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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妮(楊群群)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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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妮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二妮》中國當代作家楊群群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二妮

春天來了,水渠邊的柳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兒,嫩黃嫩綠相間,從遠處望去萌萌的、一團一團的。那柔軟的枝條輕輕搖擺在風裡,倒映在水渠清澈的水中。

一望無際的田野里,一乍高的麥苗綠油油一片,像是給大地鋪上了鬆軟的綠墊子。各種野菜也撒了歡的長開來。山坡上、麥地里、地畔畔、水渠邊、樹林子中到處長滿了肥嫩的野菜,有秀秀氣氣的麵條菜、大大咧咧的豬耳朵、細細長長的拉條子、花稜稜的地菜、毛茸茸的刺兒菜,地里到處都是寶。

麥地里土肥而且鬆軟,野菜長得最好。麥壟間新鮮肥嫩的野菜舒展着懶腰,伸展着嫩胳膊嫩腿,用鏟子輕輕一鏟就倒了。我喜歡用鏟子連着鏟一片,然後一棵一棵再拾進籃子裡。

但二妮不這樣。她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後,鏟一棵拾一棵。所以,每次挖野菜,我都是早早就找滿了一籃子,二妮卻只有半籃。我側着腰費力地把菜籃子往腰上一挎,踩着酥軟的黃土,走到地頭放下籃子,然後又跑回地里幫二妮挖野菜。

我幫二妮挖野菜,速度一樣很快,可她還是那樣挖,慢吞吞的。我常取笑她:「這野菜是給豬吃的又不是給人吃的,你一棵一棵挖那麼細幹嘛?

二妮不抬頭,依舊慢慢地鏟着,慢騰騰地說:「我娘生我,生了兩天兩夜,我在娘肚子裡就是個慢性子。」

我和二妮是小學二年級同學,只要不是冬天,幾乎每天放了學,都會被大人催着去給豬找野菜吃。輪到周末放假,我們的任務就翻了番,中午、下午都得給豬挖野菜,干不完活都不能出去玩。

我家門口的豬圈裡養了兩頭豬,一頭白豬、一頭黑豬,兩頭豬沒日沒夜地吃,一桶泔水拌麩皮倒在青色的長條石槽里,它們一下子就跑出草棚子,踩着黑乎乎的糞便,嘴裡歡快地「哼—哼」着,擠在石槽旁,一口趕不上一口狼吞虎咽起來。它們吃食從不挑剔,每頓都吃得很香,只幾分鐘就吃完了,然後心滿意足地抖抖脖子上的豬鬃,甩着尾巴又臥在草棚子下面。它們還時常會搶食,豬圈裡時不時發出「吱—吱」的慘叫聲,看到它們的吃相我覺得厭惡,但這也是它們唯一感情充沛的時候。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那《西遊記》里的豬八戒,他得有多能吃啊!看來豬生下來就是為了吃來的,連做了神仙也改不了本性。

母親每個月磨麵過下的麩皮不夠它們半個月吃,還要從村里鄰居家再買許多。就這,早上八點餵了食,半晌還要往石槽里再添一簸箕玉米,只要給食它們就吃,反正一刻不停。

為了讓豬長的肥一些,母親還要在它們每頓食料中加野菜,我從地里挖回來的野菜,母親隨意抓起一把在石頭上抖抖黃土,就放在院裡的木板上,用一把生了銹的鐵刀胡亂剁上幾下,拌到泔水桶里,就是它們的一頓美餐

二妮家的豬更多、吃得才更要命哩!

二妮家住在大隊院後頭的窯洞裡。她們家是從河南過來的,暫時住在我們村里,兩孔磚窯也是借住的。原先的人家搬去了縣城,二妮家幫忙看管院子,順帶着把那家的三四畝地種好,一年交給主家五百斤麥子。

聽母親說,二妮家是為躲避計劃生育才到我們村的,她母親來時,還挺個大肚子。二妮原有個比她大兩歲的姐姐,四五歲上沒了。現在她有兩個妹妹,而且她媽又懷孕了,她爸在附近村里做些泥瓦活。她還有一個小腳的奶奶,幫忙照看幾個娃。二妮家人口多,一年到頭地里收的勉強能糊口。

二妮家養了五頭豬,豬石槽旁每天都搶得「吱—吱」亂叫。二妮說這幾頭豬就是她們姊妹幾個的學費,地里收的都不夠人吃,想上學就得想法子把豬餵好,所以她們姊妹三個一得空就去地里給豬挖野菜。二妮她奶是個小腳婆婆,花白的頭髮里裹着一個明晃晃的銀簪子,瘦小的個子,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的,走不了遠路,幹不了重活。二妮她媽又挺着個大肚子,快要生了。兩個妹妹長得還沒豬圈高,每天餵豬這樣的活自然都落在了二妮身上。

每天我去叫二妮上學,她總是在忙着餵豬。她家的豬圈土牆外疊放着兩塊磚,二妮貓着腰提着一桶拌好的泔水,飛快的走出院子,踩着那兩塊磚,憋着氣漲紅了臉把桶提起來,就趕緊倚靠住牆倒進石槽里,那幾頭豬哼哧—哼哧,沒幾口就搶完了,直到第三桶泔水倒上,它們才能吃得盡興。

林子裡,長滿了小翅膀的白楊樹,鵝黃的葉子終於舒展開來,落日的餘暉穿過林木撒落在草地上,斑斑駁駁。我和二妮挖了滿滿一籃子豬耳朵草,便在林子裡玩起來。

在一堆亂草叢子裡,我們發現了一簇一簇的白蘑菇,一把把白嫩的小傘藏在青青野草中,怯生生的,透着幾份玲瓏剔透。我和二妮別提有多高興了,趴在草叢上,輕輕挖開蘑菇附近的雜草,用鏟子小心翼翼地一棵一棵撬起來,放在一片寬大的草葉子上 。

「姐,姐,趕緊家去,咱媽馬上就要生了,奶奶在家裡燒水,喊你趕緊回家餵豬哩!」

我和二妮正玩得開心,三妮氣喘噓噓朝林子跑來,邊跑邊叫着。

二妮拍了拍身上的土,沒顧得上同我說話,和三妮抬着籃子急匆匆回家去了。

林子裡只剩下我,怪沒意思的,但還有好些蘑菇沒挖出來呢,我一個人又耐心地挖起來。

天快黑時,林子裡已經非常昏暗了。我挎着那籃子野菜,籃子最上邊放着許多小蘑菇朝家去了。

到家門口時,母親正在餵豬。

「嘞—嘞—嘞—嘞」

「嘞—嘞—嘞—嘞」

母親悠着嗓子喊着豬來吃食。

「一天光知道在外面玩,就不能早點回來幫忙搭個手!」

母親一邊說着,一邊從我胳膊上提走了籃子。

「你看二妮多懂事,早把她家的豬餵了。可是,這次她媽肚子還是不爭氣,又生了個丫頭。她奶還在院裡罵呢!」

「又是丫頭啊!」我吐了吐舌頭,有點同情二妮她媽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例去叫二妮上學。

二妮她媽坐在炕角落,圍着被子,紅腫着眼睛。我常聽母親說,女人生完孩子,要在爐灰上坐三天避避邪。

二妮她奶挪着小腳,手扶着灶鍋在煮小米粥。嘴裡還不停地叨叨着:

「醋罈子都讓你吃光了,你這肚子就不爭氣,只會生些賠錢貨!」 「人說養個女兒三輩子害,你倒好,像串糖葫蘆,連着生了一串,後半輩子好好受着吧。」

「人家兒媳婦生的帶把的,男人走路都能挺起腰杆子,你啊就是不中用!」

……

二妮她娘把頭埋在被子裡,蓬鬆着一頭短髮,在炕角落裡像一隻失落的貓,一聲都不敢吭,旁邊裹着剛剛降生的五妮子。

一入冬,就不用去地里挖野菜了。地窖里的大白菜、蘿蔔秧子都是非常豐盛的豬食。再加上升到四年級後晚上就有了晚自習,作業也多起來,着實辛苦。

臘月里,學校放假了,豬終於要出圈了,豬販子開着圍滿欄杆的三輪車,每一趟都拉得滿滿的。

二妮她媽又快要生了。

我找二妮玩,她總是沒時間,一整天就圍着鍋台忙,蒸饃活面樣樣都得干,還要去在水渠里洗洗涮涮,為過年做準備。

小年過後,下了大雪,一尺多厚的雪,把院子裡、屋頂上、樹上、路上、村後的山上蓋得嚴嚴實實的,就連里髒兮兮的豬圈都乾淨起來,整個村子一下就變得敞亮了,皚皚白雪映得人眼發疼。

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整天。天快黑時,剛吃過飯,母親正準備烤紅薯,二妮氣喘吁吁地來了,腳上踩滿了雪,頭髮上也落着亮晶晶的雪花。

「嬤嬤,我媽難產,我奶叫你去搭把手!」

「啊,多會的事?」母親說着就拿起大衣跟出去了。

「下午就難過上了!」

我也趕緊跟着往她家去了。

一到院裡,母親就喝住了我們。

「小孩子家家到西窯里玩去。」

我拉起二妮朝西窯走去,安慰她說:「肯定會沒事的,你別擔心!」

二妮顯然有點驚慌失措,站在西窯門裡一臉落寞,還時不時往那屋裡看。她的兩個妹妹也好像比平時懂事了,看家裡亂成一團,知道這是頂要緊的事,坐在炕頭也不打鬧。

「二妮,二妮,快打熱水來了!」

二妮麻利地打了一盆熱水,端到屋門口被我母親接了進去。

那小腳老太太顯然是慌了,在屋裡不住地祈禱着:「菩薩保佑,這不容易是個男孩,一定要保佑他們母子平安!」

二妮媽在屋裡疼得直吆喝,慘烈的疼痛產生了巨大的爆發力。

「二妮,趕緊去把院裡的大門打開,一定要開的圓圓的。」

「二妮,西窯的門也打開,門帘子揭開!」

「二妮,西窯的抽屜、柜子門都打開。」

「二妮,還有那對木箱子也打開,把能開的都打開。」

「二妮,還有院裡的地窖子……」

「好心的菩薩家裡都開開了,求您趕緊讓她生吧,我們家感激您一輩子!」

二妮她奶戰戰兢兢地吼叫着,二妮慌亂着腳步跑來跑去,一刻都不閒着,瘦削的臉兒掛着一層密密的汗珠子。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聽得二妮媽一聲大喊,孩子生出來了,哇哇的哭聲給凝結着緊張的空氣捅了一個大洞,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半個時辰後,母親喊我回家。

「嬤嬤,我媽咋樣了?」

「沒事啊,丫頭,都好着呢!趕緊照顧妹妹們歇去吧!」

二妮攥着的錘頭放開了,一臉的驚喜,送我們出了院子。

次日一大早,吃過早飯,我隨母親去看二妮她媽,路上結了冰,滑得很,母親拉着我小心翼翼地走。

還沒到院門口,聽得二妮她奶在院裡罵:「你個死丫頭片子,把尿罐子摔破了,以後讓你娘尿你嘴裡啊!這麼大了,幹啥都不操心!」

二妮身上粘着花,站在院裡抹眼淚,手凍得通紅。見我媽來了,那個小腳的老太太一臉的歡喜。「她嬤嬤,你看我娃一晚上尿了多少尿布片片,這娃長大了肯定壯實得很!」我強拉着二妮進窯里暖和。二妮她媽依舊坐在炕角落裡,蓬鬆着一頭亂髮,圍着被子,但這次她抬着頭,眼睛充滿了喜氣,整個屋子裡都充滿了生氣。

二妮在屋裡只呆了一小會,便跑到院裡洗尿布去了。那還結着冰茬的雪水,手一伸進去立馬變成了紅紅的小蘿蔔。

二妮的鼻尖紅紅的,掛着一點點青鼻涕,在白雪中特別顯眼。

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間小學畢業了。

暑假裡,我和二妮一大早就挎着籃子去村頭的小河邊挖水芹菜。

臨水的岸邊密密麻麻地長着亭亭玉立的水芹。綠油油的水芹對着小河輕輕地梳妝,頎長的身子倒映在河中,一層層水紋划過,像是它們在扭動着身體跳舞。水芹狀如小傘,一層密匝匝的葉子嚴嚴實實地鋪展開去,就連調皮的小青蛙都會時不時劃到水邊,躲在水芹下乘涼,時而還忘情地歌唱。

河邊的水芹比地里的野菜好挖多了,土壤濕潤不費勁不說,水芹也長得高長得密,不一會功夫就是一籃子。

我和二妮把籃子放到不遠處背陰的樹下,就一起脫了鞋、拉着手下河了。我們找小河中間平整的大石頭坐下,把腳伸進早已被太陽曬的暖暖的水裡。陽光下河底有水草搖曳多姿的影子,影影綽綽;有金色的砂礫,忽明忽暗地眨着眼睛;有旁若無人的河蝦,舒展着身子;有活潑可愛的小魚兒會趁我們不注意輕輕吻一下腳丫子。

「二妮,我們就要上初中去了,不知道咱倆會不會分到一個班。」

「肯定能分到一個班。」 「你想去上初中嗎?」「當然想去了!我家裡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妮說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家裡五個孩子,張着嘴都要吃飯。我奶是小腳,只能圍着灶鍋轉。我媽一天都在地里忙活那些莊稼。家裡娃多,還要上學,一家人的花銷光靠地里哪行?今年開春,我爹就跟着鄰村的人去煤窯里幹活了,說是那裡工資高。還有那些吃的沒完沒了的豬還等着食呢!」

二妮說着,低下頭看着河水。

「每天我放學回家有五六頭豬要喂,我們姊妹幾個整日抽空都在地里給豬找菜,回家還要幫忙帶弟弟,還要幫我奶抬水,晚上我還要檢查兩個妹妹的作業,一天總是累得慌。聽說上了初中,兩星期才放一次假,我做夢都想着上初中的日子。」

「二妮,那我們一同好好念書,將來上大學去。我想當一名老師,一名認真教學生的好老師。你呢,你將來想幹什麼?」

「我啊,我說了你可別笑我!」

「快說,我一定不笑你。」

「我想當一名醫生,最好是婦產科醫生,你不知道,每次我媽生孩子,我都嚇得膽戰心驚的。所以,我想當一名好醫生,讓那些生孩子的母親能夠平平安安的。」二妮說完,漲紅了臉。

太陽照在二妮面黃肌瘦的臉上,那稀疏的黃頭髮變成了金色,大眼睛裡充滿了光亮,在她臉上我看到了一種從未看到過的快樂。

河水清凌凌的,繞着我和二妮的腳丫子、小腿緩緩的流淌着。水聲淙淙,伴着周圍草叢裡的啾啾蟲鳴、清脆的蛙鳴,傍晚的小河一切都那麼美妙!

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河面上飛來許多長着透明翅膀的紅蜻蜓。紅蜻蜓飛的很低很低,有幾隻盤旋在我們頭頂,我和二妮歡快的站在石頭上捉蜻蜓,卻只能偶爾觸碰到它們震顫的翅膀,然後目送它們飛向天空。

我和二妮沒有分到一個班,但每次放假我們還一起相跟着挖野菜。

二妮單薄的身子竟然逐漸圓潤起來,瘦瘦的臉頰開始有了血色,透着一種陽光的顏色。她在地里挖野菜,不像以前那樣慢吞吞了,手腳麻利了許多,有時我們還會擼起袖子來一場競賽,看誰挖野菜挖地快。每每比賽的結果竟然不相上下。

「你肯定不是我認識的二妮。」我眯着眼指着她說。

二妮不吭氣,站在那兒抿着嘴笑。

然而這樣的好時光僅僅只有一年,二妮的命運又被改寫了。

初二的那年秋天,開學後沒多久我就找不見二妮,好幾次去她們班找她,同學說她家裡有事沒來。

臨近中秋時,學校放了半個月秋假。一放假,我就跑去二妮家。

她家一改平日裡孩子們打打鬧鬧的景象,院子裡冷清極了。

揭開那補了又補的門帘,我看見二妮她媽—那個又高又瘦的女人披頭散髮的坐在土炕角落,紅腫着眼睛,臉上有剛哭過的淚痕,呆呆地低着頭。這一幕又讓我想起了前些年她生五妮子時的神情。

二妮她奶,那個裹着小腳頭髮花白的老太太,穿着黑色的淺口尖鞋盤腿坐在炕沿,臉上沒有了往日咄咄逼人的神氣。

二妮在灶鍋旁往鍋里添水,看見我進來了,便給她奶說:「奶,我去地里挖野菜去了!」

那老太太擺擺手,動了下嘴角,便再沒有任何表情了。

秋天的山坡是五顏六色的,且不說金黃的玉米、紅彤彤的柿子、奶白色的花生、紫紅色的紅薯,就單是坡地里給豬吃的灰灰菜,那種帶着鋸齒的寬葉片就有綠色和灰紫色兩種,還有莧菜,那種寬大的紫紅色鑲綠邊的野菜也非常好看。地畔畔還結有密密麻麻的紅色酸棗棗,裹着綠花紋的馬泡瓜以及那金燦燦的小燈籠果子、紫黑色的山茄子。種種顏色夾雜在一起,處處充滿了成熟的喜悅。

坡地里的大豆都已經收割完了,光禿禿的地里灰灰菜和莧菜長得非常壯,到處都是,是極好找的。我見二妮一路上也不言語,心情不好,就主動承攬了找野菜的所有活。不到一個時辰我就把兩個籃子塞得滿滿的了。

二妮坐在地埝上,望着底下山坡間的那條石子路發呆。

我搬來一塊石頭和她並排坐着。

直覺告訴我,二妮家肯定出了大事,但我不想問,因為二妮的心情已經失落到了極點。她往日裡紅光滿面的皮膚如曇花一現,又蒙上了一層憂鬱的土黃色。

「我不上學了,這一秋收完,我奶讓我去河南一個遠房姑姑家替她帶孩子。」

我雖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但聽到二妮的話還是吃了一驚,她失落的眼神里充滿了悲傷。

「二妮,你要去遠地方了,我真捨不得你去,什麼時候回來了一定記得來家找我。」我無奈地拉着二妮的手。

山谷間啄木鳥在篤篤的忙碌着,遠處的布穀「咕咕」的叫着。對面山坡上一群羊兒在吃草。間有幾頭老黃牛,脖子上的鈴鐺發出清冽悠遠的響聲迴蕩在山谷里……

二妮走了。

每每放假,我依舊去挖野菜,只是時常想起她。

一日,我在水渠邊洗衣服時,聽得幾個長嘴的村婦說,二妮她爸在煤礦幹活,和一個四川的女人鬼混,後來倆人在城裡租了房,再後來就不知去向了。

日子一天天流淌着。

在外求學期間,我再沒有見過二妮。

聽母親說,後來二妮她奶去世了,二妮的小妹妹也輟學了,二妮她媽帶着她們幾個都出去打工了,唯一的小弟弟也跟到母親打工的地方,在一所寄宿制學校上學,她們逢年過節很少回來。

再後來,又聽母親說二妮許了婆家。河南老家計劃生育抓得特緊,她媽也不敢回去,再加上那邊嫁女子要倒貼一筆彩禮,她媽就在臨縣給她找了個婆家,家境倒也殷實,但男方是個跛子。二妮家得了一筆豐厚的彩禮,在我們村落了戶、置辦了一個小院。

再次見到二妮時,我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所學校任教。

二妮已是兩個女孩的母親。

那天是臘月二十六,我和母親一大早就開始蒸年饃。院子裡的柴火燒得通紅,鍋里的水蒸氣「噌—噌」地冒着,鐵籠蓋發出「咯噠—咯噠」的歡快響聲,我和母親正在灶房忙着揉面,一個穿着藍色花棉襖、瘦高個子的婦女帶着兩個孩子進來了。

「二妮!」我一眼就認出她來,雙手沾着面跑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

二妮像她母親當年那樣又瘦又高,黃色的皮膚透出一絲害羞的紅暈來,她也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嬤嬤,蒸饃呢,我來搭把手!」二妮說着,挽起袖子,洗了手,就在案板上忙起來。

「二妮,你們都歇着去吧,都好幾年不見了好好說會話。」母親推着二妮不讓她幫忙揉面。

「嬤嬤,我就在這幫一小會忙,你甭管!」二妮拿起母親切好的面劑子,嫻熟地揉起來,她揉面揉得勻稱極了,三兩下麵團就揉得光滑白亮。

過年蒸年饃非常講究,不但面要白淨,而且花樣多,肉包子、豆包、糖包、棗花、兔娃子,這些平日裡在我看來極難的花樣,二妮樣樣都會,捏出來的包子一圈花皺褶,做得棗花饃細緻耐看,捏的兔娃子更是栩栩如生,母親樂呵呵地直誇她手巧藝好,我站在一旁也為她這手藝叫好。

面揉得差不多,母親打發我們回屋裡看會電視,我拉着二妮的兩個女兒,取出我從外地買回來的好吃頭讓她們吃。

二妮見到我顯然非常開心,連忙讓兩個孩子叫我姨,給兩個娃講我們小時候的事情。

我拿出從學校背回來的照片,還有幾本剛買的世界名著,一一給二妮看過,又向她介紹了我這些年上學、工作一些事情。二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認真聽我講着,還不時問這問那。

與二妮的交談中,我得知她那個跛腳的男人身體一直不好,家裡的擔子都在她肩上。兩個女兒上學,生活本來就緊巴巴的,況且家裡的婆婆還是老式的思想,逼着她非得生個男孩。

過早的操磨和勞累讓二妮的皮膚更加發黃了,眼角刻着幾絲皺紋,眼睛乾澀而無神,坐在那裡呆呆的,沒有一點兒生氣。不知道為啥,我看見她竟然不知該怎麼去勸才好。

「二妮,別熬煎,一切都會好的,將來國家的政策越來越好了,這兩個妮子說不定能去上大學呢!」

二妮聽了我的話,眼睛裡閃出一絲光亮,轉過臉去看她的兩個女兒,我看到她的眼眶眶里蒙起一層濕潤的光芒,竟讓我想起那年快上初中時,我們在小河邊挖野菜時的情景,想起那個十二歲眼睛裡充滿了光亮的二妮。

我與二妮的這次相聚非常短暫,快過年了,她只在娘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帶着兩個孩子坐車匆匆趕回婆家去了。臨走時,我給兩個孩子裝錢,她死活不要,最後還是母親上前解了圍,目送她們上車,眼見着那白色的公共汽車消失在坡那頭,我心裡有說不盡的難過。

五年以後,我遠嫁他鄉。

深秋的一個下午,我從幼兒園接了兒子坐公交車回家。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落在車窗玻璃上,兒子伸出一雙小手在玻璃上和忽明忽暗的陽光做遊戲。這個點的公交車人流較大,走走停停,漫不經心地穿梭在城市的高樓之間。我看着車窗外形形色色的人群打發這無聊的時間。

公交車走到xx站台時,停下了。車窗外馬路對面是一個福利彩票站,彩票站門口,一個高個子禿頂的男人拿着一把彩票,身穿一件早已非常過時的深藍色棉衣,一臉的落魄,呆呆地站在那裡,在人群中分外顯眼。出於好奇我不覺地多看了他兩眼,似曾相識,卻總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公交車上人很擁擠,但總算緩緩地啟動了。兒子依舊在玻璃上胡亂上用手寫着。我在腦海里一直努力搜索着關於那個男人的信息。公交車到達另一個站台時,我突然想起那個男人是二妮他爸。

我慌忙拉起兒子下了公交車,打的趕往那個彩票站。可當我到達那裡時,周圍的一切和往日一樣,那個高個子禿頂的男人如曇花一現早已無影無蹤。我帶着兒子沿路四處找尋,再也沒找見。

晚飯過後,我給母親撥通了電話。

「媽,你猜我今天下午接孩子看見誰了?」

「誰啊,這麼陰陽怪氣的?」

「我看見二妮他爸了,真的是他,在彩票站打彩票剛剛出來。」

「真的?真是他啊?這個該死的男人,活活把一家子給毀了,尤其是那個二妮子,耽擱了娃一輩子。前兒個,我去你嬸家,聽說二妮男人病重了,最小的那個男娃娃才兩歲,這以後的日子真是愁死人了。但不管怎麼說,明天我還是給你嬸說一下,知道這負心的男人還活着她肯定會難過。唉,這些年這個家是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

掛了電話,我的心頭湧起無數哀傷。深秋的夜晚寒意頗重,屋外又起了蕭殺的秋風。那些沒了依靠的葉子在風中飄搖、流竄,不知將被帶往何處。

那夜,我的腦海里止不住地想起二妮,想起那年在小河邊,那個十二歲、眼睛裡充滿了光亮的二妮。[1]

作者簡介

楊群群:1984年生,山西垣曲人,現定居於山西河津。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