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灯(王义忠)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撒灯》是中国当代作家王义忠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撒灯
大坝。野野的大草原来到这里,陡地兜住了脚,惊愕的风,炸飞的云,全然不顾了,所有的脚趾用力抠立住身子。巨大的落差使她们挤压在一起,陡峭着、罗叠着形成了所谓的大坝。这痉挛的力量如涛如怒,风从远方吹来,又向远方吹去。
我惊喜地回望,这让我兴奋又敬畏的无数雪峰。一条石子路,由北向南蜿蜒盘绕在山涧。象一条牧羊人丢弃的旧绳头。风景很别致!下错了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六岁的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摸一摸口袋,心里也明白——那里没有一分钱。走出那细麻绳边上隐约的小村已十几里,不甘心再返回去,眼见太阳光平平地射来。前方一个山顶上似一个巨人在瞭望,又似一座航标。迎着阳光我急切地在山峰间寻觅。山区里天黑的快,这可是北方正月十四,仍是寒冷而漫长的冬夜。
远处对面的疏林间,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烟袅袅如丝地飘出来,又飘出来。对了!那里有人家!望山跑死马。直线几里的路,下山上坡十几里,跟头流星地紧赶慢行,天已擦黑。终于吁一口气,停下疲惫酸麻的双腿,站在一个圆木栅门边,惴惴不安的心总算放下来。夜幕下的一座红瓦院落,院里传来牛羊低沉的叫声。第一次出远门、身无分文,走入一个陌生人家要求住宿、吃人家饭......对于未涉社会的我来说,心里忐忑和窘迫产生了一丝怯怯的心情。我硬着头皮择开栅桩上的钢套圈,抬起栅门。
“您好!大爷......”一个老人背冲着我正在收拾院中的畜粪。
“嗯!......”大爷站起身子,侧过花白的头,一脸络腮胡须,闪亮的大眼睛,五官端正祥和。大爷听我说明来意,无声地笑了。
“谁没个为难招窄呢!快进屋,歇歇脚 .......”他伸开手掌指向闪着灯光的三间红瓦房。
我的窘迫羞涩一下从难为情中解脱出来。脱下棉大衣,上前帮大爷抬起地上的一筐冻粪。
“好有眼色的孩子!”大爷赞许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是生产队的一个集体牧点,三个人。大爷姓李,放着几十只羊;小伙小名叫小黑,放几只牛,干一些重活、兼做饭;一位张大爷,荣誉军人,有点耳聋,有工资——义务种树,下夜看护。
“吃饭喽......”一声轻脆的带着磁性的女孩声传来。象铜铃振响,在夜幕里向山谷荡去——“喽....喽........喽”不知是山谷的空旷,还是他声音磁性美妙。
“进屋吃饭,歇歇身子!”大爷一边客气地礼让我,一边随手拿起石板上我的大衣。象我的父亲一样,心里默想着。李大爷身板硬朗,脚步稳健,我猜他也就五十出头。
“汪、汪汪”房子墙东角处,一只大黄狗冲我叫着,一双前腿做出攻击的硬挺姿式,双耳向后抿的贴在脖上,耸起鼻......
“大黄!”主人训斥地甩过去一句粗重的话。
狗停止了吠叫,前腿曲向地面伏下来,嘴里发出缓慢的轻鸣,情绪放松下来,目光柔和地望了望我。
进了外屋门,炕灶明亮的火光,映着两个忙碌的蒸汽中的身影。大爷介绍我给他们。一个在添柴禾的老大爷,高大略瘦的身子摇晃着在拉风箱。嘴咧开,一双热情的眼睛在火光前更显英气逼人。向我点头示意。我报以微笑,望了望老人头上的一顶绿单军帽。
李大爷撩开东屋门上彩线绣的喜雀登梅布帘,招呼我进里屋。白色的布帘已成了灰黑色,在火光中现着许多的污渍。我向灶台上转过身子的一个小伙问好。一个墩实青年,一口洁白的牙,红润的脸,“快进屋!”果然声音悦耳。如果不看相貌,一定听辩是一个女孩。
北方人多住东屋,冬季的西北风中,较西屋暖和些。李大爷点燃一盏油灯——宝瓶形的黑瓷灯。“快上炕!炕头热乎。”他手中把玩着乍长的旱烟袋冒着火光,神态悠然,脸上纹络在灯下和屋里的暖气中,似显得舒展开来。
靠南的土炕沿边一个土 台子,一个大泥盆里的木炭,火红火红的,还冒着一些生烟。我还不习惯,眼里熏出了泪水。门帘撩动,小黑哥背对着倒进来,一盆热水放在地当中小方木凳上。
“你先洗,小子。”李大爷让我。我坚持谦让大爷。他拗不过。把一条毛巾置于热水中,捞出来略拧一拧水,双手一抖盖在脸上,搓了几下,又拿下来,把一块纯白的土制猪油皂握在手中,往毛巾上擦打几下,一抖,又把脸盖住,揉搓了起来。连脖颈和手臂也搓洗了。随后,把水中搓洗干净的毛巾,捞出拧了,又擦起来。
“小黑!来换一盆水。”大爷向屋外喊。
“不用。大爷,这样洗就行,又不脏........”水确实不太脏。我想山里一定缺水,坚持用盆里的水。 大爷执意阻止:“不卫生。冬季山里不缺水。”
小黑哥抢过来,又一阵风吹踅进来换了水。
一块乳白土皂洗了脸,感觉滑爽,稍后皮肤又有紧绷的光滑细腻感,搓一搓脸,光洁柔润。我至今仍念念不忘这无意间的土皂美肤效果,遗憾的是再没有机会碰到土制的猪油皂了。
三个铺盖整齐打起靠在南墙上,墙壁上与棚顶是熏得灰黄的报纸。炕中一张小方桌,苇席也呈暗黄色,油灯如豆的光焰散发出令我感觉温馨的光亮。正北墙是两张新老领袖的军装像,两侧是一对红对联。
一大盘呈浅黄色的馒头,一小铝盆稀小米汤,一碟子酱咸菜,四副碗筷,小黑哥穿堂风似地几个来回已摆满了小桌。热馒头上升的蒸汽吸得如豆的灯苗,一斜一跳地闪烁。象一个馋孩子,一嗅一嗅那馒头发出的淡淡麦香。灯,在黑暗里,总能让人心里产生温暖和安定。
“快来!添肚子,农家粗茶淡饭......”李大爷一声热情招呼。大家围坐四周各自端碗拿筷。吃饭间是不许说话的——这是北方红山文化地域的民俗;说话即不卫生,又不雅观。但老人还是礼让了二次。馒头是白面与玉米面混合的,爽口又喧腾,一股淡淡的麦香味。这是当年的新麦子磨出的面才有的味道。让我想起每年清明节,妈妈把仅有的十几颗鸡蛋打在小盆里,拌了盆栽的大葱叶,再加拌些白面粉,用点油,在大锅里一炒,那金黄包着葱绿,还有许多云白;又好吃,又好看。更刺激了我们的食欲,每每吃得过了梁(不够吃)。中国人贫穷的日子,人们总想尽一切办法来调剂口味、改善生活。即充满了智慧、又充满了情趣。
“小伙子——吃!老人吃不动。”老人吃饭慢,却先停了筷,张大爷打破沉默,“别腼腆!男孩,走南闯北将来创世界呢.....”老人怕我见生吃不饱哩!我感激地向老人微笑点头。小黑哥一头乌黑的寸头,可能在灶前忙活身体热了,吃得满头大汗,不时地用手去擦一下。
“吃饭出汗,一辈子白干!”李大爷一手捋嘴巴,一手摸起席子上那套烟袋,调侃着小黑哥。“饭后一袋烟,就是活神仙呀!”他说着,在灯光上吸燃了小烟锅,慢悠悠地仰起脸,吐出一口云雾,随之大拇指摁了摁明亮的烟火,一双眼睛快乐而明亮。“鱼为什么终生快乐呢——听不见一点烦心事。——是吧!”
不知是张大爷听到了,还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猜到了:“哼!螃蟹还一生半身不遂呢!多霸气。”张大爷说完,也与我们一起笑起来。
吃罢饭,我心里有些暗自愧疚,两位老人劳累了一天,一定未吃饱,我来到刚好饭做出来。果然!张大爷从外屋怀抱了十几个大小的土豆,“来一顿美味——火盆考山药!”(当地人也称土豆为山药)一副抑扬顿挫的京剧腔调。老人用解嘲的幽默掩饰了饥饿的事。小黑哥帮忙把土豆小心翼翼地一一埋入透红的炭火里,炭火还是飞起了些灰白的灰烬。
李大爷健谈,问起了草原上的人文事故、风土人情。我无意间手指触摸到小桌下的一副象棋子,灯光下可以看到是手工自制品。字迹帅气,笔锋雄厚挺俊,刀功我一窍不通,书法令我敬佩有加。
“会玩吧?摆一局?”李大爷见我侍弄棋子的神态探询地问。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旱烟味道。
我笑着向大爷表示:新手。棋道说:谦虚输了不丢人!其实,我已玩了三、四年象棋了。
“来!我战一局,你再玩......”小黑哥宽大的、充满智慧的奔头下,一双亮亮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嘻笑着,把一句央求不容拒绝的话甩给了李大爷。兴奋的一口洁白的牙全呲开了——他多么渴望有一个新奕手呀!况且又是同龄青年呢。此时,我在他眼中就是外面的世界呀。他的欣喜和跃跃欲试的情绪感染着我。在这穷乡僻壤里,一定是人性中的善良、勤劳和坚韧,让他们在无尽孤寂和寒冷中得以生命延续和坚守.......或许还有别的乐趣和生活的希望,让他们在这山沟沟、峰褶褶的单调偏僻里生活。
一张灰旧凡布的棋盘,摆上自制的杂色木质刻的象棋,很新奇的感觉——其中有两个红“卒”还是持戟的小人。十几步后的中局进入了胶着状态。李大爷默默观棋,一口烟由上向下冲入了战阵中,在一片硝烟的战场上,局势更显得扑逆迷离、胜负难料。我审时度势,回“车”、退、“马”,巧布虚着,紧跟着再次大军突击,一着制敌,“将军”一声断喝,逼死对手。
“嗯?”大爷观棋把玩的手里的烟袋,停在半空中,悠闲自得的神态一下变得不解和惊讶。朴刀一样银色的双眉挑起,方方的唇紧抿,口中闷着一口浓旱烟,鼓得两腮圆起来。可见年青时有多么英俊!
小黑哥,懊悔莫及,涨红了脸,一双红润有力厚实的手来回抱着头搓起来,象恨棋艺不长、头发也不长似的,嚅嚅地盯问我一句:“悔一步,行吧?真没想到.......”他勾下头茫然地望着棋局,百思不得其解。 我望着大我几岁的憨厚、诚实窘迫的小黑哥,爽快地同意。
“呸!”一口浓烟从李大爷紧闭的嘴里吐出来。象吐出一串心中久憋的鄙视,这是他不能下咽的。
小黑哥脸上早已失去洋溢自信的神色和光彩,慢慢地,不情愿地侧转身子,揉着一条腿。不知是腿不得劲,还是下意识的动作。但眼光一直贪婪地盯着痴迷的棋盘。
“怂种!一辈子也打不了响腰!(秧歌队领头打腰鼓的人。意为出息)咱农民为人,道是道,河湾是河湾。可不能养成做事打搅赖的毛病。重新再来吗。麦子不收——年年努力种呀。”大爷嗔怒里依然是告诫与鼓励,透露出对青年人深深的慈爱和厚望。这是山里人做人处事的本份和原则吧。
小黑哥侷促地焦急起来,脸在灯光下更显得红亮。勾下头举棋不定,双眉锁起,手中用力地搓那个红“卒”小人——俨然是这个小人做下的罪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砰、砰”两声,恰好院外张大爷敲了窗——示意他看一下火盆。他解脱似地红着脸“唉”了一声,去拔弄炭火盆中的土豆。
我有点坐不住。“大爷”我向大爷点头示意。心里感到自己年轻气盛,做事欠妥。自己真诚正直的秉性总在生活中惹着小麻烦。
“哈哈.......”李大爷扬眉笑起来,“孩子!棋艺真不错。胜败常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来,与大爷对一局”。他一边说笑,一边把棋盘拉了一下方向,成了我俩的对局。“你要是赶上城里娃!我就唱呀儿吆了!”(呀儿吆:秧歌的唱词。表示庆幸)大爷用眼描了一下小黑哥的背影。
“跟大爷请教了!”我忐忑地摆好棋局,伸出右手向大爷真诚地说道。
大爷很风度地伸出双手:“你是客人。红先黑后——输了不臭。”
我低头看到自己无意间又摆成了红方。大爷的话打消了我孩子般的心中顾虑。他的言谈举止,让我深信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走过平川,跨过江河。
“吃点面土豆,有精神好战斗”小黑哥端来一盘烤得焦黄的土豆。张大爷刚好进屋,他在外巡视一番。大家“呼呼、啦啦”地吃起来。甜甜的、面软软的很好吃。两位老人吃得更香甜。老人一定因为多了一个食客未吃饱饭。我心里暗自纠结。
“小白花牛要下犊!过几天就圈养吧,山道路滑。”张大爷大声说着——大凡耳聋的人都是这个心理吧,生怕别人听不见自己说话,说完后还要盯望对方的反应。
李大爷抖了一下双肩,向怀里揽了一下披着的棉袄。他的背正冲着小窗,其实屋里并不冷,他是怕窗眼风吧。“啪、啪”敲掉了手中烟锅的残灰,小黑哥眼尖手快,似抢过来烟袋,麻利地装满了旱烟,递在他手上。李大爷又吸燃烟,打了一个向上的手势——回应了圈养的事。随后的左手有些异样的举动,从盘着腿的脚趾处摸索了几下,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有意或无意地凑在上唇间。此时耳聋的张大爷从炕稍拉过来一个小长形旧木箱,打开盖,捧出一罗子,黑底色彩色剪纸类的物品。
“呵!瞧,耳聋心不聋。他惦念着这一桩呢。杀不成了。”李大爷不无惋惜地注视着我,“明天十五,要演出呢,临阵磨磨枪吧。让你今儿个看一场驴皮影戏.......”他推开棋盘,说着又反复了那个异常的举动。让我望了,惊诧又纳闷。李大爷一定看得出我可能张得过大的嘴巴、或瞪得过大的双眼,他讪笑着,狡黠的含满温情又善良的大眼睛,一下看穿了我这小心眼!我下意识地赶忙改变了自己呆征的表情,避开了他那种平静又光芒逼人的力量。 “我不做饭的小子!这样去瘟灾呢......”他又自嘲般地“哈、哈”了两声。反倒是我有些不自然了,是偷窥了人家隐私一样的心情。但心中又好笑又猜疑——嗅了脚汗味能去灾吗?拨火罐、草原人闻鼻烟....唉!生活的懊妙也说不准呢!
李大爷又来了精神头!兴奋地给我介绍了一番。还是头一次听说驴皮影,它在世界上也是蟹子巴巴独一份吧!心里一种痒痒的猴急的渴望。
小黑哥与张大爷已摆弄好了设备。好简单哟!灯,被放置在西墙的一个小洞里,洞口呈一喇叭状,内镶了三片小镜子,打射的光束亮亮扎眼,好简单又实用。李大爷、小黑哥坐在炕头灯下,我和张大爷成了观众,中间隔了一张大白纸,白纸糊在一个有三角支架的方木框上。观众看纸幕上灯光映照出的剪影。其实,最简陋的民间文化形式,也是超越原始文明的,它鲜活而有生命。已近于人们的一种嗜好。在现实中,嗜好能形成一种精神生存状态,唯有在中国的农村是如此厚积了几千年......而对这山旮旯悠闭的生存环境,是多了一道亮丽的色彩;添了场热闹的喧哗;增强了文化的、也是生活的气息。
四胡让人听了柔和、饱满一些,没有二弦乐器那么悲怆玩命。民乐里的二弦(二胡、二弦马头琴)再加上嚎丧的原始透骨的唢呐,让人听了不哭,也心情长久地处于压抑哽咽状态,无法全身心地享受到戏里人物情感的波澜壮阔、和剧情故事诱人的情节,而总笼罩纠结在悲怆中不能自拔!或许是我的情感太脆弱,心灵太敏感吧......
“咚咚,咚不隆咚......”开场锣,变成了今晚的开场鼓。
灯光映照下的白纸上,现出一个一身皂衣,白底黑靴、头束彩巾,红腰束的武二郎形象,手中朴刀挥洒自如。就此 一片灯影下演绎出千古英雄;一抖单拳、一绞双臂、燕子剪翻身,带出千古霸气。他可以称得上一个民间艺术家——我暗自打量纸幕上方暴露出来的老人,眉飞色舞,一脸痴迷,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此时也顾不上去一下瘟灾了(闻一下脚汗味)——因为无尽的快乐和情趣都笼罩着他!也就去除了一切身体上、精神上的瘟灾了吧! 四胡和小鼓与这新奇又古老的皮影结合,营造形成的氛围,让我很快便进入了戏剧的情节里。戏中情节风涛水怒,人生命运波澜壮烈;人性的光辉浸满了整个小屋,四处明亮起来。看!潘金莲艳丽多彩的服饰,婀娜多姿的形体动作;似出水芙蓉,如迎日桃花......小黑哥柔美甜亮的说唱声,绕屋不散!绵绵浸落在屋角的黑暗里;驱赶着小屋里的孤寂和寒冷!小鼓震响,灯蕊跳荡;我的心房也一颤一颤地共鸣着。
小屋里,两个演员,一对观众;一对痴迷,两个沉醉。张大爷随着剧情的气氛,变化着表情,一会神彩飞扬、双眉舒展;一会悲愤不已、目光炯炯闪烁一脸纠结。身子盘坐在小炕上,端端正正,一件褪色的绿军上衣,遮盖了下身的中式挽裆裤,打着绑腿的白布袜的双脚坐在屁股下。烟不勤吸,但总是燃着,好像为了燃着一锅烟才吸上一口。听着、看着、发现烟已灭了,便随手在腿前的小筐里抓挠着装满,又点燃上。
说唱的间歇,窗外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势大了,钻进窗眼里来,窗缝纸被吹得“呜呜、呀呀、吱吱”象一个“呼唛”歌手,不歇地伴唱。让我想起远古的苏武牧羊的小屋,也一样有一个如此的“呼唛”歌手与他日夜相伴,才不致寂寞吧!风强风弱、风吹风停都在那窗眼中表现出来。给人一种旷远的时空感,仿佛小屋的黑暗处是褪不尽的豪迈和悲怆,正聚得浓浓烈烈、厚厚重重。
突然间,窗外响起狗的岔了声的嚎叫,急迫的、短促的,伴着铁链子的撞击声......加杂了几声隐约的长长的异样的哀鸣。
“狼来了!”李大爷吼了一声。张大爷摸起手电、小黑哥已从炕席子底下拿出二个红纸皮的大二踢脚 (二响炮)。我也紧跟在后面鱼贯而出。
外面冷风打倒脸上,霎时打了一个寒战。一番忙碌后,再回到小屋里,真有一种让人欢欣的温暖、惬意的归属感和满足的安乐感。
李大爷一人在灯下默默地吸烟,不知是忆词呢,还是酝酿剧中的情绪。艺人就怕这样吧。叫凉台。
“朝鲜的月夜比咱这冷得多!白色的是冰和雪,黑色的是人与血!抓哪、碰哪都似寒铁,沾一层肉皮,只感到麻!......哎唷!”一番折腾,老人的身子骨就散了架,他顺墙慢慢地歪下去——准确地说是滑下来。
“这可是志愿军的功臣呢!”李大爷一边挪了一下地方,一边向我介绍着,“还是我们的炕头暖和吧!别再伤了老腰横着走。炮一炮。”
“哼!炮着了,就炸了!”聋子总大呼小叫。不知说鞭炮还是自己,总之还是有能量!
“还不忿呀!老伙计。”李大爷冲他也喊起来。口中悠悠地向小屋棚顶吐出一股浓烈的烟雾,他自己就不忿。 “唉!还是人家老美厉害呀!人家是天上的雄鹰,我们是地下的老鼠。鹰捉不住鼠!也是个猴急。也得讲和。毛主席的兵!要是那样的飞机、大炮!老子打到月球上去——撒泡尿——让美国人当镜子照。”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卷帘散朝吧,明天还要演出,又要撒灯呢。”李大爷一脸疲惫神色,口中的烟雾也无力似地自由自在地、轻轻地、一丝丝飘出来。“你明天出了门向西直走,一望就看到一个山顶上有一个大驴屌石,它的山下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他侧目望着我,细细地叮嘱我。
我余兴未尽,但看到两位老人如此疲倦,不再忍心追问“撒灯”之事!
“嘎咕、嘎咕......”外面的木栅栏大门,在这人静之时,传来野鸭子般叫声;窗上传来“呼唛”时大时小,忽紧忽慢的演奏。小屋里三人均匀的睡眠呼吸声、呼噜声;让我感到一种亲切、一种不舍;一丝淡淡的从未有过的留恋感,象身子底下的火炕的温暖,在身体扩散开来。很舒服、很温暖。唉!生活多美好!这小屋,这火炕,这三个一日之交的人。
噫!刚才洗脚脱袜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嗅到了自己的脚汗味。还真奇怪——明显地感到自己的两个鼻孔渐渐有所扩张,一股兴奋慢慢从腹底涌起......别说,还真不一样!人体真有这种自疗现象功能?也说不定呢,喝童子尿、拔火罐,自己的脚汗味能令人兴奋去瘟灾!想着,自己也沉没在一片喧嚣的音乐之乡了。
第二天,当我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屋里已是阳光明媚。三人早已出门忙自己的活计了。我吃罢桌上留给我的饭,为了赶路便匆匆出门来。当我转过身子关门时,北墙黑背影中几溜灰白分明的燕子屎,令我驻足。烟灶长年熏得墙与屋顶柳笆和椽木灰黑一色,北墙挂了几件农具,二座燕窝很大,让我产生了它们随时飞出燕儿来的视觉。多温馨的小屋。我想象着春、夏季节,主人晚睡前听几声燕儿的呢喃;清晨又一同结伴出门劳作。心里轻松地笑了。 檐下的彩色剪纸挂钱,被风吹得“哗哗、啦啦”地响,象摇招飘舞的彩旗;墙上一串红干椒,两串金黄的玉米棒子。给小屋增添了春天的喜庆和生活的气息。
唉!陌生的山里人呀,把家也交给我了!
“哼,哼......”大黄狗在墙角拉响铁链,向我友好注目。
原想到外面来与他们打个招呼,说声:“谢谢!”可走到院外也寻不见个人影。望着洒满阳光的大山和无数的沟壑,对着喊了一声:“再见!”
对方递减着回应道:“再见......再见......再见”
我分不清是山谷的回荡,还是他们在不同距离上的回应。
我匆匆地踏上自己的旅途。当我登上一个山峰回望,昨夜的小屋,那一片红瓦,象掩映在山谷间的一片落霞。抬头望,前面是一个不太规则的三丈高的石柱,直径近三米,近前细看,它是与整个孔雀绿大理石山体相连,真是鬼斧神工,顶部呈椭圆状。这就是附近人们俗称的驴屌石。柱石似有人工雕凿痕迹,又似自然形成。据说至今史学界仍在争论。传说这个生殖崇拜雕石早于乌兰巴托生殖雕塑八千年。它即是当时的象征崇拜;也说明一种生存状态。站在这里,向西眺望,远处一片波光鳞鳞——那里是著名的达里湖;向东南可见隐隐约约赤峰市东的红山,凸现在群峰峻岭之上,在天空折映着一片淡淡的红光。我怀着敬意和虔诚告别石雕。
山路好难行。姥姥家的亲人们早已远远地迎候在几条小路上,大家皆大欢喜。多年未见到姥姥,讲起昨天的事,她轻笑着:“都会管饭!......”——“都会”——我睁大眼睛!这可是粮食匮乏的年代。然而,昨天的住宿也正验证了这句近乎平淡又郑重的话:都会!
“大弟!跟我撒灯去........”夕阳下的表哥向我招手。
“撒灯”我近乎同时喊起来。
我与表哥抬了一筐飘散着煤油味的牛粪,向他手指了的南山奔去。远望山顶部几个明显的人造大字:“一定要达到!”这是领袖的话,被村民用树种在山顶上——长给未来!
别看这里的土地很贫脊,但到夏季里,土地上的玉米被勤苦、手巧的农民侍弄得叶片宽大,在月夜下泛着亮亮的光泽。雨后,听得一片“咔咔、吧吧......”生长拔节声。
一会便到了山坡上。稍事休息,表哥望了望四周已渐暗的山岗,“来!赶早别赶晚,抢个先,早起的鸟有食吃!”他说着点燃手中绕了旧布的一个火把。一边递于我,一边叮咛“许个愿........”
我望着一块浸了油的牛粪,被放置在一丛芨芨草堆中,心中恍然大悟了——这是带有烧荒性质的行为。点燃一堆火,许下一个心愿,在黑莽莽的原野里燃着、亮着。
我望着暮色的大地,许了自己的前程、亲人,心里突然想起了事,许了小黑哥、李大爷、张大爷能每夜里睡个囫囵觉!
撒下的、许了愿的“灯”,在我们走来的山坡上,组成了弯曲似腾飞舞动的火龙。当我们撒完了“灯”,天已全黑下来。山岗、坡地树木和雨冲沟,一切都隐去了,黑暗象蓄满了沉默的海洋。这时,远远近近,陆续地出现了闪亮在黑暗里的“灯”。一盏、二盏、三盏;一处、二处、三处。黑漆漆的大地上,金色的闪烁的“灯”,在光明,在灿烂;湛兰的夜空如静静的深海,渐渐从水中流泻出许多闪耀如灯的星。
“撒灯喽!天下太平哟!牛羊满圈、谷满仓哟”表哥兴奋地唱起歌儿,长长的调、高高的音,向山谷荡去。另一个山谷里也传来同样的歌声,霎时响成一片。
月亮升上来。我心中默念着:“撒灯”多富有诗意和想象的民俗!
风吹着。满山遍野的“撒灯”燃着.......[1]
作者简介
王义忠,笔名汉子,生于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业余爱好文学。著有诗歌、小说、散文。作品多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背景,关注人生,关注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