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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支西地蘭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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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支西地蘭》是中國當代作家畢淑敏寫的散文作品。

作品欣賞

「請支援我們幾個健康的死人。要快!」

監獄長打量着面前的三位軍人。老中青三結合,現下最時興的班子。講話的是中年人,軍裝補丁擠補丁,連最不易破損的前胸,也糊了一塊新鮮綠布,白線在上面跑着規矩的同心圓,像一張標準的胸環靶。

倒是年青人高大端正,軍容整肅。只是臉色血紅,好像罩了一張紅色蜘網。

那老人,正確地講,似乎不能算作軍人。穿一套極舊的軍裝,袖口和褲腿處,有流蘇一樣的毛邊,卻十分潔淨。領口處該釘紅領章的部位,是兩方濃綠的暗塊,仿佛他綴着一副綠領章。這是長期被紅布遮蓋過的痕跡。

這支人馬不知是幹什麼的。見多識廣的監獄長想象不出,展開了他們的介紹信。

西北軍區軍醫訓練隊,需要幾具屍體標本,特請地方協助解決。

「部隊同志,真不巧,前幾天我們剛槍決了一批死刑犯……」

全軍原有111所軍事院校。林彪說,這個數字念,「妖妖妖」,是妖怪,一夜之間就都解散了。不知這傳說是否確切,只是西部軍區沒有了培養軍醫的學校,醫生的來源坐吃山空。幾年之後,高原哨卡全憑剛入伍只會扎「阿是穴」的衛生員診病。戰士得了闌尾炎,以為是紅白痢疾,連灌了幾天黃連素,士兵就犧牲在雪山上了。

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西部軍區開辦了一期軍醫訓練隊。不敢叫學校,怕衝撞了上面。也沒有叫班。各式各樣名目的學習班,都有接受批判改造之意,怕從基層選拔來的優秀衛生員不樂意。就叫「隊」,有一種不明底細的模糊感,對上對下都好說。

訓練隊的樓房蓋在山裡,附近有一家野戰醫院和附屬藥廠。就地取材,請老師,看病人,都很方便。好比豬圈都修得離伙房不遠,取天時地利人和。

從工兵部隊抽了個「硬骨頭連」的連長來當隊長,讓在藥廠勞動改造的反動學術權威焦如海,邊改造邊講課,醫訓隊就算正式組建起來了。

開學典禮就設在走廊里。燈泡小,懸得又高,幽暗得像條半夜的胡同。本來可以借野戰醫院的禮堂,隊長認為大可不必。工兵連隊經常在曠野中訓話,他的嗓門早練出來了。

他穿着那件有許多線軌的軍裝:「我們人民軍隊的第一支工兵部隊,是在安源煤礦創建的……」這是他最喜愛的裝束。

學員們坐在小馬札上,雙腳併攏,手半握空心拳,團在膝蓋上,很乖的樣子。新來乍到,都想給領導個好印象,腰板筆直,綠油油的,像一畦雨後的菠菜。

「工兵的『工』字,左邊加個絞絲旁,念什麼?」隊長徵詢地望着大家。

「念『紅』!」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走廊里有回聲,顯得地動山搖。

「對!」隊長興奮地肯定,好像這是一個多麼高深的問題。氣氛就是這樣烘托上去的,這番話是他的拿手好戲,哪該停頓,哪該誇讚大家,他都爛熟。

「工兵一顆紅心永向黨。我再問,『工』兵的工字,左邊加個三點水,念什麼?」

他滿懷信心地等待着。有了上面那段操練,現在該是更加眾志成城的「念江」的吼聲,可惜,衛生員們似乎覺得這題太容易,恐領導另有深意,回答錯了怕惹大家笑,居然沒人吭聲了。只有一個臉細小如韭菜葉的小兵,不知深淺地答道:「念江。」他叫翟高社。

有文化水平的兵就是難帶!明明認得,卻偏不答話,晾你一個難堪。隊長心裡很惱火,改了程序,不再啟發誘導,兀自說下去:「念江。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靠的是工兵。右邊若加個力呢?念功,要為人民立新功,右邊加個彎弓呢?念巧,工兵就是要心靈手巧……」

所有的人都在這一瞬給隊長起外號叫「工兵」,不叫這個名字,對得起隊長的一片痴情吆!

人們開始分心。

工兵突然停止講話。他的耳朵善於分辨任何異常響動,成功地預防過重大塌方。寂靜使大家都聽到兩枚牙齒清脆叩擊的音響。

一個漂亮的女兵,在玩自己的指甲刀。精巧的琵琶形指甲刀,運用槓桿原理,剪下女孩珠貝似的指甲,然後小銼又細細打磨,銀似的粉屑飄然而落。

工兵用沉默警告女兵,真正的士兵會對這種反常的寧靜噤若寒蟬。女兵卻毫不在意地繼續修理指甲,仿佛那是一段象牙。

「快別挫了!領導正盯着你呢!」一個黧黑面貌的男兵,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刻,奮不顧身地通知女兵,並且英勇地挪動了一下馬扎,企圖用鐵器的響動掩護小銼的聲音。他叫郁臣。

「你好好坐着吧!我是成心不想聽他羅嗦。」女兵一撇嘴。

「你給我站起來!你叫什麼名字?」工兵氣咻咻地把花名冊翻得像雨打芭蕉。

「咦?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梅迎,你不是6床嗎!」女兵笑嘻嘻地站起來。前排的學員回過頭去,在走廊幽暗的黑綠底色之上,浮動着一張像葵盤一樣鮮麗明亮的臉龐。後排的學員只看到兩根又細又長的髮辮懸在柳條一般柔韌的腰間。

萎頓的學員們立時振作起來。工兵的說教已經使他們搞不清,自己將來是坑道作業還是給人治病。

工兵愣在那裡,6床這個悲慘的名稱,使他的右臂又火辣辣地疼痛起來。那是他勇排啞炮時受的傷,住進梅迎所在的醫院。所有的女hushi戴上口罩都一模一樣,工兵分不清她們的區別。但他應該記得梅迎,梅迎曾專門守護過他三天三夜,梅迎打針一點不疼。

工兵張口結舌,但他很快將自己從病號的角色中解放出來:「梅迎,你坐下吧!軍人要服從命令,再玩指甲刀,我就沒收。」

這一次梅迎很聽話,乖乖把指甲刀藏了起來,指甲刀上鑲着一塊精緻的少女浮雕,曲線玲壠。這種圖案,現在幾乎屬於黃色的範疇,真叫工兵收走了,你到哪裡去找!

「現在我把教員給大家介紹一下。姓焦,焦如海。你們就叫他老焦好了。」叫梅迎一氣,工兵忘了自己說到哪兒了,索性進行下一項。

從暗影里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個人,戴兩頁綠領章。

天下竟有這麼瘦的人!兩頰猛烈地向里收縮,好像一顆子彈洞穿腮部,將所有的肉都擄走了。紙一樣菲薄的皮膚,敷在嶙峋的骨茬之上。雙耳到高聳的鼻樑之中,是兩個深陷的坑。一眼望去,仿佛臉上不是七竅,而是九竅。

「媽呀!這還能當大夫!不等把病人醫好,自己先就瘦死了!」翟高社吐吐像小狗一樣鮮紅的舌頭。

工兵的話,叫大家費琢磨。部隊是最講究長幼尊卑的。一般都是官銜高的首長謙虛地說:你們就叫我老某好了,透出官兵一致的親熱。其實誰敢叫他老某呢?還是要叫某首長的官階。大家都是正規軍來的,自然懂得這規矩。工兵這番指示,明擺着要大家不必尊重焦教員。

「我是牛鬼蛇神。」焦如海講第一句話。

走廊里極靜。盡頭的廁所里有水管滴水,很長時間才墜下一滴。

不單因為老焦是牛鬼蛇神,還因為他講這話時的安寧。

「大家也不必四下打聽我的事,那會影響你們聽課。我的罪行是解放前在日本讀醫科大學,抗日後回國,參加了國民黨軍,當過醫學教官和醫院院長。官至上校。國民黨潰敗後,被收編入解放軍。現在是反動學術權威,接受改造。隊長,我有些站不住,能否給我張椅子?」焦如海雙手杵着講台,嘴唇蒼白,像扇死貝。

看樣子不像是裝的。工兵想給他椅子,又想,自己還站着同大家講話,他就想坐下?準是擺臭架子,顯示自己不周一般。他冷冷地說:「你咋嬌氣了?聽說批鬥你的時候,讓你撅着,三四個小時你都撅得挺標準,怎麼退步了?」

焦如海說:「那是批鬥,這是講課。」

工兵說:「講課比批鬥輕省多了!哪有百斤扛得,八十斤反倒扛不得!」

焦如海說:「要是現在斗我,也還站得下來。不是要我講課嗎?力氣要用在腦子和嘴巴上,腿上腰上就沒有那麼多勁了!」

工兵氣憤得直哼哼。心想這精老頭子硬是該斗,知道要用他的一技之長,馬上就擺譜拿搪。罷!忍了。為了讓學員們早點把老傢伙肚裡的墨水掏出來,椅子就椅子!

郁臣看出工兵的心思,起身搬來椅子。工兵看這小伙挺有眼神,決定讓他當班長。

老焦坐了椅子,臉色稍好些:「大家除了學習上的事,不要同我講話。見了面,也不必同我打招呼。」

工兵插了一句:「特別是有關邊防站國境線的情況,當着焦如海,一句也不要談論!」

梅迎真替她的6床難過,就算需要這樣如臨大敵,也不必當着老焦說。

焦如海很平靜,仿佛工兵說的是另外的人:「現在,我要把同學們的文化基礎,摸個底。」

走廊內一陣騷動。招收學員時只說要路線鬥爭覺悟高各方面表現好的,並沒提到文化水平。怎麼反動權威竟敢考試?

大家便去看工兵。工兵倒挺支持焦如海這一手。他在連隊時就經常考核風鑽手、裝填手的,要心中有數嗎!

「大家不必緊張,不過是問幾個化學元素符號。說出10個就算及格,我就知道你起碼是念到初中了。」老焦說着,翻開花名冊。

「翟高社。」

學員們東張西望,竟沒人站起來。

「我再念一遍:翟高杜。」

「你才『瞿』呢!我叫翟高社!」韭菜臉的小兵氣憤地站起來。「我不知道什麼叫圓素,什麼叫方素,就知道艱苦樸素!」他越怕叫到自己,越偏叫到自己,料着老焦也不敢把他怎麼樣,便耍起賴。

老焦想是自己眼花喊錯了他的姓,才惹得小兵不高興。說:「對不起。空氣中含有的這種成分叫什麼?」老焦用毛筆管一般細的手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圈。

「零。」翟高社毫不遲疑地說。

大家哄堂大笑。

「你讀過幾年書?」老焦手僵在半空,走廊里的穿堂風,將他的袖筒吹得像個魚膘。

「高社高社嗎,我成立高級社那年生人,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上小學四年級。」

1966年,像一副普遍的凝固劑,少年們那時讀到幾年級,便永遠地停止在那裡,不再長大。

「那你怎麼能學醫生呢!」老焦深深地嘆息。

「我根本就不想學醫生!你不想要我,正好!我這就打起背包皮回家!」翟高社高興得雙腳一蹦高,差點踩壞了小馬扎。

翟高社說的「家」,不是指鄉下的父母,而是自己的老部隊。他爹是木匠,自小耳濡目染,也會弔個線扯個鋸。到了部隊,領導說你年紀小,恐怕吃不了連隊那個苦,當個衛生員吧,等二年大白饅頭把個頭撐起來,再去摸爬滾打。當了衛生員,也就會搽二百二什麼的。看見裝藥的柜子挺骯髒,就用廢罐頭箱子板打了個新櫃。領導見了,說你這麼熱愛本職工作,正好有個地方要培訓醫生,就定了讓你去吧!翟高社稀里糊塗來了。心想既然領導對咱挺好的,還不如回去好好表現,過個一年半載,有招土木建築的訓練隊,自己再去可不美氣,強似在這裡聽一個反動老頭念神念鬼!

「翟高社,你給我坐下!」工兵一嗓子把翟高社釘在馬紮上。

焦如海指着一個滿臉血紅的學員說:「你是從喜馬拉雅山、崗底斯山、喀喇崑崙山交界的全軍區最高的哨卡來。」

那學員站起身來,臉紅得像要沁出血珠:「我叫岳北之。您怎麼知道?」

「你的臉色就是高原病的招牌。我去過那個邊防站。」

「我們那兒經常因為高原病死人,我願意好好學一身本領。」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吧。」

岳北之初到平原,被過多的氧氣灌醉了大腦。自學過的化學元素符號,像是渾身沾滿粘液的活魚,看着鱗光閃閃,待要去捉,滑溜溜的尾巴一甩就不見了。

學員們都是從各部隊來的,基礎不一樣。從醫院來的,就像富家子弟,見多識廣,把醫學名詞念叨得跟他們家親戚一般熟絡。從小地方來的則透着可憐。一個邊防站,攏共就十幾個人來七八條槍,就算每人都生過病,病得都還不重樣,你才見過多少病種呢?當醫生是門經驗科學,見過同沒見過,就是不一樣!

學員叢中響起了竊笑聲:不會就坐下算了,站那戳電線杆子,逞什麼能!

岳北之不服氣,他鎮定一下自己,開始說:「Na鈉,K鉀,P磷,Ca鈣……」

一共說了9個,再也說不出來了。嘴唇漲得發紫,補充說:「C碳……」

「你已經說過了。好了,坐下吧!」老焦向他示意。充其量,這個學生不過是自學了些醫學知識,如此而已。

但岳北之頑強地站在那兒擰着眉頭苦苦思索。因為高原缺氧而滋生出的過多的紅血球,像蜂群一樣撞擊着他的血脈。他一遍又一遍重複篩選自己的記憶……

「怎麼還有這麼死心眼的人!要是叫到我,一口氣能說出50個。」郁臣炫耀地對梅迎說。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行!可梅連不想同他爭辯,她真心為紅臉漢子着急。誰都有這種非常窘迫又不肯認輸的時刻。她把嘴唇嘟成一個圓筒,對着岳北之:「嗚——嗚——」像一隻焦慮的貓。

可惜岳北之完全不看她,冥思苦想。

郁臣倒是看懂了,恨不能用手把梅迎的嘴捂上。漂亮女孩對另一傅孕子有好感,是令人氣憤的事。

梅迎百般無奈,猛地扯了一下岳北之褲腿,岳北之一低頭,看見梅迎筆直地豎着手指,直指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什麼?

岳北之狐疑地抬起頭。

天花板上有一枚燈泡,像一顆黃澄澄的鴨梨。在梨核的部位,有曲折而閃亮的燈絲。

「w——鎢。」

岳北之終於回答出了第十個元素符號。

考試很糟,大家心中忐忑不安,預備挨先生批。他們不敢叫「老焦」。大部分是農村來的孩子,對師長有一種遺傳來的敬畏。也不敢叫「焦教員」,因為隊長已明令不准。他們找到一個折衷,稱他「先生」,這個詞在當時絕不像後來那樣風光,它有遺老遺少的腐朽氣息,又隱含着曲折的敬意。全憑呼叫人當時的口吻,對大家都方便。

工兵也做出老母(又鳥)護小(又鳥)的姿態。誰要是想把他的兵趕走,他先叫他滾蛋!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糟糕水平的醫學生!老焦緩緩站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對你們進行考試。以後,這樣的考試……」

他略微頓了一下,所有的同學都在心裡續上了他的半截話:「……還要進行多次……」

「以後,這樣的考試,我再也不會進行了。我也不會提問。因為要講的東西太多了,我們沒有時間。」他把花名冊還給工兵:「我不需要知道他們的名字。」

醫學,是需要天才的。現在,人家隨手塞給你一把谷,你不知道哪一顆能長成棟樑,哪一顆會半路枯萎,你當然可以仔細分辨,就像一個音樂大師去看琴童們的手。但是,你是一個野人,你不知道有什麼野獸在半路等着你。雲彩下了雨,哪怕只有幾滴,你除了把種子灑出去,別無選擇。

「既然是開學典禮,我送同學們一句話:桐油罐子裝桐油。這是將近半個世紀以前,我學醫之時,我的老師送給我的。」焦如海準備離開。

「桐油罐子裝桐油」,什麼意思?

「你那老師是日本人吧?」工兵追問。不。中國人。一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老中醫。」

老焦每天踩着上課鈴聲走進來,不帶講義,佝僂着腰,不看任何人,側坐在專為他預備的椅子上,對着教室的門講課,仿佛他隨時要從那裡走出去。

平心而論,他的課講得極好,深入淺出,字字珠璣。不過,聽他的課很累。他從不板書,黑板潔淨得如同少女的烏髮,學員們只有全神貫注,埋頭筆記,像是記錄重大案件的法院書記員。

岳北之感冒,撕下一張紙,敷在臉上,嘩地擤擤涕。課問,翟高社走過來,指着筆記本中間的空白說:「你賠你賠!」

「賠什麼?」岳北之不解。

「賠筆記。你的臉有一平方米嗎?用那麼大一張紙,聲音像甩炸藥包皮,害得我老長一段沒記下來。」翟高社本來就無興趣,抱慣錘刨的手,寫起字來就是不慣,藉機把責任一股腦地嫁給別人。

岳北之到了平原,反而生病。好像貧寒人家子弟,突然大魚大肉,不適應。慌着要給翟高社補筆記,鋼筆又沒水了。提着鋼筆囊到窗台上去灌鋼筆水。部隊什麼都是供給制,小號暖壺那麼篤實的一瓶墨水,敞開供應。

不想梅迎一把攔住他:「你看這墨水是什麼牌子?以前用的是什麼牌子?」

瓶簽上一隻大鳥,張着孔明羽扇般的翅膀,連跑帶顛。至於上回灌的什麼墨水,他一門心思用在學習上,哪裡記得!只有憨憨一笑。

「是北京牌!你不記得了?那個華表多氣派!」梅迎對自己家鄉的飾物被人如此輕飾,表示偌大不滿。

岳北之很抱歉。墨水嗎,只注意過是藍的還是紅的。

「牌號不同的墨水混在一起會產生沉澱,這是化學基本知識!」梅迎很着急,好像那是駝鳥牌砒霜。

岳北之的大腦袋鋼筆攏共才值一塊來錢,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剛才被梅迎輕微觸過的手指,異樣跳動,仿佛扎了一根刺,他不願拂這位美麗女兵的意,窘急地問:「那怎麼辦?我到水房去洗洗筆。」說着要跑。

梅迎一把拉住他,「馬上就要上課了,哪裡來得及!」她掏出一支蘋果綠色的小鋼筆,「我這支還是北京牌墨水,先援助你好了。」不由分說,擰開筆帽,往岳北之的大腦袋筆尖里對水。

兩支筆舌舔在一起,一滴又一滴幽藍色的墨水,如鐘乳石的眼淚,緩慢地滴注着,從纖巧的果綠色墜入粗曠的黑色。

很難說梅迎為什麼對這個紅臉漢子產生了特別的好感。也許因為他來自三山交匯的高原,也許因為他的成績在突飛猛進地提高,很快要超過成績最好的梅迎。也許只因為他從不理她。

纖巧的筆舌吐出一個大而稀薄的藍泡,好像就要從中鑽出一隻藍色的小螃蟹。

岳北之對着翟高社說:「謝謝!我趕緊幫你補上,千萬別落下課!這麼好的先生講課,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我這種鄉下孩子,恐怕聽不着。」並不看梅迎,臉卻又像回到了高原。

郁臣看見梅迎關切岳北之便有氣,對岳北之說:「你的高原病,我在書上看到了一個治法。」

岳北之邊抄筆記邊說:「這病到了平原,不治也能慢慢好。」

「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告訴你——把血放出來,輸點鹽水進去,血自然就稀釋了,你這一臉的精神煥發才能徹底好。」郁臣一臉揶揄的笑容。

「我以為什麼高明主意呢!整個一個惡治!蒙古大夫!」翟高社大叫。

岳北之疾速抄寫、無暇答話。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像一根孤零零的輸液架子,挑着一套清潔而破爛的軍裝,自動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陽光下,在人聲鼎沸的教室里,也有一種鬼魅似的感覺。

「懂嗎?」他問。

「不懂!」翟高社搶先答話:「你看這書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圓的,怎麼畫的像座橋?」

那張圖挺漂亮,彩色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紙上,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學醫生不是學數學,必須要有實物。

老焦去找工兵。工兵正在幫炊事班改造爐膛,力爭把每頓飯的人均煤耗再降下兩錢。滿面塵灰煙火色,用雪白的眼球看着老焦說:「這我早想到了。到野戰醫院去實習。」

婦產科外平日擁滯大肚子孕婦的長椅子上,坐着像剛出爐的麵包皮一樣新鮮的醫學生們。他們漿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響,嘴角抿成一字形,竭力作出成熟老練的神態,恨不能在唇下粘一縷鬍鬚。手心裡卻窩着一汪汗,工作服在腕口處扣得鐵緊,裡頭的軍裝袖子都捋到肘關節以上了。

今天,他們將摸胎位,聽胎心,這類似隔着瓜皮判斷西瓜的生熟,全憑的是手上的感覺。大家摩拳擦掌,躍躍一試。

他們傻呆呆地坐了一個下午,沒有一個產婦登門。大肚子們一看重兵壓境的陣式,互相轉告,遠遠覷了一眼,打道回府了。反正產前檢查也不是急診,早一天晚一天無妨。肚裡的寶貝叫這伙學手藝的一折騰,還不得早產?

「這幫老娘們,忒封建!本想學一招,等日後俺娶了媳婦,有了革命接班人,咱也給她蠍子掀門帘——露一小手。沒想到把咱們當成日本鬼子了,花姑娘全藏起來了!」翟高社沒心沒肺地嚷嚷。

郁臣平日把女性生理解剖鑽研得挺透徹,今日想理論結合實際,沒想到落了空,挺掃興。

岳北之想,這一門不能實習也就罷了,比較起來還是最不重要的一科。但願別處別這樣!

唯有梅迎高興。婦產科把女性所有的秘密都懸掛起來示眾,簡直令人喪失尊嚴。看來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她們把自己堅壁清野了。

婦產科的醫生歡送他們:「歡迎你們再來。我們今天難得的清靜。」

望着垂頭喪氣的部下,工兵拍拍手上的煙灰說:「那號東西,有啥學的?在我們工兵,連蜘蛛和耗子都是公的!接生婆子乾的活,血光之災,還嫌晦氣哩!」

隊伍哈哈大笑,萎頓之氣一掃而光。

焦如海找到工兵:「當醫生的,必須什麼病都能看。任何一個行當,都可以挑選原料和產品,唯有醫生不能。他不能說我會看這個病,不能看那個病。在醫生手下,沒有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區別,他們只有一個統一的名稱,就是——病人。醫生面對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礦藏——人的生命。」

工兵吃了一驚。這個瘦干老頭,除了講課,打掃樓道衛生,就是在自己的小屋裡勞動改造,從來沒聽過他振振有詞他講出這麼一番大道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工兵真有點摸不着頭腦。

「在活人身上實習之前,必須先學習標本。」

工兵知道標本。岩石也有各式各樣的標本,比如花崗岩,石英岩。

「你就明說要什麼吧!」工兵不喜歡繞圈子。

「要屍體。」老焦說得很平靜,就像跟熟人要一支煙。

「到哪裡去找死人?」工兵為難了,工程部隊倒是常死人,可隔着多少架山把人拉到這裡還不得長大尾巴蛆!再說,塌方啦搶險啦犧牲的都是烈士,能叫你領着一夥毛孩子把人給零碎了嗎!工兵心裡便怨老焦多事,讓你講課就是夠寬大的了,還這麼沒完沒了!不過憑心而論,工兵到底是技術兵種出身,知道說十遍不如看一遍。

「我再到野戰醫院去想想辦法。」工兵拔腿走了。

焦如海平靜地等待着。醫學院校怎麼能辦在這種偏僻之處呢?醫學生是一種嬌貴的植物,他們應該生活在人煙稠密的大城市。設備先進,病人眾多,病種繁雜,經驗才會像雪球一樣迅速膨脹。只是,誰會聽焦如海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吧!

果然,野戰醫院說軍人病故都需妥為安葬,無法供醫學生們整體解剖。當地老百姓因為地處邊陲,較為閉塞,更無法接受這一要求。簡言之,無論花多少錢吧,也買不到一具死屍。何況工兵還沒錢。

「將來我死了以後,遺體供醫學解剖。」焦如海說。

工兵心想,你是當醫生的,當然會自我保養。揭發他的材料里就說他經常給自己吃藥打針,隨身帶藥,肯定大補。縱是別人都死了,他大約也能活在世上。別看瘦,筋道。倘真死了解剖,肯定像劈一盤古樹根。

只可惜遠水解不了近渴。

「還有一條路可以試試,要行刑犯人的屍體。」焦如海遲疑了一下才說。如今冤案太多。

「你怎麼不早講!」工兵高興地一拍焦如海後背,差點把他搡一個跟頭。

於是就出現了開頭所寫的那一幕。

下次再同監獄打交道的時候,工兵就獨自去。這回可慘了,蓋着苫布的解放卡車,裹着濃烈的血腥氣奔馳回來。工兵臉色蠟黃地對老焦說:「你要的那些個,全在這兒了。剩下的事,你看着辦吧!」說完,找個地方喝點酒壓驚去了。

焦如海圍着褐色膠皮圍裙,戴一雙長統膠皮手套,像個屠宰工人,一反平日的冷漠,風風火火進了教室。

屍體到了!

消息像野火燎着學員們的心。真正的人體標本!你在書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腎,全都立體地鮮活地藏在這具還微熱的軀殼裡。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內藏貨物的清單,現在這口箱子到了。你急於想知道箱裡真像你知道的那樣嗎?特別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樣的箱子!對知識奧妙探索的渴望和與生俱來的對死亡的恐懼,使大家好奇而緊張。

「誰願意同我一道解剖屍體?」焦如海問。他曾經帶領過無數次醫學生解剖屍體,早已激不起一絲漣漪。但這一次,他有些激動。已經許久沒有幹這個活了。他突然想到,在他的醫學生涯中,也許是最後一次。就像一位大師的告別演出,他要藉此遴選最優秀的學生,把自己的心血傳給他們。

「我願意。」郁臣第一個站起來。他是班長,而且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私心裡也有一個小小的願望,不怕死亡才是男子漢的風度,他希望梅迎注意到這一點。

「我也去。」岳北之沉穩地站起來。他不願意見死人,而且還是惡死。小時候媽媽就告誡他,不要穿過墳地,那裡有瘴氣。可是,你要當一個優秀的醫生,你必須從死人開始。岳北之白楊一樣的身軀站得很直,聲音鎮定而響亮,好像他一百年前就決定了此刻的挺身而出。其實,他的內心很恐懼,他是逼迫自己這樣做的。

許久,再沒有人站起來。

焦如海刻骨銘心地傷感了。他違背了自己的諾言,開始翻撿花名冊。

「翟高社——」這一次,他沒有叫錯。

「到——」翟高社不情願地站起來,把桌椅碰得乒乓響:「好事咋不輪到我頭上?比如到食堂炸油條,都三回了,也不叫我去趟。」

老焦掃了一眼,站起的都是男學生。

梅迎何等聰明,一看這情景,開始往椅子下出溜,好像那是一架滑梯。草綠色的軍裝包皮裹着她柔軟的胴體,現在,那軀體像水一般地流去,只剩下一套蟬蛻似的衣服,擺在椅面上。

活動着的物體總是最易招致注意。老焦沒用花名冊,就叫出了這個學習成績最優異的女生的名字。「梅迎——」他認為這是對她的一次獎賞。

「我……我不去……」梅迎不肯站起來,葵盤如同被人攔腰砍斷,柔軟地垂在胸前。

「為什麼?」老焦焦灼地問。他距離年青的醫學生的生涯已經太遠,他不知道這個優秀的學生為什麼如此退縮。這樣,她會荒廢的。按圖索驥,連馬都對不上號,何況是人!

「我……害怕……」梅迎老老實實地承認,顯得很可憐。

「死人沒有了生命,他有什麼可怕的?在這個世界上,死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活人……」焦如海精神有些恍惚。

「先生,求求您,不要讓我去!我不去……」梅迎哀求,楚楚可憐。所有的男孩子都在這一瞬咒罵老焦,他太殘忍了,非逼着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去翻弄死屍!

梅迎自幼喜歡當通信兵。「我是海燕」那幅油畫裡瀟灑矯健的女電話員,是她心中的偶象。因為這幅油畫,她當了兵。分配單位時,隔壁鋪位非常想學醫的女孩去當了海燕,而她被分到醫院。後來,她終於慢慢喜歡上了當hushi,主要是因為身上那件飄飄欲仙的白裙衫。不就是打打針服服藥嗎,這不難。她沒見過真正的死人,一來是她運氣好,碰到的多是輕病員,有一兩個重病的,還死在別人班上了。二來是她幹這行的時間還短。當hushi的沒見過死人,似乎不可思議。就像車水馬龍的大道上,有時也會遺有一朵生意盎然的小花。無論你多麼想不通,它反正在那兒開着。

「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做醫生,那麼你可以不去。今後,你也不必聽我的課了,不要在這裡白白占着一個將來的醫生的座位!」焦如海勃然動怒,頸部暴起數根蒼老的藤條。

不知是監獄長沒有傳達到,還是劊子手太漫不經心,所有的屍體頭顱都被敲碎了,焦如海扼腕嘆息。

一間空曠的教室,幾張課桌拼成狹長的台案,巨大而透明的塑料布蒙披其上,依稀看出匍匐的人形。有暗紅色膏漿狀的血滴緩緩墜落。

第一次站在如此近距離的位置上觀察死人尤其是一個剛被槍殺體有餘溫的年青人,真是對人類靈魂的殘烈拷問,你會那樣真切地感到他是你的同類,身心交瘁地感受到他在死亡的那一瞬間承受的酷烈痛楚。

過多的血液使屋內充斥着鋼鐵一般的銹氣,大家同焦如海一般裝束,鳥一樣地乍着雙手,不知該插到哪裡。

「可惜了。」老焦圍着屍體,像圍繞一座島嶼,仔細觀察。「一個多麼好的頭顱被敲得這樣碎。我們只有另想辦法為他配一個頭顱。」

學員們默不作聲。胸臆中充滿了血腥的空氣,一時無法用這種味道的氣流開啟聲帶。

郁臣最先緩過勁來,這正是表現男子漢氣概的極好機遇。他用套着手套的食指,撥弄着死者頭部碎裂處溢出的腦漿。腦漿半凝固,像灰白色的軟石膏,留下橡皮手指清晰的痕跡,「我還以為腦漿跟豆腐腦似的。其實要硬。」郁臣詼諧地說,氣氛略見鬆動。

「請尊重死者。」老焦冷漠地說。

郁臣吃了一驚。這一份輕鬆是他好不容易克制着恐懼才說出來的。他看見梅迎怯怯地躲在岳北之身後,嘴唇褪得蒼白,為給她壯膽才第一個打破沉默。

「現在我們站成一排。」焦如海退到距停屍台三步之遠的地方。

學員們規規矩矩地攏過來,站成整齊的隊列。

「讓我們向死者鞠躬。」焦如海說完,雙腿併攏,雙手緊附腿側,腰板緩緩下俯,頭幾乎撫到膝蓋,花白的頭髮像一簇水草垂直飄落,橡皮圍裙下緣觸到地面,發出沉重而濕潤的摩擦聲,仿佛卡車上蓋貨的蓬布從高處擲下。

年青的醫學生們,直挺挺地站着,沒有一個人隨他鞠躬。他們無法執行這道莫名其妙的指令。

翟高社覺得挺好玩。老焦這個躬肯定是跟日本人學的,就差喊一聲「哈伊」了。想不到老頭還挺會逗樂!

郁臣想馬上跑出去找工兵報告,工兵交給過他監視老焦的任務。不過,先不忙,看這個牛鬼蛇神還要搞什麼鬼花樣!

梅迎覺得站這兒挺好。離死屍遠點,喘氣也暢快多了。最好一直呆在這兒,只是別鞠什麼躬。

岳北之也思慮不出這是為什麼。既然先生要求做,必然有道理。他沉穩地問:「您能告訴我們這是怎麼回事嗎?」聲音經過多層紗布過濾,顯得越發低沉。

「當我是一位醫學生的時候,我的老師告訴我,對每一位經你親手解剖的屍體,都要先向他行鞠躬禮。」焦如海鄭重解釋。

「請問老師的老師,是不是位日本人?」翟高社搶先問。

「正是。」焦如海毫不遲疑地回答。

翟高社為自己的推測被證實感到得意。

「這麼說,你是用資產階級的一套在爭奪革命接班人!你要我們給被無產階級專政的死刑犯鞠躬,這不是陰謀反攻倒算嗎?」郁臣覺得人證物證俱在,鐵案如山,一反平日的矜持清高,聲色俱厲地說。

血腥氣中又攙了火藥氣。

焦如海消瘦如鐵的面孔,九竅平和,並無絲毫波瀾。比這霸蠻百倍的話,他也領教過多次了。看在這個學生第一個站起來進解剖室,他可以原諒。學生還年青,他們還有機會明白許多事。

「我不管他是什麼犯。那都是他生前的事情了。現在,他躺在這張解剖台上,以自己的軀體為這個世界,做着最後的貢獻,他將以自己的肌肉血管內臟,無聲地告訴你們許許多多東西。假如有一天,你們終於成為真正出色的醫生,你們應該記起他,感謝他。因為,他也曾經是你們的老師。」

焦如海說完,重新恭恭敬敬地俯下(禁止)去,向這位衣衫襤褸肌群膨隆頭顱粉碎鬚髮怒張的屍體鞠躬。

學員們站成一排,學着先生的姿勢鞠躬。翟高社鞠得最像,他很願意嘗試日本躬。郁臣不過淺淺一點頭,然而終究還是鞠了。看老頭這個倔脾氣,不鞠真會把他趕出去。到那時,縱使工兵再向着他,學業上也會受影響。成績不好畢不了業,當不成醫生,穿不上四個布袋的軍官服,郁臣就虧大了,更不要說尋找漂亮的女孩子了。「私」字一閃念,終於戰勝了革命警惕性。

焦如海主刀,其餘四人均做助手。醫學是真刀真槍的學問,想不到平日理論平平的翟高社,表現最為出色,也許修理桌椅同修理人體,有某種神韻相通。切胸開腹,需用何種刀剪鉗鑿,老焦一個手勢或乾脆一個眼色,翟高社就手疾眼快地一一遞上。猶如一對配合默契的舞伴,只要扶在腰部的手指輕微一壓,便知道如何旋轉騰挪。當然焦如海已經很多年不跳舞了,翟高社也要其後很多年才學會跳舞,但這種心領神會的協調使兩個人都興奮起來。噢!醫學原來就是這樣!翟高社想起往日給爹打下手,兔起鶻落,正是這個感覺。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修理人的這套家什,更精巧,更稱手,亮閃閃像是銀子打造的。在這一瞬,這個長着韭菜葉一樣窄的小臉的小兵,下決心要成為一個好醫生。

岳北之緊跟着老焦的手。平日看來那麼盤根錯節關節都澀住的手指,竟變得像鷹爪一樣準確犀利。不鏽鋼的醫用器械操在他手中,剛開始亮如魚腹,幾分鐘後就鍍上了艷紅的血跡,像塗滿了潤滑油一樣滋滋打滑。翟高社趕緊把紗布遞過去,擦拭過的刀剪又同鏡面一般雪亮。梅迎剛開始忐忑不安,雙腿在肥大的軍褲里輕微打顫,但老焦一絲不苟的精神有巨大的鎮懾力,它像無所不在的空氣充斥這間房屋,仿佛一種安定劑,使人進入純粹科學的探索之中。

新鮮的飽含血液的肝臟,像一頂莊嚴的繹紫色王冠。縱橫密布的血管盤根葉繁茂,猶如一架海中的珊瑚。胰臟有着最純粹的砂紅色,雍容淡雅。腸襻像一柄巨大而透明的摺扇,極富力學原理地支配着婉蜒的小腸。一根根強韌的肌纖維,像琴弦一樣錚錚作響,起伏的曲線,像沙海中徐緩的沙近。人體這架精密無比的儀器,以無以倫比的秩序和美麗,以大自然千百萬年的造化之功,以符合近現代科學所有領域規則的先見之明,以無數已知的秘密和也許永遠無法破譯的密碼,展示出一個寵大而莊嚴的世界。

這是一片魔鬼的海域,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殫精竭慮地求索,它神聖的祭壇,需要鮮血、汗水以至生命的祭祀!

醫學生們不再聞得到血腥氣,從此他們的嗅覺將對這一氣味失去感受。他們不再對屍體感到恐懼。那不是屍骸,是一本打開的書。

「隊長!隊長!老焦沒了!」郁臣大呼小叫地跑到豬圈。

工兵正在餵豬。豬們除了認識炊事員,就跟工兵熟了,甩着8字形的小尾巴,吃得呼嚕響。

「沒了?確實嗎?」工兵一驚,泔水便澆了肥豬一頭一腦,豬耳朵上掛着根粉條,搖搖欲墜。牛鬼蛇神跑了,這該如何交待?

「確實!今天沒他的課,整個上午他都不在。吃午飯時也沒見,現在,天都快黑了,哪都沒他的影。」郁臣確實很負責,該找的地方都找了。

「咱們再找找看!」工兵不愧是正規部隊出來的,遇事有大將風度,先要把情況核查清楚。

教室里自然是沒有的,同學們都在上自習。樓梯過道平日裡歸老焦打掃,現在經過一天踐踏,中央部分已糊滿鞋印,污濁不堪。唯有邊角旮旯處,但是如水般的潔淨。看得出今天早晨有人仔細擦試過。

「呸!」郁臣在旮旯處吐了一口濃痰。就是要給老焦添點麻煩。吐在中央,他拖把一掃而過,吐在偏僻處,要他多費點力氣!郁臣更主要地是要借這口痰表示對工兵的忠誠,與牛鬼蛇神誓不兩立。

可惜工兵正焦慮,沒有看到這個動作。

「走!到焦如海老窩去!」工兵說。

醫訓隊四周,一片曠野。很遠的荒草之中,不知什麼年代,遺留下一座楔形小屋。四周堆滿了枝枝丫丫枯臂般的草藥根,空氣中瀰漫着極其苦寒的氣息。

小屋沒鎖,因為幾乎沒有門,只有半截破敗的木板遮風占推開木板,一股陰濕霉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唯一帶有現代化氣息的,是一根紅色的燈線。工兵狠勁一拽,一盞昏黃的燈泡燃亮了,小屋內的一切才像浸泡了顯影液,不情願地閃現出來。

一張木板搭成的床。一張缺了半截腿的三展桌,之所以稱它為三展桌,只是在它應該安抽屜的地方,看到三處方正的缺口。仿佛牙被拔掉的齒床,嗖嗖透着風,其實是一屜也沒有的。倒是缺了半截的桌腿上,綁了一塊削製得很平整的木塊,顯得比其它幾條腿更為牢靠。

還有一張椅子,也斷過一條腿。

唯一給這晦暗的楔形小屋增色的,是一把閃亮的小藥鍘。寒光閃閃鋒利無比,一旁堆着黃亮如星的金色飲片,仿佛一片小小的沙漠。看得出焦如海日日在此勞作。

「這是什麼?」郁臣納悶。剛才不知開燈的機關,他只瞅見沒人,並未分辨出細部。

「黃連。」工兵心不在焉地口答。

黃連極苦。鍘制黃連是誰也不願乾的活,藥廠自然把它分給牛鬼蛇神。

簡陋的小屋決無藏匿一人一物的能力。焦如海到哪去了?倘畏罪潛逃,這裡離國境並不遙遠。工兵感到一場重大的塌方,就要鋪天蓋地而來。

焦如海曾留學日本,又為國民黨軍效力。想想吧,他曾給那麼多的國民黨高級官員治過病。本該一命嗚呼的,也叫他妙手回春,苟延殘喘了。這些戰爭罪犯又屠殺了多少善良的中國人民,沾滿了多少革命志士的鮮血!這筆帳難道不應該算到焦如海頭上嗎?從這個意義上講,焦如海真是十惡不赦!他投誠後,因我軍缺乏醫生而留用,每次政治運動,都要整治他一回,他的妻子女兒早就離他而去,只剩他孓然一身。他要跑,真是太容易了!

工兵深深懊悔自己放鬆了革命警惕,看他像個木乃伊似地,一天不多說一句話,便以為他是個死老虎,不再嚴密監視,自己光顧得給學員們改善伙食,沒想到釀成如此大錯!

工兵是真正的軍人。又問了藥廠沒有,醫院也沒有。一旦查明了情況,立即上報。他搖通了軍區的電話。

「我是軍醫訓練隊隊長。反動學術權威焦如海失蹤,下落不明,極有可能是畏罪潛逃。我沒有完成好黨支給的任務,我請求處分……」

對方答話:「你的革命警惕性高,這很好。焦如海不是畏罪潛逃,他現正在我們這裡。」

「在軍區?」工兵大惑不解,反問道。

「是的。軍區首長病了,用車接他來會診。」軍區方面答道,聽聲音年紀不大,可能是值班的參謀幹事,語調中卻透露出上級機關的驕矜。

「那也應該同我說一下。」工兵想起剛才冷汗涔涔的焦灼,壓着性子埋怨道。

「是你大還是首長大?耽誤了首長的病,你負得了這個責嗎?」電話哐地放下了。

這事其實並不稀奇。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比任何一次運動更徹底,革命軍隊再不能保留各種歷史渣滓。批鬥之後,扒下焦如海的紅領章,將他趕回原籍。其實生養他的那座小城,早已沒有他的任何親眷。當他形影相弔蹣跚走進家鄉的暮靄之中,早已有兩個年青的軍人在地方革命委員會等候多時了。他是坐火車,被大串聯的紅衛兵擠得輾轉周折,年青的軍人們是天上飛來的。原因很簡單,軍區首長病了,年輕美貌的女保鍵醫生束手無策,首長想起他幾次都是一個不苟言笑的老醫生治好的。問:為什麼不請他來?

首長的病好了之後,焦如海成了走也走不得留也不能留的尷尬角色。首長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病。得把他像戰備物資一樣儲藏起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嗎!現在果然派上了用場!

工兵不是京官,是在山溝里打洞子炸石頭的,因此他不明白這其中的典故。他滿腔委屈,又要他看着人別出漏子,把人拉走又不同他打招呼。他真切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一腔火氣不知向誰發泄。

老焦是第二天早上回來的。本來首長的病前一天晚上就已經安頓好了,但美麗的女醫生不讓老焦走,她膽子小,怕出意外。首長就命令老焦留下。老焦在椅子上守護了一夜。早上,當他打掃完樓道衛生(旮旯里的痰跡讓他費了點工夫),出現在講台上的時候,仿佛一具埃及金字塔內發掘出的木乃伊。

隔了一段時日,郁臣又來報告:焦如海找不到了。他不知道工兵上次受到的挫折,興致勃勃以為是表示忠誠的好機會。工兵這一次只淡淡地說:「你不要管了。我知道了。」

仍舊同上次一樣,哪裡都沒有焦如海,好像他已提前火化成煙。

工兵耐心地在堆滿黃連的小屋裡等。是的,他沒有軍區首長大,可他比焦如海大。軍區可以不通知我,但你焦如海必須向我請假!你得明白,在這一畝三分地里,到底是誰說了算!

暮色,像昏鴉的翅膀,裹脅走了屋內所有物件的輪廓。凜冽的苦氣,浸泡着人的每一次呼吸。屋內很潔淨,但這潔淨,更籠罩着一種冷模的淒涼。

「這真他媽不是人呆的地方!」工兵咒罵着,抬起屁股要走。他原本預備等老焦剛一進屋就給他一個下馬威,叫他以後再敢目無領導。但這小屋給他無形的壓力,他一分鐘也不願停留了。

正在這時,門開了。一個鬼魅般細長的陰影,飄燃而至,手中還挽着一個偌大的包皮袱。「隊長,你好。」焦如海蒼老的聲音竟含着抑制不住的喜悅。

工兵的心嚇得砰砰直跳。他原是專為等焦如海,來人應時而歸,還把他駭成這樣,奇怪焦如海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間裡,劈頭看到一個人影,竟如此安詳。

「我是既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的人,還有什麼可怕的呢?」焦如海仿佛看出了工兵的疑惑,淡淡地解釋。

「首長的病好些了嗎?」工兵單刀直入。

「我沒到首長那去。」老焦回答,聲音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悅。

「那你究竟到哪去了?」工兵火冒三丈。到軍區去多少還有點投鼠忌器,此刻完全肆無忌憚。

「到野外去了。」老焦把包皮袱放在桌上,發出清脆如鐵的震盪聲。騰出手指一比劃,那邊正是國境所在地。

「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請假?」工兵簡直怒髮衝冠,這一次有了真正偽敵情。

「早上,我要找您請假。豬圈、伙房都去了,沒找到。因為路途太遠,就趕快出發了。」焦如海恭恭敬敬地答道。

工兵想起來,早上他正在操場邊收拾露天廁所,口氣略為緩和一些:「你還沒回答我究竟幹什麼去了?」

「就幹這個去了。」焦如海小心翼翼地打開桌上的包皮袱。裡面是幾個白森森,黑洞洞,風像笛子一樣呼哨而過,浮現着永恆笑容,神秘兮兮注視着你的——骷髏頭。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工兵,被這些骯髒而醜陋的鏤空怪物嚇住了。他竭力鎮定住自己:「你擅自外出,就是去鼓搗這些玩藝嗎,這是藉口!我們已經有了那麼多的死人,足夠用的了!你是想察看地形,伺機外逃!」

焦如海心愛地拍拍骷髏光滑的頭蓋骨:「多漂亮的骨骼!亂葬崗上死人雖多,要找到這樣完美無缺的頭顱可並不容易。」他的手臂上有蚯蚓一樣的紅色血跡,仿佛攀到懸崖上偷吃了酸棗。

「我們的死人都沒有頭了。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人與人的區別主要在頭上,而軀幹則基本一樣。我不得不把這些頭裝置在那些骨架上,來一個移花接木。至於跑,我為什麼要跑呢?我有了給人治病的機會,我能夠培育出一批優秀的醫生,這正是我一生夢寐以求的事情,我跑了,豈不是太傻!我要跑,當初又何必回來!隊長,你放心好了,我永遠不會跑,直到我死在這片土地上!」

從門洞打進來的夜風,把焦如海破爛的軍裝(荊棘又扯開幾道凌厲的破口),吹得像一片嘩嘩作響的旗。

一席話,直噎得工兵瞠口結舌。不管怎麼說,焦如海擅自外出,要給他一個狠狠的懲罰。只是,怎麼教訓他呢?院子就這麼大,不可能掃了又掃。平日罰他鍘黃連,已占去了他所有的時間,又不可能叫他干更重的活,萬一累垮了,學員們就沒人教。再說若首長又病了,也不好回復。要想一個不顯山不顯水的辦法……

濃烈的苦氣像水蛭鑽進他的鼻孔。

有了!

工兵清清喉嚨,對老焦莊嚴宣布:「鑑於你嚴重違反紀律,經研究,給你一個處分。從今天開始,你每天要喝三碗黃連水!」

「是。」老焦垂下眼帘,謙恭地回答。聲音中仍有掩飾不住的喜悅。

這是一些多麼好的頭顱啊?

一個純粹的人,抽象的人,沒有性別的人。所有的性徵都是皮毛,都隨着皮肉被一同擄去只剩一尊潔白如美玉的骨殖,昂首挺立在講台的一側。

漠漠的歷史勁風,從他宮殿般複雜的顱竅中穿進穿出,奏一支我們所不懂的歌。他的眼眶深邃而空洞,注視着永恆的宇宙真理。他的牙齒很完整,雪白獰厲,保留着人類自遠古以來遺留的某種食肉本性。他的頸椎柔軟精巧,有像麋鹿一般左右旋轉。他的胸廓偉岸挺拔,蘊藏着祖先追趕猛獸時驚天裂地的呼嘯。骨盆猛烈地凹陷進去,鋒利隆起的骨骼表明曾經有強有力的肌群在此附着,像黃河縴夫的繩索一樣,牽引過整個軀於壁虎樣的攀緣。還有四肢,像非洲象頎長美麗的象牙,發出凝脂一般潤滑的閃光。它們負重而中空,符合最嚴謹的力學原理,像金屬鋼管一樣無懈可擊。還有手指骨、腳趾骨。在如此狹小緊湊的空間內,密植了如此多的骨塊,仿佛一盤莊戶人家過節時烙的面果子,形狀各異,無不精緻可愛。正是這些完美契合的骨塊,被蛛網似的韌帶連綴在一起,(韌帶現在由細鐵絲代替)形成人類得以驕傲地凌駕於所有動物之上,輝煌地創造出匪夷所思藝術珍品的——手!

這是被老焦精心處理過的越獄犯的骨骼。正確地講,他是一個組合起來的人。老焦把另外一個不知名的骷髏,鑲嵌在這具壯年男性強健的體魄之上。成為一名自然界從未存在過的人。

他是醫學殿堂的守門人。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活起來,我想,我會在一萬個人當中,認出他來。我們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骼。我對我的父母親人,對我自己,都絕沒有熟悉到這種程度。」梅迎對岳北之講,她已經不再害怕死人。

「先生的嘴角,為什麼總是黃的?」岳北之若有所思。平原的氧氣,已經洗去了他臉上過多的紫絳。

「防冷塗的蠟!」翟高社沒心沒肺地喊。他倒並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天性如此。

「我們今天來講心臟雜音。」

每人發一副銀閃閃的聽診器。大家把圓圓的懷表似的聽診器頭捏在手心,指甲刮到聽筒上的薄膜,耳鼓響起宛若「車轔轔、馬嘯嘯」的動盪。翟高社趁郁臣不注意,猛地彈一下聽診器頭,郁臣嗷地叫起來,好像有人在他耳邊扔了一顆手雷。

「雜音可分吹風樣、雷鳴樣、滾桶樣、潑水樣……」老焦如數家珍。

岳北之的單位處於風口。一年只刮一場風,從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他什麼樣的風聲都聽過:笛樣、蕭樣、嗚咽樣、嘆息樣,沒什麼稀奇。想不通的是在自己軍衣第二個鈕扣偏左這方寸大的地方,竟會有這許多名堂?莫非心臟也是風口?

「同學們先互相聽正常心音。知道了正常的,才能分辨出不正常的。有比較才有鑑別。」老焦引用了一句最高指示,恰到好處,使他的講授更具有權威性。「兩人一組,互相聽。」他劃定範圍。

翟高社把聽診器頭像探雷針似地,杵到郁臣懷裡,郁臣像被扎了一刀似地直往後躲。

「咋啦咋啦?」翟高社忙不迭地把銀亮的鋼頭抽回來。

「涼。」郁臣嘶嘶吸氣。

「忒嬌氣!革命戰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這點涼怕什麼!」翟高社不屑地說。

「同學們暫停。」焦如海擎起聽診器:「聽診之前,一定要把鋼頭捂熱。一種方法是暖在手心,直至同自身體溫相近時,才可接觸病人肌膚。適用於任何病人,缺點是升溫速度較慢,另種方法是用嘴呵氣,像我們暖和自己凍僵的手指頭那樣。優點升溫快,節約時間。不便之處是用於異性青年病人時,有過於親呢之感。」

老焦就有這能耐,把一個極普通的問題上升到理論高度。

大家都點頭,唯有翟高社不服:「我就不信。聽診器就算是冰做的,那麼一分半分鐘的,還能把人給凍死?」

老焦不急不惱地解釋:「在突發寒冷的刺激下,病人的思想無論多麼先進,機體都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反應,心跳加快,頻律失常,這對檢查是有妨礙的。」

倔小子翟高社只得往聽診器頭上吹氣。大家敞胸露懷,你聽我的,我聽你的,禮尚往來,好不熱鬧。

「老焦,梅迎說我有心臟病,幾種雜音都有。我在高原多年,也許真的落下毛病了。這可怎麼辦?以後我回不去老部隊了!」岳北之一臉哭喪相。

梅迎葵盤似的臉龐像經了霜,慘然無色。她反覆聽了幾遍,確信無疑。

老焦把聽診器頭在手心暖得很熱,又呵了兩口氣,輕輕搭在岳北之像木凳一樣飽滿的胸肌上,深陷的眼窩露出睿智的目光,像在傾聽遙遠的山的回音。

大家都安靜下來,等着老焦的裁決。

「你很正常。那種輕微的聲音,是一種生理現象。」老焦溫和地說。年輕的醫學生們常犯這種毛病,講到什麼病種,他們就疑竇叢生,懷疑自己和同伴染了這種疾患。

梅迎的臉仿佛突然朝向太陽,一片通紅。雖說當眾出了洋相,但岳北之那顆經過缺氧和山風折磨的心很正常,這就比什麼都好。

「翟高社,把你的心給我聽聽。」岳北之低聲求告。

「幹嘛你又來聽我的?郁臣剛聽完,他耳朵大約背,手又重。把那個鐵傢伙使勁往我皮肉里按。好像我的肚子是豬屁股瓣,他要在那兒扣個紫藥水的合格章。碰到這樣的醫生,沒病也得給檢查出病來!哎,你為什麼不聽和你一組的那個人的心?」

翟高社看到梅迎的臉越發紅了,才悟到自己說走了嘴。梅迎是岳北之的搭檔。

隔着厚厚的棉軍裝,胸部仍像駝峰一般聳起,風紀扣系得鐵緊,毫無接受檢查之意。

其實,在她那顆心的極隱秘處,渴望岳北之傾聽她的心音。她的心會告訴他一個秘密。

「在給女病人檢查時,可以將豐滿的(禁止)推開、抬起或翻上。(禁止)是一個囊性腺體,具有強烈的隔音效果……」

老焦啊老焦!在他眼裡,人類自身沒有任何秘密可言,梅迎真想用聽診器頭把他的嘴堵上!

進入臨床課了。講到肺炎,就帶大家到野戰醫院,找個肺炎病人,讓學員們輪流去聽。幾個學生聽下來,病人凍得胸前直起(又鳥)皮疹,咳嗽也愈發深厚了。醫院醫生不幹了,辛辛苦苦治了半個月,眨眼工夫療效就打水漂了。

「現在,我領你們去實地檢查一個病人。他的心臟可以說五毒俱全,而且他會很好地配合你們,使每位同學都能聽清。本想在教室里實習,沒有床。請同學們跟我走。」老焦說。

走啊走……出了樓,左拐右拐,穿過空曠的院落,空氣中浮動起若隱若現的苦澀。這苦澀迅速地醇烈起來,像一隻無所不在的黑貓,猛地鑽入鼻孔,牢牢地霸占在那裡,使你除了苦澀,感覺不到天地之間還曾有過其它氣味。

到了!這座黃連瀰漫的小屋!

「地方小,只請擔任檢查者的同學留下。其它的,請在屋外稍候。」老焦一指梅迎:「就從你開始吧。分辨一下什麼是真正的雜音。」

梅迎知道這是老焦的宿舍,她沒來過,此刻被這種清貧和簡陋所震愕。

病人呢?她四下尋找。

「我就是。」老焦平靜地說。

「鋪板當檢查床矮了些,但一個好醫生,應該能在各種條件下檢查病人。」老焦說着,在菲薄的褥單上躺好,骨骼與床板相擊,發出類似鼓掌的響聲。

屋內很冷。老焦袒露着他嶙峋的胸膛,像一把古老的蓖子。

梅迎捏着聽診器,不知所措。

「全隊五十個同學,你要抓緊時間。」老焦儘量乎和,但已抑制不住冷顫。

梅迎把銀亮的圓餅貼在老焦胸上。他太瘦了,乾枯的肌膚填不滿肋骨之間的縫隙,圓餅便像鋼橋,架在肋條之上。

劇烈而鈍重的心跳,像一顆滴血的太陽,空洞地燃燒着,發出火焰與洞穴的聲音。梅迎聽過岳北之的心跳,渾厚低沉,透過發達的肌群,那心像埋在地殼深處的煤,穩定而極有韻律地搏動着。她也聽過自己的心,纖巧秀麗,那心像一柄珍藏於錦盒內的絹扇,溫柔地細膩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搖曳着,像一曲低宛的歌。焦如海的心臟,像一匹衰老的馬,在曠遠的荒漠上跋涉,不時傳來馬失前蹄的潰亂之音。

猛然,一切聲音全部消失。什麼叫死一般的寂靜?梅迎刻骨銘心地感覺到了。你眼前明明是活人,他的心臟卻闃無聲息。心不跳了!梅迎想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再看老焦,只見面色灰黑如鐵,牙關緊閉。

梅迎嚇得剛要叫人,聽筒里傳來像空酒瓶砸在地上的爆裂之聲。蓬……蓬……那顆蒼老的心,緩慢執着地又開始跳動。老焦嘆息樣地吁了一口長氣。悠悠睜開眼睛,茫然地望着梅迎,不知她為何受了驚嚇。

瞬即,他明白了:「我剛才是否有一過性暈厥?」

梅迎點點頭,驚訝一個人能這樣精確地給自己做診斷。也許,他將來也能這樣精確而科學地描繪自己的死亡。

「我這個心臟,也鬧文化大革命了。」老焦難得地幽默了一下。

「老焦,你好好休息,我去找醫生。」面對着這種確實死過片刻的人,梅迎發悸。

「不必了。我這是老毛病。請幫忙將我床下的小箱子拿來。」老焦喘息着說。

箱子很精巧,老焦不知撳動何處機關,澎地彈開,一排整齊的藥瓶呈現眼前。

老焦倒出一粒硃砂紅的藥丹,噙在嘴裡,面色漸漸轉紅。「在我所有的罪名里,唯有私藏藥品這一條屬實。都是我自己買的,靠它們維持着我的生命。只是坐吃山空,越來越少了。」

梅迎發現藥箱中有一支裝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復着嚴謹的外文。只在瓶口處可以看到澄清的藥液,閃着蒸餾水一樣純淨的光。她也算見多識廣的hushi了,從未見過這種藥。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問。

「這是從西地蘭中提取的強心劑。」

西地蘭!多好聽的名字。梅迎的父親喜歡蘭花,澤蘭芝蘭鶴望蘭,可她沒聽說過西地蘭。蘭高雅而名貴,居然還能製成藥。

「療效極好。進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焦珍惜地撫摸着藥瓶,好像那是他生命的舍利子。

梅迎趕緊離西地蘭遠一點。就這一支,丟了或碎了,准能賠得起!

「現在,我們開始吧!」老焦收起箱子說。

「開始什麼?」梅迎反倒糊塗了。

「聽心臟。免得你把吹風當成雷鳴。」

「我不聽了。你心臟這麼不好,我們一圈學員聽下來,你的心臟更受不了。」

「心臟這個東西,你聽也好,不聽也好,它總是要那樣跳,不在乎外界在於什麼,這是由它的本性所決定的。所以,也不必把心臟說得那麼崇高。跳動本身就是它的生命。它不跳,自身的價值就不存在了。」

梅迎明白了,對於一個全身都被他所熱愛的事業醬透了的老人,你拒絕聽他那顆有病的心臟,他會傷心的。

梅迎看到桌上一隻碩大的碗,盛滿金燦燦的黃水,鮮亮得如同剛剛洗擺過迎春花。她已知道工兵罰老焦每天喝三碗黃連水,沒想到碗竟這麼大。

「這是隊長給你的碗嗎?」梅迎氣哼哼地問。這個工兵,心也太狠!

「不是。他為什麼要給我碗?」老焦莫名其妙。

「他每天盯着你喝黃連水嗎?」梅迎又問。

「不。他也很忙。這點小事,就不用他操心了。」老焦設身處地為工兵着想。

「那你為什麼要用這麼大的碗,喝這苦藥湯呢?你可以換個小碗,再說,不喝他也不知道!要不,乾脆潑了就是!」梅迎說着,顫悠悠雙手端起藥碗。老焦急忙去攔,撞出一道弦形的黃色,老焦的軍衣上暈染一片。

老焦正色道:「這怎麼成!我既然受罰,就要自覺遵守。怎麼能潑了或者乾脆不喝呢?這不是科學的態度。」

梅迎想不到先生遇到這樣,沒有什麼可以回報老師,索性替老師把這碗苦藥湯一飲而盡吧!

她一仰脖,咕嘟嘟直灌喉嚨。

苦,真苦啊!苦到極處,就是辣,就是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為苦水所浸泡,每一根頭髮梢都苦得蜷縮起來。

她半天沒有喘過氣來。這一瞬,她在心中將工兵千刀萬剮。竟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酷刑。她記起幾時看過「十萬個為什麼」,那裡說,黃連稀釋25萬倍之後,依然是苦的。

老焦伶惜地看着梅迎被苦得顫慄:傻丫頭,你喝的代替不了我。等你們走後,我再沏一碗黃連水,把我的那一份補上。

他擁有許許多多的黃連。部隊有座製藥廠,鍘制黃連是件苦差事。只要你接觸黃連,你流出的眼淚是苦的,汗水是苦的。一根髮絲偶爾落進湯盤,整鍋湯都是苦的……人們把黃連都卸在他的小屋旁,他用藥鍘將黃連切碎,再送到藥廠去機械加工,西部軍區需要大量的黃連,好像整個部隊的人都在鬧痢疾和腸炎。

老焦的心臟還在等着梅迎。梅迎往鐵餅上呵氣,直到那上面凝起細密的水珠……

「隊長,學到外科了。」老焦找到工兵。

工兵立刻提高警惕,老焦以教學為名,今天要死人,明天要死人腦殼,蹊蹺極多。

「外科又怎麼樣?莫非你還想把學員拉到印度支那戰場上去?」工兵沒好氣地說。

「要狗。活狗。」老焦預料到今天的事難纏,慢條斯理地說。

要狗?幹嗎用?肯定是想吃狗肉了!再不就是關節痛,想搞條狗皮褥子暖暖腰腿。對!準是這麼回事!那間小屋又潮又冷,落下毛病了。當醫生就是會自個保養。別看你偽裝得挺像,還張口閉口外科內科的,也叫我一眼看個透明。正好,我也有腰腿痛,何不就坡上驢,也弄張狗皮鋪鋪!

想到這裡,工兵笑嘻嘻地問:「你需要多少條狗呢?」

「得幾十條狗。」老焦沒料到工兵如此爽快,心中高興,把事先擬定的小打小鬧政策索性拋開,獅子大開口。

「哪有那麼大的鍋燉狗肉!扒下來的狗皮夠搭一頂帳篷了!」工兵想這老焦心太黑。

「兩個同學一隻狗,這是很低標準。」老焦也不解,這同鍋同帳篷有什麼干係。

「兩人一條狗,做什麼?咱們也不是馬戲團!再說哪有這麼多伙食費!」工兵真急了。

「做手術啊!狗的腸子連切兩刀,剩下的也就不多了,還得讓它活着檢查手術效果啊!你知道狗的腸血管襻是這樣分布的……」老焦想給工兵畫一張圖詳加解釋,滿屋睃巡,也沒找到工兵的筆,索性把工兵剛沏的茶水倒了一窪在桌上,抖抖索索以指代筆用水畫了一幅狗的血管圖。挺美觀,像一張晶瑩剔透的水樹葉。

「哎喲喲,我那是小紅袍呀!」工兵頓足嘆息。「少買幾條,剩下的用(又鳥)不行吆?」

工兵終於明白了,這是讓學員們在狗身上練手藝。上邊沒布置這項,自然也沒有經費。看來真得從伙食帳上打主意,夠做狗皮褥子的就行了。「俗話說,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又鳥)身上的零件同狗也差不多。」工兵很為自己的主意得意。

「你為什麼炸山洞用炸藥包皮不用二踢腳呢?都是火藥。」老焦頑強機智地反駁。

「(又鳥)不行,兔子總成了吧?」工兵自覺退了一大步。

「不過是換成了手榴彈。」焦如海毫不退讓。

「不用動物能咋啦?上邊也沒這個規定。」工兵惱羞成怒。

「也成。就叫這幫學生們合上書本,直接到活人身上動刀吧!」老焦也火了:「祝願你有朝一日住院時攤上這麼一位醫生!」

工兵傻了眼,心想備戰備荒為人民,學員們將來也是為最可愛的人服務,破費就破費點吧!掂量一下說:「沒那麼多伙食尾子,三人一條狗吧!」

真去買狗時,才發現大費周折。連老焦也沒料到工作量如此之大。他當醫學生或在國民黨時或者乾脆文革以前,醫院都有專門的動物房。穿戴如同動物園飼養員一般的工人,天天拎着小飼食桶,將同一品種的優良成犬,餵得油光水滑。學生們手術時每人分得一狗,就像就餐時每人一套餐具。手術後也很易比較成果,評判成績。現在可倒好,工兵騎輛破車,到方圓百里內外搜集狗。剛開始工兵還嘴硬,按照老焦說的,要成年雄犬,體重多少至多少公斤。幾家轉下來,就開始罵老焦是死書呆子。西北地廣人稀,飼狗的多是為護院看家,猛悍異常,同主人親如手足,絕不出賣。偶有願賣者,又都是老弱病殘,誰知能否禁得住開刀。老焦不願要,工兵說:「你還挑肥揀瘦,老子不買了!」老焦再不吭聲。

狗分期分批購進後,飼養又成大問題。沒有狗舍,也沒有專門的工人照料。蓋狗棚或請工人的事,想都不用想,沒錢!老焦憂心如焚,雖說天天喝黃連水,嘴角還是起泡。工兵倒不怵,每買回一條狗,就叫過幾個學員:「喏,這畜牲都分給你們了。吃喝拉撒睡,全歸你們了!」

不幾天,野戰醫院來告狀,說是他們的磚頭、席片還有成材的木檁水泥板丟了不少。據說是叫醫訓隊的學員們給牽走了。人家挺客氣,用了「據說」和「牽」這樣兩個詞。

「不是『據說』。」工兵不領情:「實實在在全是我們扛走的。不信我領你去看看。」

「這……」倒弄得醫院的人下不來台,不知如何同這個炸石頭出身的隊長繼續談話。

「你們甭心疼。我們不打算長要,不過是借。你等我們手術做完了。有一部分狗會死,當然死了的立馬就不用窩了,我們馬上就能還一部分。活着的,觀察幾天,證明手術成功,也就殺掉了。」工兵已從老焦那兒學了不少醫學知識,知道狗肉和狗皮褥子還是有把握的,慷然許諾:「到那時候,我們物歸原主,秋毫無犯。怎麼樣?兄弟單位嘛,給個方便。到時候請你來喝狗肉湯,大補!」

醫院的人只好苦笑着走了。

狗大小不均,爺爺輩孫子輩的都有。學員們都願意要大的雄壯的健康的狗,翟高社和郁臣等如願以償。他們的狗魁梧如馬,渾身發出濕煤一樣的閃光,兩眼像狼一樣桀做不馴。

「我敢說,咱這狗,手術後保證第一個能叫能跑,好生飼喂,沒準比現在還結實!」郁臣摸着狗的尖耳朵說。

「瞎吹!開腸破肚是大傷無氣的事,傷筋動骨還得一百天!這是腸切除!能活下來就算不錯。幸好咱這狗腰細腿長,看樣子禁折騰。」翟高社說。

「咱們得給它多吃些補養品。人是鐵,飯是鋼,人狗同理。你沒見有些病人住一陣子醫院,沒吃藥打針,照樣養得像剛坐完月子的女人,白白胖胖。咱們得愛狗如子。我給它起名叫『火焰駒』,你說怎麼樣?」郁臣覺得自己很有藝術細胞。

「這要是個紅毛狗,也就罷了。可它是黑的呀!」翟高社不甚響應。

「你這人怎麼這麼死心眼?意思到了就是了唄!好比管心臟的血管叫冠狀動脈,你以為真是一頂帽子扣在心臟上頭?講究的是神似,你還得跟着我多學習學習。」郁臣說着,又把一口痰吐到犄角處。倒也不完全是給老焦添亂,他近來痰多,把一灘嘩到地當央,到底不雅觀。

翟高社光潔如糖衣藥片的額頭,使勁皺了一程,也沒想出更貼切的名字,只好管大黑狗叫火焰駒。

岳北之生性謙和,一直退讓。梅迎見岳北之不往前湊,自己也躲在後面。輪到他倆時,簡直就是一隻狗娃子。工兵開了恩:「你們倆分一隻狗吧!這狗恐怕禁不住三刀。」

狗娃子怯怯地看着他倆。黃黃的皮毛在旱天也像遭過雨淋,一縷縷敗絮似地披掛在刀刃似的背脊上。駁斑脫皮的地方,露着嫩紅的肉,腿也一拐一瘸。眼角積滿穢物。

「這狗患有皮炎、眼炎、關節炎、重度營養不良……」梅迎抱着肩,站得遠遠地說。同岳北之在一起,她很高興。但這狗實在晦氣。

岳北之俯下(禁止),仔細給小狗檢查了一番,愛撫地拍拍它的腦門:「心肺都好。」見別人都吆三吆四地呼喚狗的名字,對梅迎說:「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我不起。趁早叫隊長再買條狗。隊裡沒錢,我自己出。這狗放了生,給它一條活路。不然,肯定死在手術台上,咱們怎麼下台?我各門成績都是優,可不想叫這條癩皮狗毀了全國山河一片紅!」說罷,不待岳北之答話,扭身就走。那一對細長的辮子,在空中劃出憤怒的圓圈。

走廊里,焦如海正在拖地,他把墩布甩得像一朵牡丹花,極有韻律地舒展、收攏,在地面上雄渾地划過,蠶頭雁尾,仿佛在書寫一個又一個巨幅的隸書「一」字。

梅迎看得呆了。她突然有一種頓悟:任何一樁技藝,只要你傾心地熱愛它,就能操練到出神入化鬼斧神功的境地。

有人從對面走來,因為是逆光,梅迎看不清是誰。來人已分辨出梅迎。他從尚未拖掃的那一側走來,老焦見來了人,便收起拖把,垂手擠在牆邊立着,侍來人走過再擦。來人趾高氣揚走到潔淨處,喉嚨里醞釀許久,啪地一聲將一口濃痰濺到地上。

聲音很響,像打碎了一個空杯。

梅迎認出是郁臣。

「你這是幹什麼?」

梅迎憤怒地問。

「不幹什麼。給他創造點勞動改造的機遇。這樣他不是能早點成為人民?!」郁臣嘻笑着說。要不借這機會,梅迎會同他擦肩而過,一句話也不說,心全叫岳北之給鈎走了。

聲音驚動了焦如海。他默默地注視着郁臣,然後蹲下(禁止)去,仔細地看了看痰。走到郁臣面前:「這麼說,經常在牆旮旯里吐痰的那個人,就是你了?」他雙眼深不可測地睃巡着郁臣。

「對。正是鄙人。是,又怎麼樣?」郁臣充滿戲謔地說,他要在梅迎面前充分展示一下調侃與機智。

「我一直在尋找這個人,你能當着我的面,再吐一口嗎?」焦如海毫無感情色彩地問。

「當然能呢!別說一口,就是一百口痰也有!」郁臣漱漱喉嚨,啪啪啪——在潔淨如水的地面啐了一片,唾沫星子迸了焦如海一臉。事至如此,他勇敢地迎接牛鬼蛇神的挑戰,不能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輸了面子。

「郁臣,你太下作了!」梅迎驚恐地斥責郁臣,眼睛卻直瞅着焦如海。這種折辱,鬢髮蒼蒼的先生怎麼能受得了!她跑過去,攬過拖把:「先生,您別生氣。我來把它拖乾淨。」

焦如海輕輕抹了一下臉,那些口水像小小蚊蟲,叮得人不舒服。他攔住梅迎,又蹲下去,仿佛一個頑皮的男孩,在暴風雨即將來臨之前,好奇地觀察螞蟻搬家。

「這位同學,依我多年積累的經驗,你可能患有某種嚴重的疾病。我一直在觀察這些痰,在尋找痰的主人。謝謝你今天當面證明了我的診斷,同時,它也將使你贏得時間。病才起於青萍之末,一切都來得及。」焦如海溫和地說。平日他把他們當作弟子,這一瞬,他把郁臣當成病人,露出少有的慈和。

「你少危言聳聽!我會有病?我結實得只想迎面打誰幾拳才解氣!你以為說我有病,我就會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乖乖聽你的,對吧?你甭來這一套!有沒有病,我自己最清楚!告訴你吧,等你的墳上都長滿了青草,我也不會有病!」郁臣很惱怒,紅口白牙咒別人有病,是何居心?還他一個惡毒!然後揚長而去。

焦如海如同蠟像一般站在滿是痰跡的走廊中央,非常沮喪。從沒有病人如此不信任他!

梅迎這才記得自己的初衷,同先生講了小狗的事。

老焦拄着拖把,緩緩地說:「你們就當它是個營養不良又急需手術的孩子吧!」

梅迎沒找工兵,回來了。

岳北之已給小狗洗了澡,露肉的地方塗了藥膏。小狗比初來時顯得潔淨可愛些,只是由於皮毛濕水還未乾燥乍起,更加瘦小。「皮毛上的病好治,營養不良要花大力氣。」岳北之見梅迎沒有換回狗來,也不問為什麼,溫厚地說。

「多給小狗吃點好的。我們叫它阿隨。」梅迎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可憐這小狗。

「那你就是子君了。」岳北之隨口說道。

「那你就是涓生。」梅迎接着說。

「我不喜歡『傷逝』的後半部分。」岳北之說。

「我也不喜歡。他們不應該分手。」梅迎接着說。

世上的愛情有許許多多表達方式。魯迅先生的一部悲劇,竟成了愛情的誓約。熱戀中的男孩和女孩,完全不去想那出悲劇的真正含義,他們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小狗吃驚地汪汪叫,不知道自己扮演了這麼重要的角色。

梅迎再也不說拋棄小狗的話了。

午飯吃白菜炒肉片。梅迎把饅頭一劈兩半,夾上捨不得吃的肉片,捏成比火柴盒略大,團在手心裡。

「手裡拿的是什麼?伸出來!」工兵站在食堂門口,像日本鬼子設路崗檢查八路軍的交通員。

「什麼也沒有。」梅迎仗着自己給工兵屁股上戳過洞的餘威,耍賴。

工兵說:「回你飯桌去!把那個饅頭放碗裡留着下頓吃!鋤禾日當午,你懂不懂,拿大白饅頭餵狗,你還是不是人民子弟兵,來自老百姓?虧你們做得出來!」難怪工兵氣哼哼,這兩天炊事班反映,學員們飯量大增,頓頓饅頭不夠吃。工兵一查,原來都是挾帶出去餵了狗!從伙食費撥錢買了狗,再這樣撒開來吃,只怕醫訓隊要回到三年自然災害時的瓜菜代了。工兵親自盤查,嚴防流失。

「粒粒皆辛苦我懂,可總不能讓阿隨餓死吧!」梅迎急出哭音。

「天下只有餓死的人,哪有餓死的狗!」工兵狡黠地眨眨眼睛:「守着這麼大個醫院,病人的胃口就都那麼好?沒個邊角余料什麼的?」狗是工兵四處奔波買回來的,手術還沒做,他也捨不得讓狗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學員們有文化水,心有靈犀,一點就通。

醫院裡殘羹剩飯頗多,豬肥得肚皮蹭到地上磨出傷口,hushi給貼一塊雪白的紗布,繼續把剩牛奶喝得咕嘟嘟。

不幾天,野戰醫院又來提抗議,說豬掉膘,病人們成天聞狗叫。上了歲數的就以為日本鬼子又進莊了。

這一回,工兵裝傻充愣,給他個一問三不知。

阿隨終於還沒有養到很強壯,就輪到了開刀的日子。

解剖犯人的那間屋子,臨時改造成了手術室。沒有元影燈,空中懸掛了許多葫蘆似的大燈泡,像一座金色的菜園。幾張桌子拼起來,蒙上一條雪白的床單,就算萬能手術床了。空氣中瀰漫着強烈的消毒劑氣味,仿佛大戰前的硝煙。唯有借來的不鏽鋼手術器械很正規,像雪亮的餐具,正期待着嗜血的盛宴。

臨上手術台前,要先給狗稱體重,好計算麻藥的劑量,一切都儘可能地正規。阿隨真可憐,雖說長了肉,還不及火焰駒一半重。

手術者們穿着白衣白褲,巨大的白口罩將面部幾乎全部遮住,人人只剩一雙眼睛。眾多的燈泡使人們消失了自己的影子,一切變得虛幻和迷離。狗被縛在潔白的手術台上,像被突然照亮的銀幕上的剪影,反差顯著。

「你看他們的火焰駒,大得像只熊。」梅迎對岳北之說。她的眼睛很美麗,葵盤似的臉被雪白口罩遮沒,眼睛像冰雪之上的龍眼核,漆黑清冷。

2號台上,郁臣執刀,翟高社麻醉,另一同學為助手。手術已鏗鏘開始。

1號台原說好梅迎主刀,岳北之麻醉,然後再互調位置。臨到最後一瞬。梅迎突然臨陣脫逃。她已經勇敢多了,但看到阿隨的腹部像一張柔軟的毛毯,自己就要在這完整的肌膚上犁開一刀,看殷紅的血跡和斑斕的腸管翻湧而出,手腳就酸軟。

「好。我先來。女人針線活好,你管最後的縫合。給阿隨縫個整整齊齊的刀口,就像用縫紉機軋出來一樣。」岳北之寬厚地說,從狗頭處麻醉師的位置與梅迎互換。

仰臥的狗,呈現出常態下見不到的怪模樣。四腿僵直,肚皮像蛙腹一樣上下起伏,嘴裡咻咻吐着白氣。

梅迎撥開阿隨的眼皮。眼珠是瓷蘭色的,像是人類極小的嬰兒,溫順而純潔。

麻醉開始。

麻藥是無色輕盈如火苗般的稀薄液體,瓶口一開,就揮發成一抹詭譎的氣味,爭先恐後往鼻孔里鑽。不像十字坡賣人肉饅頭的孫二娘,用的中式古典麻藥,會使酒色發渾。如果是給人嗅入,讓他數「一、二、三、四……」往往不到十,病人就進入深沉黑暗的抑制之中。但狗不會數數,麻醉師的責任就更加重大。

郁臣提刀撲地一切,火焰駒一激靈,差點從手術台上竄跳起來,若不是口鼻被縛,非把郁臣的胳膊撕得露出骨茬。郁臣嚇得鬆了手,刀子就鍥在火焰駒的腹部,像插在生日蛋糕上,起伏不定。

「你這麻醉太不像話!狗差點從台子上跑了!深一點!」郁臣像一個真正的外科權威,訓斥翟高社。

翟高社把麻醉劑像酒徒乾杯似的,兜底倒給火焰駒。

郁臣手起刀落,分外麻利。前幾組同學創造的手術記錄,郁臣很想打破它。雖說老焦一再提醒大家不要求快,但年青的醫學生都想成為一把快刀。時間就是生命,這是戰場上永恆的真理。

切腸子時,火焰駒有一絲死水微瀾似的掙扎,瞬息即過。

「麻醉請再深一些。」郁臣用紗布拭着手上的膏脂,瀟灑地說。

「夠深的了。」翟高社沒把握。

「是你主刀還是我主刀?你是為我服務的!」郁臣專橫地說:「火焰駒重,藥量也得大!」

翟高社很想問問老焦。門外有掃地聲,一遍又一遍,像秋風從門外和窗下刮過。老焦手把手地教大家,手術這天卻不參加,「你們必須學會獨立處理意外情況,已經是初具規模的醫生了。」老焦說。

翟高社看看梅迎,那一台配合得挺默契。得!他也聽郁臣的吧!

郁臣手術粗糙,但的確是快。火焰駒又出奇地乖,越做越順手,眼看就可以打破記錄了。

突然,郁臣停了刀。火焰駒被割斷的血管不再出血,好像那是根空洞的塑料管。

火焰駒的心臟停止跳動。

火焰駒死了。

郁臣忙着做人工呼吸心臟按摩,就差口對口吸痰。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驍勇異常的火焰駒,因為麻醉過深,永遠告別了年青的醫學生。

郁臣真想把翟高社破口大罵一頓,你這個麻醉師怎麼這麼笨!活活把這麼好的一條狗給毒死了!一看翟高社眼淚汪汪,心想自己甭管怎麼說,好歹還在狗身上練了練手藝,翟高社可是連刀把還沒來得及摸,狗就先因公殉職了。比較起來,還是自己合算。以後再有這機會,還要搶先一步。

現下怎麼辦?三個人你看我,我看看你。他們同時想起老焦。但老焦有話在先,出了什麼事,他也不管。說不管,又不肯躲回苦寒瀰漫的小屋鍘黃連。只在周圍亂轉。

岳北之也做完了手術,正要同梅迎交換位置,見這邊異常安靜,輕輕走過來,看到火焰駒死魚一樣固定的眼珠子,什麼都明白了。

「到我們這台來吧!」岳北之溫和地說:「手術手術,不動手算什麼技術!總要親手做一次,嘗嘗梨子的滋味。」

「翟高社,你去吧!這邊火焰駒的後事,我來處理。」郁臣說。

翟高社訕汕走過去,另外一位同學到別處搭幫。

阿隨比火焰駒瘦削多了,一張狗皮包皮着腸子,幾乎看不到紅的肉白的油。這樣的小狗連吃三刀,縱是台上不死,下了台也活不成。翟高社覺得自己像是荒年乞討,到了一家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貧苦戶,就算男當家的熱情相邀,誰知女掌柜的什麼臉色?

沒想到梅迎挺痛快:「翟高社,你先做。我最後。」

岳北之很喜歡梅迎的通情達理,說:「你休息一下,我來麻醉。」

梅迎不讓:「你做手術,比我還累。再說我麻醉已經有點經驗,還是我來。」

翟高社想,還沒過門就這麼賢惠,老岳好福氣。

其實梅迎是害怕,手術能推一分鐘是一分鐘,甚至希望阿隨乾脆死了,這樣她就可以免受折磨。她幾乎下了謀殺阿隨的決心,待到翟高社手術將完時,多給阿隨灌點麻藥,事情就不顯山不顯水地結束了,岳北之絕不會埋怨自己的,火焰駒那麼壯都死了,何況先天不良的阿隨。也對得起翟高社,他也練過手藝了。就是阿隨,也絲毫感覺不到痛苦。她這樣想着,藥液便洶湧地灌向阿隨……

突然,窗外傳來涮唰的掃地聲,它像一道符咒,鎮得梅迎停止了謀殺。一張蒼老的面容,一顆孤寂的心,在金色的黃連水中浮沉……她不能辜負了老焦!

梅迎的手術做得很漂亮,修長的手指熟練操作,猶如彈撥一件粉紅色的樂器。漫長的刀痕縫得也很優美,像一隻巨蜥從阿隨腹部爬過。

連挨三刀的阿隨從台上下來時還活着,它的腸子僅剩廣東香腸那麼短一截。誰都不知道憑着這麼短的腸子,它將怎樣生活。

阿隨陷在深昏迷中,移到火焰駒生前的賓館。四周是磚頭,上有葦席,這在狗舍中實屬上乘。

梅迎等三人自然非常關心阿隨,郁臣也加入進來,好像死了孩子的寡母,要找一份精神寄託。

阿隨醒過來了,像一個未足月的嬰兒,極端虛弱地俯在地上,儼然一隻死狗。

學員們去請教老焦。

「餵藥。」老焦指示。

給狗餵藥,談何容易!阿隨無力吠叫,但用殘存的氣力,將藥粉吹得如天女散花。它焦躁不安,對世界充滿疑慮。它記得自己以前好好的,怎麼一覺醒來,肚子上就多了這個火烙一般痛楚的傷口。它記得這幾個軍人,所有的事情都同他們有關……

食堂吃排骨湯,岳北之把藥片砸碎,撒在湯里,再把饅頭泡進去。饅頭像冰雪一樣融化在熱騰騰的湯里。端着出門時,被工兵一把扯住。

「不許把飯端出食堂。」工兵覺得如此大張旗鼓,太不把領導放在眼裡了。

「阿隨再不吃藥,就要死了!」岳北之十分急迫。

「阿隨是誰?可是咱醫訓隊的學員?」工兵討厭學員們給狗起各式各樣的花俏名字,透着小資產階級習氣。依他看,編成號最好。像那條小瘦狗,他就叫它「5號」。

「不是人就不能吃國家給的大白饅頭!部隊上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許吃,不許帶!」工兵吹鬍子瞪眼。

「吃多少都可以?這可是你說的!」岳北之緊釘了句。

「我說的。」工兵不知何意,很肯定地重複。

岳北之張開校俊堡箕似的嘴已,將肉湯泡饃全折到喉嚨里,拌碎的藥粉像火藥似地,炙燒着他的口腔。

「這下可以走了吧!」

這是梅迎在替岳北之講話。他已經無法說話,預備這樣一直含到狗舍,把飯吐出來再餵阿隨。

四周圍上同學。

工兵哪吃這一套!不等於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陰謀仍舊得逞嗎!此例一開,炊事班是給人做飯還是給狗做飯?工兵什麼調皮搗蛋的兵沒見過,還怵這個!他的臉板得像剛用炮崩下山的岩石,陡峭陰森:「你站在這兒,把飯咽下肚再走出食堂!」

事情就僵在這裡了。

老焦正好走進來,他那雙經歷過多少世態風雲的眼睛,一下就明白出了什麼事。

「這位同學,你把嘴裡的飯吐我碗裡。」老焦仍遵守着他最初的諾言,不稱呼任何同學的名字。

岳北之已憋得夠嗆,像牛反芻似地把飯吐到老焦碗裡。碗很大,四周漬着洗不掉的黃色。老焦只有這一個碗,吃飯喝藥全是它。泡了排骨湯的饅頭渣加上藥末加上岳北之的唾液,老焦這一碗慘不忍睹。

「隊長,我還沒吃飯。這就算是我的晚飯吧。」老焦雙手捧着碗說。

工兵想:你這個牛鬼蛇神湊什麼熱鬧,想付好學員,沒門!他冷冷地說:「既是你的晚飯,你就把它吃下去!」

岳北之火了,這不是成心欺負人嗎?在高原上製造出來的過多紅血球,並沒有完全消失乾淨,洶湧澎湃地激盪着他強韌的血管,隨時準備噴薄而出。他一擼袖子:「我的飯,我來吃!」

老焦伸出瘦骨,嶙峋的臂膀,像小火車站的欄杆,直直地擋在面前:「飯在我碗裡,我吃。」不由分說,伸出筷子就往嘴裡扒拉,喉結像個老鼠,上下竄動。工兵的火是沖他來的,不這樣,何以能搭救學生和狗!

果然,工兵掙足了面子,不再糾纏這件事了。他自個也噁心得夠嗆,倒剪着雙手,幫炊事班餵豬去了。

「老焦,你……」梅迎的長睫毛像刷了膠,聚成許多把極小的刷子。

「挺好的……比黃連水強多了。」老焦安慰他的學生。

老焦捧着剩下的半碗,朝狗舍走去。

夜裡,一場猛烈的風雨驟然襲來。狂風鼓盪着雨網,無所不在地纏繞在天地之間。雨像糾結不清繁衍不息的無數蟒蛇,吞噬着荒野中的一切。一道閃電擊過,空中剎那生長出一叢銀色的文竹,枝葉婆娑,將悽慘的銀光筆直地瀉向大地。萬物在這一瞬被施了魔法,黑色浮雕一般凸現在錠白色的雨簾之後。雨簾被建築物的稜角、白楊樹的枝梢和山峰銳利的石塊,戳出一個個紫色的窟窿。閃電過後,一切又沉沒於黑暗,雨絲強韌地扭結起旗幟,仿佛半空中有一隻巨大的烏蜘蛛,向所有方向噴射黑線。

梅迎一個冷丁坐起,玻璃窗被雨擊得砰然作響,仿佛無數隻小手在揮舞。那節奏漸次統一,仿佛就要將玻璃擂碎,探進濕淋淋憤怒的巴掌。

……啊!阿隨!

梅迎慌忙套上軍裝,從上鋪一個魚躍跳在地上,同屋的戰友以為吹響了緊急集合號,隨之轟轟隆隆起身。「跟你們沒關係,我去看阿隨。」

梅迎三腳兩步下樓,出門時遇到了從男宿舍跑出的另外三位監護人。

阿隨的屋頂已被狂風擄去,壁角也坍塌,沒有拴阿隨,但阿隨根本沒有氣力躲避,任憑雨束像子彈般射來,無聲無息,仿佛已經死去。

「阿隨!阿隨!」梅迎恐懼地呼叫,在這濃黑的子夜分外淒涼。

「鎮靜一點!」岳北之厲聲制止梅迎。到底還是男子漢臨危不亂,郁臣打開手電,岳北之仔細察看阿隨。

「它還活着,但是並發了心力衰竭。」岳北之很肯定地做出診斷。

在手電筒的強光刺激下,阿隨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多麼像嬰兒一樣渴望生存的眼睛啊!蔚藍而純真,散發着即將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聰慧之光。而在這大風大雨的黑夜,他們身穿渾身濕透的衣服來看望它,無論他們曾做過什麼事,阿隨都原諒他們了!

郁臣不以為然,又檢查了一遍,終於沒說什麼。

怎麼辦?怎麼辦?

阿隨一分鐘甚於一分鐘地衰竭下去。

「我去找老焦!」梅迎撒腿就跑。三個男學生聚在一起,用身軀護衛着小狗。

循着那愈來愈濃郁的苦之氣,梅迎確信自己找到了黃連深處的楔形小屋。她突然喪失了勇氣。在這風雨交加的深夜,來敲一位百病纏身的老人,而且是為了一條狗!這……

就在她遲疑之中,燈亮了,門開了,黃連的苦氣像手榴彈爆炸的煙霧,嗆人口鼻而來。

「是不是阿隨病重?」老焦蒼老的聲音沒有一絲困頓,仿佛他一直在等着學生敲門。他從未叫過學生的名字,卻清清楚楚地叫出了那條狗!

梅迎哆哆嗦嗦嗑嗑絆絆把病情講完。

「那條狗的情況很危急。」老焦說:「我給它餵藥的時候,已經發覺了這一點。風雨使這一切提早發生而且愈加嚴重。」

梅迎相信幾乎所有的病情都在老焦預見之中。似乎他有巫術,為了證實預言的精確,竟不允許疾病沿着其它的軌道行進。一切的偶然性都已消亡,只剩下醫學自身鐵的邏輯。

「你們有幾個同學在狗那裡?」在這危急時刻,老焦卻不再談狗而開始談人。

「連我,四個。」

「你可以告訴他們,」老焦若有所思地沉吟:「你們四個人都可以成為好醫生。」

「謝謝您。」梅迎很高興。透過老焦高聳的肩胛,可以看到屋內那盞昏黃的燈。雖然度數很小,但在這悽苦的暗夜,閃着熟南瓜一樣溫暖的光。記憶中,老焦從來沒有誇獎過學生,此一言九鼎!

「那阿隨……」梅迎想起她的使命。

「梅迎……你看,我居然記住了你的名字,這是很少見的事。也許是因為你的功課很好……不……我曾經有過許多比你功課更好的學生,不是因為這個……因為你很像我的女兒……」焦如海雙手擎着自己花白的頭,喃喃自語着。

「阿隨……」梅迎實在忍不住要談那隻小狗。小狗的心臟每一分鐘都可能停跳,像一隻擰斷了發條的手錶,永不擺動!

「好吧!我們來談阿隨。」

焦如海有些失望。在這個風雨如磐的黑夜,他非常迫切地渴望同別人談談他的家,他的親人,他的一生。面對着這苦難深重的雨夜,他覺得仿佛是自己濃縮的一生。他把自己的整個生命同事業鑄造在一起,仿佛一對聯體的攣生兒。但此刻,他強烈地想同那事業分離,哪怕扯得鮮血淋淋,也在所不惜。他想同這個長着葵盤一樣臉龐的女孩子,談醫學以外的任何事情。

他的女兒按說要比梅迎年紀大許多。但女兒與他斷絕關係的時候,正是梅迎這個年齡。於是女兒在他心目中,便永遠不會長大。

但是,已經晚了。他依照自己的模型鑄造了傳人,他們並不了解他!

「那狗需要迅速救治。」焦如海的臉重新板結得如同土壤。

梅迎覺得這個先生才正常。片刻前的老焦似乎是個幻影。

「你把我那個小箱子拿來。」老焦吩咐。

箱子裡的藥,比以前少得多了。梅迎想,在這間不見天日的楔形小屋裡,老焦不知熬過了多少病痛。她用眼去找那支裝磺古怪的西地蘭。唔,它還在。像一枚光滑的貝殼,靜靜地躲在那裡。

老焦把它揀起來,狠攥了一下,藥液動盪起伏,好像一個無色的精靈。

「拿着它。」老焦把手伸平。

「幹什麼?」梅迎不解。

「給阿隨。這樣它就可渡過危險。」

「這支西地蘭我不能要。阿隨的生命固然寶貴,但它是狗不是人!」梅迎強硬地拒絕,甚至把手背到身後。她怕自己對老焦的尊重,會不由自主地服從。

「阿隨是一條生命,而生命是這個世界上最可寶貴的東西。醫生的職責就是修補生命,延續生命。生命是平等的,神聖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們都是大自然的恩賜。」先生對着茫茫的風雨宣講,仿佛它們也是他的學生。

「這是最後一支西地蘭。」梅迎提醒老師。

「是啊!我一直沒捨得用,這次算是給它派了個好下場。」老焦有「士為知己者用」的欣慰。

梅迎接過這只在老焦手裡煨了許久的西地蘭,本以為一定是溫熱的,沒想到依然冰寒砭骨。

「先生,我走了。」梅迎很感動地說。

「咱們一起走。不親自看看病人,我不放心。」老焦攏上房門。

一老一小在風雨中蹣跚。

「總算回來了!」幾個濯得精濕的漢子站起來,懷裡抱着軍衣裹着的阿隨。

如果半空中有一雙眼睛,一定以為誰家的孩子病了,他的叔叔舅舅爸爸抱着他,他的母親跋涉風雨請來郎中……

西地蘭果然靈驗,阿隨安靜多了。焦如海給弟子們詳細講了這藥的作用,現炒現賣的知識記得最牢固。梅迎又向先生一一介紹了大家的姓名。焦如海疲憊地抽抽嘴角,聳聳眉毛,算是表示了難得的笑容:「白天我好好看看你們,黑夜中看起來都是一樣的。」

小伙子們嘿嘿笑着,雨水打在他們的牙上。

突然,他瞪大眼睛,急促地走到郁臣面前。「你叫郁臣。我沒有認錯吧?」

「是……是的。」郁臣的上下牙凍得打顫,顧不得再擺什麼威風。

「孩子,我是一個行醫多年的老醫生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應該不珍惜自己年輕的生命。我非常希望自己的診斷是錯誤的,但不是你自己盲目的否認。快到醫院裡去做詳盡的檢查,一切還來得及!孩子,快去!越快越好!」焦如海抹着臉上的雨水,殷殷地說。

郁臣還想反駁。就在這一瞬,他的臟腑內部突然閃電般的掠過一絲尖銳的疼痛。他空張了張嘴,雨水落進喉嚨,冷澀異常。

雨未停,天卻漸漸地亮了。風雨之中也有黎明。阿隨終於安靜地睡去,那顆奔馬一樣狂逸的心臟,在來自西地蘭花的照拂下,已趨向安寧。

「明天……噢,不,是今天了,你們還要上課。早些休息吧。」老焦關懷着他的學生。

「老師也早些睡吧。您講課比我們聽課還要累。」岳北之和翟高社異口同聲說。

「先生,我送您回去,路上千萬別摔倒。」梅迎趕過來攙扶。

「不用不用。我會小心的。咱們一會再見。」焦如海咕嚕着,緩緩地走了。在越來越明亮的曙色中,像一幅活動着的黑色剪紙。

突然,他又因過頭來:「要去看病!桐油罐子裝桐油。」

上課的鈴聲響了。學員們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着他們的先生。大約過了五分鐘,先生沒有來。又過了大約五分鐘,先生還沒有來。教室里像漲潮似地,騷動起來。要是別的教員,遲到是常有的事。但老焦不會。他永遠不會早到,但更不會晚到。如果有一天他走進教室的時候上課鈴沒有響,那一定是停電了。

大家跑出教室去找工兵問情況。很希望能在走廊樓梯上碰到老焦,這樣就不必瞎忙。樓梯上沒有老焦,樓梯很髒。到處飄滿昨夜風雨襲進的黃葉,令學員們感到陌生。仿佛你天天看到一個清潔的女孩,有一天,她還是她,只是十分骯髒,你會突然不認識。

工兵和學員們推開擁塞黃連的小屋。焦如海斜躺在菲薄的木板床上,枯如鷹爪地手撕扯着破舊的軍裝,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扒出來見見太陽。他花白的頭顱,筆直地垂向地面,雜亂的發縷像一叢海藻,在雨後的冷風中微微拂盪。他的藥箱滾落在地上,搖搖欲墜的三屜桌上,擺着半碗濃濃的黃連水……

平心而論,焦如海的面容並不痛苦,一如他平日的漠然與安寧。

焦如海生前說過多次,他的遺體供醫學解剖。學生們尊崇先生,不願違背他的初衷。對於他的死因——心臟病突發,無特效藥急救以至猝死,也能最後得以確診。

「人都死了,還不讓落個全屍!你們若想學手藝,我再給你們弄犯人去!不許把老焦給零碎了!」工兵動了惻隱之心。畢竟在一起共過事,臨死時身邊又沒有一個親人。工兵要為老焦操辦好後事。

臨火化的時候,老焦穿的還是那套發白的舊軍衣,衣襟上有片片黃漬。褲腿處散着毛邊,像燈籠的流蘇。岳北之捧出自己一套新軍裝:「我同先生的個子差不多高,只是先生比我要瘦得多。不過先生反正一直躺着,肥瘦也不要緊了」

「不可。」工兵果斷地伸手攔住:「軍裝不能給他穿。這裡有原則。」

工兵回到自己屋裡,抽出床下的狗皮褥子。這是用火焰駒的皮毛縫製的,黑亮如瀝青。「把這個給他鋪上,一道燒了吧。心臟病啥的我不懂,關節炎可是知根知底。這個頂管事!」

阿隨終於痊癒了,並且奇蹟般地憑着它那只有廣東香腸長短的小腸,長成一條毛色燦爛的大狗。它對四位主人忠心耿耿,梅迎在路燈下讀書的時候,阿隨會溫順地蜷在腳邊。輪到一頁讀完了,剛要翻動,阿隨猛地抬起頭來,咻咻吹着微湍的氣流,將那一頁書輕柔地掀過去……

狗的任務已經完成,工兵要清理狗圈,殺狗熬湯了。梅迎要趕阿隨走,它卻不停地繞圈,死也不肯離去。

「阿隨,你走吧!快走吧!你不是一條普通的狗,你曾經動過三次手術,你都在深沉的麻醉之中,你不知道。你的生命來之不易,你的血液中有遙遠的西地蘭花的芳香,有一位老人寶貴的生命在你身上延續。你走吧,沒有任何一條狗有你這樣奇特的經歷。你到遠離人類的地方去吧!」淚水順着梅迎的面孔,滴在阿隨光亮如絲的皮毛上。

岳北之已經預備了一根棍子,阿隨再不走他就狠狠打它。

阿隨好像聽懂了這些話,它用溫熱的舌頭,舔了年輕的醫學生們的手,用像嬰兒一樣湛藍的眼珠,最後看了他們一眼,義無反顧地走了。

郁臣終於到醫院去做了詳盡的檢查。

「你的肺上有一處極小的惡性病變。你別緊張,現在手術,一切還來得及!誰給你診斷出來的?他有一雙X光的眼睛!」放射科醫生對他說。

部隊需要的大量黃連素片,原來是用它溶化在水裡,染線。金黃顏色的線,可以在掛包皮上繡五角星和葵花。

許多年過去了。

郁臣因大手術後不宜在部隊工作,轉業回家了。

翟高社是醫院外科主任,有名的「一把刀」。

岳北之是西部軍區衛生部的副部長。他的妻子梅迎,是軍醫學校的教員。每逢有新學員入校,梅迎在說完所有教誨指導的話之後,會說一句:「桐油罐子裝桐油。」[1]

作者簡介

畢淑敏是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心理學博士方向課程結業,註冊心理諮詢師。著有《畢淑敏文集》十二卷,《孝心無價》,處女作《崑崙殤》(《阿里》)長篇小說《紅處方》《血玲瓏》等,中短篇小說集《女人之約》等,散文集《婚姻鞋》等。多篇文章被選入現行新課標中、小學課本。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