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地(臨清流)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流放地》是中國當代作家臨清流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流放地
要是春天,看見田野上有一大群人奔跑着放風箏的,那一定是陳家灣的弟兄們。最先領頭拽着風箏的是陳家老五,風箏就是他做的,後面跟着的是侄子侄女們。那陣勢,讓多少人看了都羨慕。
要說陳家兄弟,遠近的人都知道他們。不是因為大富大貴,而是弟兄偏多,關係也比較和睦,讓人羨慕。比如誰家殺豬了,都是要每家分派一點。農忙時節,兄弟各家都能互相幫忙。五兄弟家最先缺人的是老二家,才五十不到的老二之妻忽然得了肺癌,支撐了半年就不行了。那時候,鄰居總能看見,兄弟家隔三差五的就有人去送好東西到老二家,自己家捨不得吃的鴿子蛋,老母雞,骨頭啊之類,都會拎給老二家。幾年以後,陳家的老母親也不行了,陳家幾兄弟各自都是傾其所有地辦了一場喪事,場面極其隆重熱烈,加上陳家幾個媳婦的哭聲震天,真是讓人記憶深刻。
在陳家灣,陳五是陳家五兄弟中最先發達起來的,人們背後稱他為「萬元戶」。
可這話到了陳五面前,他定然不承認,定會說:「瞎說呢,我家三個小孩,光學費就夠受的了,你家幾個小孩,繳幾個學費啊?」這話一說,倒真讓人無話可說了。
陳五在言語間,也倒有幾分自得。因為在陳家灣能像陳五這樣讓三個孩子上學的,確實不多。倒不是陳五有多開明,主要是三個小孩,前面是兩個女孩,後面一個男孩,女孩倒挺愛學習的,成績還不錯,女孩上了,男孩更要上了,所以是逼不得已。好在,因為三個孩子上學,他們家倒多拿了幾次五好家庭的稱號。不過陳五一個粗人,從不在乎這張破紙。
要談掙錢,他確實是一個能手,主要是頭腦活絡。人家農忙結束了,就賦閒在家,或者做做泥水小工之類,苦得人烏漆麻黑,還苦不得幾個錢。而陳五就不同了,他不是出去販賣家禽就是倒賣糧食,因為吃得苦,所以錢也掙得多點。
特別是夏天,人家都拿出門板午睡了,陳五都要到下午一點左右才能到家。雖然回家晚,但陳五的妻秋娥也總會一直等他回來吃。到家門口時,陳五的臉上的汗淌的就象小河的水,眼睛都要被汗流的睜不開了,但是他的聲音絕對讓你震耳欲聾,他常常是充滿殺氣,咬牙切齒地喊着:快來跟我把車穩住,小嬋,小娟,小真。名字都是一個個要喊到了,要是誰來慢了,或者做事時不如他的意,他就會凶神惡煞一樣的罵起來:「你這個濫死無用 的東西,我一腳蹬死你呢」。要是靠的近,他就真的一腳上去了,可憐把個孩子弄得眼淚汪汪的。以後他回家來了,再叫,三個孩子就跟大難臨頭一樣,統統躲在門後。小嬋最大,小娟和小真就都躲在她的後面。要是實在躲不過了,只好三個一起去,反正老大小嬋肯定在最前面,誰讓她是老大呢。
就因為這性格,陳五雖然能吃苦,但不得什麼人心,在家裡孩子不喜歡,外面的孩子更不喜歡他了,因為每次有小孩來玩,都是要被陳五弄得哭回去。所以,只要陳五在家,鄰居是基本不來的。
雖然如此,但陳五有個好妻子,秋娥的能幹與和氣是人人稱道的。她能和男人一樣挑重,甚至比男人挑的還多,農忙時,都是月到中天了才回來,早晨天還沒有亮就起床忙去了。秋娥還能做很多別人不會的活,比如做女工活,比如過年指點別人不會做的菜品,對別人不會的,秋娥總是樂於指教。她雖然也是急性子,但是也只是對自己的孩子凶,對人家從來都是很有耐心的,所以遠近的人都很佩服和喜歡秋娥。有了秋娥,陳五家的人氣倒也旺盛。
後來,隔壁老二從外面學了一套做手工籃子的手藝,銷路很好。一時間,陳五也心動了,在外面奔波受累的,還比不得坐在家裡掙的多,何樂而不為呢?於是,陳五也做起了竹籃生意。跟着,陳家五兄弟都做起籃子。
只是做了籃子以後,都要到街市上去賣,兄弟間倒漸漸疏遠起來了。不是陳五說陳四搶他生意,少賣了幾個;就是陳二罵大家沒有良心,教會了他們還要搶銷路。
到陳家老太爺死的時候,境況就不同了。老太爺生病想要去醫院看,幾個兒子合計誰也不願意。他們說,都活了八十歲了,可以了,而且周圍也沒有什麼老人去醫院看的。醫院,在大家的心目中,就象殿堂一樣,不是什麼人都能去的。於是,老太爺在床上一趟幾月,哭罵兒子的沒良心。死的時候,吐了一灘血,一個人也不知道。
陳家灣越來越富有了。到小輩們象青草一樣上來的時候,都流行都外面打工掙錢了。
不過,陳五家的姐弟三個倒確是一道風景。一方面是本地能上學的不多,而且還是女孩子,本地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是很嚴重的,認為女孩子遲早是人家的,男孩讀書讀出名堂才是真的。陳五家的陳真是認了兩百塊的罰款也要賴着生下來的男孩,自然地位不同。另一方面,陳五家的孩子每在忙碌時,三個必然同一到場幫忙,惹人羨慕,都說看人家陳五家的三個多好。其實,這都是陳五特別能罵的結果,要是哪個在家學習沒有來幫忙,或者來慢了,那陳五的罵聲能震天,而且什麼字眼解恨,就罵什麼字眼,這些粗魯的話罵在自己孩子身上,路人都有些不忍耳聞。
聽得多了,鄰人們都不奇怪了,都知道陳五家對閨女不在乎,小時候頭疼腦熱的,都是孩子自己扛着,能扛過去就扛,扛不過去就算。至於孩子上學有沒有吃早飯,下雨有沒有傘,放學有沒有回家,都不在陳五書中交代。要是有人說起,他總是那句:管她呢,反正姑娘家,沒有用。
在罵聲中長大的三個孩子,倒也出落得很好。尤其是兩閨女讀書好,很用心,長的也漂亮,特別是陳娟,比姐姐更苗條。不過性格有點不同,陳嬋脾氣硬,越大就越是冷着臉,陳五罵他的,她該做什麼做什麼。罵,好像漸漸對她起不了什麼作用,誰也不能把她怎樣。有時候一家人說個笑話,全家都笑,她就不笑。漸漸地,以後大家有什麼能讓陳嬋笑起來的也算是本領了。妹妹陳娟呢,更嬌小一些,也更低眉順眼一些。姐姐硬碰硬的,能對陳五不理不睬,她卻是儘可能地把要做的事趕快做了,免得又要惹罵,她沒有姐姐硬氣,經常被罵的躲在一邊偷偷的流眼淚。
弟弟陳真要快樂一些,因為他有很強的優越感,但凡有些需要分派的東西,都是先給他,漸漸地大家也都以為是公認的了。
長到十幾歲的時候,姐妹兩個迷戀上了看瓊瑤小說。姐姐帶回來看,一帶就是幾本,把自己不看的那些藏起來,但都能給妹妹找出來,然後就一起看。有一回,陳嬋看得把蚊帳都燒起來了,幸虧醒的及時。從此,為了這幾本書,過着日日被蚊子叮咬的日子。不過她們也願意,因為書里讓她們看到了比現實那灰泥土牆更美麗的東西,那些東西象頭頂上的雲霞一樣,夢幻,柔軟,深情!
很快,姐姐考上了大學,學了醫科,包分配。雖然是誘人,但是要教一千塊的學費時,陳五還是猶豫了,好在秋娥竭力支持,說考上了不上,讓人家笑話。說得也是,陳五就把家裡的那頭留着下崽的母豬給賣了,給陳嬋上學。
姐姐上大學時,陳娟也上了高中。可是,高三那一年,忽然就有狀況發生了。那天放學正下着雨,陳娟坐在班上等所有人離開,她既沒有傘,也沒有膠鞋,更不會象別人那樣有人送雨具來。十多年了,她知道自己只是家庭中的一顆草,偶有一個好朋友,去過個一兩天不回家,也沒有人會關心去了哪。但是她有很強的自尊心,被老師批評了,她能一天不吃飯懲罰自己,一定會把書讀好。她等其他人走,是因為不想自己在其他人面前有多狼狽,她在同學面前夠沒面子的了,衣服沒有什麼新的,基本都是姐姐剩下的;交錢總是拖後腿,最後一個。和陳五要錢,他也總是討價還價;連青春期的日用品也無法保證,總是心驚膽跳地把教室里的凳子弄髒,在家裡,要是弄髒了凳子,還要被陳五不明所以的說笑,和媽媽秋娥說,秋娥總是心疼那些東西,說:你能不能少用一點啊!
她青春的小小的心裡,裝滿了許許多多無法啟齒的痛苦。而那一天,她走在嘩嘩的雨里,忽然有頂傘撐了過來,是鄰村的二流子華少。此人二十多歲,靠投機倒把販賣手錶之類積聚點小財,把自己裝扮的跟上海灘的周潤發一樣。據說,他有過不少女朋友。
一來二去,他們就熟悉了。他對陳娟的好,是她十多年的生涯里都沒有得到過的。他簡直就是她瓊瑤小說里的男主角,細緻周到,溫柔體貼。忽然有一天,她就懷孕了。她不懂,這還是華少因她的生理反應推測出來的呢。這簡直就是一個晴天霹靂,想到父母的臉,陳娟情願去死。沒想到,她倒真的死了。
那是因為,她不敢告人,聽華少的話,去了一個外鎮的小診所做人流。因為體質的特殊,血小板凝固功能的薄弱,以及三流醫師的技術,把一條如花的生命給生生地葬送了。
陳五家因此死寂了一段時間,死亡的陰影,面上蒙羞的陰影,一直籠罩着。
好在,兩年後,陳嬋大學分配了,做了醫院的醫生。妹妹死後,她的性格仿佛更陰鬱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什麼動靜也沒有。人家提出做媒介紹什麼,她統統回絕,說得多了,她就用言語直衝人家,以後也沒有人敢問她的事了。
其實,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暗戀過她的大學班主任。年輕的班主任對青春女學生的一點點關照,在陳嬋的心裡就仿佛是溫柔的酥酥小雨。從此,她的眼神就圍着這老師了。可是人家是有女朋友的,沒兩年,班主任結婚了。這陳嬋就心灰如死一樣。所以,她就是覺得沒意思,生活里的這些愛情一點不能和書上相比,無論是妹妹的愛,還是自己的愛。何況,接受那些相親,在她眼裡,簡直是俗之又俗。愛情,是不該俗套的。
就這樣心灰意冷的過了幾年,年齡漸漸大了。也更沒有人提起。偶有陳五和鄰人為了竹籃生意吵架不和的時候,陳五家的兩個女兒就成了被攻擊的最有力的武器。曾經的驕傲怎麼卻都成了恥辱,陳五怎麼也不明白,只是還是那句話:養姑娘,就沒有用!
兩個女兒上學很好,但是弟弟陳真就不是讀書的料了。上高中分數不夠,陳五和秋娥一商量,硬是咬咬牙拿出五千塊花錢上了高中。可是上到一半,陳真不肯上了,讀不進去,又總被人嘲笑,而且,隔壁的堂哥堂弟都外出到大城市打工去了,他也想去。最後,沒有辦法,陳五就同意他的想法,讓他出去弄錢了。
陳嬋的婚事沒有着落,誰也管不了她,她也倒是每個月交錢給秋娥,陳五也沒有什麼話說了。不知不覺,陳真也不小了,談婚論嫁,房子是第一等大事。陳五兩口子拼死拼活,起早貪黑的給陳真蓋了座小樓房,那也是在陳家灣能拿得出手的了。
沒想到,房子蓋了沒到一年,秋娥卻病了。想是蓋房子時太幸苦,也有可能是陳五在外面找女人,勞累加鬱氣,竟然一病不起。生病期間,陳嬋拿出所有的錢給媽媽看病,她卻看見,從外地被叫回來陪媽媽的弟弟陳真,卻忙着拿錢粉刷新牆壁;夜裡秋娥病痛,陳真從不幫忙按摩,漸漸連身也不近了,因為怕傳染;陳五也是一樣,不僅一文不出,說是家裡沒有錢了,上門拖欠的藥水費也等陳嬋回來給,兩個月後,他還有夜不歸家的時候!
可憐的秋娥,就這樣在大女兒帶來的唯一的一點安慰中死去了。她死在為了兒子而砌的新房裡。死前,痛哭失聲,心有不甘!陳五也仿佛良心發現似的跪在秋娥的靈堂里,說,自己也有對不起的地方!
沒多久,陳五卻更紅光滿面了,不斷有新的女人進出家門。鄰人唾棄,陳五卻聽而不聞,只來一句:看你家女人死了,看你怎麼過!
陳嬋卻很少回家了。
兩年後,卻驚聞陳嬋出家做了尼姑。
陳真做了採購員,漸漸跑出銷路,有了錢。可是父子兩個卻各過各的,仿佛陌生人一樣。陳五偶有回家,總是空着兩手,小孫子也不高興喊爺爺。遇見人家對孫子又寵又愛的,陳五總會來一句:一代管一代,兒子都管不了你,還指望孫子呢?
後來,陳五也象他的父親一樣,一病而終,無人問津,勝是淒涼!
陳五死前怎麼也不明白,自己辛苦了一輩子,養育了幾個孩子,怎麼卻落了這樣的結局。
2013-8-6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