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啤酒的故事(2)(何先学)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我和啤酒的故事(2)是中国当代作家何先学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我和啤酒的故事(2)
与真正的啤酒相遇,是一九八四年我二十岁时。
那年秋,父亲和继母带我们兄弟仨共五人回乡探望病重的爷爷。返疆时,父亲带我们途中改道去山东单县探望继母的家人。对此我颇是沮丧,因为我二十岁的生日快到了,我想在我爷爷身边,在我出生的溪畔楼上过我的二十岁生日。但我没表达出来——父亲肯定顾不上的,一边是即将与他重病在床的父亲作最后告别,一边又要带着两个分别比我小十五岁和十四岁的弟弟还有多病的继母即将启程。难道还指望继母记住我的生日?我与她相识六年来,在她面前除了横眉竖眼,是从来不和她说话的!
我们回新疆的队伍比来时多了一人,父亲把他堂弟——我的比我大两岁的堂叔——带上与我们同去新疆,籍此助他跳出农门。
继母的故乡在菏泽单县,继母自离开故乡后,这是第一次回乡。继母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即使人民币,也只认识五元一张的;继母胆小,从不敢一个人过马路。继母的父亲原是国军,济南解放时,他既没遵从地下党的要求起义,也没被俘,而是骑马逃了。后来被抓,送到新疆准噶尔盆地一个煤矿服刑。刑期未满,监狱解散,所有服刑人员就地安置,他成为了煤矿财会工作和文体工作的老师。继母在她母亲饿死后,随她小堂哥一路乞讨进疆寻父。之后,在额敏县嫁了一个吃喝嫖赌抽都在行、干各种活也在行的男人。生下一个儿子,儿子不久患了小儿麻痹。不久,男人抛弃了她和孩子。再后来,她成了我的继母,和我父亲生下两个儿子。继母善良、朴实、厚道。她没有文化,却明事理,她和父亲一起克服困难支持我读完大学;她矮小身量,但坚韧无比,在严重的心脏病当中,生下我的两个小弟,并操持家务——尽管她的家务能力很差;她虽然与其前夫生有一子,又与我父亲育有二子,但对我亦能尽量公平。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内心里排斥她!
继母故乡的村名大都由村里居民姓氏决定,村里王姓多,便叫做王庄;李姓多,那就是李村;继母的故乡叫宋楼,显然村里人都姓宋。这里,村前坑塘的大小,向外来人描述了该村的大小。坑塘大,村大,反之亦然。全村人建房都一个坑取土,之后,如是下雨了便成为村前水坑塘,积些难得的雨水,孳生些花蚊。此外,我看到水坑塘里还有些在我老家水塘或水田里常见的水黾,它们或静立水面,或轻松滑行于水面。这种以蚊子为食的小东西,腹面覆有一层极为细密的银白色丝绒状刚毛,刚毛里面还困住了一些空气,所以才能在水面上优雅地跳跃或滑行。
继母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堂哥在故乡,父亲教导我称他们姨姨和舅舅。我们住大姨家。这些姨姨的家一律为土木结构,舅舅因为有工资,砖包的土坯房便显出些豪气,别人家屋顶一般是草泥苫子,只在外沿一圈铺盖粘土瓦,舅家是全顶红色粘土瓦披覆,屋脊还骑着脊瓦。但舅家和三个姨家一样,房里很空,站屋中仰看,梁和椽子裸露着,房间里也是坦白的土墙;黏土夯的地上,架着的简单板床,贴墙倚着一个体型方正厚实的衣柜,对开的柜门用粗俗红绿黄漆着花鸟,这些假装活灵活现的花鸟由吉祥的文字组成,此外还有几条高高矮矮长长短短的条凳和几个东倒西歪的杌子。
姨姨和舅家房前院子都是大且空泛,墙基处码着几根槐木段和杨木段,看来它们在这时间不短了,有的槐木长了木耳,鼻涕虫拖着鼻涕一样的粘液,在木耳上赤裸全身经营它的日子;有的杨木长着狗屎一样颜色的朽木菌,细看了,朽木菌上居然有精细的云纹,又似年轮。院角砌有一个高大的土炉,上架口巨大铁锅,我起初不知它的用处,不久后的几天便知是炒落生——这里人将花生叫做落生,红薯叫做红芋——用的。院外距墙一两米处有个用树枝乱插着围起来的单独空间,用作厕所;另一处还有一间单另屋子,里面是几头牛。舅舅告诉我,这是有名的鲁西黄牛,卖到香港的。房前屋后高高地长着一些槐、枣、杨和梧桐。槐树上吊着几个长形蜂窝,饲养的鸡向晚了就栖息树枝上,猪仔拴在树根上养着。
做饭的土灶搭建在住房正门外一处屋山头,铁锅和炉圈立地靠墙放着,要烙饼了要做菜了,拾起炉圈和锅刷洗便妥了!这里人大约午饭比较郑重,会烙饼,再炒一个菜用于卷饼;晚餐只熬一锅稠黏的豆粥或者别的汤水,他们便把吃晚饭叫做喝汤!他们喝汤在我看来也是颇有意趣:把菜放粘粥上,手握中午剩下的烙馍,蹲家门口地头吃了起来——其实身旁就有那种叫做杌子的小凳子,偏是不坐!继母的堂哥是村小学的领导,晚饭就有些讲究。他上下班都是得意洋洋骑一辆爱惜很好但看起来时间很久了的飞鸽加重自行车,下班了,会顺路从集市上买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吃食带回家。这样,他家的生活看起来比那几个姨姨要好。
到单县第三天是周六。下午,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堂叔在继母出生地附近溜达。眼前是一片无垠大地,那地平展得没有任何线条和层次,只地块与地块间的路边有成行的高高白杨。这大块大块的地,种着红薯、花生、黄豆和芝麻,从云层间漏下的阳光,把庄稼成熟的大地涂染得五彩斑斓向人们解释秋天一词。这时是孩子放学的光景,我见孩子们背只书包,提着袋子,拿着钩叉,边走边用钩叉捡拾路边的落叶,然后收进袋子里。我心生疑问,便上前问了个清楚。原来这里地平无山,家中炊事所需薪柴除了庄稼秸秆,便需孩子捡拾树叶补充——先将树叶喂牛羊,牛羊不吃的,便烧火。溜达中,一老人推辆独轮土车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摇摆前行,并吱吱呀呀经过我身边。这车只有车轮和车身,都是木质的;车辕用两根长木料与车身连接,车架中间是隆起的凸形护轮木框,很像我故乡的“鸡公车”。我在故乡曾见过姑父使这种车从山里往家推薪柴。不过,我不会使,每每不等把车扶起便歪到了。姑父曾教过我使这车的口诀:鸡公车,不用学,全靠屁股扭得活。但我终究没能学会推鸡公车。如今在异土他乡见了它,难免心生亲切,便细看了——却是一车杂货!车上居然有啤酒——仅有一瓶!取来看,是叫做蓝牌的!
我是一个虚伪得近乎真诚的混蛋,自认为比堂叔从大山里出来得早,是见过世面的,走到老人推车前,装腔作势地买了这瓶啤酒,轻松地咬开瓶盖,仰脖就灌。但是,才喝一口就吐了!原来,这啤酒的味,远不是我在煤矿喝过的啤瓦古丽家酿的那种液体的味。我自觉在堂叔面前丢了份,气恼地责问老人:你的啤酒馊了,还卖?老人惊讶且疑惑:怎地馊了呢?俺知不道啊。我将啤酒递给他,怒道:你不认?尝尝!老人迟缓地接过啤酒,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立时变脸,皱眉,木讷道:俺也木(没)哈(喝)过介(这),知不道好歹,不过味道金(真)个不对劲,酸,馊,苦。俺退恁(你)钱,可中?我没理会,叫上堂叔走了。
我们瞎逛到一块这边种着红薯、那边种着花生、眼前是黄豆、地头上几棵树间闪现出几个坟堆的地里。这时,天上的云块加宽加厚了,但阳光还是能从云的缝隙间溜出来,如舞台上追光。我在这追光里看见了不远处有两堆孩子,他们在离坟堆不远处忙乎。一堆三四个,另一堆四五个。
我先去在地边上拔扯什么的那堆孩子看了——他们在拔扯野苘麻。两个男孩扯起下地边上的苘麻,把叶子撸掉放进袋子里,将苘麻上半截茎杆剥出来,用苘麻皮编成小鞭,然后比谁的鞭长,谁的鞭甩得响;女孩在剥苘麻还没有变黑、变老的果实,她们将青皮剥掉,露出里边白嫩的东西,并吃起来。苘麻,新疆到处都是,但我没吃过它的果实。见她们吃的有味,我也剥吃起,感觉清香,淡甜,还有丝苦涩。
我又去了看另一堆孩子,也是有男有女。一女孩提个空袋子,还有一女孩脚边放着一只躺倒的小桶。一个男孩吭哧吭哧弯腰撅腚使锨掘地,他掘一会,停下,指挥一个孩子趴地上歪了头朝刚挖开的一个土洞里仔细看;这个男孩看一会,指令一个拿铁钩的孩子朝土洞里又捅又掏……原来是掏鼠洞!这活是我喜欢的,在故乡掏过田鼠洞,也在山上掏过竹鼠和一种专吃冬茅草的冬茅鼠的洞。掏得多了,我对鼠类颇有些熟识。
鼠是聪明的,为过冬,庄稼成熟时,它们挖洞积粮。它们修建的家园非常讲究,选址为隐蔽的地偃或高坡,洞口也是好几个,逃生口一般建在杂草丛或乱石缝中,而垂直的通风口则建在高处,不至于下雨时灌水;运送粮食的是洞口建在斜坡上的,鼠打洞也是先从斜坡上的洞口开始,为的是方便把掏出来的土退出去。鼠是非常高明的坑道设计专家,它们的洞一般有好几米长,七八十公分深,水寖不透冬天也冻不透;它们把洞挖得时粗时细,时深时浅,左右弯曲,还会挖好几条不同方向、大小不一的假洞来迷惑包括人在内的敌人,又会堵洞打墙以防蛇的拜访。鼠洞里有卧室,有厕所,还有几个粮仓——它们会把取来的粮食分类整齐存储……
随着孩子们雀跃欢呼,鼠的粮仓被找到了!他们兴奋地起获老鼠收藏花生和豆子,老鼠则沮丧地从他们的裆下和双足间惶惶逃亡!
孩子们掏出了鼠窝的粮食,也掏下了天上那片云——雨来了!这里无故乡那样的大树或岩壁石峒供我们躲雨,我们只好往地头路边的房子仓惶而去,却回头见了孩子们只是从容躲进坟堆外的树间里避雨。
我和叔叔缩身在人家屋山头,看雨点打起冒烟的浮尘,看雨点打在我们身上,不免心生焦急——不知这雨下到何时?不知这雨会不会打湿我们全身?却在此时,这屋的女主人看到了我们的狼狈,她热情地邀我们进屋躲雨。见雨小了,我们谢过大嫂,坚持要走。大嫂送我们出门,还拿出两块塑料布执意给我们遮雨。
披着塑料布,我们没走多远,雨停了。沙质土雨后的世界总是那么清新,连土腥味都比平常好闻。经过刚才暴雨把覆盖在膨大鼓起的红薯上面的沙土冲刷干净了,红薯那新鲜的紫红便暴露出来;花生大概在沙土下面享受着雨水的滋润,我们没见到有果实露土,但我们看到了它那近乎衰老的挂着雨珠的苗显出了几分生机活力。
次日早起,我和叔叔准备去给那个大嫂还塑料纸雨布。才出门,见姨和舅都来了,他们在院里围着父亲和继母说什么,又见继母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包。我甚是不解,又想不碍我什么事,便想绕过他们直接出去院门。舅把我叫住,问了我们出门的缘故,他说:不急,今礼拜,又逢赶集,等会我们都去集市,路过时还就好了。
还了雨布,到了集市。集市不大,但东西不少,数花生最多,砂土炒的,盐水作料煮的。舅捡了一个羊汤铺进去坐了,和我父亲对老板要这要那。我还是对外面更感兴趣些,便出去了。
就在羊汤铺对过,有一个奇怪的炉子在烤烧饼,它吸引我过去了。我也曾见过打烧饼的,不过是将面饼放在锅里,下面生火烧烤熟而已。但眼前这炉子有几分奇怪,它分为上中下,上体为火罩,用杠杆吊起,圆丘状的炉膛是石灰岩土粉制成的,顶端开有一个圆孔,用来观察火候和添柴;中间是用来烤饼的带沿铁板;下部是放烤锅的灶,前面开一方形口。打饼者是一对男女,女的在面案上忙,她将和好的面擀制加油,揪成小团,又捏扁捏平捏圆了,在面饼上蘸了白芝麻,下面又蘸少许油,成了!男的在炉前边扯着嗓子喊“吊——炉子——烧饼”,边忙着。他吊起炉罩,挪开铁板,将捏好的饼坯均匀摆入锅内,盖上铁板,放下火罩,又往最下边的灶堂里放红炭灰……不一会,香气出来熏染了一条街!我还没看到烧饼出炉,舅舅来了,他是来买烧饼的。
就在这时,我看见昨天卖给我坏了的啤酒的老人了,他也看到了我。老人见了我,叹口气道:嗨,俺正要下午问着找着去宋楼寻你,不想在介见着你了!我心里顿时一惊,心想这生意人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找我麻烦来了?货郎老人停站我跟前,从车上五花八门的小零碎堆里拿出一瓶啤酒——还是蓝牌啤酒——塞我手中。舅问这是干嘛?他拽着我舅的手,一脸歉意道:大哥啊,俺真是对不起客人啊,俺昨天卖给他的那瓶坏了的啤酒,是俺儿开了盖,放了一哼哼(一晚上)的,俺知不道呀,拿出来卖给了他,坏了我的酒,也坏了客人对俺们山东人的看法。这瓶酒恁拿着喝,算俺赔的不是,中不?恁要不拿,俺山东的人的实诚劲觉乎都丢了,让客人感觉俺们缺人!说罢,他把啤酒塞我舅手里,又陪几个不是,扔下杵在他们中间的我,推着车径直要走。却见了不知啥时出来的继母一把拖了舅到一边悄声说话,我于模糊中不清晰地听了个大概:大哥你多买几瓶,今天是俺儿二十岁生日!就见舅追几步,撵上货郎老人,多取了好几瓶啤酒。
我知道,继母这会儿口中的“我儿”是指我。这种意外,让我内心翻滚,让我肉体僵硬……
我们所有人都坐齐了,脸前桌子上一人一碗羊汤,还有刚出炉的吊炉子烧饼。桌上,烧饼上部弧状隆起,饼皮金黄,香气扑鼻;羊汤色白,汤面上飘着蒜苗末、香菜,还有鲜红香辣油,也是香气扑鼻!
舅把啤酒开了,分别给我父亲和他自己以及我倒满一碗,堂叔不喝酒,便没给他。舅端起酒碗说:今,是俺妹子的大儿、俺们的大外甥二十岁生日,是个大日子!俺妹子昨天就给咱都言说了,所以今天咱就在这庆贺!舅舅刚说完,姨姨她们一齐掏出红包递给我,祝我生日快乐。我看着这早上见到过的红包,心里明白了。继母知道她的姐姐都困难,又想让我过一个愉快的生日,便用她自己的钱包了红包给了她的姐姐,再让她的姐姐以各自的名义作为礼物给我……
我再也无法木然了,端起白沫窸窸窣窣冒起、细珠微声爆裂的啤酒碗举过头,弯腰谢过一桌人,含泪一口将一碗啤酒喝下,正要喊出六年来的第一声妈,却被一个大大的嗝掩盖了……就是这碗浸泡着继母的一句“我儿”的啤酒,我在此后的第十六年,把父亲和继母接到我所在的城市生活,并给他们修建了院子;就是这碗啤酒,在此后的第三十三年 ,我陪弟弟在床前为继母送终;就是这碗啤酒,在此后的第三十四年,我送父亲和继母从新疆回到湖南入祖坟安葬……[1]
作者简介
何先学,1964年生于湖南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