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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水(春仔)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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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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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水》中國當代作家春仔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口水

1

我再次回到故鄉的時候,桂婆婆已經死了,死了好幾個月了。

在達來公家裡剛坐下來,達來公就說:「桂婆婆死了,你曉得麼?你上次剛走一天,她就上吊死了……」

我心裡一沉,不曉得啊!可是現在曉得了,我能說什麼好?

其實,桂婆婆的死,我是早有預感的。那天我去看她,給她買了牛奶蛋糕土豆餅。她住在閒置的舊豬舍里,無力地倚靠在床沿上,唉聲嘆氣地訴說身體不好,抱怨天天吃藥,還抱怨過年也看不到兒女們。她一口氣說了很多,說兒女們沒來給她拜年,說過年都喝不到兒女的一口水、一羹湯,說已經多年沒有闔家團圓了……我向她告辭的時候,天氣沉悶,她的臉色卻歸於平靜,是內心倒海翻江後復歸平靜的那種。那時我知道她有死的念頭了。但是,我能為她做什麼呢?不能!我只是希望她熬得久一些。好好活着吧!我這樣為她祈禱。

誰知,如今我又回來,本想再去看她,她卻化作泥土了。

2

我的印象里,桂婆婆是典型的農家婦女,寬身架,矮個子,圓臉形,聲音大,能吃苦耐勞。她的丈夫道來公,曾經是精瘦精瘦的漢子,一雙竹筒手,皮膚黝黑黝黑的,高高的個子,枯如乾柴。

道來公比我父親小几歲,卻又高一輩。父親在村里沒什麼朋友,只和道來公往來最密。尤其和母親吵了架,父親都是跑到道來公家裡去,兩個人一起抽黃煙。干打壘、泥巴屋裡,他們靠近坐着,彼此並不多話。父親拿出煙斗,打開黃煙袋,裝滿一煙斗,吧嗒吧嗒抽起來,抽完了,磕掉煙灰,再裝一煙斗,遞給道來公。如此往復傳遞。

桂婆婆和我母親也是好朋友,她們有事沒事都會在一起訴說冤苦,互道委屈。平時借東借西,她們不找別人,專找彼此。桂婆婆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我母親有六個兒子,一個養女。

上世紀70年代,因為兩家都窮得叮噹響,兩個女人生怕養不大眾多兒女們,就冒着「投機倒把」的風險,偷偷去做「生意」。我記得,那時每家每戶有一點自留地,個頭大,看相好的辣椒苦瓜茄子之類,儘量摘了去賣,自己卻吃黃的蟲的;再把隊裡分到的棉油、菜油、布票省下來,半夜三更偷出村去,跑到鐵路上去爬貨運列車,再到新余、宜春、萍鄉去賣,為的是換錢換糧食。那時候,政府嚴厲打擊投機倒把,抓到就要戴高帽子,挨批鬥,遭羞辱。她們小心翼翼,總是東躲西藏的。有好多次,她們險些被抓,於是夾道里、女廁所里、溝坎里、爛泥塘里、臭水溝里到處躲,甚至躲進只能容下一個人的排污涵管里。

好不容易熬到改革開放。分田到戶了,地里能多打糧食了,可還是不夠吃。兒子們都長達成人了,但都沒一個結婚的。兩個女人操碎了心。我的父親是個悶葫蘆,只管幹活,不問柴米油鹽;道來公則身體不好,越來越骨瘦如柴。當家的兩個女人,真是苦不堪言。這時可以放心做買賣了。母親和桂婆婆便繼續做些小販小賣。那些年,山里人的黃豆豐收了,卻總是賣不出,有人就把黃豆寄存在鎮上的親戚家裡,等待時機出手。我母親鎮上有個好姐妹,家裡存了好多山里親戚的黃豆。那姐妹對我母親說,你何不挑一些到城裡去賣,也能賺些差價貼補家用呢。母親說,我又沒本錢,怎麼要得?那姐妹說,不要死腦筋,親戚交代了,誰能賣得出,儘管挑去先賣,賣完了回來結賬。母親就又邀了桂婆婆一起賣黃豆。

天黑了,桂婆婆跟着母親用麻布袋挑着黃豆去火車站,扁擔咿呀咿呀地響。她們走在田間小路上,一腳石頭一腳坑,很快到了鐵路邊。悄悄藏在草叢裡。一列貨車開過來,燈光照瞎人的眼睛。哐當一聲,貨車停下了,她們閃電一般,爬上了一節火車,眨眼間把黃豆傳上去。爬火車往往是這樣,倘若運氣不好,她們可能爬上了運煤車,就要在煤車頂上坐幾個小時。車頂上的大風幾乎會把人颳得飄起來,她們就匍匐在煤堆上。如果運氣好些,就可能正好上了空車皮。空車皮里呆着風小,不會有被刮下車的危險。夏天的車上,風吹涼爽,若是秋冬,那可真是苦不堪言。黑咕隆咚的車皮里,朔風從四面八方鑽進來,呼嘯着直割人的臉,讓人身上好像沒穿衣服一般,冰冷到人的骨頭裡去。轟隆轟隆的車廂搖搖擺擺,不小心就會讓她們在車皮里打滾。

萍鄉是浙贛鐵路湘贛交界的最後一站,所有貨車似乎都要在那裡中轉停留。天剛蒙蒙亮,火車剛好停下來。母親帶着桂婆婆悄悄從火車上爬下來,顧不得滿臉滿身的煤灰煤渣,挑着黃豆就趕往萍鄉的菜市場。人山人海里找個位置,擺開架勢開張。如果價錢不好,就擠擠挨挨去擠公交,轉到安源煤礦菜市場。如果還不行,又要挑着擔子跑,再坐公交轉到高坑煤礦菜市場。直到她們覺得價錢合適了,才會在那裡停下來,把黃豆一斤兩斤地稱出去。

通常,她們的黃豆都會在中午前後賣磬,然後收拾好麻袋、扁擔,才想到要去吃一點東西。她們的肚子早就提出了抗議,咕都咕都叫了好久。吃幾個饅頭,喝一碗湯,再扛着扁擔麻袋返程。照樣偷偷爬火車,照樣坐在煤車上或者空車皮里。如果擔心火車不在鎮上車站停,她們就會在新余車站下車,然後花三毛錢坐綠皮客車。如果沒有趕到綠皮客車,她們就走路。新余到家裡有四五十里地,她們緊趕慢趕,往往要披星戴月,晚上十點左右才到家。

賣一趟黃豆,她們一般能賺一擔谷,九塊五毛錢。桂婆婆回家把錢交給道來公,叮囑道,莫亂用掉了哈!趕快到鎮上去買擔谷歸來。第二天,道來公公果然到鎮上買回一擔谷。父親大概也如此。

3

我的父親母親亡故以後,我每年都會回老家幾次。可是,好多年了,我沒有見過桂婆婆。想起她的時候,我就會自問,她還在不在呢?

清明節,我照例回故鄉去祭奠父母。祭奠畢,我想去看看幾位老人。買了幾大盒核桃乳汁,一些糕餅,預備着一家一家去訪問。先去找了財來公,可是門關着,死寂死寂的門裡一片漆黑;再去拜望福來公,福來公歡天喜地接着我,非要留我吃晝飯。我聲稱還有事,轉身就往達來公家裡去。

走在兒時玩耍的巷子裡,所見沒有幾間好房子,到處都是斷垣殘壁。我有些傷感。這些幾百年的老木屋啊,不知承載過多少代人的夢想和生活,如今都要隨着先人的遠去而坍塌殆盡了。

將近正午,太陽有些老辣。達來公家裡很熱鬧,幾位老人在那裡閒坐、聊天。我將核桃汁放在老八仙桌上,達來婆婆就連聲喊:「哎耶耶,你又買什麼了!……來就來,還買什麼東西!」這時我看到了桂婆婆。她也露出既驚喜又意外的神情,睜大眼睛道:「哎耶!你是春?你是春……」然後激動得連連拍巴掌,嘆道:「哎喲哎喲勒,真是你!你幾時間回來的?······」

我跑回車上再提了一盒核桃汁給桂婆婆。桂婆婆接到手裡,疑惑似的問:「……還有我的啦?真的還有我的啦?……」

我坐下來和他們說話。他們正在說財來公。財來公十多天前已經死了。我說,去年秋天還去看了他的。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家裡,告訴我其他都好,就是崽女都出門賺錢去了,自己一個人不方便,老駝背痛得不行,最不想弄飯吃。達來公接話說,財來公好可憐,辛辛苦苦把六個崽女拉扯大,臨死前癱在床上動不得,沒一個子女陪他咽氣送終的。春節前,子女們給他請了個服侍他的人,是鄰村七十多歲的老王。老王年歲也大了,只能給財來公洗衣煮飯,端屎端尿,別的也干不動。那天財來公屙了一床的屎,人也昏死過去了。老王搬不動,正好遇到他大兒子回來,老王就去叫他來搭把手,誰知這兒子卻不肯,嫌臭,不沾邊。清明將至,雨水紛紛,財來公就這麼冇聲冇氣地死了。

我聽了想哭,但是不好插嘴,不好議論。轉頭問:「桂婆婆,您這麼久去哪兒了,都還好吧?」

「哎呀嘞,不好啊!一身咯病嘞!什麼都冇得恰(吃)。除了恰不完咯藥,天天恰碗子稀飯……」桂婆婆難過地說,「你媽在世時,你經常抽空回來,我的幾個崽女,過個年都沒見他們影蹤,一口水都恰不到,孫子孫女啥個樣也不曉得。天天病怏怏,看個病都沒人幫,要自己切(去)看醫生······」

說着說着,桂婆婆眼睛紅紅的,一口一口地喘粗氣。我怕她傷感過度,立刻把話打住了。桂婆婆起身出去。

離開達來公家,我準備去哥哥家吃中飯。走到巷道口,突然看見桂婆婆慢慢從牆角處拐過來。她右手拄着一根粗木棍,左手提着一個塑料袋,顫顫巍巍走過來。看見我,她綻開笑容道:「哎耶!春,你在這裡呀……我沒什麼好東西給你恰,幾個土雞蛋,自己生的,你帶回去煮了恰哈。」

我接過雞蛋,從兜里掏出200塊錢。桂婆婆叉開雙手,極力要擋住我的手,可是又沒有力氣。我把錢塞進她的衣袋。她仰起頭,定定地望着我,渾身顫抖起來,眼裡滿是閃閃的淚花。

晚上,應驗了「清明時節雨紛紛」那句詩,黑暗裡兵兵乓乓下起雨來。聽着密密匝匝的雨點聲,我想着桂婆婆,心裡真是五味雜陳。桂婆婆睡得好麼?

4

第二天早晨,冒着淅淅瀝瀝不停不歇的雨,我開車去鎮上買了幾斤蛋糕和土豆餅。桂婆婆不是每天只吃稀飯麼?給她買點蛋糕和土豆餅,也許能改善一下她的伙食吧。

提着買來的蛋糕、土豆餅,我去村子西頭找桂婆婆。我不知道她住哪兒。鄉親指着一棟磚混結構的樓房告訴我,那是她小兒子的家,小兒子的豬舍不養豬了,她就住在那裡。

我輕輕走進去,只見裡面三分之二放的是廢木料、過時農具,林林總總,慘不忍睹。還有兩隻尿桶,臊氣撲鼻。隔開的三分之一是桂婆婆的臥室,裡面只有一張爛床,一張爛桌子,一台破舊的黑白電視機,一個破沙發,一隻矮凳。桂婆婆坐在床前,看見我拿出蛋糕,很不情願的樣子,責怪道:「哎耶,你怎麼又買東西?我怎麼好意思吃你的喔……」。

「我恰不消啊,春!」桂婆婆用一種哀怨的,又有些無可奈何的語氣說「我哪裡會有這麼多病!醫生說有高血壓、心臟病、肺氣腫、膽結石……不知還有些別的什麼。春,我是一日難熬一日啊!晚上更是不得過,沒辦法瞌睡,在床上坐一陣,靠一陣,眼睜睜看天花板,不得到天光啊。早晨起來洗兩件衣服,不知不覺就洗了一晝,洗得身上發熱出汗,洗完爬都爬不起啊!……」

帶着無法言說的情緒,我聆聽着桂婆婆的講述。

剛剛過完年那陣,桂婆婆得了肺炎,發燒四天四夜,臥床不起。她想看到兒女們,可兒女們沒一個在她眼前出現。實在挺不住了,眼看好像要死的樣子,才叫來住在幾米外的小兒子把她送到私人診所去。醫生一看她的病,這還了得,高燒四十度,哪裡敢接。催促去了鎮醫院,醫生一檢查,到了要命的程度了,趕快叫她把兒子們都召齊了,要簽字才肯下藥打針。緊等慢等,大兒子二兒子終於從市里趕來。醫生問,老人有醫保嗎?兒子們說,沒有,母親不願保。醫生一愣,忍住氣,看着大兒子冷眼說道,你也有六十了吧?你要你娘老子自己買醫保?你們是怎麼做兒子的?兒子們居然都不知羞恥,厚着臉皮一味沉默。醫生搖着頭,自言自語說,哎,病成這個樣子,都是耽誤的。你這些兒子啊!有什麼卵用!

桂婆婆繼續訴說一肚子的傷心事,我才曉得,很多年了,她的大兒子總是打她,有事冇事都會無端地打她。鄰里鄉親都看不下去,可是又沒人願管,沒人敢管。

「為什麼打您呢?」

「鬼曉得!他想打就打唄。」

「你哥哥就很好,蠻看得起我。他以前在家裡開診所,每次我去看病,他都要給我煮碗面恰。我說不要啊。你哥哥說,要恰點,你營養差,不恰沒力氣,更會走不動。可惜他到街上去開店了。他走了我不方便,我就好久沒去找他了。」

桂婆婆四個兒子,她一直只說到三個。後來才知道,老三前幾年車禍死了,留下妻子兒子,自顧不暇。桂婆婆不願提這傷心事。眼下的三個兒子,日子過得都不錯。大兒子在市里開小五金店,還買了房;二兒子以前販賣生豬,上當虧本後,欠了一屁股債,改行去販蔬菜、販蓮藕之類,居然翻本了,發了點小財,也在市里買房住,如今生意穩定;小兒子住在眼前,也在跑「摩的」,天天忙得很。兒子們小日子雖然不錯,可就是不管娘。

前些年,兒子們陸陸續續都成親了,女兒也嫁人了,不想卻應驗了鄉里代代相傳的歌謠:「苦楝子,乃乃長,娶了老婆不要娘,把娘推到壁頭上,把爹扔到大路旁。」

前些年,桂婆婆也病過一次,居然沒人帶她去看病。娘家的親哥哥死幾年了,真真的舉目無親。沒想到健在的嫂嫂來了,看見她那樣,不禁放聲大哭。再舉目四望,沒一個兒子在身邊。嫂嫂見兒子們不管用,就打電話叫他們回來,一頓訓斥後,要他們輪流照顧。可是,兒子們這個忙,那個沒時間,都是互相推脫。嫂嫂怒髮衝冠,就要他們每年拿出500元贍養費給母親。兒子們先是不情願,大兒媳還出來挑事,要把這個舅媽「撮死去」,嫂嫂就說:「來來來,你試試!我在地上打個滾,你能網得住?」大媳婦才不敢了。

就是那天,嫂嫂把桂婆婆接到了市里,在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姑嫂彼此照應。在城裡住了十個月,桂婆婆跟周圍的婆婆們混熟了,人家就問她:「你有幾個後生(兒子)?怎麼沒看見他們來看你?」桂婆婆羞得無法言語,恨不得一個地洞鑽進去。次日,她悄悄搬回村里,到處借屋住。「缺根爛苗啊!回到家裡,屋都冇得住!今天住豬舍,明天住棚屋,還都是人家借給我的。可憐我一生做了那些屋,到頭來廟都沒門,逃難樣咯,一年逃一年,老天哎,怎麼不收了我切!」

屋外的雨滴滴答答下個不停,就像人的愁腸百結。濕濕的雨,讓我的心也似濕淋淋的一般。

桂婆婆拿出一袋一袋的處方給我看。說,我現在沒一天是好人。你看我兩個腳,腫得跟葫蘆一樣。沒錢看病啊!兒子們每年總共給1500元,今年一個肺炎全用完了,我到哪裡再弄錢去?再病就會要了我的命啊!

桂婆婆質問世道。她不知道現在世道怎麼了。她怪道來公公拋下她。她怪自己怎麼會養下這樣的子女。她質問村幹部不公,低保也不給她。有人自己有工資,兒子吃國家用國家的,還有房有車,得了個心臟病,村里就給他發低保。她說:「為什麼我就不能申請低保?我去申請他們就說我兒子在市里開店,在城裡買房。還說我小兒子超生了。兒子超生關我老婆子什麼事?這是世道麼?」

最讓桂婆婆不甘心的是,她不知道是自己錯了,還是世道錯了?「我是造了什麼孽喲!沒想到我茂年時天天受苦,而今老了,還是苦得沒頭沒腦。以前生怕兒女養不大,現在養大了,哪裡知道日子反比黃連苦呢!養大崽女又不是指望他們給我幾多錢,只要他們有空時拿眼瞄瞄我,我病了有一口水喝,我死也知足啊!」

5

村里人都很清楚,桂婆婆把兒女們拉扯大是拼了命的,讓他們成家立業也是拼了命的。

道來公死了快有30年了吧。那時正是全家最需要他的時候。可是,天不隨人願。道來公病時,聲稱是胃病,痛起來像狗一樣縮起。桂婆婆天天念叨給他治病,可是又沒有錢,只有拖。起初,我的父親經常去看道來公,見他死狗一樣躺在床上,就喊,老道老道,你又瞌(睡)在床上啊!起來起來,這樣會瞌死切。道來公想吃魚。他好久沒吃魚了,拿了網到河裡去趕。誰知吃了魚病更重了。不久,道來公因為胃癌死了。死時才51歲。

「老道死時,家裡沒錢埋他。是我哥哥出錢埋的。」桂婆婆回憶說。

道來公死後沒兩年,桂婆婆千方百計給30多歲的大兒子訂了親。大兒子要結婚,房子是大事。為了給兒子做新房,桂婆婆絞盡了腦汁。

桂婆婆一生總共做了三間屋,每間長不過十幾米,寬不過四五米。第一間做的是磚屋。做屋要黃泥,沙子,石灰等等。她自力更生,帶着兒子去村外挖黃泥,去河裡撈沙子,挖了無數個日日夜夜,沒花半分工錢,總算把築牆基的黃泥、沙子備齊了。做屋木頭貴,憑她的財力買不了兩根,她就到縣裡去找哥哥。哥哥在縣裡做了管建設的官,辦法多,有關係。哥哥雖然當官,卻不嫌棄又窮又苦的妹妹,二話不說,自己花錢,過幾天就給她買來了一車杉木,足夠用。有了木頭,又缺磚頭。買磚頭的錢沒有了,愁死了桂婆婆。鄉鄰提醒她,你哥哥不是有辦法麼?找他就是了!哥哥說,我打個招呼,你就到磚瓦廠去撿那些棄磚。桂婆婆照着做,帶了兒子開到磚瓦廠,到那一堆一堆的破爛磚瓦里去揀。拿把泥匠刀清一清,把煤渣削了,磚頭雖然有些糙,也能用。幾天功夫,磚頭也夠了。石灰又沒有。鄉鄰又提醒她,只有找你哥哥唄。哥哥建議她去買石灰腳(次級石灰),交代她帶幾包煙去。到了石灰廠,她給提貨的師傅塞了兩包大前門,鏟石灰腳的師傅就給她揀好一點的石灰腳,幾元錢就能買一車。

有哥哥的幫助,桂婆婆陸陸續續做好了三間屋,一個個把媳婦娶進門。她鬆了一口氣,以為苦日子到頭了。一直擔心兒女養不大,現在可以向「老道」交代了。

可是,她已經老了。

老了的桂婆婆並不期望能享多少福,她只希望兒子們常常來看她,餓了有口飯吃,渴了有口水喝,病了有人瞄瞄。

然而,她的兒子們對她實在不好。兒子們並非什麼惡人,怎麼會對母親不好呢,沒人說得清。

大約十年前,村里修繕祠堂,一位老人對她大兒子說,你現在發了財,也住進城裡了,別忘了你娘!你娘帶大你們吃了很多苦,要多把點良心給她。為此,大兒子回家怪桂婆婆說了他壞話,壞了他名聲,一言不合,捉到桂婆婆狠狠打了一頓,打得桂婆婆鼻青臉腫,幾天不敢出門。

6

母親健在時,我每個月都要去看望她老人家。曾經聽母親講,桂婆婆又被大兒子打了,打得做豬叫。我問,沒人管麼?母親說,誰管?這樣的事常常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能睜隻眼閉隻眼。我說,怎麼會這樣?母親說,惹禍上身的事誰會管?好人做不得!

兒子為什麼常常打母親?桂婆婆不願說也說不清。鄉鄰分析道,兒子打老娘,就是因為窮唄……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兒子打母親,怎麼下得了手?一個「窮」字怎麼解釋的通?要說他過去窮,窮得暴戾,可如今他不貧窮了,怎麼還打,甚至發展到冷暴力,對母親不親不近,不聞不問,不顧不理,無情無義,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不懂!

曾經追問,一樣的五穀,怎麼會養出不一樣的人類?世界上為什麼會有如此不肖子孫?怎麼會有如此不分青紅皂白的衣冠禽獸?是文化原因麼?亦或是時代使然?

想起了我們的先民。想起我們是禮儀之邦。想起了華夏五千年文明。

7

「不得命活了,我怕今年是熬不出了。哪裡熬得下去喔!埋人的病,怎麼都到我身上來了……」「生崽生得缺頭缺腦的!過個年,你們假假子來睇我一下,我也心安些呀。」「我又不怪過年沒恰你們一口水,也不怪沒喝你一羹湯,你們怎麼會不來打個照面呢?……」桂婆婆最後那天的話,時時在我耳邊。

記得那天告別桂婆婆後,我想起了桂婆婆的二兒子。他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我們曾經很要好。我問到他的電話,給他打過去。我告訴他,我剛剛看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很想念他,又要我轉告他,他販賣蔬菜很忙很辛苦,就不要惦記她了,還叫他好好做生意,多多賺錢。最後我說,不要只顧賺錢哦,記得抽空看看你老娘!他說:「會啦會啦!我只有一個娘老子啊!怎麼會不去看她呢,放心……」語言之誠懇,態度之真切,讓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去看望桂婆婆的。

然而,達來公說,桂婆婆上吊致死,是別人發現的。當桂婆婆冰冷的身體放到地上,她的兒子們仍然沒有及時趕到她的身旁。

……

突然想起母親離世前,我和妻子站在床前,僅僅給她喝了一口熱水,她就不住地說:「崽嘞,好恰!好恰!」

一時間,我不禁涕淚橫流,哽咽成泣了。[1]

作者簡介

春仔,男,江西省新余市人,現居江西銅鼓縣。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