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花猶香(唐澤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人去花猶香》是中國當代作家唐澤明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人去花猶香
阿姆是我們那地方對祖母的稱呼。阿姆的右手和腿腳已不如以前靈便,幸好眼力和聽力還行。我到祖宅去看她老人家的時候,她正在睡午覺,聽到我在窗外叫她,她大聲地問坐在門外的堂妹:「是不是細哥哥回來了?」得到肯定的答覆,她馬上要堂妹進去給她穿衣服。收拾停當,她挪着細碎的腳步坐在臥室門口的椅子上,拉着我的手,對我看了又看,說我比過年的時候瘦了些,叮囑我不要太節省,要吃好些。從表象上來看,阿姆的精神面貌好過我的預想,講話的中氣也足。
祖宅已有一些年頭,據阿姆回憶,修建於1956年。正房全是木質結構,有四丈多高,與周邊低矮的房屋相比,顯得格外高大。要是現在想建這樣的房子已是不大可能了,去哪裡找那麼多高大而筆挺的門柱呢?
禾堂的對面有一棵亭亭如蓋的桂花樹,時下正是丹桂飄香的季節,黃燦燦的桂花一簇簇,綴滿於綠葉之間。微風吹過,花兒像蝴蝶一樣在空中輕輕地飛舞。累了,就棲息在曾給予過它們滋養的大地上,一地金黃。香氣襲來,沁人心脾。阿姆開心地向我介紹說,這是你爺爺1980年春天栽的,到今年已經39年了,我每天都要看到它,就像看到你爺爺還在世一樣。怪不得前幾年一個樹販子願意出兩萬塊錢買下這棵桂花樹,父親與叔叔們都同意了,而她死活不同意賣,此等好買賣,就這樣「黃」了。現如今桂花樹多了,也就沒那麼值錢,樹販子說最多能出五千元,阿姆聽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後悔——這桂花樹,是她的一個念想,經濟價值的多寡自然與她無關。
每次與阿姆聊天,話題大多是有關於我的爺爺。情到深處,她往往控制不住情緒,常常淚流滿面。山村本來就閉塞,再加上她幾乎沒出過遠門,在她的世界里,丈夫是天,兒孫是地,她的生命就是在天與地之間不停地轉悠。
然而,爺爺在經受了一年多的病痛折磨後,於2013年的春節前撒手人寰了。臨終前一天的早上,爺爺把阿姆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斷斷續續地說着:「替—我—好好—活着……」
趁阿姆吃飯,我打開堂屋門,點上三柱清香,對着放在神龕上的爺爺遺像行鞠躬禮,遙祝他老人家在天堂的白玉樓里開心快樂。他的遺像不是出自所謂攝影家的孫子之手,而是一位走村串巷的照相師傅拍的,但我對這張黑白人物肖像十分推崇,這也就應了那句老話,高手在民間。定格在遺像上的爺爺清瘦矍鑠,眉語目笑,向後人展示了他直面人生苦難,笑看世事風雲的精神風貌。
過幾天就是重陽節,我跟阿姆說想去爺爺的墓地看看,她聽了很高興,直誇我是個孝順的好孫子。來到墓地,只見爺爺墳頭上的野草已開始泛黃,突兀的幾株狗尾巴草在寒風中搖曳。我點燃一支香煙,恭恭敬敬地放在他的墓碑前,青煙裊裊,就好像爺爺生前習慣於淺淺地吸一口煙,很優雅地吐着薄薄的煙圈,我對爺爺的懷念之情隨風而起,升騰跌宕。
我爺爺諱名德揚,字振華。生於1924年,他的生日是中秋節,這樣的日子也方便我們後人記憶。不過在我的印象中,爺爺好像沒怎麼過生日,他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人,最怕麻煩人家,更擔心親朋好友們花錢置人情。父親和叔父們想給他做花甲和古稀的壽誕,他都不讓操辦。2004年中秋節,應阿姆娘家人的強烈要求,他才勉強同意家人為他與阿姆共同舉辦了雙八十壽慶。
爺爺5歲時在通信橋庵堂開蒙,跟隨秀才出身、後來成為爺爺岳丈的私塾先生學習《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和《千字文》等啟蒙讀物。劉老先生見我爺爺長得眉清目秀,又聰慧好學,便將他的大女兒許配給我爺爺。在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十二年裡,他們的感情已是如膠似漆。在我爺爺17歲那年,他把16歲的小師妹娶進了家門。用現代人的眼光看來,簡直有點不可想象,因為那個年紀還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未成年人。結婚後的爺爺仍輾轉多地求學,直到1945年,21歲的他在村里開館授徒,創辦私塾,學生大多是家族子弟,也有周邊慕其才學而來的求學者。家鄉解放前的1948年,他考進了縣立鄉村簡易師範學校,又當起了學生。我阿姆打趣他:「你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新中國成立後,百廢待興。爺爺畢業後被分配到稅務局工作,稅務局離家有100多公里,而爺爺參加工作的時候,我父親只有3歲,二叔已經出生了,家裡還耕種着幾十石谷田,我的曾祖父在1952年因病去世,家裡的重擔壓得奶奶喘不過氣來。迫不得已,他只好放棄工作回家種田。
1958年,農業合作社改組成人民公社,土地收歸公有,吃飯是大食堂。爺爺又拿起教鞭,成了一名人民教師。但是,命運再一次跟他開了一個玩笑。1968年7月11日,也就是我出生那一天。《人民日報》在報道《靈寶縣革委會實行領導班子革命化---精兵簡政,密切聯繫群眾》時加了一個按語,按語傳達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做好清理階級隊伍的工作,走精兵簡政的道路。爺爺遵照毛主席的號召,又回到了原始的起點,繼續當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其實,他是很想再回到教學崗位上去的,但是,他最怕給人添麻煩。後來才得知,與他同樣情況的人大多復了職,也許,這就是命。
爺爺這一輩子過得很清苦,養育了五男二女,在偏遠的窮鄉僻壤,要讓一家九口有飯吃,有衣穿已屬不易,更何況爺爺無論多苦多窮都儘量送他們讀書。我四叔與我大哥同年,滿叔與我同歲,爺爺在供養他們讀書時的艱辛我是親歷親見。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淚眼婆娑。他把耕田的大水牛賣了,把山上的樹賣了,一個孤傲的讀書人為了兒子的前途,低三下四地找人借錢,那種困苦的心境着實難以讓人想象。
為了賺錢,瘦弱的爺爺穿着草鞋,挑着一百多斤重的磨刀石、瓦罐沿村叫賣,真可謂到了人窮志亦短、馬死落地行的地步。他的幸福時光是從滿叔在部隊轉為志願兵和四叔大學畢業工作後,陸陸續續還清了所有債務,才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爺爺是入秋的高粱,老來紅。他寫得一手好字,更擅長吟詩作對,十里八鄉的亭台廟宇都留有他的手跡,鄉鄰們婚喪嫁娶、新居入伙之類喜事,都爭相請他寫對聯,誦經、主事等。他寫的對聯不是從書上抄現成的,而是根據人、事、地、物、時的各種特點來創作。因而,方圓十里八村向他求字求對聯的人絡繹不絕。爺爺也是菩薩心腸,從來不向人索取報酬,並且樂此不疲。
在一次紀念蔡鍔誕辰的活動中,爺爺寫了一幅對聯:摧帝制,搗袁巢,終結八十三日;救中華,復民主,廢除二十一條。聯中二十四個字既簡明扼要地表述了討袁護國戰爭的歷史意義,也高度讚揚了蔡鍔將軍的豐功偉績。
村裡的忠大爺也是個讀老書的先生,年齡與我爺爺相仿,但要晚一輩。當有空閒的時候,他們不時坐在井泉邊的屋檐下詩詞酬唱,惺惺相惜。在忠大爺的葬禮上,爺爺送了他一幅輓聯:陽光曲字字借憐哪堪回頭,子建詩聲聲飲恨意何姑亡。
漆大娘是我堂姐夫的母親,她的一生遭受了許多苦難,早年喪母,中年失夫。後來兒女長大,生活苦盡甘來。在她八十歲的壽宴上,爺爺為他寫了一幅讓人感動的對聯:憶昔日境處寒微,早年離母,中年失侶,上侍翁姑,下撫兒女,一手操勞,可謂黃連浸泡婦;喜今朝家奔小康,既有孝子,又有賢孫,倉積陳糧,庫存餘款,萬事無憂,堪稱甘蔗倒啖人。
在他自己與阿姆的雙八十壽辰上,他撰寫了一副對聯:嚴椿喜尚茂丹桂投餚慶八秩,慈竹樂回春艷梅獻壽祝千秋。這幅聯中表明了是兩個人的八十歲壽慶,同時表達了自己身體還很健康,而他的老伴經過一場大病之後恢復了健康。
爺爺這輩子是窮怕了,也是窮慣了。但是,他的財運直到晚年才有轉機,在上個世紀末和本世紀初,鄉村許多地方修建廟宇庵堂,他無師自通雕刻南無觀世音、普賢、文殊師、地藏、彌勒、藥王等各種各樣的菩薩,由於他的雕刻技藝高,又加上價錢公道,上門找他雕菩薩的活是一單接一單。我想,他的這種天才造型能力應該與他長期在寺廟庵堂里讀書、以及他喜歡唱戲有關。同時,他還會做木工、篾工、瓦工,雖然手腳慢,但活做得很細。除去親情,我對爺爺的學習、創新、審美的能力和堅韌的性格十分敬佩。
爺爺是個慢性子,不急不躁,不溫不火,天塌下來,他可以處變不驚,這種性格正好與急性子的阿姆互補,在與阿姆生活的六十多年裡,他們甘苦與共、相濡以沫,直面人生中的各種苦難。爺爺雖然窮困了大半輩子,但儒家人的濟世情懷依然沒有被潦倒的生活所磨滅。外曾祖父母有女無兒,他事之至孝,養老送終,親力親為,被鄉親們頌為典範。對村裡的孤寡老人、貧困學子則是憐憫關愛、盡力相助。村裡面有一個外姓的學生,因其母與人私奔,家境清貧,考上大學而無錢讀書,爺爺帶頭為其挨家挨戶募捐,以解其燃眉之急。爺爺做善事完全出自於內心,不為虛名,也不圖回報。然而此人後來的行為卻被鄉親們詬病,他大學畢業後順利找到了工作,但他每次回家從來沒來看望過我爺爺,包括他老人家生病的最後一年多時間。爺爺去世的時候正好是他的寒假,大家都以為他能來出席爺爺的葬禮,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
知道原委的鄉親們或許會在背後說道他。但假如爺爺還在世,遇到同樣的情況,他還是會像之前一樣懷有一顆仁愛之心,樂善好施。在他的精神世界裡,愛心是人的本能,一切都是順其自然。
爺爺的座右銘是「雲在青天,水在瓶中」,以前我不明就裡。及至後來年歲漸長,才明白其中的深意,雲在青天,舒意而為,水在瓶中,隨器而行。人生的曠達就在順其自然的哲學裡。
爺爺離開我們已經好些年月了,然而他親手種下的桂花樹卻越長越茂盛。它樹身高大,形如華蓋,灑下一片綠蔭。每到秋季,花開滿枝,芳香四溢。
我徘徊在桂花樹下,深深感受到「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道理。[1]
作者簡介
唐澤明,現在廣東東莞某單位工作,愛好文學,作品散見於《紅豆》《廣州文藝》《小小說選刊》《羊城晚報》《廣州日報》《東莞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