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在背的平民们(欧阳杏蓬)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岩在背的平民们》是中国当代作家欧阳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赏
岩在背的平民们
一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生产队员。
我跟他没有来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有自己的生活天地,怎么可能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般见识?我也不认识他,虽然是邻居,但跟陌生人一样。
岩在背的人都要来我家里,他们都装作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不管喜欢,还是厌恶。我爹是生产队长。来的人,为请假,为多记一分工分,为说邻居某某几句坏话,让队长帮他为难某某。这些人都讨好我,也仅仅是表面上的言辞,得不到什么实惠。除了我爹的两个他小时候的玩伴:茶叔和树叔。茶叔在我家呆的时间,比在自己家呆的时间还要多,但不会背后议论人是非。树叔成年在外,回来总得请吃饭,我跟爹去他家里吃过几次饭,吃过什么,没印象了。唯一记得的是树叔喝酒,喝醉了,信口开河,一言不合,就开始打架。首先掀了饭桌,拎起凳板,碗筷都掉地上了,就拉开架势,吹嘘自己会耍拳……树叔回来一次,村里人就看一次热闹。
我说的这个人,跟树叔有关系,他是他的弟弟,唯一的弟弟,九哥。
树叔每次回来请客,都不请九哥。
九哥有一个小房间,他喜欢呆房间里,睡觉,发呆,饿的不能动,他都不声不响呆在房间里。
九哥是岩在背村里最能挨饿的人。
九哥在岩在背可有可无得像不存在一样。
他的父亲死了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压根没见过他的父亲。他只有一个母亲,长得像一根野藠头一样单薄,也没吃的,出去四天借粮,九哥就在小房间里呆了四天。茶叔过意不去——他们有点亲属关系——同一个爷爷的爷爷,算下来,茶叔比他大一辈,家里也穷,唯一的一点积蓄,被茶叔他爹娶了二娘。茶叔在家里偷了一把花生,走进九哥的小房间,九哥饿得都快没气说话了,吃了一把花生,喝了两瓢水,才把命续回来。
那时候,我不知道九哥长什么样子。
他妈说,她养的是个绣女,不出门的。
我第一次认识他,是我家老舅公来了,家里睡不开,到其他人家搭铺。茶叔也是一个人住,但寒碜,大冬天,屁股下面还是一张篾席,盖得也不齐整,于是,他推荐了九哥。他进去过九哥的小房间,床上还算齐整。他去跟九哥说,九哥居然答应了。
在家里洗漱了,我爹带着我老舅公去九哥那里歇脚,我也跟去,我喜欢跟脚。
九哥在睡觉,他妈妈把他唤起来,说来客人了。
九哥起来了,拢着双手,身躯还有点不得劲,勾着头,脖子往衣领子里缩着。他也跟着我们叫老舅公。岩在背这个村子太小了,十来户人家,同宗同姓,谁家的亲戚来了,都按照哪家辈分最小的叫,以示尊重。
九哥妈在天井边摆了一张长板凳。我爹说随便坐,和老舅公靠着堂屋板壁坐了下来。
来客人要聊几句天,这是规矩,方便相互熟悉一下,然后同床睡才不会生硬、尴尬。
九哥在天井边的长板凳上坐下来,双手搭在凳子上,看着油灯火,想了半晌,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老舅公坐下了,一直说吵烦了,这是礼数,抱歉的意思。九哥答说这个季节,没什么东西拿出来招呼。
九哥妈一直靠着堂屋柱头站着,说:前几天在地里捡了一些黄豆,有小半碗了,炒来大家吃。
黄豆炒好了,父亲分给我一小撮。新鲜的黄豆,又香又软。我一颗一颗拈着送进嘴里,很烫,但确实香,我这一辈子,只吃过这一次这么香的炒黄豆。
我还是没有看清九哥的样子,他的脸,都埋进了他的衣服领子里,有点猥琐。灯光又暗,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第二次看他,是生产队的社员在桥头挖田。
我爹接到了上级的通知,生产队的社员晚上去柏桂坪看电影。
谁去柏桂坪取票?
九哥第一个丢掉锄头把子,像一只小牛一样蹦上田埂,说:我去,我飞毛腿。
或许我舅公在他那里搭过床,还吃过他家的炒黄豆。或者九哥年轻,腿脚利索,跑得快,非他莫属,也或者是下雨天九哥去过几次柏桂坪电影院看过电影,轻车熟路。
在田里的生产队员哄笑,说非老九莫属。
我爹还没同意,九哥已经跑上十几米外的土坡了。
柏桂平离岩在背五里路,来回十里,社员还在田头挖着,讨论是看《苦菜花》还是《王保长抓壮丁》的时候,九哥已经捂着口袋一路小跑回来,跑进田,说《珊瑚岛上的死光》。
大家把锄头剁在地上,像鸭子抢食一样围过来。
我看见了九哥,很瘦,像只黄老鼠。
夕光之下,九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像一只黄老鼠。
二
九哥还有个外号,叫参谋长。
岩在背的人,无论在哪里,只要碰到九哥,就叫他一声参谋长,哪里去。
这是来自一部电影,至于哪一部,我不知道。
九哥有时候闷声不响,自顾自的走路。有时候是故意扬一下巴,不屑这个称呼,回应说我没参军,参军早就是参谋长了。在九哥眼里,参谋长只是一个唾手可得的一个职位。
我爹说九哥这个参谋长名不符实,不是他点子多,是他春夏秋冬都穿一件老军装。
岩在背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搞到这身军装的。
不过,九哥穿上军装,不是有多威严,而是显得干净。无论时间耗多久,都要干干净净,这是九哥的追求。九哥追求干净,干净到一个朋友都没有。他需要朋友吗?没人问过他。岩在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当作自家人。他出出进进都是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一个人在岩在背晃荡,然后向马路走,走了多久,游到哪去了,没人在意,到黄昏了,发现了他,叫声参谋长,他支吾着应一声,又回他的小房间。
他的小房间里有什么?
这对岩在背所有的年轻人来讲,都是个秘密。
或者,根本没人在乎他的秘密。
树叔在外面犯了事——投机倒把之类,大黑夜的,公社来了几个人,突然冲进岩在背,问了我爹——我爹是队长,然后就到树叔的家里,问树叔回来没有。九哥妈吓傻了,目瞪口呆,脸像地上的一块脚踩过橙子皮。
这个家一直都是树叔在维持。
九哥一如以前的冷漠,说他没回来。任来人在屋里搜了个遍。他坐在堂屋里的黑暗中,动都没动一下。来人用手电光在他脸上晃来晃去,他仍是不为所动。树叔确实没有回家,家里的人,也确实不知道树叔在哪方天。岩在背的人,只知道树叔大概在东乡那边,做什么,更没人讲得清楚。来人问了几家火落,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临走时,在他家大门的墙上,用棍子画了一个大大的“X”,做印记。
第二天,九哥妈手挽了一个竹篮子,出门去了。
家里一片狼藉,仓顶上几年不动的水车叶子,落了一堂屋。九哥也不像以前那样死躺着不动,而是在柜顶上找出了弯弓镰刀,磨得雪亮。茶叔见他在门前蹲着屁股一门心思的磨刀,还警告他:老九,莫想不开。
九哥头也没抬,说:我想得开,蝼蚁尚且偷生。
茶叔懵了半天,没懂,还是对九哥说:那些坏事搞不得的唻,搞了坐牢打靶的唻。
九哥站起来,佝着脑壳低声说:什么坐牢打靶,你才坐牢打靶。
走进大门,从门后摸出钎担套索,顺手带上门,说:上大岭了。
上大岭是苦役。
岩在背的人怕上大岭。
大岭离岩在背七、八里路,黑云起雨,白云起风,主峰马脑壳一年四季都云蒸雾绕。大岭上长各种荆棘灌木,砍下来,要一口大气,挑回来,骨头都累痛。村里只有最穷的人才去上大岭,砍回荆条,担到街上卖给那些做红白喜事的人家,换几个油盐钱。
九哥清早出门,一个人扛着钎担,手握镰刀,低着头,过了钵子坝,走进大茶山,就消失了。人们也忘了世上还有九哥这个人。到了傍晚时分,九哥担着两捆瘦瘦的荆条,一个人晃悠悠的回来,才惊醒了人们的眼睛,不是九哥,是那些荆条子,大小一致,高度一致,看起来都精挑细选过。九哥撂下柴担,不慌不忙把柴棍拖到墙下,砌墙一样砌好,又不见了人了。
他回到小房间里,从黑漆小箱子里拿出一本大众电影——这是小箱子里唯一的一本书,捧着,只看封面的那个女人,看久了,就把封面贴在脸上,半晌不动。
岩在背的人不知道,在柏桂坪电影院的橱窗里,看电影积极分子一栏,期期都有九哥的名字。
九哥窃喜过,惊慌过,半年下来,岩在背的人居然都不知道村里有个名人,他也不失落,他也不声张,就像他喜欢大众电影的封面女星一样。
从岩在背到大岭,一路上要过四个村子。
四个村子都不大,桑脂岭五、六户人家,吕家山大一些,二十来户人家,住的散,东一伙西一火,狗多;梯子田七、八户人家,羊角岭十来户人家,在山脚下,水好。
哪里有狗,哪里有一块红薯田,哪里有块玉米地,哪里有棵橙子树,哪里有一丘塘, 哪里有一堆坟,哪块岭有好荆条子,九哥一清二楚。
九哥不信鬼,不信邪。在他看来,他就是鬼,就是邪。 [1]
作者简介
欧阳杏蓬,湖南人,现居广州,经商,散文领域自由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