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十六章(2)》(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半生緣 第十六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臥房來換衣服,世鈞正在翻抽屜,道:"李媽呢?我的襯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買香縟チ恕D慍納讕筒灰換了,她 洗倒洗出來了,還沒燙。"世鈞道:"怎麼一件也沒燙?"翠芝道:"也要她忙得過來呀!她這麼大年紀了。"世鈞道:"我就不懂,怎麼我們用的人總是些老弱殘 兵,就沒有一個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沒有,袁太太上回說薦個人給我,說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們不請客打牌,沒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 匹靈你擱哪兒去了?"世鈞道:"沒看見。"翠芝便到樓梯口叫道:"陶媽!陶媽!有瓶藥片給我拿來,上次大貝傷風吃的。"世鈞道:"這時候要阿司匹靈干什 麼?頭疼?"翠芝道:"養花的水裡擱一片,花不會謝。"世鈞道:"這時候還忙這個?"翠芝道:"等我們回來就太晚了。"
她梳頭梳了一半,陶媽把那瓶藥片找了來,她又趿着拖鞋跑下樓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世鈞看錶道:"八點五分了。你還不快點?"翠芝道:"我馬上就好了, 你叫陶媽去叫車子。"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叫來了。你還沒好?"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柜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 道:"不在我這兒。"翠芝道:"我記得你拿的-!一定在你哪個口袋裡。"世鈞只得在口袋裡姑且掏掏試試,里里外外幾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邊倒又找到了, 也沒作聲,自開櫥門取出兩件首飾來戴上。
她終於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陶媽,要是有人打電話來,給他袁家的號碼,啊!你不知道問李媽。你看着點大貝二貝,等李媽回來了讓他們早點睡。"坐在三輪車上,她又高聲叫道:"陶媽,你別忘了餵狗,啊!"
兩人並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柜子里第二個抽屜里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隻大的──我要那個 有麂皮套子的。"世鈞道:"鑰匙沒有。"翠芝一言不發,從皮包里拿出來給他。他也沒說什麼,跳下車去穿過花園,上樓開柜子把那隻粉鏡子找了來,連鑰匙一併 交給她。翠芝接過來收在皮包里,方道:"都是給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裡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是個細 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細。不知道為什麼,說起英文來更比平時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着假嗓子。她鶯聲嚦嚦向 世鈞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麼樣?忙吧?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氣。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點腦 子……"她吃吃笑了起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認為世鈞有點低能。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麼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 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快貼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後來說話中間,屏妮又笑着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她向那邊努了努嘴,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 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裡面,對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 面拈花惹草,那是盡人皆知的。屏妮覺得她就是這一點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就使只有這一點不如人,也不肯服輸的。
今天客人並不多,剛剛一桌。屏妮有個小孩也跟他們一桌吃,還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個保姆,保姆之外或者還要個看護,給主人主母打針,這已經成為富 貴人家的一種風氣,好象非這樣就不夠格似的。袁家這保姆就是個看護兼職,上上下下都稱她楊小姐,但是恐怕年紀不輕了,長得又難看,不知道被屏妮從哪裡覓來 的。要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家也做不長,男主人這樣色迷迷的。
世鈞坐在一位李太太旁邊,吃螃蟹,李太太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是陽澄湖的,他們前天特為叫人帶來的。"世鈞笑道:"這還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 活的!湖水養着的!一桶桶的水草裝着運來的。"世鈞笑道:"可了不得,真費事。"這位李太他見過幾面,實在跟她無話可說,只記得有人說她的丈夫是蘭心香皂 的老闆,這肥皂到處做廣告,因道:"我都不知道,蘭心香皂是你們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來道:"他反正什麼都搞。"隨即掉過臉去和別人說話。
飯後打橋牌,世鈞被拖入局,翠芝不會打。但也過了午夜方散。兩人坐三輪車回去,翠芝道:"剛才吃飯的時候李太太跟你說什麼?"世鈞茫然道:"李太太?沒說 什麼。說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說什麼,她笑得那樣?"世鈞笑道:"哦,說肥皂。蘭心香皂。有人說老李是老闆。"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氣不對。 蘭心香皂新近出了種皂精,老李捧的一個舞女綽號叫小妖精,現在都叫她皂精。"世鈞笑道:"誰知道他們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麼想起來的,好好的說人 家做肥皂!"世鈞道:"你幹嗎老是聽我跟人說話?下回你不用聽。"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說話得罪人。"世鈞不禁想道:"從前曼楨還說我會說話,當然 她的見解未見得靠得住,那是那時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現在,又何至於叫人擔心起來,怕我說錯話?"好些年沒想起曼楨了,這大概是因為叔惠回來了,聯想到從前 的事。
翠芝又道:"屏妮皮膚真好。"世鈞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麼好看。"翠芝道:"我曉得你不喜歡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歡。"
他對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個個都討厭的,他似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不能說他的愛情不專一。但是翠芝總覺得他對她也不過如此,所以她的結論是他這人天生 的一種溫吞水脾氣。世鈞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他現在又想,也許他比他意想中較為熱情一些,要不然那時候怎麼跟曼楨那麼好?那樣的戀愛大概一個人一輩子只能 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
翠芝叫了聲"世鈞"。她已經叫過一聲了,他沒有聽見。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笑道:"咦,你怎麼啦?你在那兒想些什麼?"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
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麼話?你今天怎麼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誰生什麼氣。"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氣才怪呢。你不要賴了。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鈞想道:"是嗎?"
到家了。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朦朦來開門,呵欠連連,自去睡覺。翠芝將要上樓,忽向世鈞說道:"噯,你可聞見,好象有煤氣味道。"世 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着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 緊。"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在樓梯上走着,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世鈞也就機械地 擁抱着她,忽道:"噯,我現在聞見了。"翠芝道:"聞見什麼?"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翠芝覺得非常無味,略頓了頓,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 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直在那兒叫。"
世鈞到廚房裡去看了一看,見煤氣灶上的機鈕全都擰得緊緊的,想着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着狗出去,把那門虛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
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裡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里,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起來會結婚 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裡去打 網球。有一個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可能和 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看不起他,因為她家裡人看不起他家。現在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很羅曼蒂克。"她常常這樣告訴人。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把狗仍舊拴在廚房裡。因見二貝剛才跟他搶的那本書被她拖到樓下來,便撿起來送回亭子間。看見亭子間裡亂堆着的那些書,他不由 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隨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了撣,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麼角落裡,今天要不是因為騰房間給叔惠住,也 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里夾着一張信箋,雙摺着,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 了,因為留在那裡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捨得把它消滅掉。他不知不覺一歪身坐了下來,拿着這封信看着。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 回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說:
"世鈞:
現在是夜裡,家裡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有帶去吧?我想你 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老是惦記着這些,自己也嫌-唆。隨便看見什麼,或是聽見別人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 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於 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里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着這些話,我真覺得安慰,因為你走了有些時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 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着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
世鈞看到最後幾句,就好象她正對着他說話似的。隔着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着:"難道她還在那裡等着我嗎?"
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麼些無意識──"到這裡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小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 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裡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他忽然覺得從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 都想起來了。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