後來腦子裡老轉着這個念頭,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鏡子……果然阿娜望着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着氣把她仔細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鏡子裡看她。燈光映着她蒼白的臉,那種慣有的嚴肅與靜默顯得她心裡鬱積着一股暴戾之氣。她的眼睛——他從來沒機會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釘在他身上:暗藍的巨大的瞳子,嚴峻而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着一股頑強的熱情在那裡搜索他的內心。難道這是她的眼睛嗎?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轉過身來,……她眼睛低下去了。他跟她搭訕,想強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聲色不動的回了話,始終低着頭做活,沒有抬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圍着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緊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頭腦清楚,很有把握的話,他又要以為那是個幻象了。但他的確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後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對阿娜不感興趣,也就不去多推敲這個奇怪的印象。

過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試一支新作的歌。勃羅姆一半由於擺丈夫的架子,一半由於打趣,素來喜歡要太太彈琴或唱歌,這一晚的要求特別來得懇切。往常阿娜只說一句斬釘截鐵的話;以後不論人家如何要求,懇請,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着嘴唇,只做不聽見。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兒,站起身來向鋼琴走過去了。這是一支她連看都沒看過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結果簡直是奇蹟。聲音沉着,完全不象她說話時那種嘶嗄的,蒙着一層什麼的口音。一開始她就把音唱准了,既不慌張,也不費力,音樂給表現得極有魄氣,而且很純粹,很動人;她自己也達到熱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激動,覺得她唱出了他的心聲。她唱着,他望着她呆住了;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陰沉的眼睛裡有股野性,表示熱情的大嘴巴,邊緣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並不秀媚,有點兒殺氣,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齒;一隻美麗結實的手放在琴譜架上;壯健的體格被狹窄的衣服緊束着,被過於簡單的生活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輕的,精力充沛,線條非常和諧。

她唱完了,回去坐着,一雙手放在膝蓋上。勃羅姆恭維了她幾句,但覺得她唱得不夠柔媚。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只顧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着她。當晚他們之間沒說什麼話。她明白自己剛才達到了從來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為她「自己」,可不懂是怎麼回事。

從那一天氣,克利斯朵夫對阿娜留神觀察了。她又回復了不聲不響,冷淡麻木的態度,只管沒頭沒腦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氣惱;其實她是借工作來壓制騷亂的天性,不讓那些曖昧的思想抬頭。克利斯朵夫看來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樣是個動作發僵的布爾喬亞。有時她一事不做的瞪着眼睛出神。你剛才發覺她這樣,過了一刻鐘還是這樣,一動也沒動過。丈夫問她想些什麼,她便驚醒過來,微微一笑,回答說不想什麼。而這也是事實。

她無論碰到什麼事都鎮靜自若。有一天她梳妝的時候,酒精燈爆裂了。一剎那間,阿娜四周布滿了火焰。女僕一邊呼救一邊逃。勃羅姆着了慌,手忙腳亂,叫叫嚷嚷,嚇壞了。阿娜撕掉了梳妝衣上的搭扣,把着火的內衣從腰部扯去,踩在腳下。等到克利斯朵夫慌亂中搶着一個水瓶奔來,阿娜只剩着件內衣,露着胳膊,立在一張椅子上,不慌不忙的在那裡撲滅窗簾上的火焰。她身上灼傷了,卻一句不提,只覺得被人看到這副服裝很氣惱。她紅着臉,笨拙的用手遮着肩頭,因為有失尊嚴而氣哼哼的走到隔壁屋裡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鎮靜,可說不出這種鎮靜是表示她勇敢呢還是表示她麻木。他以為大概是後者的成分居多。實際上,她對什麼都不關心,對別人,對自己,都是一樣。克利斯朵夫甚至懷疑她沒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見了一樁事,更毫無疑問的把她斷定了。阿娜有一條小黑狗,眼睛挺聰明挺溫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關起房門工作的時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裡,丟下工作,逗它玩兒。他要出門,它就在門口等着,緊釘着他:它需要有個散步的同伴。它在前面拚命飛奔,不時停下來,對自己的矯捷表示得意,眼睛望着他,挺着胸部,神氣儼然。它會對着一塊木頭狂叫,但遠遠的看到了別的狗就溜回來,躲在克利斯朵夫兩腿之間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與世不相往來之後,和動物更接近了,覺得它們很可憐。這些畜牲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對你那麼信賴!它們的性命完全操在人手裡,所以要是你虐待這些向你輸誠的弱者,簡直是濫用威權,犯了一樁可怕的罪惡。

那條可愛的小黑狗雖然對大家都很親近,還是最喜歡阿娜。她並不特別寵它,只是很樂意把它撫摩一下,讓它蹲在膝上,也照顧它的食料,似乎盡她可能的喜歡它。有一天,小黑狗差不多當着主人們的面,被街上的汽車撞倒了。它還活着,叫得非常悲慘。勃羅姆光着頭跑出去,摟着那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回來,想至少減輕它一些痛苦。阿娜過來瞅了一眼,也不彎下身子細看,便不勝厭惡的走開了。勃羅姆含着淚,眼看這小東西受着臨終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園子裡捏着拳頭,大踏步走着,聽見阿娜若無其事的吩咐僕人工作,便問她:

「難道你心裡不覺得難過嗎?」

「那有什麼辦法?」她回答。「最好還是不去想它。」

他聽了先是恨阿娜,後來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來,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怎麼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訣教給他。對於那些幸而沒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對付嗎?他想要是勃羅姆死了,阿娜也不見得會怎麼難過,於是他覺得自己幸而沒結婚。與其終生跟一個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於無的人在一起,還是孤獨比較少痛苦些。的確,這女人對誰都不愛。那個規矩極嚴的教派使她的心乾枯了。

十月將盡的時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為奇怪。——大家在吃飯,克利斯朵夫和勃羅姆談着一件轟動全城的情殺案。鄉下有兩個意大利姊妹愛着一個男人。兩人因為都不願意犧牲,便用抽籤的方法決定哪一個退讓,而所謂退讓是自動的投入萊茵河。等到抽過了簽,倒楣的一個卻不大願意接受這決定。另外一個對於這種不顧信義的行為大為憤慨。兩人先是咒罵,繼而動武,終而至於拔刀相向;隨後,突然之間變了風向,姊妹倆哭着擁抱起來,發誓說她們是相依為命的;可是她們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個情人,便決定把情人殺死。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天夜裡,兩個姑娘把那個自以為艷福不淺的男人叫到她們房中;一個把他熱烈的抱着,另外一個拿刀刺入他的背脊。人家聽到叫喊,趕來把他從兩個情人懷中搶下來,已經受了重傷;同時她們也被捕了。她們抗辯說,這件事誰也管不了,唯有她們倆是當事人,只要她們同意把屬於她們的人處死,沒有一個人有權利干涉。那受傷的男人差不多也同意這種說法;可是法律不了解,勃羅姆也不了解。

「她們是瘋子,」他說,「應當送進瘋人院去鎖起來!……我懂得一個人為了愛情而自殺,也懂得一個人受了情人欺騙而殺死情人……我並不原諒他,但我承認有這種事;那是間歇遺傳的獸性,是野蠻的,可是講得通的:一個人因為受了另外一個人的痛苦,所以殺那個人。但殺死一個你所愛的人,沒有怨,沒有恨,單單為了別人也愛他的緣故,那不是瘋狂是什麼?……你能了解這個嗎,克利斯朵夫?」

「哼!」克利斯朵夫說,「我怎麼會了解!愛就是喪失理性。」

阿娜默不作聲,好似並沒有聽,那時卻抬起頭來,聲音很安靜的說:「絕對不是喪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個人愛的時候就想毀滅他所愛的人,使誰也沒法侵占。」

勃羅姆瞅着他的太太,敲敲桌子,抱着手臂叫起來:「你這話從哪兒聽來的?……怎麼!要你來表示意見嗎?你懂什麼?」

阿娜略微紅了紅臉,不作聲了。勃羅姆接着又說:「一個人有所愛的時候就要毀滅?……這種胡說八道不是駭人聽聞嗎?毀滅你所愛的人,便是毀滅你自己……相反,一個人愛的時候,照理是以德報德,你疼他,保護他,對他慈愛,對一切都慈愛!愛是現世的天堂。」

阿娜眼睛望着暗處,聽他說着,搖搖頭,冷冷的回答:「一個人愛的時候並不慈悲。」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聽阿娜唱歌了。他怕……他說不上來是怕失望還是怕別的什麼。阿娜也一樣的害怕。他一開始彈琴,她就避免待在客廳里。

可是十一月里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火爐旁邊看書,發見阿娜坐着,膝上放着活計,又出神了。她惘然瞧着空間,克利斯朵夫覺得她眼睛裡又象那一晚一樣有股特殊的熱情。他把書闔上了。她也覺得克利斯朵夫在注意她,便重新縫着東西,但儘管低着眼皮,還是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站起來說了聲:「你來罷。」

她眼神還沒完全安定,瞪了他一下,懂得了,起來跟着他走了。

「你們上哪兒去?」勃羅姆問。

「去彈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彈着。她唱着。立刻他發見了她第一次那樣的感情。她一下子就達到了雄壯的境界,仿佛那是她固有的天地。他繼續試驗,彈了第二個曲子,接着又彈了更激昂的第三個曲子,把她胸中無窮的熱情都解放出來,使她越來越興奮,他自己也跟着興奮;到了最高潮的時候,他突然停下,釘着她的眼睛,問:「你究竟是誰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氣的又說:「你心裡有些什麼,能夠使你唱得這樣的?」

「我只有你給我唱的東西。」

「真的嗎?那末我的東西並沒放錯地方。我竟有點疑心這是我創造的還是你創造的。難道你,你對事情真是這樣想的嗎?」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唱的時候已經不是我自己了。」

「可是我以為這倒是真正的你。」

他們不說話了。她臉上微微冒着汗,胸部起伏不已,眼睛釘着火光,心不在焉的用手指剝着燭台上的溶蠟。他一邊瞅着她,一邊隨便捺着鍵子。他們彼此用生硬的口氣說了幾句侷促的話,隨後又交換了一些俗套,然後大家緘默,不敢再往深處試探……

第二天,他們很少說話,心裡都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但晚上一塊兒彈琴唱歌已經成了習慣。不久連下午也弄音樂了,而且每天都把時間加長。一聽到最初幾個和弦,她就被那股不可思議的熱情抓住了,把她從頭到腳的燒着。只要音樂沒有完,這個教規嚴厲的新教徒就是一個潑辣的維納斯女神,表現出心中所有狂亂的成分。①


①古代拉丁民族以維納斯女神為愛神。

勃羅姆看到阿娜為唱歌入迷有些奇怪,但對女人的使性也不想推究原因。他參與這些小小的音樂會,搖頭擺腦的打着拍子,不時發表些意見,覺得非常快活,心裡卻更喜歡比較溫柔的音樂,認為消耗這麼多精力未免過分。克利斯朵夫感覺到有點兒危險,但他頭腦迷迷忽忽,經過最近一場痛苦之後,精神衰弱,沒法抗拒了。他不知道自己心裡有些什麼,也不願意知道阿娜心裡有些什麼。有天下午,一支歌唱到一半,正在熱情騷動的段落上,她忽然停下來,一聲不出的離開了客廳。克利斯朵夫等着她,她始終不回來。過了半小時,他在甬道中走過阿娜的臥房,從半開的門裡看見她在屋子的盡裡頭,臉上冷冰冰的作着祈禱。

然而他們之間也有了一點兒,很少的一點兒信任。他要她講從前的歷史,她只泛泛的回答幾句;費了好大的力量,他才零零碎碎的套出一部分細節。因為勃羅姆很老實,說話挺隨便,克利斯朵夫居然知道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本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瑪麗亞,父親叫做瑪丁?桑弗。那是一個世代經商的舊家,幾百年的百萬富翁,階級的驕傲與奉教的嚴格在他家裡是根深蒂固的。瑪丁抱着冒險精神,象許多同鄉一樣在遠方住過好幾年,到過近東,南美洲,亞洲中部,為了自己起子裡的買賣,也為了趣味和愛好科學。週遊世界之後,他非但沒撈到一個錢,反而把自己的軀殼和所有古老的成見都丟掉了。回到本鄉,他憑着火暴的性子和固執的脾氣,不顧家族沉痛的反對,竟娶了一個莊稼人的女兒,——聲名不大好,先做了他的情婦然後嫁給他的。他除了結婚,無法保持這個他割捨不掉的美麗的姑娘。家族方面既然反對而不生效力,便一致把他摒諸門外。城裡所有的體面人物,遇到有關禮教的事照例是一致行動的,當然對這兩個不知輕重的男女表示了態度。冒險家吃了這個大虧,才懂得要反抗社會的偏見,在基督徒的國家不比在喇嘛的國家更少危險。他性格不夠強,不能對社會的輿論無動於衷。在經濟方面,他不但把自己的一份家產盪盡,同時還找不到一個差事,到處對他閉門不納。鐵面無情的社會給他的羞辱,使他抱着一腔怒氣,把精力消磨完了。他的健康受着縱慾無度與性情暴躁的影響,沒法再支持下去。結婚以後五個月,他中風死了。他的太太心很好,可是軟弱,沒有頭腦,嫁了過來沒有一天不哭,丈夫故世以後四個月,生下了小阿娜,就在產褥中咽了氣。

瑪丁的母親還活着。她什麼都不肯原諒,便是當事人死了以後也不原諒,既不原諒兒子,也不原諒那個她不願意承認的媳婦。可是媳婦故世以後,——天怒人怨的罪惡總算消除了一部分,——她把孩子帶回去撫養。瑪丁的老太太是個熱心宗教而非常狹窄的女人,有錢而吝嗇,在古城裡一條黑洞洞的街上開着一家綢緞字號。她把兒子的女兒不當作孫女,只當作為了發善心而收留的孤兒,所以孩子是應當象奴僕一樣報答她的。話雖如此,她給她受的教育倒很不差,但始終取着嚴厲與猜疑的態度,似乎認為孩子是她父母的罪惡的產物,所以拚命想在孩子身上繼續追究那個罪惡。她不讓她有一點兒消遣;凡是兒童在舉動,言語,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當作罪惡一般的剷除,年輕人的快樂給剝奪完了。阿娜從小就在禮拜堂里悶得發慌而不敢表示出來;地獄裡的種種恐怖老是把她包圍着。老禮拜堂的門口,擺着些醜惡的雕像,兩腿被火燒着,還有蝦蟆與蛇在上面爬:兒童的躲躲閃閃的眼睛每星期日看到這些形象害怕死了。她經常壓制着本能,對自己扯謊。到了能幫助祖母的年齡,她便從早到晚在黑洞洞的綢鋪里做事。看着周圍的榜樣,她也學會了那套作風:做事有秩序,處處講究節省和不必要的刻苦,淡漠無情,還有抑鬱不歡而瞧不起一切的人生觀,——那是宗教信仰在一般強作虔誠的教徒身上自然而然發生的後果。她對宗教的熱心,連那位老祖母也覺得過分了;她一味的禁食,苦修,有一個時期竟把一條有針刺的腰帶束在身上,只要有所動作,針就扎着她的皮肉。大家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臉色慘白。後來她暈過去了,人家請了醫生來。她可不讓醫生聽診,——(她寧死也不願意在一個男人面前脫掉衣服);——只是說了實話。醫生把她大大的埋怨了一頓,她才答應不再來了。而祖母為了保險,也從此檢查她的衣著。阿娜並沒在這些苦行中得到什麼神秘的快感;她沒有想象力,凡是聖?法朗梭阿或聖女丹蘭士所有的詩意,對她都談不到。她的苦修是悲觀的,唯物的,折磨自己並非為了求他世界的幸福,而是由於苦悶的煎熬,求一種自虐狂的快感。出人意外的是,這顆象祖母一樣冷酷的心居然能領會音樂,至於領會到什麼程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對別的藝術都木然無動於衷,也許從來沒對一幅畫瞧過一眼,簡直沒有造型美的感覺,因為她驕傲,冷淡,所以一點不感興趣。一個美麗的肉體,在她心中只能引起裸體的觀念,就是說象托爾斯泰所講的鄉下人那樣,只能有種厭惡的情緒;而這種厭惡在阿娜心中尤其強烈,因為她跟一般她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暗中只有慾念的衝動,而很少心平氣和的審美的批判。她從來不想到自己長得好看,正如從來不想到被壓制的本能有多少力量;其實是她不願意知道,而且因為對自己扯謊成了習慣,結果也認識不清了。

勃羅姆和她是在人家的婚筵上遇到的。那次她去吃喜酒是例外;大家一向認為她出身下賤而不敢請她。她那時二十二歲。勃羅姆對她留了心;可並非因為她有什麼惹人注意的舉動。她在席上坐在他旁邊,姿態強直,衣服穿得很難看,簡直不開口。但勃羅姆一刻不停的和她談着,——就是說他自個兒說着話,——回去不禁大為動情。他憑着膚淺的觀察,覺得那鄰座的姑娘幽雅貞靜,通情達理;同時他也賞識那個健康的身體和一望而知善操家政的長處。他去拜訪了祖母,第二次又去,就提了婚,祖母同意了。陪嫁是一個錢都沒有的:桑弗老太太把家產捐給公家發展商業去了。

這年輕的女人對丈夫從來不曾有過愛情,認為那是良家婦女應當看作罪惡一樣迴避的。但她知道勃羅姆的好心是了不起的,也感激他不顧她的出身曖昧而跟她結婚。她對於婦道看得很重,結婚七年,夫婦之間不曾有過風波。他們守在一塊兒,既不了解,也不因此而有什麼不安。在大眾眼裡,他們正是一對模範夫妻。兩人難得出門。勃羅姆的病家相當多,但沒法使妻子踏進那個社會。她不討人喜歡,出身的污點還不能完全抹掉。阿娜自己也不想法去親近人家。對於從小受到的輕蔑,使她的童年悒鬱不歡的原因,她至今心裡很氣憤。並且她在人前覺得很侷促,也願意人家把她忘掉。為了丈夫的事業,她不得不拜訪和接待一些無可避免的客人。那般女客都是些好奇的,喜歡說壞話的小布爾喬亞。她們飛短流長的議論,阿娜完全不感興趣,也不隱藏這種心理。而這一點就是不可原諒的。因此賓客的訪問漸漸的稀少了,阿娜孤獨了。而她正是求之不得,只希望什麼都不來打擾她心裡翻來覆去的夢境,和她身上那種曖昧的騷動。

幾星期來,阿娜似乎鬧着病,臉瘦下去了。她躲着不跟克利斯朵夫與勃羅姆見面,成天關在臥房裡胡思亂想;人家和她說話,她也不回答。勃羅姆照例不會因女人這種任性的行為着慌的,他還對克利斯朵夫解釋呢。好似一切生來看不透女人的男子一樣,他自命為了解她們。他的確相當了解,可是毫無用處。他知道她們往往很固執的做着夢,心裡存着敵意,一味的不開口;那時最好聽其自然,別去追究,尤其別追究她們在那個危險的潛意識領域裡做些什麼。雖然如此,他也開始為阿娜的健康操心了,以為她的形容憔悴是由於她的生活方式,由於老關在家裡,從來不出城,也難得出大門的緣故。他要她去散散步。他自己不大能陪她:星期日她忙着敬神禮拜的功課;平日他忙着看診。至於克利斯朵夫,又特意避免跟她一同出去。有過一二次,他們一塊到城門口作短距離的散步:那簡直煩悶得要死。話是沒有的。對於阿娜,自然界仿佛是不存在的,她一無所見;田野在她眼裡不過是草木和石頭,那種冥頑不靈的態度使人心都涼了。克利斯朵夫曾經教她欣賞一角美麗的風景。她望了望,冷冷的笑了一下,勉強敷衍他說:

「噢!是的,那很神秘……」

她也會用着同樣的態度說:「嗯,太陽好得很。」

克利斯朵夫氣得把手指掐着自己的手掌,從此再也不問她什麼;她出去的時候,他總借端留在家裡。

其實阿娜對於自然界並不是無動於衷,只是不喜歡人家所謂美麗的風景,不覺得那和其餘的景色有什麼分別。但她喜歡田野,——不管是哪一種,——喜歡土地跟空氣。不過她對於這種愛好,象對於別的強烈的感情一樣,自己並不感覺到;而和她共同生活的人自然更不容易覺察。

勃羅姆一再勸說的結果,阿娜終於答應到近郊去玩一天。這是她為了免得人家糾纏不清而讓步的。散步定在一個星期日。到最後一剎那,為這件事喜歡得象小孩子一樣的醫生,竟為了一個急症不能分身,只能由克利斯朵夫陪着阿娜出發。

雖是冬天,氣候卻非常好,也沒有下雪:空氣清冽寒冷,天色開朗,太陽明晃晃的,吹着一陣砭骨的北風。他們搭着區間小火車,望遠山如帶的地方駛去。車廂里擠滿了人;他們倆分開坐着,一句話也不說。阿娜臉色很不高興;上一天她出乎勃羅姆意料之外的說這個星期日不去做禮拜了。這是她生氣第一次缺席。是不是反抗的表示呢?……她內心的鬥爭,誰說得出呢?——當時她臉色慘白,直瞪着面前的凳子……

他們下了火車,開始散步的時候,彼此都很冷淡。兩人並肩走着;她步子很堅決,對什麼都不注意,兩條胳膊甩來甩去,鞋跟在冰凍的地上橐橐的響着。——慢慢的,她臉色活潑起來,走路的速度使蒼白的腮幫有了血色。她把嘴巴張開了一點呼吸空氣。在一條彎彎曲曲向上的小路的拐角兒上,她從斜刺里沿着一個石坑,爬上山崗,象一頭羊,遇到要顛簸的時候便用手抓着身旁的灌木。克利斯朵夫跟着她。她越爬越快,滑跌了,又抓着草爬起來。克利斯朵夫嚷着要她停下。她不回答,儘管彎着身子,手腳並用的往上跑。濃霧象銀色的絞綃般起浮在山谷上空,遇有樹木的地方才露出一道裂縫。兩人穿過霧,到了高處的陽光里。到了頂上,她回過身來,神色開朗,張着嘴喘氣,帶着嘲弄的表情瞧着克利斯朵夫在後面爬上來,脫下大衣扔在他臉上,然後不等他喘過氣來又向前奔了。克利斯朵夫在後面追着。他們都動了遊戲的興致;清新的空氣使他們迷迷忽忽的好象醉了。她揀一個陡峭的山坡奔下去,石子在腳下亂滾,可並不跌交,溜來滑去,連躥帶跳,象一支箭一般飛去。她不時回顧一下,估量她跑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有多遠。他越追越近,她便溜入樹林。枯葉在腳下簌簌的響着;撩開去的樹枝又回過來拂着她的臉。最後她蹴在一個樹根上,被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她掙扎着,拳打足踢的抗拒,狠狠的打了他幾下,想要把他摔下地,又是叫又是笑。她緊貼在他身上,胸部起伏不已;兩人的腮幫差不多碰着了,他沾到了阿娜額上的汗珠,呼吸到她頭髮上潮濕的氣味。突然她使勁一推,掙脫了身子,用着挑戰的眼睛瞅着他,沒有一點騷動的表情。他發覺她有一股日常生活中從來不使出來的力量,不由得大為驚奇。

他們向鄰近的村莊出發,很輕快的在富有彈性的乾草堆里穿過去。前面有群覓食的烏鴉在田野中飛。太陽很旺,寒風砭骨。克利斯朵夫攙着阿娜的胳膊。她穿的衣服不十分厚,他能感覺到她身體上蒸發出來的暖氣與汗濕。他要她把大衣穿上,她不肯,並且為了表示勇敢,把領扣也鬆了。他們到一家鄉村客店去吃飯:招牌上畫着個「野人」的商標,門前種着一株小柏樹,飯廳壁上裝飾着德文的四節詩和兩幅五彩印版畫:一幅帶着感傷意味的,叫做《春》;一幅帶着愛國意味的,叫做《聖?雅各之戰》;另外還有一個十字架,下端刻着一個骷髏。阿娜狼吞虎咽的胃口,克利斯朵夫從來沒見過。他們興致很好,喝了一點兒白酒。飯後,他們象兩個好夥計似的,又到田裡玩兒去了,心裡很安靜,只想着走路的樂趣,想着在他們胸中激動的熱血和刺激他們的空氣。阿娜舌頭鬆動了,不再存心提防,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她講着童年的事:祖母帶她到一個靠近大教堂的老太太家裡;兩個老人談天的時候,打發她到大花園裡去玩。教堂的陰影罩着園子,她坐在一角,一動不動,聽着樹葉的哀吟,探着蟲蟻的動靜:又快活又害怕。——她可沒說出在她想象中盤旋不去的念頭,——對魔鬼的恐懼。人家說那些魔鬼老在教堂門前徘徊,不敢進去;她以為蜘蛛,蜥蜴,螞蟻,所有在樹葉下,地面上,或是在牆壁的隙縫裡蠢動的醜惡的小東西,全是妖魔的化身。——隨後她談到當年的屋子,沒有陽光的臥室,津津有味的回想着;她在那兒整夜的不睡覺,編着故事……

「什麼故事呢?」

「想入非非的故事。」

「講給我聽罷。」

她搖搖頭,表示不願意。

「為什麼?」

她紅着臉,笑着補充:「還有白天,在我工作的時候。」

她想了一下,又笑起來,下了個結論:「都是些瘋瘋癲癲的事,不好的事。」

他取笑她說:「難道你不害怕嗎?」

「怕什麼?」

「罰入地獄嘍。」

她的臉登時冷了下來,說道:「噢!你不應該提到這個。」

他把話扯開去了,表示佩服她剛才掙扎的時候的氣力。於是她又恢復了信賴的表情,說到她小姑娘時代的大膽。——(她嘴裡還不說「小姑娘」而說「男孩子」,因為她幼時很想參加男孩子們的遊戲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小朋友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還手。不料他一邊嚷着一邊逃了。另外一次,旁邊走過一條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驚,把她摔下來,撞在樹上,險些兒送了命。她也曾經從二層樓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為她不信自己敢這樣做;結果除了跌得青腫之外竟沒有什麼。她獨自在家的時候,還發明種種古怪而危險的運動,要她的身體受各種各式奇特的考驗。

「誰想得到你是這樣的呢,」他說,「平常你那麼嚴肅……」

「噢,你還沒看見我有些日子自個兒在房裡的模樣呢!」

「怎麼,你現在還玩這一套嗎?」

她笑了,隨後又忽然扯到另外一個題目,問他打獵不打。他回答說不。她說她有一回對一隻黑烏放了一槍,居然打中了。他聽了很憤慨。

「喝!」她說,「那有什麼關係?」

「你難道沒心肝嗎?」

「我不知道。」

「你不以為禽獸跟我們一樣是生物嗎?」

「我是這樣想的。對啦,我要問你:你可相信禽獸也有一顆靈魂嗎?」

「我相信是有的。」

「牧師說沒有的。我,我認為它們有的。」她又非常嚴肅的補上一句:「並且我相信我前生就是禽獸。」

他聽着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她這麼說着也跟着笑了。「我小時候就給自己編造這樣的故事。我想象我是一頭貓,一條狗,一隻鳥,一匹小馬,一條公牛。我感到有它們的欲望,很想跟它們一樣長着毛或是翅膀,試試是什麼味兒;仿佛我真的試過了。唉,你不懂嗎?」

「不錯,你是個動物,是個古怪的動物。可是你既然覺得和禽獸同類,又怎麼能虐待它們呢?」

「一個人總要傷害別人的。有些人傷害我,我又去傷害別的人。這是必然的事。我從來不抱怨。對人不能太柔和!我教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純粹是為了玩兒!」

「怎麼,你傷害自己嗎?」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用錘子把一隻釘敲在這隻手裡。」

「為什麼?」

「一點兒不為什麼。」(她還沒說出她曾經想把自己釘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給我,」她說。

「幹嗎?」

「給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給她。她抓着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來。他們象兩個鄉下人那樣比賽,看誰能夠教誰更痛,玩得很高興,心裡沒有什麼別的念頭。世界上其餘的一切,他們生命的鎖鏈,過去的悲哀,未來的憂懼,在他們身上醞釀的暴風雨,一切都消滅了。

他們走了十幾里,不覺得疲倦。突然她停下來,倒在地下乾草上,一聲不出,仰天躺着,把胳膊枕在腦後,眼睛望着天。多麼安靜!多麼恬適!……幾步路以外,一道看不見的泉水斷斷續續的流着,好似脈管的跳動:忽而微弱,忽而劇烈。遠遠的天邊黑沉沉的。紫色的地上長着光禿與黑色的樹木,一層水起在上面浮動。冬季末期的太陽,淡黃的年輕的太陽,蒙起入睡了。飛鳥象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過。鄉間可愛的鐘聲遙遙呼應,一村復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着她。她並沒想到他,美麗的嘴巴悄悄的笑着。

他心裡想道:「這真是你嗎?我認不得你了。」

「我自己也認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個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仿佛被釘在靈柩里……現在我能呼吸了;這個肉體,這顆心,是我的了。我的身體。我的自由的身體,自由的心。我的力,我的美,我的快樂!可是我不認識它們,我不認識自己:你怎麼能使我變得這樣的呢?……」

他以為聽見她輕輕的嘆着氣。但她什麼都沒有想,唯一的念頭是很快活,覺得一切都很好。

黃昏來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霧靄之下,倦怠的太陽從四點鐘起就不見了。克利斯朵夫站起來走近阿娜,向她傴着身子。她轉過眼睛瞅着他,因為久望天空而還有些眼花,過了幾秒鐘才把他認出來,堆着一副謎樣的笑容瞪着他。克利斯朵夫感染到她眼中的惶亂,趕緊閉了一會眼睛,等到重新睜開,她還望着他;他覺得彼此已經這樣的望了好幾天了。他們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願意知道看到些什麼。

他向她伸出手來,她一聲不出的握着,重新向村子走去,遠遠的就望見山坳間那些屋頂作蒜形的鐘樓;其中有一座在滿生蘚苔的瓦上,象戴着一頂小圓帽似的有一個空的鳥窠。在兩條路的交叉口上,快要進村子的地方,有一個噴水池,上面供着一座木雕的聖女瑪特蘭納,模樣兒很嫵媚,帶點兒撒嬌的神氣,伸着手臂站着。阿娜無意中摹仿神像伸着手的姿勢,爬上石欄,把一些冬青樹枝,和還沒被鳥啄完、也沒被凍壞的山梨實放在女神手裡。

他們在路上遇到一群又一群的鄉下男女,穿着過節的新衣服。皮膚褐色,血色極旺的女人,挽着很大的蛋殼形的髻,穿着淺色衣衫,帽子上插着鮮花,戴着紅袖口的白手套。她們尖着嗓子,用着平靜的,不大準的聲音唱些簡單的歌。一條母牛在牛棚里曼聲叫着。一個患百日咳的兒童在一所屋子裡咳嗽。稍為遠一些,有人嗚嗚的吹着單簧管和短號。村子的廣場上,在酒店與公墓之間,有人在跳舞。四個樂師起在一張桌上奏着音樂。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客店門前瞧着那些舞伴。他們你撞我,我撞你,彼此大聲吆喝。女孩子們為了好玩而叫叫嚷嚷。酒客用拳頭在桌上打拍子。要是在別的時候,這種粗俗的玩樂一定會使阿娜憎厭,那天下午她卻是很欣賞,脫下帽子,眉飛色舞的瞧着。克利斯朵夫聽着可笑而莊嚴的音樂,看着樂師們一本正經的滑稽樣兒,不禁哈哈大笑。他從袋裡掏出一支鉛筆在賬單的反面寫起舞曲來了,不久一張紙就寫滿了,問人家又要了一張,也象第一頁那樣塗滿了又潦草又笨拙的字跡。阿娜把臉挨近着他的臉,從他肩頭上看着,低聲哼着,猜句子的結尾,猜到了或是句子出其不意的完全變了樣,她就拍手歡笑。寫完以後,克利斯朵夫拿去遞給樂師。他們都是技巧純熟的施瓦本人,馬上奏起①來。調子有一種感傷與滑稽的意味,配着急激的節奏,仿佛穿插着一陣陣的鬨笑。那種可笑的氣息教人忍俊不禁,大家的腿都不由自主的動起來。阿娜撲進人堆,隨便抓着兩隻手,發瘋似的打轉,頭上一支貝殼別針掉下了,頭髮也散開了掛在腮幫上。克利斯朵夫始終望着她,很賞識這頭美麗壯健的動物,那是至此為止被無情的紀律壓得沒有聲音的,不會活動的。她當時那副模樣,誰都沒見過:仿佛戴了一個別人的面具,活脫是個精力充沛的酒神。她叫他。他便跑上去抓着她的手腕跳舞,轉來轉去,直撞到牆上,才頭昏目眩的停下來。天完全黑了。他們休息了一會,才跟大家告別。平時因為侷促或是因為輕蔑而對平民很矜持的阿娜,這一回卻是很和氣的跟樂師,店主,以及剛才一塊兒跳舞的村子裡的少年握手。


①施瓦本為靠近瑞士的一個德國山區。

在明亮而寒冷的天色下面,他們倆孤零零的重新穿過田野,走着早上所走的路。阿娜先還非常興奮。慢慢的,她話少了,後來為了疲倦或者為了黑夜的神秘抓住了她的心,完全不作聲了。她很親熱的靠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走下她早上連奔帶爬翻過來的山坡,嘆了口氣。他們到了站上。快要到村口第一所屋子的時候,他停下來對她瞧着。她也瞧着她,不勝悵惘的笑了笑。

車中的乘客跟來時一樣的多,他們沒法談天。他和她對面坐着,目不轉睛的釘着她。她低着眼睛,抬了一下,又轉向別處,他無論如何沒法使她掉過頭來。她望着車外的黑夜,嘴唇上掛着茫然的笑容,嘴邊有些疲倦的神氣。然後笑容不見了,變得無精打采。他以為火車的節奏把她催眠了,竭力想跟她談話。她只冷冷的回答一言半語,頭始終向着別處。他硬要相信這種變化是由於疲倦的關係,但心裡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別有所在。越近城市,阿娜的臉越凝斂。生氣沒有了,活潑美麗的肉體又變了石像。下車的時候,她不接受他伸給她的手。兩人不聲不響的回到了家裡。

過了幾天,傍晚四點左右,勃羅姆出去了,只有他們倆在家。從隔天氣,城上就罩着一層淡綠的霧。看不見的萊茵河傳來一片奔騰的水聲。街車的電線在霧其中爆出火星。天色黯淡,日光窒息,簡直說不出是什麼時間:那是非現實的時間,在時間以外的時間。前幾日吹過了峭厲的北風,這一下氣候突然轉暖,鬱勃薰蒸,非常潮濕。天上雪意很濃,大有不勝重負之概。

他們倆坐在客廳內,周圍的陳設和女主人一樣帶着冷冷的呆板的氣息。兩個人都不說話:他看着書,她做着針線。他起身走到窗口,把闊大的臉貼在玻璃上出神;一片蒼白的光,從陰沉的天空反射到土鉛色的地上,使他感到一陣迷惘;他有些不安的思想,可是抓握不住。一陣悲愴的苦悶慢慢的上了他的身,他覺得自己在往下沉;灼熱的風在他生命的空隙里,在累積的廢墟底下迴旋飛卷。他背對着阿娜。她正專心工作,沒看見他;可是她打了一個寒噤,好幾次把針扎了自己的手指,不覺得疼。兩人都感到危險將臨,有點兒神魂無主。

他竭力驅散自己的迷惘,在屋子裡走了幾步。鋼琴在那裡勾引他,使他害怕,連望都不敢望。可是在旁邊走過,他的手抵抗不了誘惑,不由得捺了一個音。琴聲象人聲一樣的顫動起來。阿娜嚇了一跳,活計掉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已經坐在那裡彈琴,暗中覺得阿娜走過來站在他身邊了。他糊裡糊塗彈起一個莊嚴而熱烈的曲子,便是她上回聽了第一次顯露本相的歌;他拿其中的主題臨時作了許多激昂的變奏曲。她不等他開口就唱起來。兩人忘了周圍的一切。音樂的神聖的狂潮把他們捲走了……

噢!音樂,打開靈魂的深淵的音樂!你把精神的平衡給破壞了,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心靈是重門深鎖的密室。無處使用的精力,與世枘鑿的德性與惡癖,都被關在裡面發銹;實際而明哲的理性,畏首畏尾的世故,掌握着這個密室的鎖鑰。它們只給你看到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幾格。可是音樂有根魔術棒能把所有的門都打開。於是心中的妖魔出現了。靈魂變得赤裸裸的一無遮蔽……——只要美麗的女神在歌唱,降妖的法師就能監視那些野獸。大音樂家堅強的理性能夠催眠他解放出來的情慾。但音樂一停下來,降妖的法師不在的時候,被他驚醒的情慾就要在囚籠中怒吼,找它們的食物了……

曲子完了。一平靜默……她唱歌的時候把一隻手放在克利斯朵夫肩上。兩人一動都不敢動,渾身哆嗦……突然之間,象閃電那麼快,她彎下身子,他仰起頭來;兩人的嘴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把他推開,馬上溜走。他在黑影里呆着不動。勃羅姆回家了,大家坐上桌子吃飯。克利斯朵夫不能再用思想。阿娜好似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別處。吃了晚飯,她立刻回到臥室。克利斯朵夫不能跟勃羅姆單獨相對,也告退了。

半夜左右,已經睡覺的醫生被請去出診。克利斯朵夫聽着他下樓,聽着他出門。外邊已經下了六小時的雪,屋子跟街道都被蓋掉了。天空好似裝滿了棉絮。街上既沒人聲,也沒車聲,整個的城市仿佛死了。克利斯朵夫睡不着,覺得有種恐怖的情緒,越來越厲害。他不能動彈:仰躺在床上,睜着眼睛。雪地上和屋頂上反映出來的銀光在壁上浮動……忽然有種細微莫辨的,只有他在那麼緊張的情形之下才聽得出來的聲音,把他嚇得直打寒顫。克利斯朵夫聽見甬道的地板上有陣輕微的拂觸,便抬起身子坐在床上。聲音逐漸逼近,停下了;一塊地板響了一下。顯而易見有人在門外等着……然後靜默了幾秒鐘,或許是幾分鐘……克利斯朵夫氣也透不過來了,渾身是汗。外邊大塊的雪花飄在窗上,好似鳥兒的翅膀。有隻手在門上摸索,把門推開了,一個影子慢慢的走過來,到離床幾步的地方又停下。克利斯朵夫什麼都看不清,只聽見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她走近幾步,又停了一下。他們的臉靠得那麼近,甚至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的目光在黑影里探索,可是看不見……她倒在他身上。兩人悄悄的發瘋似的互相抱着,一句話也沒有……

過了一小時,兩小時,也許是過了一世紀,樓下的大門開了。阿娜掙脫身子,溜下了床,離開了克利斯朵夫,象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一句話。他聽她光着腳走遠,很快的拂着地板。她回到房裡;勃羅姆看到她躺着,好象睡得很熟。她可是挨在丈夫身邊,屏着氣,一動不動,睜着眼睛過了一夜。她這樣的不知已經熬過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着覺,心裡難過到極點。他對於愛情,尤其是婚姻,素來抱着嚴肅的態度,最恨那些誨婬的作家。通姦是他深惡痛絕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觀念混合起來的心理。對別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極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到厭惡。歐洲某些上層階級的雜交使他噁心。為丈夫默認的通姦是下流,瞞着丈夫的私情是無恥,好比一個僕人偷偷的欺騙主子,污辱主子。曾經有過多少次,他毫不留情的痛斥這種罪人!有過多少次他跟這一類自暴自棄的朋友絕交!……現在他竟作出同樣下賤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無可恕。他以憂患病弱之身投奔到這兒來,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濟了,安慰了,始終那麼慷慨,殷勤。無論克利斯朵夫怎麼樣,主人從來沒有厭倦的表示。他如今還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這個朋友。而他竟污辱朋友的名譽,剝奪朋友的幸福,——那麼可憐的家庭幸福!——作為報答。他卑鄙無恥的欺騙了朋友,而且是跟誰?跟一個他不認識的,不了解的,不愛的女人……他不愛她嗎?他的心馬上抗議了。他想到她的時候胸中那道如火如荼的激流,愛情這個字還不足以形容。那不是愛情,而是千百倍於愛情的感情……他心緒象暴風雨般翻騰不已的過了一夜。他把臉浸在冰冷的水裡,氣塞住了,打着寒噤。精神上的狂亂結果使他發了一場寒熱。

等到困頓不堪的起來的時候,他以為她一定比他更羞愧。他走到窗前。太陽照在耀眼的雪上。阿娜在園子裡晾衣服,一心一意的做着活兒,似乎沒有一點兒騷亂。她的體態舉動有一種她素來沒有的莊嚴氣概,連動作也象一座雕像的動作。

吃中飯的時候,兩人遇到了。勃羅姆整天不在家。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跟勃羅姆見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說話,可是不得清靜:老媽子來來往往,他們倆非留神不可。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卻老是不對他望。她非但沒有騷亂的現象,並且一舉一動都沒有的那種高傲與莊嚴的氣派。吃過飯,他以為能談話了,不料女僕慢騰騰的收拾着飯桌;他們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設法釘着他們,老是有些東西要拿來或拿去,在走廊里摸東摸西,靠近半開的門,阿娜也不急於把門關上。老媽子似乎有心刺探他們。阿娜拿着永不離身的活兒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張大靠椅里,把一本書打開着而並不看。可以從側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發見他對着牆壁,臉上很痛苦,便冷冷的笑了笑。屋頂上和園中樹上的融雪,滴滴答答的掉在砂上,發出清越的聲音。遠遠的,街上的孩子們玩着雪球,縱聲笑着。阿娜似乎朦朧入睡了。周圍的靜默使克利斯朵夫苦悶之極,差點兒要叫起來。

終於老媽子下了樓,出門了。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對着阿娜,正想要說:「阿娜!阿娜!咱們幹的什麼事啊?」

不料阿娜望着他,把原來一味低着的眼睛抬了起來,射出一道熱辣辣的火焰。克利斯朵夫被她這麼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說的話馬上咽了下去。他們互相走近,又緊緊的抱着了……

黃昏的黑影慢慢的展開去。他們的血還在奔騰。她躺在床上,脫了衣服,伸着胳膊,也不抬一抬手遮蓋她的身體。他把臉埋在枕上,呻吟着。她抬起身來,捧着他的腦袋,用手摩着他的眼睛跟嘴巴,湊近他的臉,直瞪着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象湖一般深沉,微微笑着,似乎對於痛苦毫不介意。意識消滅了。他不作聲了。一陣陣的寒噤象波浪般流過他們的全身……

這一夜,克利斯朵夫獨自回到房裡,想着自殺的念頭。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對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觸她的目光,他要說的話立刻會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氣開口,說他們的行為是怎麼卑鄙。她才聽了幾個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着又走開去,擰着眉頭,咬着嘴唇,臉色非常兇惡。他繼續說着。她便把手中的活兒扔在地下,打開門預備出去了。他上前抓着她的手,關了門,不勝悲苦的說她能忘掉自己的過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開了,勃然大怒的說:

「住嘴!你這個沒種的東西!難道你不看見我痛苦嗎?……我不要聽你的話。」

她的臉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氣又是恨又是害怕,象一頭受了傷害的野獸;她恨不得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鬆手,她就跑去呆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心中苦悶到極點,也恐懼到極點。勃羅姆回來了。他們倆呆呆的望着他,象呆子一樣。那時除了自己的痛苦,仿佛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羅姆和阿娜開始吃飯。飯吃到一半,勃羅姆突然起來打開窗子,阿娜昏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託辭旅行,出門了半個月。阿娜除了吃飯的時間,整星期都關在房裡。她又恢復了平時的意識,習慣,和一切她自以為已經擺脫、而實際是永遠擺脫不掉的過去的生活。她故意裝做看不見一切,可是沒用。心中的煩惱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終於盤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舊不去做禮拜。但再下一個星期日,她又去了,從此不再間斷。她不是心悅誠服,而是戰敗了。上帝是個敵人,——是她竭力想擺脫的一個敵人。她對他懷着一腔怨恨,象個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隸。做禮拜的時間,她臉上冷冷的全是敵意;心靈深處,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場對抗主子的惡鬥,主子的責備對她是最酷烈的刑罰。她只做不聽見,可是非聽見不可;她和上帝爭得很兇,咬緊着牙關,腦門上橫着皺痕表示固執,露出一副猙獰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諒他把她從心靈的牢獄裡放出了一剎那,而又讓她重新關進去,受劊子手們的磨難。她再也睡不着覺了,不論白天黑夜都想着那些磨折人的念頭;她可不哼一聲,硬着頭皮繼續在家指揮一切,對付日常生活也始終那麼倔強固執,做事象機器一樣的有規律。人漸漸的瘦下來,似乎害着心病。勃羅姆好不擔憂,很親切的問她,想替她檢查身體。她卻是憤憤的拒絕了。她越覺得對不其他,越對他殘酷。

克利斯朵夫決意不回來了,拚命用疲勞來磨自己:走着長路,作着極辛苦的運動,划船,爬山。可是什麼都壓不下心頭的慾火。

他整個兒被熱情制服了。天才是生來需要熱情的。便是那些最貞潔的,如貝多芬,如布魯克納,也永遠要有個愛的對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們身上發揮到最高點;而因為那些力受着幻想吸引,所以他們的頭腦被無窮的情慾抓去作了俘虜。往往那些情慾是短時間的火焰:來了一個新的,舊的一個就被壓倒;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創造精神的彌天大火吞掉。但等到洪爐的熱度不再充塞心靈的時候,無力自衛的心靈就落在它不能或缺的熱情手裡;它要求熱情,創造熱情,非要熱情把它吞下去不可……——並且除了刺激肉體的強烈的欲望以外,還有溫情的需要,使一個在人生中受了傷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向一個能安慰他的女子。同時,一個偉大的人比別人更近於兒童,更需要拿自己付託給一個女子,把額角安放在她溫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

但克利斯朵夫不懂這些……他不信熱情是不可避免的,以為那是浪漫派的胡說八道。他相信一個人應當奮鬥,相信奮鬥是有力量的,相信自己的意志是有力量的……他的意志在哪兒呢?連影蹤都沒有了。他沒法排遣。往事跟他日夜不休的糾纏着。阿娜身體上的氣味,使他的嘴巴鼻子都覺得火辣辣的。他好比一條沉重的破舟,沒有了舵,隨風飄蕩。他拚命想逃避也沒用:回來回去總碰到老地方;他對着風喊道:「好罷,把我吹破了罷!你要把我怎麼辦呢?」

為什麼,為什麼要有這個女人?為什麼愛她?為了她心好嗎?為了她有頭腦嗎?比她聰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為了她的肉體嗎?他也有過別的情婦更能滿足他的感官。那末使他割捨不得的是什麼呢?——「一個人就是為了愛而愛,沒有什麼理由。」——是的,可也有一個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瘋狂嗎?那等於不說。為什麼要瘋狂?

因為每個人心裡有一顆隱秘的靈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時都被封鎖起來的。自有人類以來,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與宗教築成一條堤岸,防禦這個內心的海洋。但暴風雨來的時候(內心越充實的人,越容易受暴風雨控制),堤岸崩潰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類的妖魔掀動起來的別的靈魂相擊相撞……它們投入彼此的懷抱,緊緊的摟着。我們也說不出那是恨是愛,還是互相毀滅的瘋狂……——總而言之,所謂情慾是靈魂做了俘虜。

克利斯朵夫一無結果的掙扎了十五天以後,又回到阿娜家裡。他離不開她了。他精神上悶死了。

但他繼續奮鬥。回來那晚,他們倆都推託着避不見面,也不在一塊兒吃飯。夜裡,兩人戰戰兢兢的各自鎖在房裡。——可是沒用。到了半夜,她赤着腳跑來敲他的門,他開了,她爬到他床上,渾身冰冷的靠着他,悄悄的哭了,把淚水沾着克利斯朵夫的腮幫。她竭力教自己靜下來,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壓制不住,把嘴唇貼在克利斯朵夫的頸上,嚎啕大哭。他看她這樣難過,倒嚇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說些溫柔的話安慰她。她呻吟着說:「我受不了,我願意死……」

他聽了心如刀割,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我恨你!為什麼你要跑到這兒來?」

她掙脫了他的臂抱,翻過身去。床很窄;他們雖然竭力避免,還是要互相碰到身體。阿娜背對着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個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一句話都不說。阿娜聽到他呼吸困難,便突然轉過身來,勾着他的脖子,說道:「可憐的克利斯朵夫!我給你受罪了……」

他破題兒第一遭聽見她有這種憐憫的口吻。

「原諒我罷,」她說。

「咱們倆彼此都是一樣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傴着背,坐在床上,她好不喪氣的說:「我完了……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給了敵人……我怎麼能反抗他呢?」

她這樣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動彈。天快亮了,屋裡有了一道朦朧的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見她痛苦的臉偎着他的臉。他輕輕的說了聲:「天亮了。」

她一動不動。

於是他說:「好吧,管它!」

她睜開眼來,下了床:神氣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着地板,用着毫無生氣的音調說:「我預備今晚上把他殺了。」

他嚇了一跳,叫了聲:「阿娜!」

她沉着臉,瞪着窗子。

「阿娜,」他又說。「天地良心!……不應該殺他呀!……這樣一個好人!……」

她跟着說:「對,不應該殺他。」

他們彼此望着。

那是他們久已知道的,知道那才是唯一的出路。兩人都不能過欺騙丈夫欺騙朋友的生活,同時也從來沒想到一塊兒逃亡的念頭,心裡都明白這不是個解決的辦法:因為最難受的痛苦,並非在於分隔他們的外界的阻礙,而是在於他們內心的阻礙,在於他們不同的心靈。他們既不能分離,也不能共同生活。簡直毫無辦法。

從那時期,他們不接觸了:死神的影子已經罩在他們頭上;他們倆把彼此都看作神聖的了。

可是他們不願意決定日子,心裡想:「等明天罷,明天罷……」實際上他們永遠不敢正視這明天。克利斯朵夫剛強的靈魂常常起來反抗;他不承認失敗;他瞧不起自殺,不能下這種可憐的結論,把偉大的生命白白送掉。至於阿娜,既然以她的信仰而論,這樣的死就是永遠不得超生,那她又何嘗①是甘心情願的?可是事勢所迫,仿佛非死不可了。

第二天早上,他見到了勃羅姆,這是欺騙了朋友之後第一次和他單獨相見。至此為止他居然能避着他。這一下他可受不住了,竭力要想法不跟勃羅姆握手,不在桌子上跟他一塊兒吃飯:那是每口東西都會梗在喉頭咽不下去的。握他的手,吃他的麵包,那不等於猶大的親吻嗎?……最可怕的還②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而是想到勃羅姆一朝得悉之下的悲痛……一轉到這個念頭,他真象受刑罰一樣。他知道勃羅姆是永遠不會報復的,是不是有力量恨他都成問題,可是要絕望到什麼程度簡直不能想象……他要用怎樣的目光看待他呢?克利斯朵夫覺得受不了他的批判。——而勃羅姆又是早晚會發覺的。現在他不是已經有點兒疑心了嗎?相別才半個月,克利斯朵夫看到他大大的改變了:勃羅姆完全不是從前的模樣:興致沒有了,或者是勉強裝做快活。飯桌上,他常常偷看阿娜,眼看她不說話,不吃東西,象燈盡油干似的在那裡煎熬。他怯生生的,非常動人的想照顧她,她卻惡狠狠的拒絕了;他只得低下頭去,不出一聲。飯吃到半中間,阿娜透不過起來,把飯巾扔在桌上,出去了。兩個男人不聲不響的繼續吃着,或是假裝吃着,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等到吃完了,克利斯朵夫正想離開的時候,勃羅姆突然兩手抓着他的胳膊,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①基督教的說法,凡自殺的人不得入天堂。

②猶大出賣耶穌之前,尚親吻耶穌。

克利斯朵夫心慌意亂的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勃羅姆聲音發抖了,「你可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克利斯朵夫仿佛給人當胸扎了一刀,一時答不上話來。勃羅姆怯生生的望着他,馬上補充:「你是常看到她的,她很相信你……」

克利斯朵夫幾乎要親着勃羅姆的手求他原諒了。勃羅姆瞧見克利斯朵夫神色慌張,嚇得不願意再看,只用着哀求的目光,結結巴巴的說:「你一點都不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不勝狼狽的回答。

為了不敢使這個受欺負的男子傷心而不能招供,不能說出真相,真是多痛苦啊!對方問着你,但眼神明明表示他不願意知道真相,所以你就不能說出來……

「好罷,好罷,謝謝你……」勃羅姆說。

他站在那裡,雙手抓着克利斯朵夫的衣袖,仿佛還想問什麼而不敢出口,躲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隨後他鬆了手,嘆了口氣,走了。

克利斯朵夫因為又說了一次謊,難過得不得了,跑去找阿娜,慌慌張張的把剛才的情形告訴她。阿娜無精打采的聽着,回答說:「那末,讓他知道就是了!有什麼關係?」

「你怎麼能說這個話呢?」克利斯朵夫叫起來。「無論如何,我不願意使他痛苦!」

阿娜可發脾氣了:「他痛苦的時候,難道我,我不痛苦嗎?他也得痛苦才行!」

他們彼此說了些難堪的話。他埋怨她只顧着自己。她責備他只關心她的丈夫而不關心她。可是過了一會,他說不能再這樣混下去,要向勃羅姆和盤托出的時候,她倒又埋怨他自私,嚷着說她並不在乎克利斯朵夫的良心平安不平安,可決不能讓勃羅姆知道。

她雖則話說得很兇,心裡卻是跟克利斯朵夫一樣想着勃羅姆。固然她對丈夫沒有真正的情愛,但還是很關切他。她非常重視他們倆的社會關係和責任。或許她沒想到起子應該溫柔,應該愛她的丈夫,但認為必須把家務照顧周到,對丈夫忠實;在這些地方失職,她是覺得可恥的。

她也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勃羅姆不久都會知道的。她不跟克利斯朵夫提到這一點也有相當理由,或者是因為不願意使克利斯朵夫心緒更亂,或者是因為她不肯示弱。

不論勃羅姆的家怎樣的與世隔絕,不論布爾喬亞的悲劇怎樣的深藏,總有一些風聲透到外邊去。

在這個城裡,誰也不能隱藏他的生活。那真是奇怪的事。街上沒有一個人對你望,大門跟護窗都關得很嚴。但窗口都掛着鏡子;你走過的時候,可以聽見百葉窗開着一點而立刻關上的聲音。誰也不理會你,似乎人家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可是你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逃不過人家的耳目;人家知道你所做的,所說的,所見的,所吃的,甚至還知道、自以為知道你所想的。你受着秘密的,普遍的監視。僕役,送貨員,親戚,朋友,閒人,不相識的路人,大家一致合作,參與這種出諸本能的刺探;那些東零西碎的事不知怎樣都會集中起來。人家不但觀察你的行為,還要看你的內心。在這個城裡,誰也沒權利保持良心的秘密;但每人都有權利搜索你隱秘的思想,而倘若你的思想跟輿論牴觸的話,大家還有權利和你算賬。集體靈魂的無形的專制,壓在個人身上;所謂個人是一輩子受人監護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是屬於他自己的,而是屬於全城的。

阿娜接連兩個星期日不在教堂露面,大家就開始猜疑了。平時仿佛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參加禮拜;她那方面是過着離群索居的生活,而大家也似乎忘了有她這樣一個人。——但第一個星期日的晚上,她的缺席就被人注意到了,記在心裡。第二個星期日,那些虔誠的信徒把眼睛釘着《福音書》或牧師的嘴,沒有一個不是聚精會神的管着靈修的事業;同時也沒有一個不在進門的時候就留意到,出門的時候又復按一次阿娜的位置空着。下一天,阿娜家中來了一批幾個月沒見面的客人:她們借着各式各種的藉口,有的是怕她病了,有的是對她的事,對她的丈夫,對她的家,又感到興趣了;有幾個對她家裡的事消息特別靈通;可沒有一個提及——(那是故意藏頭露尾的避免的)——她兩星期不去做禮拜的事。阿娜推說不舒服,談着家務。客人們留神聽着,附和幾句;阿娜知道她們其實是一個字都不信。她們的眼睛在四下里亂轉,在屋子裡搜尋,注意,一樣一樣的記在心裡;始終保持着冷靜的態度,面上嘻嘻哈哈,但眼神顯而易見是好奇到極點。有兩三次,她們裝做無心的神氣,問到克拉夫脫先生的近況。

過了幾天,——(在克利斯朵夫出門旅行的時期),——牧師也親自來了。那是一個長得極漂亮的老實人,年富力強,非常殷勤,而且心定神安,表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在他手裡了。他很親熱的問到阿娜的健康,很有禮貌的,心不在焉的,聽着他並不要求的她的解釋,喝了一杯茶,談笑風生,提到飲料問題,說葡萄酒在《聖經》上已經有記載,不是含有酒精的飲料,又背了幾段經典,講了一個故事。動身之前,他隱隱約約說到交壞朋友的危險,說到某些散步,某些褻瀆神道的思想,某些邪惡的慾念,以及跳舞的不道德等等。他仿佛並不針對阿娜而是對當時一般的情形說的。他靜默了一會,咳了幾聲,站起來,非常客氣的請阿娜向勃羅姆先生致意,說了一句拉丁文的笑話,行了禮,走了。——阿娜聽了他的諷示,氣得心都涼了。那是不是諷示呢?他怎麼知道克利斯朵夫跟她的散步呢?他們在那邊又沒遇到一個熟人。但在這個城裡,不是一切都會有人知道的嗎?相貌很特別的音樂家跟穿黑衣服的少婦在鄉村客店跳舞的事被人注意到了;既然什麼都會不脛而走,這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城裡,而老是喜歡管閒事的人立刻認出是阿娜。當然這還不過是種猜測,但人家聽了特別高興;另外再加上阿娜的老媽子所供給的情報。公眾的好奇心如今在旁邊等他們自投羅網了,成千成百的眼睛都在暗中窺探。狡猾的城裡人不聲不響的埋伏在那裡,好似一隻等着耗子的貓。

倘使阿娜不是這個跟她過不去的社會出身,沒有那種虛偽的性格,那末雖有危險,她或許還不會讓步:一般人的卑鄙的惡意倒可能激怒她,使她反抗。但是教育把她的天性給制服了。她儘管批判輿論的橫暴與無聊,心裡還是尊重輿論;輿論要是制裁她,她也會接受;如果輿論的制裁和她的良心衝突,她會派她的良心不是。她瞧不起城裡人,又受不了被城裡人瞧不起。

終於到了一個大家可以公然毀謗的時間。狂歡節近了。

直到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為止,——(以後是改變了),——當地的狂歡節始終保存着肆無忌憚與不顧一切的古風。這個節日最初的作用,原是讓大家鬆散一下的;因為一個人不管願意不願意,精神上老是受着理性約束,所以在理性的力量越強的時代,風俗與法律越嚴格的地方,狂歡節的表現越大膽。阿娜的城市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平日為了禮教森嚴,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受到牽掣,到了那個節日,大家就格外放縱起來。所有積在靈魂下層的東西:嫉妒,暗中的仇恨,下流無恥的好奇心,人類作惡的本能,一下子都突圍而出,要吐口氣了。每個人都可以戴了面具,到街上去羞辱他心中記恨的人,把自己耐着性子在一年中聽來的消息,一點一滴搜集起來的醜聞秘史,在廣場上當眾宣布。有的人用一輛車來表演。有的擎着高腳燈,字畫兼用的揭露城中的秘密故事。有的竟化裝為自己的敵人,形容畢肖,教街上的野孩子一看就能指出本人的姓名。那三天之內還有專事誹謗的小報出版。上流人士也狡獪的參預這種匿名攻擊的玩藝。地方當局絕對不加干涉,除了帶有政治意味的隱喻以外,——因為這種漫無限止的自由曾經好幾次引起本地政府與外邦代表的糾紛。——但市民是毫無保障的。大家老是提心弔膽,怕受到這樣的公然侮辱。這一點對於本城的風化的確大有裨益;而那種表面上的清白便是城裡人引以自豪的。

當時阿娜心裡就存着這種恐怖,——其實並無根據。她沒有多大理由需要害怕。在當地的輿論界中,她的地位是太不足道了,人家不會想到去攻擊她的。但在與世隔絕的情形之下,加上幾星期的失眠所引起的極度疲乏與神經過敏,她能想象出最無理由的恐怖。她把那些不喜歡她的人的兇惡過分誇張了:以為四面八方都有人猜疑她,只要一件極小的事就能把她斷送掉,而誰敢說這種事不是已經做下了呢?那末她勢必受到可怕的侮辱,人家會不留餘地的暴露她的隱私,搜索她的內心:阿娜一想到要這樣的當眾丟醜,恨不得鑽下地去。據說幾年以前,一個受到這種羞辱的姑娘不得不全家逃出本鄉。——你又絕對沒法自衛,沒法阻止,甚至也沒法知道會出點兒什麼事。何況單單疑心要出事,比着切實知道要出什麼事更不好過。阿娜象無路可走的野獸一般,睜着眼睛向四下里瞧望。她知道,就在自己家裡,她已經被包圍了。

阿娜的老媽子年紀四十開外,名叫巴比:高大,結實,太陽穴和腦門部分的肉已經癟縮,臉盤很窄,下半部卻很寬很長,牙床骨底下的肉望兩邊攤開去,象一隻乾癟的梨。她永遠掛着笑容,眼睛跟鑽子一樣的尖,陷得很深,拚命的望裡邊縮,眼皮紅紅的,看不見睫毛。她老是裝做很快活,愛戴主人,從來沒有相反的意見,很親熱的關心他們的健康;有事吩咐她罷,她對你笑着;責備她罷,她也對你笑着。勃羅姆認為她忠誠老實,什麼考驗都經得起。喜孜孜的神色和阿娜的冷淡正好成為對照。但好些地方她很象女主人:象她一樣說話極少,穿扮嚴肅而整齊;也象她一樣熱心宗教,陪她去做禮拜,凡是靈修方面的功課都做得很到家;至於僕役的本分,例如清潔,準時,操守,烹飪,更是沒有話說。總而言之,她是個模範僕人,同時也是一個埋伏在家裡的標準敵人。阿娜憑着女性的本能,那是不大會誤解女人的心思的,把巴比看得很清楚。她們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而且心裡都知道這一點而不表示出來。

克利斯朵夫回來那夜,阿娜痛苦到極點,雖然打定主意不再看見他,仍舊偷偷的赤着腳,在黑洞裡摸着牆壁走過去。正要進克利斯朵夫臥房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腳底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地板,而是一層暖暖的,軟綿綿的灰。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心裡明白了:原來甬道里有二三米的地方,都給鋪了一層薄薄的細灰。巴比的狡計,無意中居然跟當年的矮子弗洛商用來偵察特里利斯坦和伊索爾德幽會的老辦法一模一樣。少數的好榜樣跟壞榜樣,幾百年來都有人摹仿:可見人類真會保存經驗。——當時阿娜毫不遲疑,一方面瞧不起這種詭計,一方面要表示什麼都不怕,便繼續向前,走進克利斯朵夫的臥房,也沒對他提到這件令人不安的事,只在回去的時候,拿一把壁爐的掃帚,仔細把灰上的腳印掃平了。——第二天早上阿娜和巴比相見之下,一個冷冷的沉着臉,一個照例堆着笑容。

巴比有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親戚常常來看她。那是在教堂里看門的,做禮拜的日子就在門口站崗,纏着白地黑條、吊着銀墜子的臂章,手裡拿着一根上端彎曲的杖。他本行是做棺材的,名叫薩米?維茲希,人長得又高又瘦,腦袋望前傴着一點,不留鬍子,象鄉下老頭兒一樣的嚴肅。他對宗教很誠心,凡是有關本區教徒的謠言,他比誰都熟悉。巴比和薩米想結婚,他們互相佩服,佩服彼此的嚴肅,堅定的信仰,和兇狠的性格。但兩人並不急於決定,都很謹慎的在暗中觀察。——最近薩米來的次數比較多了,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來的。阿娜走過廚房,往往從玻璃門中瞧見薩米靠近爐灶坐着,巴比在一邊縫着東西。他們倆儘管說話,你可聽不見一點兒聲音,只看到巴比眉飛色舞的扯動嘴唇,薩米抿着那隻一本正經的大嘴笑着,完全是副怪相:喉嚨里卻沒有聲響,屋子裡靜悄悄的。阿娜一進廚房,薩米就恭恭敬敬站起來,一聲不出,直要等她走了才敢坐下。巴比聽見開門聲,馬上打斷了話,還故意裝做剛才談的是無關緊要的題目,極恭順的向阿娜堆着笑臉,等待吩咐。阿娜疑心他們在議論自己;但她太瞧不其他們了,決不肯降低身分去偷聽他們的談話。

鋪灰的詭計被阿娜破掉以後的第二天,阿娜跨進廚房,一眼就瞧見薩米拿着她夜裡掃起腳印的小帚。原來她是在克利斯朵夫房裡拿的,這時才想起忘了歸還原處,竟丟在自己屋裡,被巴比尖銳的眼睛發見了。此刻巴比和薩米正在推敲這件故事。阿娜聲色不動,巴比順着女主人的目光瞧着掃帚,假意笑了笑,解釋道:「掃帚壞了,我要薩米給修理一下。」

阿娜不屑揭穿這個無聊的謊話,只做沒聽見;她瞧了瞧巴比的活兒,批評了幾句,若無起事的走了出來。可是一關上門,她的傲氣完全沒有了,不由得躲在走廊的拐角兒上偷聽,——(她的確是屈辱到了極點之才會出此下策),——只聽見很短促的笑了一聲,接着又是一陣唧唧噥噥,輕得簡直聽不見。但她當時嚇昏了,自以為聽到了她怕聽的話,似乎他們談的是下次狂歡節中的化裝會和喧擾。沒有問題,他們想把鋪灰的故事穿插進去……可能是她聽錯了;但她神經過敏到病態的程度,半個月來又老想着被公眾羞辱的念頭,所以她非但把不確定的事當做可能,而且是必然的了。

從此她就打定了主意。

當天晚上,——(就是狂歡節以前的星期三),——勃羅姆被請到離城二十里左右的地方去出診,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來。阿娜關在屋裡,不下來吃飯。她預備就在這晚上實行她的計劃。但她決意自個兒實行,不告訴克利斯朵夫。她瞧不其他,心裡想:

「他雖然答應也不相干。男人總是自私的,只會扯謊。他有他的藝術,很快會把我忘了的。」

並且這個好象毫無惻隱之心而生性暴戾的女人,或許對她的同伴還有點兒憐憫。但她太強悍了,自己還不願意承認有這點同情。

巴比告訴克利斯朵夫,說太太要她代為道歉,因為不大舒服,想早些休息。克利斯朵夫只能在巴比監視之下獨自吃晚飯;她絮絮叨叨的在旁嚼舌,逗他開口,並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替阿娜說客氣話,終於連那麼輕信的克利斯朵夫也起了疑心。他正想利用這一晚跟阿娜徹底談一談。他也拖不下去了。當天黎明時分約定的話,他並沒忘掉。如果阿娜要求,他是準備履行諾言的。同時他也明白兩個人這樣的自殺未免太荒唐,什麼事都解決不了,只有把痛苦和醜事壓在勃羅姆身上,最好還是彼此分手,自己一走了事,——只消他有勇氣離開她;但這一點便大有問題,他最近不是走了又回來的嗎?可是他又想,等到離開她以後覺得受不了的時候,再一個人自殺也不為遲。

他希望吃過晚飯能溜進阿娜的臥房。但巴比老跟在他背後。往常她的工作很早就完的;這一晚她撲在廚房裡洗刷不完;趕到克利斯朵夫以為終於得到釋放的時候,她又想出主意在通到阿娜臥房的甬道中整理一口壁櫥。克利斯朵夫看到她一本正經的坐在一隻高凳上,才知道她整個晚上不會走開了。他氣憤之極,恨不得把她跟那些一堆又一堆的盤子碟子一起摔下樓去;但他捺着性子,教她去問問女主人怎麼樣,他能不能去看她一下。巴比去了,回來用一種狡獪的,高興的神氣瞧着他,說太太好了一些,想睡一會,希望別打攪她。克利斯朵夫又惱又煩躁,想看書又看不下去,便回到自己屋裡去了。巴比直等他熄了燈才上樓,還預備在暗中監視,特意把房門半開着,以便聽到屋子裡的聲音。不幸她沒法熬夜,一上床就睡熟了,而且一覺睡到天亮,哪怕天上打雷,哪怕存着極大的好奇心,也不會醒的。這一點對誰都瞞不了,她的打鼾聲隔了一層樓也聽得見。

克利斯朵夫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便到阿娜房裡去了。他心裡非常不安,需要和她談話,他走到門口,旋着門鈕,不料門拴上了,便輕輕敲了一會:沒有回音。他拿嘴巴貼在鎖孔上,先是低聲的,繼而是迫切的哀求……毫無動靜,毫無聲息。他以為阿娜睡着了,但覺得自己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因為竭力要聽屋子裡的聲音,他把臉緊貼在門上:一股好似從門內透出來的氣味使他吃了一驚,便低下身子,仔細辨了辨,原來是煤氣。他登時渾身冰冷,拚命的推房門,也顧不得會不會驚醒巴比了;可是房門動都不動……他想出來了:跟阿娜的臥室相連的盥洗室內有一個小煤氣灶,一定是被她把龍頭旋開了。非砸開房門不可。克利斯朵夫雖然慌亂,頭腦還清楚,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巴比聽見。他把全身的重量壓在門上,悄悄的使勁一頂。那扇堅固而關得很嚴的門只格格的響了一下,還是不動。阿娜的臥室和勃羅姆的書房中間另外有扇門相通。他便繞進書房,不料那扇門也關上了。這兒的鎖是在外邊的,他想把它拉下來,可是不容易。他先得撬去木頭裡的四隻大螺絲釘,但身邊只有一把小刀,黑洞裡什麼都看不見,又不敢點火,怕把煤氣引着了,連屋子都炸掉。他摸索了半日,終於把刀尖旋進一隻螺絲,接着又旋進了另外一隻,刀尖斷了,手也弄破了;那些螺絲釘又是異樣的長,怎麼也旋不出來。渾身淌着冷汗,又焦急又狂亂,他腦子裡忽然浮起一幅童年往事:似乎看到自己十歲的時候被關在黑房裡,撬去了鎖逃出屋子的情形……終於最後一隻螺絲退下了,鎖也拿下來了,掉下許多木屑。克利斯朵夫衝進房間,打開窗子,立刻吹進一陣冷風。克利斯朵夫撞着家具,在黑暗中找到了床,摸索着,碰到了阿娜的身子,顫危危的手隔着被單摸到一動不動的腿,直摸到她的腰:原來阿娜坐在床上發抖。煤氣還沒有發生作用:屋子的天頂很高,窗戶都不大緊密,到處有空氣流通。克利斯朵夫把她摟在懷裡。她卻氣憤憤的掙扎着,嚷道:「去你的罷!……你來干什?」

她把他亂打一陣,可是感情太激動了,終於倒在枕上,大哭着說:「哎喲!哎喲!得重新再來的了!」

克利斯朵夫抓着她的手,擁抱她,埋怨她,和她說些溫柔而又嚴厲的話:「你死!你自個兒死!不跟我一塊兒死!」

「哼!你!」她這話是表示一肚子的怨恨,意思之間是說:「你,你是要活的。」

他責備她,想用威嚇的方法改變她的主意:「瘋子!你不要把屋子炸掉嗎?」

「我就是要這樣,」她氣哼哼的嚷着。

他挑動她宗教方面的恐懼,這一下果然中了她的要害。他才提了兩句,她就嚷着要他住嘴。他卻不顧一切的說下去,認為唯有這樣,才能喚醒她求生的意志。她不出聲了,只抽抽搭搭的打呃。他說完了,她恨恨的回答:「現在你快活了罷?你做得好事!把我收拾完了,教我怎麼辦?」

「活下去啊,」他說。

「活下去!你不知道不可能嗎?你一點兒都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

「什麼事呢?」他問。

她聳了聳肩膀:「你聽着。」

於是她用簡短的斷續的句子,把她一向瞞着的事統統說了出來:巴比的刺探,鋪灰的經過,薩米的事,狂歡節,無可避免的羞辱等等。她說的時候也分不出哪些恐懼是有根據的,哪些是沒有根據的。他聽着,狼狽不堪,比她更分不出真正的危險與假想的危險。他萬萬想不到人家暗地裡釘着他們。他想了解這個情形,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對付這一類的敵人是沒辦法的,他只是沒頭沒腦的氣瘋了,唯一的念頭是想打人。

「幹嗎你不把巴比打發走呢?」他問。

她不屑回答。把巴比趕出去當然比讓巴比待在這兒更危險;克利斯朵夫也懂得自己問得無聊。許多思想在他腦子裡衝突;他想打定一個主意,立刻有所行動。他握着抽搐的拳頭說:「我要去殺他們。」

「殺誰?」她覺得這些廢話不值一笑。

他勇氣沒有了。周圍埋伏着奸細,可是一個也抓不到,每個人都是奸黨。

「卑鄙的東西!」他垂頭喪氣的說了一句。

他倒在地下,跪在床前,把臉緊貼着阿娜的身子。——兩人一聲不出。她對於這個既不能保衛她又不能保衛自己的男人,覺得又可鄙又可憐。他的臉感覺到阿娜的大腿在那裡冷得發抖。窗子開着,外面氣溫很低;明淨如鏡的天空,星都打着哆嗦。

她看見他跟自己一樣的失魂落魄,心裡痛快了些;然後聲音很兇但又很睏倦的吩咐:「去點一支蠟燭來!」

他點了火。阿娜牙齒格格的響着,拳着身子,抱着手臂放在胸口,下巴放在膝蓋上。他關了窗,坐在床上,抓着阿娜冰冷的腳,用手跟嘴巴焐着。她看了不由得感動了。

「克利斯朵夫!」她叫了一聲,眼神氣慘到極點。

「阿娜!」

「咱們怎麼辦呢?」

他瞅着她回答:「死罷。」

她快活得叫起來:「噢!真的嗎?你也願意死嗎?……那末我不孤獨了!」說完,她把他擁抱了。

「你以為我會丟掉你嗎?」

「是的,」她低聲回答。

他聽了這句話,才體會到她痛苦到什麼地步。

過了一忽,他用眼睛向她打着問號,她明白了,回答說:「在書桌的抽屜里。靠右手,最下面的一個。」

他便去找了。抽屜的盡裡頭果然有把手槍,那是勃羅姆在大學念書的時代買的,從來沒用過。克利斯朵夫又在一隻破匣子內找到幾顆子彈,一古腦兒拿到床前。阿娜望了一眼,立刻掉過頭去。克利斯朵夫等了一會,問道:「你不願意了嗎?」

阿娜猛的回過身來:「怎麼不願意!……快點兒!」

她心裡想:「現在我得永遠掉在窟窿里了。早一些也罷,晚一些也罷,反正是這麼回事!」

克利斯朵夫笨手笨腳的裝好了子彈。

「阿娜,」他聲音發抖了,「咱們之中必有一個要看到另外一個先死。」

她一手把槍奪了過去,自私的說:「讓我先來。」

他們倆還在互相瞧着……可憐!便是快要一塊兒死的時候,他們覺得彼此還是離得很遠!……各人都駭然想着:「我這是乾的什麼呢?什麼呢?」

而各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出這個念頭。這件行為的荒唐,在克利斯朵夫尤其感覺得清楚。他整個的一生都白費了;過去的奮鬥,白費了;所有的痛苦,白費了;所有的希望,白費了;一切都隨風而去,糟掉了;一舉手之間,什麼都給抹得乾乾淨淨……要是在正常狀態中,他一定會從阿娜手中奪下手槍,望窗外一扔,喊道:「不!我不願意。」

可是八個月的痛苦,懷疑,令人心碎的喪事,再加這場狂亂的情慾,把他的力量消耗了,把他的意志斵喪了,他覺得一無辦法,身不由主……唉!歸根結蒂,有什麼關係?

阿娜相信這樣的死就是靈魂永遠不會得救的死,便拚命的想抓住這最後一剎那:看着搖曳不定的燈光照着克利斯朵夫痛苦的臉,看着牆上的影子,聽着街上的腳聲,感到手裡有一樣鋼鐵的東西……她抓住這些感覺,仿佛一個快淹死的人抱着跟他一起沉下去的破船。以後的一切都是恐怖。為什麼不多等一下呢?可是她反覆說着:「非如此不可……」

她和克利斯朵夫告別了,沒有什麼溫情的表示,匆匆忙忙的,象一個怕錯失火車的旅客;她解開襯衣,摸着心,拿槍口抵在上面。跪在床前的克利斯朵夫把頭鑽在被單里。正要開放的時候,她左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好比一個怕在黑夜中走路的孩子……

那幾秒鐘功夫真是可怕極了……阿娜沒有開槍。克利斯朵夫想抬起頭來抓住阿娜的手臂,但又怕這個動作反而使阿娜決意開放。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失去了知覺……直聽到一聲哼唧,他方始仰起頭來,看見阿娜臉色變了,把手槍扔在床上,在他面前,她哀號着說:「克利斯朵夫!子彈放不出呀!……」

他拿起手槍看了看,原來生了銹,機關還是好的;也許是子彈不中用了。——阿娜又伸出手來拿槍。

「算了罷!」他哀求她。

「把子彈給我!」她帶着命令的口吻。

他遞給了她。她仔細瞧了瞧,挑了一顆,渾身哆嗦的上了膛,重新把火器抵住胸部,扳着機鈕。——還是放不出。

阿娜一撒手把手槍扔了,嚷着:「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他竟不許我死!」

她在被單中打滾,象瘋子一般。他想走近去,她又叫又嚷的把他推開了,終於大發神經。克利斯朵夫直陪她到天亮。最後她安靜下來,差不多沒有氣了,閉着眼睛,慘白的皮膚底下只看見腦門的骨頭和顴骨:她象死了一樣。

克利斯朵夫把亂七八糟的床重新鋪好,撿起手槍,拆下的鎖也裝還原處,把屋子都整理妥當,走了;時間已經七點,巴比快來了。

勃羅姆早上回家的時候,阿娜還是在虛脫狀態。他明明看到發生了一些非常的事,但既不能從巴比那兒,也不能從克利斯朵夫那兒知道。阿娜整天的不動,眼睛閉着,脈搏微弱到極點,有時竟完全停止;勃羅姆好不悲痛的以為她的心已經不會跳了。慌亂之下,他對自己的醫道起了懷疑,便找了一個同道來。兩人會診的結果,決不定這是發高熱的開始呢,還是一種憂鬱性的神經病:還得仔細觀察病狀的變化。勃羅姆老是守在阿娜床頭,連飯也不願意吃了。到了晚上,脈搏並不象寒熱,而是極度的疲乏。勃羅姆餵了她幾羹匙牛乳,馬上吐掉了。她的身體在丈夫的臂抱中象折臂斷腿的木偶。勃羅姆在她身邊坐了一夜,時時刻刻起來為她聽診。巴比並不為了阿娜的病着慌,但非常盡職,也不願意睡覺,和勃羅姆一塊兒守夜。

星期五,阿娜眼睛睜開了。勃羅姆和她說話,她卻不覺得有他這個人,只是一動不動,眼睛瞪着牆上的一角。中午,勃羅姆看見她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瘦削的腮幫上直淌下來;便很溫柔的替她抹着,但她始終流着淚。勃羅姆餵了她一些東西,她完全聽人擺布;晚上又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提到萊茵河,想跳下去,可是河水太淺。她迷迷忽忽的始終想着自殺的念頭,想出種種古怪的死法,而老是死不了。有時她不知跟什麼人在那裡爭論,神氣又忿怒又恐懼;她也跟上帝談話,固執的向他證明是他錯了;再不然是眼中燃着情慾的火焰,說出一些她似乎不會知道的婬盪的話。一忽兒她注意到巴比,清清楚楚的吩咐她第二天應該洗的衣服。夜裡,她昏昏的睡着了;忽而又抬起身子,勃羅姆趕緊跑上去。她神情好古怪的瞅着他,結結巴巴的,很不耐煩的,胡說一陣。

「親愛的阿娜,你要什麼呀?」他問。

她惡狠狠的回答說:「去把他找來!」

「找誰啊?」

她依舊瞅着他,還是那樣的表情,突然之間哈哈大笑;然後用手摸了摸腦門,哼唧着說:「哎!上帝!你忘了罷!……」

她說着又睡熟了,很安靜的睡到天亮。快拂曉的時候,她身子欠動了一會;勃羅姆扶着她的頭,給她喝水;她很和順的喝了幾口,親了一下勃羅姆的手,又昏迷了。

星期六早上九點左右,她醒過來,一言不發,伸出腿來想下床。勃羅姆要她睡下。她卻非下床不可。他問她幹什麼。她回答說:「做禮拜去。」

他跟她解釋,說今天不是星期日,教堂關着。她不聲不響,儘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指顫危危的穿衣服。勃羅姆的朋友,那位醫生,恰好走進房裡,便跟勃羅姆一同勸阻;後來看她一味堅持,就察看了一下病狀,也答應她出去了。他把勃羅姆拉在一邊,說他太太的病似乎完全在精神方面,最好順着她一點,出去也沒什麼危險,只要有勃羅姆陪着。勃羅姆就對阿娜說跟她一塊兒去。她先是拒絕,要自個兒出門。但她在房裡才走了幾步就搖搖晃晃,便一聲不響,抓着勃羅姆的手臂出去了。她身子虛得厲害,路上時時刻刻的停下。好幾次他問她願不願意回家,她可是繼續往前走。到了教堂,就象預先告訴她的一樣,大門關着。阿娜坐在門口一條凳上,打着寒顫,直坐到中午,然後攙着勃羅姆的胳膊,悄悄的走回來。晚上她又要上教堂。勃羅姆苦勸也沒用,只得重新出門。

克利斯朵夫那兩天完全是孤獨的。勃羅姆心事重重,當然想不到他了。只有一次,星期六上午,因為阿娜鬧着要出門,他想轉移目標,問她願不願意見見克利斯朵夫。不料她立刻顯得又害怕又厭惡,把他嚇得從此不敢再提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關在自己屋裡。憂急,愛情,悔恨,一片混沌的痛苦在他胸中交戰。他把所有的罪過都加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好幾次他站起身來想把事情向勃羅姆和盤托出,——可是又立刻想到,那只能多添一個痛苦的人。他始終受着情慾控制:老是在甬道里,在阿娜的門外走來走去,一聽見腳聲又馬上逃到自己屋裡。

下午,阿娜由勃羅姆陪着出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躲在窗簾後面看到了。原來是身子筆直,姿勢挺拔的人,現在竟駝着背,縮着頭,氣色蠟黃,人也顯得老了;勃羅姆替她裹着大衣與圍巾,她身子縮做一團,難看死了。但克利斯朵夫並沒看見她的丑,只看見她的不幸,心中充滿着憐憫與愛,恨不得奔過去跪在地下,親她的腳,親她這個被情慾掃蕩的身體,求她原諒。他一邊望着她一邊想:「這是我的成績!……」

他在鏡子裡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臉色一樣的難看,身上同樣有着死亡的紀錄。於是他又想:「是我的成績嗎?不是的。那是教人失掉理性的,致人死命的,殘酷的主宰的成績。」

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巴比到街坊上報告一天的經過去了。時簡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敲了五點。克利斯朵夫想到快要回來的阿娜和快要臨到的黑夜,突然害怕起來。他覺得這一夜再沒勇氣跟她住在一幢屋子裡了,理智完全被情慾壓下去了。他不知道會幹些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除了要阿娜以外。他無論如何要阿娜。想到剛才在窗里看見的那張可憐的臉,他對自己說:「啊!把她從我手裡救出去罷!……」

他忽然下了決心,把散滿一桌的紙張急急忙忙收起,用繩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出去了。走在甬道里靠近阿娜房門的地方,他突然害了怕,加緊腳步。到了樓下,他對荒涼的園子最後瞧了一眼,象賊一樣的溜出大門。冰冷的霧刺着皮膚。克利斯朵夫沿着牆根走,唯恐遇到一張熟識的臉。他直奔車站,踏上一節開往盧塞恩的火車,在第一站上寫了封信給勃羅姆,說有件緊急的事要他離開幾天,很抱歉在這種情形之下跟他分別,希望他和他通信,給了他一個地址。到了盧塞恩,他又換乘開往戈塔的火車,半夜裡在阿多夫和哥施埃能中間的一個小站上跳下來,根本不知道這地方的名字,以後也從來沒有知道。他在車站旁邊看到一家小客店就歇了腳。路上是一片汪洋。傾盆大雨下了一夜,又下了明天一天。雨水從一個破爛的水斗中瀉下來,聲音象瀑布一般。天上地下都被洪水淹沒了,溶化了,象他的思想一樣。他躺在潮濕而有股煤煙味的被單里,沒法睡覺,心中老想着阿娜所冒的危險,竟忘了自己的痛苦。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受到公眾的侮辱,非給她一條出路不可。在極端興奮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個古怪的主意:寫信給城中和他有點來往的少數音樂家中的一個,糖果商兼管風琴師克拉勃。他告訴他說,為了一件愛情的糾葛,他上意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沒到勃羅姆家以前就開始的,他本想在那裡把熱情壓下去,可是辦不到。信寫得相當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當的含混,可以讓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補充。克利斯朵夫要求克拉勃保守秘密,因為知道那傢伙最喜歡說短道長,預備他一接到信就把事情張揚出去。——事實上也果真是這樣。為了進一步的淆惑聽聞,克利斯朵夫在信尾又加上幾句,對勃羅姆與阿娜的病表示很冷淡。

當夜和第二天,他一心一意想着阿娜,把自己和她一起消磨的最後幾個月,一天一天的回想起來。他從熱情的幻景中去看她,永遠拿她當作自己理想中的人物,給她一種精神上的偉大,悲壯的意識,因為這樣他才更愛她。阿娜既不在眼前,這些熱情的謊言當然更象事實了。他認為她天生是個健全而自由的人,受着壓迫,想掙脫她的枷鎖,渴慕一種坦白的,闊大的生活;然後她又害了怕,把本能壓下去,因為它們不能跟她的命運調和,反而使她更痛苦。她對他喊着:「救救我!」他便緊緊的抱着她美麗的身體。所有的回憶把他折磨着;他覺得加深自己的傷痕有種痛苦的快感。白日將盡,苦悶越來越厲害,簡直不能呼吸了。

他莫名其妙的站起來,走出臥房,付了旅館的賬,搭上第一班望阿娜的城市開去的火車,半夜裡到了那兒,直奔勃羅姆家。小巷子裡有一個和勃羅姆的花園接連的園子。克利斯朵夫翻過牆頭,跳進鄰家的花園,再跳進勃羅姆的花園,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片,只有一盞守夜燈的微光照着一扇窗,——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裡受苦。他再跨一步就可以走進屋子了,手已經向門鈕伸出去了。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門,園子,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動。七八小時以內,他完全糊塗了,到這時才醒過來,嚇得渾身哆嗦。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雙好象釘在地下的腳拔起來,奔到牆邊,爬過去,逃了。

當夜他就離城,第二天跑到山裡去隱在一個蓋着白雪的小村子內……去埋葬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來,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完氣足,不為形役……」

「於是我就起來,拿出我本來沒有的,

那種大無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麼堅強,多麼勇敢!」

——《神曲·地獄》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麼呀?為什麼要打擊我呢?從我童年起,你就給了我貧窮,要我奮鬥。我毫無怨言的奮鬥了。我也愛我的貧窮。你給我的這顆靈魂,我曾經努力保持它的純潔;你放在我心中的這朵火焰,我曾經努力搶救……主啊,你卻是拚命要毀滅你所創造的東西,你把這火焰熄滅了,把這靈魂污辱了,凡是我賴以生存的都被你剝奪了。我在世界上只有兩件財寶:我的朋友和我的靈魂。現在我一無所有了。你把什麼都拿走了。在荒漠的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屬於我的,而你從我手裡搶去了。我們兩個人的心等於一顆,而你把它們撕破了;你給我們嘗到相依為命的甜蜜,為的是要我們更感到生死永訣的慘痛。你在我的周圍,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平空虛。我身心交瘁,我病了,沒有意志,沒有武器,好比一個在黑夜裡啼哭的孩子。你可是特意在這個時間打擊我。你輕輕的,象個奸細似的,從背後走來把我刺傷了;你對我放出情慾,放出你的那條惡狗。你知道我那時沒有氣力,不能奮鬥,情慾把我制服了,把我什麼都拿走了,一切都給玷污了,一切都毀滅了……我對自己厭惡到極點。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與羞恥叫喊出來,或是在創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罷了!可是我沒有精力,創作的機能也萎縮了。我象一株死了的樹……死,我不是等於死了嗎?噢,上帝!把我解放了罷,把這個肉體跟靈魂一起毀滅了罷,別讓我留在世界上了,別讓我活下去了,別讓我無窮無盡的在溝壑中掙扎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殺了罷!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舊向他這樣的呼籲。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脈中一個孤獨的農家。屋子背靠着樹林,藏在山坳里:後面是一塊隆起的高地,擋住了北風;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着草地迤邐而下。岩石到了某個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樹掛在邊緣上,枝條修長的櫸樹望後仰着。天色黯淡。渺無人跡。一片茫無邊際的空間。整個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着。只有半夜裡,狐狸在林間悲啼。那是嚴冬將盡的時節。遲遲不去的冬天。永無窮盡的冬天。似乎快完了,不料它又重新開始。

可是一星期以來,昏睡的土地覺得它的心復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溜入冰凍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櫸樹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來。一望皆白的草原上面,已經有些嫩綠的新芽象針尖似的探出頭來;它們周圍,在雪的空隙中間,潮濕的黑土仿佛張着小嘴在那裡呼吸。每天有幾個鐘點,在堅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喁的聲音。光禿的林中,幾隻鳥唱出尖銳響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對這些都沒留意。在他,一切都跟從前一樣。他不是成天在房裡打轉,就是在外邊亂跑,絕對沒法休息。靈魂被內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們在那裡互相搏鬥。被壓制的情慾照舊發瘋般的亂沖亂撞。而憎惡情慾的心理也是同樣的激烈。它們互相咬着咽喉,要拚個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們撕裂了。同時還有關於奧里維的回憶,關於他死亡的哀痛,創造欲不得滿足的苦悶,看到了虛無而竭力反抗的傲起。總而言之,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裡,不讓他有一分鐘安靜。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較平靜的時候,他也孤獨到極點,在心中找不到一點兒自己的東西:思想,愛情,意志,都被毀盡了。

創造!創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殘渣剩滓丟在波濤里罷!乘風破浪,逃到藝術的夢裡去罷!……創造!他要創造,可是辦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沒有規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時候,他非但不用擔憂精力會衰竭,倒反覺得過於旺盛的元氣是種累贅。他完全逞着性子,高興工作就工作,不高興工作就不工作,沒有任何固定的規則。實際上他隨時隨地都在工作,頭腦從來不空閒的。生命力沒有他那麼豐富而更深思熟慮的奧里維,曾經屢次告誡他:

「小心點兒。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激流:今天滔滔滾滾,明天可能點滴無存。一個藝術家應當把他的才氣抓在手裡,不能隨便揮霍。你應當疏導你的精力,把它納入正規。你得用習慣來約束自己,按時按日的工作。這種習慣對於一個藝術家的重要,不下於操練步法之對於一個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騷動的時候,——(那是永遠免不了的),——工作的習慣等於你的一副鐵甲,可以使你的心靈不至於崩潰。我很知道這一點。我能夠活到現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聽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對你是好的,朋友!厭倦人生嗎?哼!我才不會呢!我胃口太好了。」

奧里維聳了聳肩膀:「物極必反。最強壯的人鬧起病來是最危險的。」

奧里維的話此刻證實了。朋友死了以後,克利斯朵夫的內心生活並不馬上枯竭,可是變得斷斷續續的,會突然之間奔瀉一陣,然後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見了。克利斯朵夫沒留意這情形;那時他對什麼都無所謂。悲痛與方在萌動的情慾占據了整個的思想。——但是颶風過後,他又想找那個泉源來解渴的時節,便什麼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沒有。心靈枯涸了。他儘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潛流飛湧出來,儘管不惜任何代價的要創造,精神可不聽指揮了。他不能向習慣求救。而習慣才是忠實的盟友;我們有時會把一切的生活意義都失掉,只有它始終如一,永遠跟着我們,一聲不出,一動不動,直瞪着眼睛,抿着嘴唇,用它那雙穩定的,從來不哆嗦的手,帶着我們穿過危險的行列,直到我們重見光明,對人生又有了興趣的時候為止。克利斯朵夫卻是孤零零的,他的手在黑夜裡碰不到一隻援助他的手。他沒有力量再爬上山頂去迎接陽光。

這是最兇險的關口。他覺得快要發瘋了。有時他跟自己的頭腦作着荒唐而狂亂的鬥爭,因為他象狂人一樣有些執着的念頭,數目和他糾纏不清:他往往數着地板,數着森林中的樹木。有時根音的數目字與和弦的度數在他腦中打架。有①時他象死人一樣的慮脫。


①根音為和聲學上的專門名詞。

沒有一個人關切他。他住的是一所破屋,跟正屋分開的。臥房歸他自己收拾,——並且也不天天收拾。每頓飯都由人家送來,放在樓下;他簡直看不見一個人。房東是沉默而自私的鄉下老頭,根本不理會他。克利斯朵夫吃東西也好,不吃東西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連克利斯朵夫晚上回不回家也不大有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中迷了路,半個身子陷在雪裡,差點兒回不來。他竭力用疲勞來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有機會能不勝困憊的睡上幾小時。

關切克利斯朵夫的唯有一頭聖?裴那種的老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凳上,它過來把眼睛血紅的大腦袋靠在他的膝上。他們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可以瞧上大半天。克利斯朵夫讓它待在身邊,象病中的歌德一樣,並不為這雙眼睛有什麼不安,也不想對它們說:「去你的罷!……你這是白費氣力,鬼東西,你抓不住我的!」

他聽讓這一對表示哀求的,半睡半醒的眼睛吸引,同時他也很想幫助它們,覺得這是一顆被拘囚的靈魂向他求告。

因為受着痛苦的磨練,活活的脫離了人生,遭着人類自私自利的蹂躪,他才看到了被人類迫害的犧牲者,看到了人類得意揚揚的屠殺別的生物的戰場,心中不由得又憐憫又厭惡。便是在幸福的時候,他也一向喜歡動物,不忍看到它們受虐待,對於打獵有種強烈的反感,只因為怕人笑話而不敢表示出來,或許對自己也不敢承認;但他不願意親近某些人,骨子裡的確是為了這個原因;他從來不能跟一個以殺害動物為樂的人做朋友。這倒不是為了溫情主義:他比誰都明白生活是建築在痛苦與殘忍上面的,一個人要活着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那不是閉上眼睛,說說空話所能解決的。也不能因此而放平生活,象小孩子一般的抽抽搭搭。倘若今日還沒有旁的方法可以生活,就得為了生活而殺戮。但為殺戮而殺戮的人是個兇手。雖然是無意識的,可究竟是兇手。人類應當努力減少痛苦與殘忍:這是我們最重要的責任。

平時這些思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是深深的埋着的。他不願意去想它。想有什麼用呢?有什麼辦法呢?他應當成為克利斯朵夫,完成他的事業,不惜任何代價的求生存,哪怕要犧牲一些弱者也得生存……世界不是他造的……別想罷,別想罷!

可是等到他也遭了禍害,打了敗仗,就非想到不可了!從前他責備奧里維,不該對於人家所受的和給旁人受的苦難抱着無謂的同情,自己為之而悔恨交集更加是多此一舉。如今他卻比奧里維更進一步:因為他元氣充足,所以衝動之下,對宇宙間的悲劇看得格外透徹。他體會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剝光了。一想到那些動物,他不由得渾身戰慄;悲憤到極點。他完全了解禽獸眼中的表情,看到它們有一顆和他的靈魂一樣的靈魂,一顆無法伸訴的靈魂。它們的眼睛在那裡嚷着:「我又沒侵犯你們,幹嗎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慣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頭關在柵欄里哀鳴的小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帶着藍色,粉紅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腦門上的蜷毛,紫色的面部,向內拳曲的膝骨;——或是一頭羔羊被一個鄉下人縛着四腳倒提着,把腦袋拚命望上仰,象小孩子般的哼哼嘰嘰,伸着灰色的舌頭,咩咩的叫着;——或是擠在籠里的母雞;——或是一頭被人屠殺的豬在遠處哀號;——或是在廚房桌上被人破了肚子的魚……人類加在這些無辜的動物身上的酷刑,都緊緊的牽着他的心。假定它們也有一點兒理性的話,世界對於它們該是一場多麼可怕的惡夢!那些麻木不仁,又盲又聾的人,割着它們的喉管,掐着它們的肚子,把它們腰斬,活活的燒着,看着它們痛苦的抽搐。便是在非洲吃人的種族裡頭,也沒有比這個更殘暴的事。對於一個沒有成見的人,看到動物的痛苦比人類的痛苦更難忍受。因為人的受苦至少被認為不應該的,而使人受苦的也被認為罪人。但每天都有成千累萬的動物受到不必要的屠殺,大家心上沒有一點兒疙瘩。誰要提到這一點,就會給人笑話。——然而這的確是不可赦免的罪惡。只要犯了這一樁罪,人類無論受什麼痛苦都是活該的了。這是他欠下的血債。如果真有一個上帝而竟容忍這種罪惡,那就是上帝欠的血債。倘若上帝是慈悲的,那末最卑微的生靈就應該得救。倘若上帝只對強者發慈悲,而對於弱者,對於給人類作犧牲的下等的生物沒有正義,那末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慈悲,什么正義……

可憐人類的屠殺在宇宙的大屠殺中還不算一回事呢。禽獸也在互相吞噬。和平的植物,無聲無息的樹木,在它們之間也等於凶暴的野獸。所謂森林的恬靜,只是文人學士的好聽的詞藻而已,因為他們只認識書木中的宇宙……克利斯朵夫屋子旁邊的森林中就有着可怕的鬥爭。殺人犯似的櫸樹撲在美麗的松樹身上,憑着象古希臘柱頭那樣苗條的腰肢,使它們窒息。同時它們也撲在橡樹身上,把它們拗得折臂斷腿。巨人式的百臂的櫸樹,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樹,把周圍的一切都毀滅了。沒有敵人的時候,它們便同類相殘,彼此扭做一團,好象洪荒時代的巨獸。斜坡下面的樹林裡還有皂角樹在林邊望裡頭鑽進來,攻擊小松樹,壓着敵人的根株,用樹膠把它們毒死。那是拚個你死我活的鬥爭,得勝的把敵人的地盤和殘骸一起併吞了。大妖魔沒收拾完的,還有小妖魔來收拾。長在根上的菌竭力吮吸病弱的樹,慢慢的消耗它的元氣。黑蟻侵蝕那些已經在腐爛的林木。幾千百萬看不見的蟲豸把一切蛀蝕,穿洞,把生命化為塵土……而這些戰鬥都是在靜默中搬演的!……自然界的和豈不過是一個悲壯的面具,面具底下還不是生命的痛苦與慘酷的本相嗎?

克利斯朵夫筆直的往下沉了。但他不是一個束手待斃,讓自己淹死的人。他心裡想死,事實上卻是竭盡所能的求生存。莫扎特說過,「有一等人是始終要奮鬥的,除非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克利斯朵夫便是這樣的人。他覺得自己快消滅了,所以一邊往下掉一邊舞動手臂,東抓抓,西找找,想找一個依傍,讓自己吊着。他以為找到了。他才想起奧里維的孩子,立刻把所有的求生的意志寄托在他身上,拚命把他抓住了。對啦,他應當找這個孩子,要人家給他,讓他教養,讓他愛,代替父親的地位,——他要使奧里維在兒子身上再生。既然他因為痛苦而變得自私了,怎麼不早想到這一點呢?於是他寫信給撫養孩子的賽西爾,很焦心的等着回音。他全副精神想着這個念頭,教自己鎮靜:——啊,還有個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為知道賽西爾的心是極好的。

回信來了。賽西爾告訴他,奧里維死後三個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裡來對她說:「還我孩子!」

這便是當初丟下奧里維和孩子的女人,——雅葛麗納,可是已經面目全非。她那次瘋狂的愛情沒有多久就完了。情人還沒有對她厭倦的時候,她先對情人厭倦了,回到母家,喪氣之極,對一切都厭惡,人也老了許多。為了那樁鬧得沸沸揚揚的桃色事件,許多朋友跟她斷絕了。平時行為最不檢點的人並不是最寬容的。連她的母親都對她表示那樣的輕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會上的虛偽。奧里維的死更是個重大的打擊。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氣,教賽西爾不忍拒絕她的要求。把一個視同己出的小娃娃退還給人家當然是極難受的,但對一個比你更有權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離豈不更痛苦嗎?她原來想寫信給克利斯朵夫,徵求他的意見。但克利斯朵夫從來沒答覆她的信,她已經不知道他的通信處,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着……人生的快樂得而復失,有什麼辦法?唯有隱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夠幸福,能夠有人愛……

回信是傍晚到的。遲遲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經長出新葉的樹林中,枝條又被積雪壓斷了,劈劈拍拍的響着,象戰場上的聲音。克利斯朵夫獨自待在屋裡,不點***,在白光閃爍的黑影里每次聽到林中悲壯的聲響都嚇得直跳,他也象那些樹木一樣,給沉重的擔子壓得格格的響着。他想:

「如今是什麼都完了。」

一夜過後,又是白天;樹木並沒有斷。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還有以後的幾天幾夜,樹木繼續受着壓迫,劈劈拍拍的響着,可始終沒斷下來。克利斯朵夫一點兒生存的意義都沒有了,可是照舊活着。他再沒有理由奮鬥了,可是他照舊奮鬥,一拳來一腳去,跟那腐蝕他脊骨的無形的敵人肉搏,好比雅各對天神的苦鬥。他對鬥爭並不存什麼希望,只等有個結束:他永遠在那裡苦鬥,嘴裡喊着:

「你儘管把我打倒罷!幹嗎不打倒我呢?」

幾天過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鬥告了個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舊撐着身子,走出門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個堅強的種族支持的人,還是幸福的。祖父的跟父親的腿,把快要倒下來的兒子的身體撐住了;強壯的祖先們一舉手之間把那顆筋氣力盡的靈魂給托住了,好象戰士雖死,他的坐騎還是把他馱着。

他走在兩個土窪中間一條高坡的路上,又走下一條地上都是尖石頭的小徑,石頭中盤根錯節的長着些發育不全的橡樹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兒去,但腳步比神志清楚的人更穩實。他沒有睡覺,幾天以來差不多沒吃過東西,眼睛前面蒙着一層霧,向着下邊的山谷走去。——那時正是復活節的前幾日。天是陰的。冬季最後一個寒潮退下去了,和煦的春天正在醞釀中。下面許多小村子裡傳來一陣陣的鐘聲。先是從山腳下土坳里的一個鐘樓上來的;鐘樓頂上蓋着雜色的乾草,有黑的,有黃的,長着一層蘚苔,象絲絨一樣。接着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見的那個鐘樓。隨後又是對河平原上的那些。還有在很遠的地方,霧靄蒼茫中的一個村子隱隱約約發出一片模糊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腳步,幾乎要昏過去了。那些聲音似乎對他說:

「到我們這兒來罷!這兒只有和平,沒有痛苦。不但痛苦消滅了,思想也消滅了。我們可以催眠你的靈魂,讓它在我們的臂抱中睡着。來罷,休息罷,你從此不會醒了……」

他覺得多麼疲倦!真想睡覺。可是他搖搖頭,回答:

「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他又往前走,不知不覺走了好幾里地。因為身體虛弱,頭昏目眩,最單純的感覺也有意想不到的反響。他的思想在天上地下反射出許多奇奇怪怪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照着陽光的荒涼的路上閃過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影子,把他嚇了一跳。

到一個樹林出口的地方,他發覺近邊有個村子,因為怕見人,馬上回頭走,可是不能不走近村子高頭的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它靠着山腰,象一所療養院,四周是個向陽的大花園,寥寥落落的有幾個步子不大穩健的人在沙道上走着。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但在小徑的拐角兒上,他劈面遇到一個眼睛慘白的人,軟綿綿的坐在兩株白楊底下的凳上,臉又胖又黃,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面。身後另外坐着一個人。兩人都不出一聲。克利斯朵夫已經在他們面前走過了,又忽然停下來,覺得那雙眼睛是他認識的,回過頭去瞧了瞧。那人始終不動,瞪着前面,仿佛有一個固定的目標。旁邊那個看見克利斯朵夫招手,便走過來。

「他是誰啊?」克利斯朵夫問。

「療養院裡的一個病人,」那人指着屋子回答。

「我好象認識他的。」

「可能的。他是一個德國很出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說出一個姓名。——果然是的。克利斯朵夫從前在曼海姆雜誌上寫文章的時代跟他見過。那時他們處於敵對的地位。克利斯朵夫才露頭角,對方已經成名了。他性格很強,很有自信,不是他的作品他都瞧不起。他那些寫實的,刺激感官的小說,不象一般流行的作品那麼庸俗。克利斯朵夫雖然討厭他,對於他那種世俗的,真誠的,範圍狹小的,但很完美的藝術,也不由得暗暗欽佩。

「他這個病已經有一年了,」那個看守的人說。「醫過一陣,大家以為他好了,送他回去了。不料又發了。一天晚上,他竟然從窗里跳下去。初到這兒的時候,他又是騷動,又是叫嚷;現在可非常安靜,整天就這樣的坐着。」

「他在那裡瞧什麼呢?」克利斯朵夫問。

他走近凳子,不勝憐憫的瞅着這個被病魔打敗的人,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皮很厚,一隻眼睛差不多閉着。那瘋子似乎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在他旁邊。克利斯朵夫叫着他的姓名,握着他的手,——覺得又軟又潮,絲毫無力,象一樣死的東西;他不敢再把它拿在自己手裡。瘋子把望上翻起的眼睛向克利斯朵夫瞧了瞧,又瞪着前面,呆頭呆腦的笑着。

「你瞧什麼啊?」

「我等着,」那人一動不動的低聲回答。

「等什麼?」

「等復活。」

克利斯朵夫打了個寒噤,趕緊跑了。這句話象火箭一般的射到他的心裡。

他沒頭沒腦的望森林裡鑽,朝着回家的方向爬上山坡,因為心緒很亂,迷了路,走進一個大松林。一片陰影,萬籟無聲。不知從哪兒來的幾點火黃的陽光透入濃厚的陰影。克利斯朵夫被這幾道光催眠了,覺得周圍漆黑一團。他踏着厚厚的針氈,象脈管般隆起的樹根常常絆他的腳。樹下沒有一株植物,沒有一片鮮苔。枝頭上也沒有鳥聲。樹身下部的枝條已經枯了,所有的生機全躲在上面有陽光的地方。再望前去,連這點兒生意也熄滅了。那是樹林中間被某種神秘的病侵蝕的部分。各種細長的地衣象蜘蛛網似的包裹着紅紅的松枝,把它們從頭到腳捆縛着,從這一株樹蔓延到那一株樹,把森林窒息了。它們象水底下的海藻,到處伸着觸角。四下里也如同海洋深處一樣的靜寂。高頭的陽光暗淡了。死氣沉沉的林中不知怎麼溜進了一片霧,包圍着克利斯朵夫。一切消滅了;什麼都沒有了。他亂竄了半小時;白茫茫的霧越來越濃,變得黑沉沉的,刺他的喉嚨;他自以為望前直走,其實在那裡繞***,松樹上掛着奇大無比的蜘蛛網,霧氣經過的時候在網上留下搖搖欲墜的水珠。臨了,天羅地網似的迷陣漏出一個空隙,讓克利斯朵夫走出了海底森林,又看到些生氣蓬勃的樹木,松樹跟櫸樹的無聲的鬥爭。但周圍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醞釀了幾小時的靜默,騷動起來了。克利斯朵夫停下來聽着。

突然之間遠遠的來了一陣波濤。樹林深處先捲起一陣風,象奔馬似的到了樹頂上,樹尖都象水浪一般的波動。那陣風好比彌蓋朗琪羅畫上的上帝在百丈巨濤中洶湧而來,在克利斯朵夫頭頂上滾過。森林為之戰慄,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為之戰慄了。那是大地回春的先兆……

然後一切又靜下來。克利斯朵夫懍懍然趕回家,兩腿索索的抖個不住,走到屋門口,象被人追逐似的望後回顧了一下。天地仿佛死了。山坡上的樹林都死氣沉沉的睡着了。靜止不動的空氣顯得異樣的透明。萬籟無聲。唯有一道剝蝕岩石的泉水,嗚嗚咽咽的替大地唱着哀歌。克利斯朵夫渾身滾熱的睡下。和他一樣煩躁不安的牲口在隔壁的牛棚里騷動……

夜裡,他迷迷忽忽的似睡非睡。遠遠的又起了一陣波濤:風又來了,這一回卻是飆風,——是春天的季候風,它吐出灼熱的呼吸,使酣睡未醒,打着寒噤的土地感到一點兒溫暖;它把冰溶解了,把一路上的甘霖都給帶來了。土窪那邊的樹林中,風象打雷一般咆哮怒吼,越來越近,越來越膨大,以千軍萬馬之勢衝上山坡;整個山林都是一片呼嘯聲。屋子裡有騎馬嘶鳴不已,幾頭母牛也跟着叫。克利斯朵夫坐在床上聽着,連頭髮也豎了起來。狂風吹到了,呼呀呼呀的直叫,定風針格格的響着,屋瓦亂飛,屋子也搖搖欲動。一個花盆給吹在地下,打破了。克利斯朵夫沒有關嚴的窗嘩啦啦的打開了,一陣熱風直衝進來,劈面吹着克利斯朵夫,也吹到了他裸露的胸部。他跳下床,張着嘴,連氣都透不過來。似乎有個活的上帝衝進了他空虛的靈魂。這就是復活!……空氣進入他的喉管,新生命的波浪灌飽了他的臟腑。他覺得自己要爆裂了,想要叫喊,叫出他又痛苦又快樂的情緒,但他只能吐出幾個沒意義的聲音。紙張被狂風吹得滿屋亂飛;他搖搖晃晃的用手臂敲着牆,在房間裡手舞足蹈的嚷着:

「噢!你,你,你終於回來了!」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噢,你,我不是找不到你了嗎?……

幹嗎把我丟了呢?」

「為了要完成我的使命,完成你所放棄的使命。」

「什麼使命?」

「戰鬥啊。」

「你為什麼還要戰鬥?你不是萬物的主宰嗎?」

「不是的。」

「你不就是萬物嗎?」

「我不是萬物。我是征服虛無的生命。我不是虛無。我是在黑夜中燒毀虛無的火。我不是黑夜。我是永久的戰鬥。我是永遠在奮鬥的自由意志。跟我一同戰鬥,一同燃燒罷。」

「我打敗了。不中用了。」

「你打敗了?你覺得完了?那末別人會打勝的。別想着你自己,得想着你的隊伍。」

「我是孤獨的,只有我一個人;我沒有隊伍。」

「你不是孤獨的,你不是屬於你的。你是我的許多聲音中間的一個,是我的許多手臂之中的一條。得替我說話,替我作戰。倘若手臂斷了,聲音嗄了,我還是站着;我可以用別的聲音,別的手臂來鬥爭。你即使打敗了,還是屬於一個永不打敗的隊伍。別忘了我的話,你便是死了還是會勝利的。」

「主啊,我多痛苦!」

「你以為我不痛苦嗎?千百年來,死亡追着我,虛無等着我。只靠了一次又一次的勝仗,我才打出路來。生命的大河被我的血染紅了。」

「戰鬥,永遠要戰鬥嗎?」

「是的。上帝也在那裡戰鬥。上帝是一個征服者,是一頭吞噬一切的獅子。虛無包圍上帝,上帝把虛無降服。戰鬥的節奏才是最高妙的和聲。這和聲可不是為你那些人間的耳朵聽的。只要知道它存在就行了。安安靜靜的盡你的本分,讓神明去安排一切。」

「我沒有氣力了。」

「替那些強者歌唱罷。」

「我的嗓子破裂了。」

「那末祈禱罷。」

「我的心已經不乾淨了。」

「把它扔掉,拿我的去。」

「主啊,要忘掉自己,把自己死了的靈魂丟掉,倒還罷了。可是怎麼能丟棄我的死者,怎麼能忘掉我所愛的人呢?」

「把他們跟你自己死了的靈魂一起丟掉罷。只要找到了我的活生生的靈魂,你就會發覺你的死者並沒死了。」

「噢,你曾經把我遺棄,將來還會遺棄我嗎?」

「會的。一定的。可是你決不能把我丟下。」

「要是我的生命熄滅了呢?」

「那末把別的生命點起來。」

「倘若我連心都死了呢?」

「那末生命是在別的地方了。打開你的窗戶迎接它罷。你這糊塗蟲,屋子坍了,你還把自己關在裡頭!快快出來罷。還有別的地方可以住呢。」

「噢!生命,噢!生命!我明白了……過去我在自己心中,在我的空虛而閉塞的靈魂中找你。我的靈魂破碎了;不料我的傷口等於一扇窗子,從那裡透進了空氣;我又能夠呼吸了;噢,生命!我又把你找到了!……」

「是我把你找回來的……別說話,你聽着。」

克利斯朵夫便聽見生命的歌聲象泉水喁語一般在胸中響亮。憑窗遠眺,昨天還是奄奄一息的樹林,今天卻在春風春日之下洶湧澎湃。陣陣的風濤,歡樂的顫抖,在樹幹中間飄過;屈曲的枝條向着明朗的天空欣欣然伸着手臂。急流奔瀉,有如歡笑的鐘聲。同樣的景色昨天還埋在墳墓里,今天可復活了;生命回來了,而克利斯朵夫心中的愛也醒過來了。得到上帝恩寵的靈魂簡直是一樁奇蹟!靈魂從惡夢中覺醒,一切都在它周圍再生。心又跳動了。枯涸的泉水又開始流了。

克利斯朵夫重新加入神聖的戰鬥……他自己的戰鬥,人類的戰鬥,一到這個陽光象雪片般亂舞的大混戰中就顯得太渺小了!……他把自己的靈魂剝光了。好比一個人在夢裡常常會弔在空中似的,他從高處看自己,從大千世界中看自己;那時他的痛苦的意義立刻顯出來了。他的鬥爭是眾生萬物的大鬥爭中的一部分。他的失敗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而且馬上得到補救的。他為大家鬥爭,大家也為他鬥爭。他們分擔他的憂苦,他也分享他們的光榮。

「同伴們,敵人們,向前罷,踏在我的身上罷,炮車儘管在我身上輾過罷!我根本不想到那個傷我皮肉的鐵輪,不想那些踩着我腦袋的腳,我只想着替我報復的人,想着主宰,想着成千累萬的隊伍的領袖。我的血是給他未來的勝利鋪路的……」

如今他覺得上帝不是一個麻木不仁的創造者,不是一個尼羅在鐵塔上眺望他自己放下的大火。上帝也在受苦。上帝①也在戰鬥,跟戰鬥的人一塊兒戰鬥,援助受苦的人。因為它是生命,是黑夜裡的一點光明,它慢慢的展布開去,要吞沒黑夜。可是黑夜無邊,神的戰鬥永遠沒有休止;而誰也不知道結果。那是英雄的交響樂,連那些互相衝突,互相混雜的不協和音也會化作清明恬靜的音樂。象櫸樹林無聲無息的作着猛烈的戰鬥一樣,生命就在永恆的和其中作着戰鬥。


①尼羅為羅馬帝國的大帝,以荒婬無道著稱於史。相傳公元六十四年時羅馬城中的大火為其所縱。

這些戰鬥,這種和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迴響。他是一個貝殼,其中可以聽到海洋的波濤。小號的呼號,各種聲響的巨風,英勇的吶喊,在威鎮一切的節奏上面飛過。因為在這顆有聲的靈魂中,一切都變了聲音。它為光明歌唱,為黑夜歌唱,為生命歌唱,為死亡歌唱,為戰勝的人歌唱,也為他自己,——戰敗的人歌唱。它唱着。一切都唱着。它只是歌唱。

滔滔汩汩的音樂,象春雨一般滲進那片在冬天龜裂的泥土。羞恥,哀傷,悲苦,如今都顯出了它們神秘的使命:它們使泥土分解,給它肥料;痛苦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田野又開滿了花,可不是上一個春天的花。一顆新的靈魂誕生了。

它時時刻刻都在誕生。因為它的骨骼還沒固定,不象那些發育到頂點而快要老死的靈魂。它不是一座雕像,而是在溶液狀態中的金屬。它身上每秒鐘都顯出一個新的宇宙。克利斯朵夫不想固定它的界限。他好象把自己的過去統統丟開了,出發作一次長途旅行:憑着年輕人的熱血,無掛無礙的心胸,呼吸着海洋的空氣,以為這旅行是沒有完的,他覺得快樂極了。在世界上到處奔流的那股創造力又把他抓住了,世界的財富使他看得出神了。他愛着,他能夠化身,化身為他的同胞。而一切都是他的同胞,從他踩在腳下的草到他握着的人家的手。或是一株樹,或是映在山上的雲影,或是草坪的氣息,或是嗡嗡作響的夜晚的天空,其中有的是蜂群一般數不清的太陽……那簡直是熱血的漩渦。他不想說話,不想思索,只是笑着,哭着,在這生氣洋溢的幻境中化掉了……寫作,為什麼寫作?難道你能寫出不可言說的境界嗎?……然而不管可能與否,他非寫不可。那是他避不掉的。到處都有種種的思想一閃一閃的照射他。怎麼能等待呢?所以他就寫了,不管用什麼寫,也不管寫在什麼上面;往往他還說不出胸中飛涌的那些句子是什麼意思;而一個樂思還沒寫完,另外一個又來了。他寫着,寫着,寫在襯衣的袖口上,寫在帽子的皮帶上;不管他寫得多快,思想總是來得更快,簡直需要一種速記術才好……

可是這不過是些不成形的斷片。等到他要把這些思想放進一般的音樂形式,困難就來了;他發覺從前的模子沒有一個再適用;如果要把自己的意境忠實的保留下來,就得先把至此為止所聽到的,所寫過的,統統忘掉,把所有學得來的公式和傳統的技術一起推翻,——那只能給萎靡不振的精神做拐杖,給那些懶於用自己的腦子去思想,襲取他人的見解的人做一張現成的床鋪。從前,在他自以為生命與藝術已經成熟的時期,——(其實只到了他許多生命中一個生命的終點),——他用來表白的是一般的語言,不是跟自己的思想同時產生的新語言;他的感情是隨着現成的邏輯發展的,那邏輯提供他一部分公式化的句子,帶他走着前人的老路,到一個早先定妥而且是群眾所等待的結局。此刻可沒有現成的路了,應當由情操去開闢出來,思想只有跟從的分兒。他的任務已經不是描寫熱情,而是要和熱情合為一體,使他跟內心的規律交融。

同時,克利斯朵夫掙扎了好久而不願意承認的矛盾居然消滅了。因為他雖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也常常為一些與藝術無關的問題操心,認為藝術有一種社會的使命。他沒覺得自己原來有兩種人的性格:一個是創造的藝術家,完全不問道德後果的;一個是行動者,喜歡推理的,希望他的藝術有道德的與社會的作用,他們倆有時使彼此非常為難。現在他一心一意的想着創造,等於受着自然律支配的時候,就把實用的念頭丟開了。當然他照舊瞧不平時下那種卑鄙的不道德的風氣,始終認為婬猥的藝術是最低級的藝術,是藝術的一種病,長在腐爛的樹幹上的毒菌。但即使以享樂為目標的藝術等於把藝術送入妓寮,克利斯朵夫也不至於矯枉過正,提倡庸俗的實用主義,提倡以道德為目標的藝術,把天馬Yan割了教它去犁田。最高的藝術,名副其實的藝術,決不受一朝一夕的規則限制;它是一顆向無垠的太空飛射出去的彗星。不管在實用方面這股力是有用的,無用的,或者是危險的,它總是力,總是火,是天上閃出來的電光;因為這一點,它是聖潔的,是善的。它的善,可能在實用世界中也成為善;但它真正的,神聖的善,跟信仰一樣是超乎自然的。它和它的來源——太陽——相同。太陽既非道德的,亦非不道德的。①它是生命。它戰勝黑夜。藝術亦然如此。


①希臘神話以阿波羅為駕馭太陽的光明之神,同時亦為藝術之神,象徵藝術與太陽同源。

所以完全浸在藝術中間的克利斯朵夫不勝驚愕的發覺,心中湧起許多陌生的,意想不到的力量;既不是他的情慾,也不是他的悲哀,也不是他有意識的靈魂……——而是一顆陌生的,對他的所愛所苦,對他的整個生涯全不關心的靈魂,一顆歡樂的,神妙的,獷野的,不可解的靈魂!它把克利斯朵夫當做馬一樣的驅策,老是用踢馬刺踢着他。偶爾能歇下來喘口氣的時候,他一邊看着所寫的東西,一邊問自己:

「怎麼,怎麼這個會從我身上出來的?」

他那時被精神的狂亂降服了,那是所有的天才都領教過的、不受意志拘束的、獨立的意志,是「世界與生命的謎」,為歐德稱為「妖魔一般的」;他自己雖有武裝保護,也被它制服了。

克利斯朵夫寫着,寫着,成天成月的寫着。有些時期,豐滿的精神不需要任何養料,繼續在那裡無窮無盡的生產。只要輕輕的撩撥一下,微風送來一些花粉,就能使千千萬萬的內心的萌芽長發起來……克利斯朵夫沒有時間思索,也沒有時間生活。忙於創造的靈魂威鎮着生命的廢墟。

隨後,一切都停止了。克利斯朵夫筋氣力盡,老了十歲,——可是得救了。他離開了克利斯朵夫,托生到了上帝身上。

頭上突然出現了星星白髮,好似秋天的花在九月里一夜之間開遍了草原。腮幫上有了新的皺紋。可是恬靜的眼神恢復了,嘴巴的神氣表示隱忍了。他心平氣和。如今他明白了。他明白:一朝面對着震撼世界的力量,他的驕傲,人類的驕傲,都是沒用的。沒有一個人能完全自主。非警惕不可。要是你睡着了,那股力就會溜進我們胸中把我們帶走……帶到哪樣的深淵裡去呢?帶到泉源枯竭的地方,把我們丟在乾涸的河床裡面。單是願意戰鬥還不夠。應當向不可知的神明低頭!他興之所至,會隨時隨地給你愛情,死亡,或是生命。沒有上帝的意志,單是人的意志是一無所用的。上帝在一剎那間就能毀滅我們多少年的勞作與努力。而他高興的時候,也能使朽腐化為神奇。一個能創造的藝術家,特別感覺到自己逃不過神的掌握;因為真正偉大的藝術家是只說神靈啟示他的話的。

克利斯朵夫這才懂得海頓老人的明哲,——他每天早上執筆之前先要跪着……戰戰兢兢的提防,誠惶誠恐的祈禱。所以你得祈禱上帝,求他和你同在。你得抱着虔誠與熱愛的心和生命之神溝通。

夏天將盡,一個巴黎朋友經過瑞士,發見了克利斯朵夫的隱居,特意登門拜訪。他是音樂批評家,一向最賞識他的作品。和他同來的還有一個知名的畫家,也是崇拜克利斯朵夫的。他們告訴他,歐洲各地都在演奏他的作品,極表歡迎。克利斯朵夫對這個消息並不感到興趣,認為過去的他已經死了,早已不把那些作品放在心上。因為客人要求,他拿出最近作的曲子。但對方完全不懂,以為克利斯朵夫瘋了。

「沒有旋律,沒有節奏,沒有主題的經營;只是一種流汁,沒有冷卻的液體,它可能適應任何形式而自己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形式;它什麼都不象;只是一片混沌中的幾點微光。」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回答:「差不多是這麼回事。混沌的眼睛在世界的幕後發光……」

但來客不懂得諾瓦利斯①的這句名言,只暗暗的想:「他才氣盡了。」

克利斯朵夫並不希望他了解。

客人告別的時候,他陪着他們走一程,有心帶他們看看山上的風光。但他也沒有走多少路。看到一片草原,音樂批評家便提起巴黎戲院的裝飾;那位畫家又認為色調配合得很不高明,完全是瑞士風味,象又酸又無味的大黃餅,霍特婁②一派的東西;並且他對自然界也表示很冷淡。


①諾瓦利斯為十八世紀德國詩人。

②霍特婁為十九世紀瑞士歷史畫家。

「自然界?什麼叫做自然界?我就不認識!有了光和色,不就行了嗎?我才不理會什麼自然呢……」

克利斯朵夫跟他們握了手,讓他們走了。他對這些情形都不動心了。他們都是在土窪那一邊的。這樣倒更好。他不想對人家說:「要到我這裡來,應當走同樣的路。」

幾個月來把他燒着的火低下去了。但克利斯朵夫心中依舊保持着那股暖氣,知道火一定還會燒起來,要不是在他身上,就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不管它在哪兒,他總是一樣的愛它:火總是同樣的火。在這個九月的傍晚,他覺得那道火蔓延着整個的自然界。

他望回家的路上走。一陣暴雨過了,又是陽光遍地。草原上冒着煙。蘋果樹上成熟的果子掉在潮濕的草里。張在松樹上的蜘蛛網還有雨點閃閃發光,好比古式的車輛。濕漉漉的林邊,啄木鳥格格的笑着。成千成萬的小黃蜂在陽光中飛舞,連續而深沉的嗡嗡聲充塞着古木成蔭的穹窿。

克利斯朵夫站在林中一平空地上:那是土坳中間一片橢圓形的盆地,滿照着夕陽;泥土赫紅,中間有一小方田,長着晚熟的麥與深黃的燈芯草。周圍是一帶秋色燦爛的樹林:紅銅色的櫸樹,淡黃的栗樹,清涼茶樹上的果實象珊瑚一般,櫻桃樹伸着火紅的小舌頭,葉子橘黃的苔桃,佛手柑,褐色的火絨……整個兒象一堆燃燒的荊棘。在這個如火如荼的樹林中,飛出一隻吃飽了果實,被陽光熏醉的雲雀。

而克利斯朵夫的心就象雲雀一樣。它知道等會要掉下來的,而且還要掉下無數次。但它也知道永遠能夠望火焰中飛升,唱出嚦嚦流轉的歌聲,向那些留在地下的同伴描寫天國的光明。[2]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1月29日生於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此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而進行不屈的鬥爭,積極投身進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鬥爭,並出席巴黎保衛和平大會,對人類進步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