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嶺的人(韓劍鋒)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爬嶺的人》是中國當代作家韓劍鋒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爬嶺的人
小時候想忘記和逃離的人和事,許多年以後,還是會在腦海里縈繞,就像在心底扎了很深的根系。我原以為,有些記憶會和砍倒的樹根一般,失去了粗枝和繁葉,就不會再有抽芽的機會,在它曾經生長的地上,鋪滿腐葉長滿雜草,在時間的長河裡被腐蝕,磨滅,連骨頭渣都不會留下半點。
我從小就生活在大山里,睜眼看到便是四周高聳的大山,山上光禿禿,壘着一層又一層的梯田。每天要到梯田勞作就得爬一條又一條彎彎曲曲陡峭的山嶺,那幾條蜿蜒着的山嶺卻又寄託着你活下去的希望。我看着父親、母親和鄉親日復一日地在嶺上奔波,種下一季又一季的汗水,收穫着微薄的口糧,吃下那些粗糙的口糧後,又得年復一年地爬上那些似乎沒有盡頭的山嶺。仿佛人吃飽就是為了爬那山嶺,仔細想,爬嶺就為了吃飽肚子,那嶺又仿佛延伸着人一生全部的希望。
我曾親眼看到,我那滿頭白髮的奶奶每次在說到我父親的時候,都會暗自垂淚。「怎麼會跑到那大山里去呢,出門都沒一寸平地,去田裡就要爬嶺,累死累活還吃不飽。」那一刻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對於同樣以農為生耕作而活的人而言,還有什麼資本來進行比較,去田裡有沒有高山大嶺,嶺的高低陡緩,就成了你人生的分水嶺。出門就要爬嶺種田的人就要被出門不用爬嶺的人可憐,嶺陡的要被嶺緩的同情。
半嶺,崗背嶺,後山嶺,是我小時候聽到或是爬得最多的山嶺,所以,我的很多記憶也就跟它們自然而然地關聯在一起。這是上天的安排,你沒有選擇,就像那些一直在風中飄蕩着的種子,不知啥時候風停了,種子便落了地,等風再起時,已無力再起飛一次,就在那落地的地方生了根。
母親在燈下,經常會跟我說起她的半嶺,那嶺上有我外公耕作了一輩子的田地。不過母親從未沒見過她父親的容顏,在她出生前三個月,她父親便因病去世了,所以在她的記憶里沒有父親的模樣,更沒有父親在半嶺荷鋤耕田,在家門口拉琴閒談的畫面。在她的記憶里只有她母親獨自撫育着五個女兒,忍受着村人的白眼,每天默默地爬上半嶺耕作的場景,有着從傍晚開始獨自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眼睜睜地盼着她母親從半嶺回家,盼得在石階上睡着。她母親在夜色中歸來,一把扔掉鋤頭,抱着年幼的她嚎啕大哭的記憶。半嶺,是母親的記憶,是她對於她那從未謀面父親的思念,是她對於與她相依為命母親的共同回憶。半嶺我爬上去二次,山上都是山壟田,田裡長滿了荒草,山坡上開滿了黃色的杜鵑。
燈下絮絮叨叨的母親,說着她和父親母親的那些經歷,臉色平淡地像一潭清水,都被時間烘乾了,風也吹不起半點漣漪,就像敘述着別人的故事。有一次我問年邁的外婆,那些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她說,人總得活下去呀,沒有爬不完的嶺,沒有過不去的坎,咬咬牙就過來了。有時夜裡真有想過,真活不下去抱着你母親往水裡一跳,一切就結束了。我沉寂了半天,沒有說上一句話。
崗背嶺是我父親爬得最多的一條嶺。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盤,如果不是命運作弄,他應該會坐在辦公室里發揮着他的特長。在一場風雨中,父親從一個幹部變成了農民,此後的歲月里,崗背嶺就成了父親一生不得不爬也爬不完的上嶺。
我曾親眼見過,站在水塘邊,遠遠地看着在一聲聲的破鑼的回音中,那個嶺上抬下來的人。他就在那場風雨中,又一次爬上他爬了無數次的崗背嶺,又繼續往山的更深處行進。他最終絕望了,面對着一重又一重的山峰,一道又一道沒有路的山嶺,用一根繩子在一棵松樹枝上結束了自己。他累了,放棄了,至此方閒,了卻了一切煩惱,終於不用再終日爬嶺去尋找希望。
父親還在每天爬着,掙着八分的工分。我問母親,別人的父親幹活都是十分的工分,為什麼我的父親只有八分的工分?母親說,你父親半路出家,干農活不如人家。
不管父親幹活如何,傍晚時分,我依舊經常會在家門口的水池邊,眺望着那高高禿禿的崗背嶺。崗背嶺在夕陽下會出現一個個人的剪影,牛的剪影,模糊着,影綽着,在一片片發燒着的雲彩下移動着,在那些剪影里會有一個是我父親。這就是山裡的生活,畫面很美,都是嶺上的人用汗水畫的,很多人一畫就是一生。
我很小就要跟在父親的身後爬嶺,父親挑着種子或是肥料,穿着草鞋的腳步沉實而穩重。我能看到父親捲起褲管的小腿上,布滿了一條條跳動着如青色蚯蚓般的血管,蜿蜒伸展着,隨着黝黑的小腿肌肉微微顫動,聽到每一個向上的腳步聲中都透露出沉重的喘息,如同在田裡耕作的黃牛,背着歲月的牛軛,忍受着生活的竹鞭,埋頭,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如果不出意外,我長大也會沿着我父親的腳步,每天在晨曦的微光中戴上斗笠,扛上鋤頭,從山腳一步一步地爬上崗背嶺,在日落時分再一步一步地從嶺上往家趕。我也會成為別人眼裡的剪影,因此,從小我就得學會爬嶺。母親時常說,要想不爬崗背嶺,山裡的孩子出路只有二條,要麼好好讀書考出去,要麼去當兵爭取走出去。我少不更事,沒有理解生活的艱辛,沒有過多的想法,我還未嘗到生活的苦澀,沒有看過更多的世界,覺得生活本來就是如此,心想,在哪還不是生活呢?
後山嶺是我的。後山嶺通往白鶴仙頂和烏壇尖,是我砍柴要爬的嶺。半山腰下面的山坡栽滿了茶葉,茶山上面長滿了雜樹。春天一到,山上開滿了紅色的杜鵑花,紅艷艷地映亮整個山色。清晨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房子上空的炊煙,裊裊地;炊煙下的房子,黃牆黑瓦;房子下的溪流,彎彎曲曲;對面山腰上的雲霧,長長寬寬,像父親系在腰間的湯布,從炊煙霧色里穿透出來的雞鳴狗吠,活色生香。嶺上有樹莓,烏飯籽,山楂,野葡萄等野果,隨時可以嘗鮮。砍好柴,坐在山坡,吹着風,然後挑着一擔柴一陣風似的從山頂跑到山腳,到小溪里嬉個水。孩子的腳步和心情是輕快的,只有歡樂,我還沉浸在山嶺的樂趣,在嶺上玩的時間都不夠,精力旺盛的狗都追不上,哪有時間去想,爬嶺會是一輩子的事。
我已經很多年沒爬崗背嶺了,卻又感覺爬了幾十年的嶺,腳步早變得沉重,沒有了孩提時的輕快,而今偶爾上個嶺,爬一段路就氣喘吁吁。
又想起了那些年的那些嶺,那些嶺上的那些人。細想,這些爬嶺的人啊,何嘗又不是人生,肉身不爬靈魂在爬,爬過了一嶺又一嶺,一嶺有一嶺的領悟;翻過了一山又一山,山山有不同的風景。這些都是人生必過的際遇。有人堅持,有人退縮,一念之間造就了不同的人生。[1]
作者簡介
韓劍鋒,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