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陂塘·題其年填詞圖 朱彝尊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邁陂塘·題其年填詞圖陳維崧才思橫溢,意豪氣盛,中遭家門變故,顛沛流離,一切詼諧狂嘯,細泣幽吟,全都通過詞來宣洩,有時一日作數十首,或一韻至十餘闋,填詞之多,古今稱最。
原文
朱彝尊〔清代〕
擅詞場、飛揚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風煙一壑家陽羨,最好竹山響里。摧硯幾,坐罨畫溪陰,裊裊珠藤翠。人生快意,但紫筍烹泉,銀箏侑酒,此外總閒事。
空中語。想出空中姝麗,圖來菱角雙髻。樂章琴趣三千調,作者古今能幾。團扇底。也直得、尊前記曲呼娘子。旗亭藥市,聽江北江南,歌塵到處,柳下井華水。
譯文
雄踞詞場,意氣飛揚狂傲不羈,前生是否與辛棄疾一樣是青兕轉世呢?家鄉在山光秀麗的陽羨,最妙的是,這也正好是詞人蔣捷的故里呢。攜帶着硯台與几案坐在罨畫西南,但見柔曼飄逸,花如貫珠的藤蔓蒼翠欲滴。人生的快意莫過於汲取山泉來烹煮紫筍茶,或是有美人彈着銀箏來勸酒,除此之外,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了。
隨緣而生、變幻無常的詞句,想象出隨緣而出、飄渺動人的佳麗。畫成了妙解音律的菱角,頭上盤着髮髻。創作了如《樂章》《琴趣》般的佳詞逾千調,像這樣的作者,從古至今能有幾人呢?正當在團扇下與美人共吟唱,也值得在酒杯前換美人來記錄下曲譜流傳。且聽這歌詞聲傳遍旗亭、藥市,飛遍江南江北,所到處繞樑動塵,正如當年有初汲井水的地方就有人歌柳永詞一樣。
賞析
其年,陳維崧字。在他的填詞圖上題詠的很多,是清初詞壇上聞名的風流韻事。朱彝尊的《邁陂塘》詞是其中的一篇,是享有盛名的一篇。
朱彝尊和陳其年,私交甚厚,出處也大體相同。早年,二人曾合刻《朱陳村詞》,抗清復明活動中引為同志。以後乞食四方,歷游半個中國,落魄潦倒,侘傺不得志。晚年同應博學鴻詞。這首詞寫於二人未出仕前。
陳廷焯說:「迦陵(陳維崧號迦陵)詞,沉雄俊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又說:「其年諸短調,波瀾壯闊,氣象萬千,是何神勇!」結論是:「國初詞家,斷以迦陵為巨擘。」(以上均見《白雨齋詞話》卷三)都是深中肯綮的公允之論。不信,請看朱彝尊的評說。「擅詞場、飛揚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青兕」:傳說中的猛獸,這裡代指辛棄疾。辛詞是豪放派的開創者,「大聲鏜鎝,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劉克莊《辛稼軒集序》),神勇無比,後人譽為青兕轉生。朱彝尊巧妙地移作迦陵評語,謂其專擅清初詞壇,擺脫常規拘束,飛揚跋扈,目無餘子。「前身可是青兕?」這一設問極妙,若非青兕,何來如此神勇?既有如此神勇,前身應是青兕,從反詰中予以肯定。同時也揭出迦陵詞與辛詞的師承關係,其詞風是從辛棄疾一脈而來,「跋扈頗參青兕意」(朱祖謀語),形神肖似的程度,不妨說成是清初的辛棄疾,這一點是朱彝尊未明言而會首肯的。至此,讀者面對填詞圖中的人物——陳其年,有了總體把握:是不同凡響的填詞大家,有着迥異常人的創作個性,獨攬詞壇的崇高地位,源出稼軒,以豪放為主要特色的創作天才。言簡意賅,骯髒流轉,熔敘述、評論、諛揚、疑難,以及舊典新說於一爐,五彩紛呈,先聲奪人,予讀者以鮮明強烈的感知和印象。後人每以朱(彝尊)陳(維崧)並稱,如此句的大筆勾勒,力透紙背,亦見朱氏的功力,確能旗鼓相當。
「風煙一壑家陽羨」,借杜牧詩「一壑風煙陽羨里」成句,點出主人公世居的古陽羨,即今江蘇省宜興市的山光水色,佳美風景。恰好這兒也是宋代著名詞人竹山的鄉里。竹山,蔣捷號,詞風追步稼軒,劉熙載《詞曲概》里稱他為「長短句之長城」,與周密、王沂孫、張炎並稱為「宋末四大家」,對以陳維崧為首的陽羨詞派影響尤大。這從地理上追溯其詞學淵源。作者以平淡無奇的筆觸,娓娓道來,極自然地一筆帶出,為首句的評述作了補充。
猶如影視鏡頭,漸漸由遠處搖至眼前,作者引導我們逼近觀察填詞圖中的生活場景:畫面上罨畫溪(地名。在宜興縣東南。古時有指為圻溪或東瀉溪者)穿越而過,溪水清越,縹碧見底,泉水激石,似聞泠泠作響;兩岸夾生藤花,珠結翠繞,搖曳多姿,倒映水中,青綠喜人。圖中的主人公,隨身攜帶着文房四寶和桌几之屬,安坐在那溪旁的綠樹陰中,正悠然出神地苦思冥想,捕捉「空中語」,在這樣幽雅的環境中,創造出飛揚跋扈的好詞。
寫到這裡,已將「其年填詞圖」題目立體呈現於讀者面前,山窮水盡處,筆頭一轉,突作放達語:人生快意事,但求「紫筍烹泉,銀箏侑酒」便足夠了,「此外總閒事」!「紫筍」,茶之名器。相當於今天出產的宜興紫砂壺。「銀箏」:名貴的銀裝箏。也就是說,閒來掬取一勺名泉,烹上一壺釅茶,與三五舊友新歡,意氣風發,談藝論文;興來絲竹吹彈,飲酒作樂,象劉禹錫詩中說的「插花女兒弄銀箏」,姜白石詞中說的「小紅低唱我吹簫」,一曲終了,捧巨觥勸進,昏昏然不復與外事相接。是呀,人生如此,夫復何求?是作者的勸慰語,也是畫圖上無法繪出,深藏於主人公內心世界的酸楚語。在沉痛的感喟中讀者順理成章地領略到詞外之旨:曠世奇才,不為世用,只能沉湎於酒旗歌板之中,有情人當一掬同情之淚!
上片的藝術特色很鮮明:一、始終扣緊「其年填詞圖」五字寫實寫足。從總體到局部,從大處到細節,從外形到內涵,立體交叉,縱橫開合,立足畫面,從「圖」生髮。即使是「紫筍」、「銀箏」,也是圖畫中的實有之物。年次少於陳維崧的同里詞人蔣景祁,在其詞注中便曾說「填詞圖中旁畫士女」,正是「插花女兒弄銀箏」的真實畫面。而總體評說,鄉學淵源,創作環境,烹泉論藝,以及銀箏正拍,快意時浮一大白,卻說的是「填詞」因果。所有這一切,都是圍繞着「其年」二字,多角度地托出一個活靈活現的陳維崧來。二、由遠及近,由表及里,虛實交替,移步換形。言飛揚跋扈,突來「可是青兕」一問;說陽羨山水,攀上古人竹山鄉親;明寫創作環境優美,潛台詞是:詞賦乃小道,建功立業,才是大丈夫的營生。分看似乎各自獨立,合看則圍繞「其年填詞圖」軸心旋轉。散珠委地,線穿珠聯,一環套住一環,一層遞進一層,光怪陸離,變換莫定。特別是充分發揮了有聲畫(俗說詩為有聲畫,畫為無聲詩)的功用,以「紫筍」、「銀箏」等實有之物為道具,轉瞬間,成為深層揭示人物精神世界的重要成因,有助於多層次地塑造豐滿的藝術形象。
過片以下不再就「圖」立說,只就「其年填詞」進行細部刻鏤。
「空中語」:據《冷齋夜話》載,法雲和尚勸黃庭堅多做詩而艷歌小詞可不作;黃庭堅說:小歌詞是「空中語耳,非殺非偷,終不坐此墮惡道」。亦即歌詞乃憑空結撰之語。「想出空中姝麗,圖來菱角雙髻。」「菱角」:白居易詩:「菱角執笙簧,谷兒抹琵琶。」菱角、谷兒皆侍婢名。意謂歌詞中的藝術形象,不管是構想中的標緻小姐,或是具體描繪的扎着丫髻的婢女,都是無中生有的產物。朱彝尊自題詞集《解珮令》亦曾說:「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與此意同,但說得更顯露。這裡推己及人,說陳維崧憑空結撰之詞,雖不乏「燕釵蟬鬢」、「歌筵紅粉」之類的題材,其目的在於寄託作者的幽憤。陳廷焯評說:「其實朱、陳未必真空也。」(《放歌集》卷三)是為知言,他們不為世用,飢驅四方、抑塞磊落之氣發而為詞,正是深深地紮根在現實的土壤中,並非飄浮空泛的游詞。若從藝術創作之法則言,正如陸機《文賦》說的「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是從無形到有形的過程,稱詞為「空中語」,卻也合理而又形象。
陳維崧才思橫溢,意豪氣盛,中遭家門變故,顛沛流離,一切詼諧狂嘯,細泣幽吟,全都通過詞來宣洩,有時一日作數十首,或一韻至十餘闋,填詞之多,古今稱最。「樂章琴趣三千調,作者古今能幾?」是實事實說,不是誇誕之言。「樂章琴趣」,柳永詞集稱《樂章集》,黃庭堅、晁補之的詞集同稱為《琴趣外編》,是以二集名代指填詞。為何二者疊用呢?這是詞律規定字數的需要。迦陵詞在長期的流傳中散失很多,有的是作者漫不經意隨作隨丟,今天保存下來的只有一千六百多首,也還是古今作者中詞作數量最多的。如此既多且好的歌詞,就使從前的那些善歌者或記曲者相形見絀了。「團扇底,也直得尊前、記曲呼娘子?」「團扇」:據《古今樂錄》載:晉王珉好捉白團扇,其嫂婢謝芳姿善歌《團扇歌》。又「記曲呼娘於」,據《碧雞漫志》載:張紅紅穎悟絕倫,每聽新聲,即能記其拍,一聲不失;後招入宜春院,宮中號為記曲小娘子。這些謝芳姿、張紅紅之流,當然不是陳維崧的敵手,顯得名實不副,只有從酒旗歌筵前消失,讓位於陳維崧的新聲了。
最後數句,極力寫陳詞之藝術感染力和流傳之廣大。不論是城市和墟集(「旗亭」,市樓。「藥市」,《成都古今記》:九月藥市。指墟集)都可聽到傳唱江南新詞江北舊詞(「江南江北」,向子諲詞分為江南新詞、江北舊詞),歌聲揭響入雲,震落屋樑上的塵土(「歌塵」,劉向《別錄》:魯人虞公,發聲清晨,歌動梁塵),又如清晨吸一口井華水(「井華水」:《本草注》:井華水平旦第一汲者,令人好顏色),沁人心脾,頓覺性平氣和,顏色溫潤。葉夢得《避暑錄話》曾記載:「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屯田詞。」(按「井華水」已見前《本草注》,此又引《避暑錄話》釋「柳下井華水」,為行文方便,二注都用了。)迦陵詞流傳的盛況,也同於柳詞的情景。古人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傳》)作聖作賢,建功立業是無望了,有這許多佳詞麗篇,家喻戶曉,廣被天下,也是不朽之盛事,可以聊以自慰了。
後片極寫其「盛」,卻籠罩悲憤之霧,這也是全詞的基調。朱彝尊才學富贍,有喜歡掉書袋的毛病,這首詞隸事太多,就是證明。再則迦陵詞有蹈揚湖海,一發無餘的短處,雖不影響朱氏的總體評價,讀者卻是應該知道的。
朱彝尊
朱彝尊(1629~1709),清代詩人、詞人、學者、藏書家。字錫鬯,號竹垞,又號驅芳,晚號小長蘆釣魚師,又號金風亭長。漢族,秀水(今浙江嘉興市)人。康熙十八年(1679)舉博學鴻詞科,除檢討。二十二年(1683)入直南書房。曾參加纂修《明史》。博通經史,詩與王士禎稱南北兩大宗。作詞風格清麗,為浙西詞派的創始者,與陳維崧並稱朱陳。精於金石文史,購藏古籍圖書不遺餘力,為清初著名藏書家之一。[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