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筆記 (34) 杜小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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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筆記 (34) 》是中國當代作家杜小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甘南筆記 (34)
所有的沉淪源於自省,源於內心的濕潤!
——題記
1
走着該走的羊腸和高速,在晴朗和暴雨中穿過。這是一幕幕電影鏡頭,穿過2017年的夏天,穿過了我們大多數人的生活,至少,於今天的我,意義尤其深遠。此前,我剛剛為家庭和生活瑣事困擾。當聽到朋友提議去甘南,就決然地要去了。若干年後再回首,終於明白,生活的意義就在於善於出走,製造在場的「空白」,缺席常規生活,才能解放或干擾重複生活的無聊!使我們看上去更像想象中的那個「我」!
車出臨洮邊境,已駛入臨夏高速,所有的話題被拋出。先是一些寧靜和蒼茫涌過來,然後,一種神奇的回溯之感降臨。無數清真寺和轉經筒。現實和虛幻,嬗變。奔馳。我們在未知之境!我寫下「十億顆草/驚愕/扭頭四顧/有佛東去/在塵世/我們擦肩/甘南/和牛羊比鄰而居」。在穿過無數隧道氂牛群後,在西行甘南之路上,不知何處營地。一切煩惱被拋諸身後,像我們並不現實的一生——夢幻。
天氣如鼎鑊,我是昏昏欲睡的螞蟻,在似睡非睡之間,朋友說要路過拉卜楞了,抬頭,望天。哦,「在塵世之外/一千次馳過/一灘湖水/正被抽去倒影/拉卜楞/立在眾草之外/歇緩/四季喧雜的經聲/草原:一匹掛滿露水的黑氂牛/在眸里輪迴」。後來,和朋友讀起這些詩歌,我也懷疑當時的我,身處何境,心在何方!也許,是我夏河的朋友,從他們偶然的照片中,看到雪蓋住的金瓦寺,黃的寺牆,或者二三憂慮的喇嘛,還有一些藏民小孩子,眼神乾淨。延緩時日已久,我印象中的拉卜楞寺就是這樣的了,「水雪,梅花般亮着/走進甘南/油燈/拍打着白天鵝/雙翅白火焰/飄落:雪/蓋着金瓦寺/黑憂傷——這倒影插滿/莊嚴散淡的湖水」。在小城市活得久了,倦怠伴着乏味,有時生出的幽憂之症就成了頑疾。呵呵,可是回頭看,誰能想到一隻螞蟻,在烈火之上一顆冰雪炎涼的心呢?
「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至今,不能深入。我,拉卜楞:一千次掠過。雪水寒涼,四表映雪,大概,要理解拉卜楞寺是艱難的,我儘管沒能深入西藏生活過,但對以倉央嘉措為代表的藏傳佛教深懷好感,何況,世間法就是上上法,在經意中早說得很明白了。至今,朋友邀請多次還是無緣,大概是習性太重,或者竟不願以渾濁之身污染聖地吧!如果要去,我希望是一個飄雪的冬天!
一路向西!
從未想過,在一個多雲的正午,走進甘南。那時,高原日光強烈,劇烈的頭痛伴隨輕微的眩暈,終於抵達甘南州。天剛下過小雨,我們漫無目的,或者說選擇性迷路了,遊蕩在西藏中心的大街上。三三兩兩的牛群橫穿馬路,藏族阿媽在街邊獨自行走,低矮的三層木樓像從遙遠的過去搬運而來,而半開的木樓上飄着民族和現代混雜的歌聲。哦,至今想起,三年前的午後,那種微妙的感覺,還在我身上冉冉飄動。後來,我把這混合着莫名憂傷和暫時解脫的幽情寫進一首《合作或者瑪曲小鎮》的詩里,「驅車千里/穿過西來陣雲/俯瞰合作市/接受米日拉佛閣的/照臨,像在尋找迷失的遺物/或者/我穿過寧靜到窒息的高原/一個叫信的詩人/遠走他鄉/像是神諭/多雲的天/突然射下日光/讓我一定見證了什麼,像一塊神跡/....../怏怏而去/直到陷進/瑪曲寬闊/奶酪的街」。說來不可思議,而正是在短暫的停歇中,一行十幾人登上合作的後山,觀覽合作市的全貌。那一刻,微冷而潮濕的空氣里凝結着某種陌生,也滋生了一些熟悉到失望的風景。合作市太小了,小得沒有朋友,沒有可供暢飲的酒桌,而對於行色匆匆的人來說,一次談笑一頓簡單的午餐又是那麼奢侈而珍貴。朋友們疲倦而沉默,散開了拍照,喝水,偶爾小聲嘀咕,這一切壓抑正如多雲的天空。可是,出走有時候變成放逐時,我們的離開也許能稍減心中的遺憾。
所以,吃飯是最好的休息了,在一家清真餐館我們圍桌而坐,隔壁傳來對話:
「手抓有啦?」
「有哩!」
「羊是不是吃哈冬蟲夏草的?」
「羊就是吃哈冬蟲夏草的!」
我們一桌人這時才報以苦笑,對這些蘭州一帶的遊客感到說不出的可愛,也對這小鎮老闆的油滑報以不齒!可是,每個人,都要為生活付出代價,在一條漫長的鏈條上我們是忽然跳脫的幾扣啊!
在炎熱午後,我們繼續趕路。三輛車遙相呼應,途中隧道群密集,儘管走的都是高速,但還是充滿焦躁。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原因,還是大家根本就像肩負使命的秘密的急行軍。所以,無論是掛在岩石上的祥雲,還是隨處可見的風蝕已裂為碎片的瑪尼堆,或者西邊壘起的石頭堆,這些甘南隨處陳列的事物進入每個人內心,逐漸成為柔軟記憶的部分枝節,而我們輾轉在山水之間,走走停停。路邊有零星的行人,也有無數的牛羊,就是看不到牧人。可是一切安靜,靜謐到難以忍受。偶爾有停在路中間的氂牛和羊群,它們搖着尾巴,咀嚼草料,回頭看看陌生的過路人和車輛,不緊不慢的走着,即使有打喇叭的司機,它也並不吃驚,依舊悠然的挪動腿腳。這時候,人類的快反而在牧區顯得多麼格格不入。日色漸斜,瀰漫的煨桑人點起桑煙,飄動的溪水,草木,雲層,在煙的另一側安歇,輕,乾淨,充滿想象,而我感到虛幻和濁重,遲滯以至於疼痛。在一切慢的存在中,我們羞於提速度,羞於回望身後,羞於追逐的蠅頭微利。哦,在取水的溪邊,有少女彎下要,然後俯伏在地,拜禱着,然後把頭伸進石頭壘成的泉里,這一切顯得莊嚴而自然,無人旁觀。我疑心沒有看清楚,可是,就是在汽車馳過的一瞬,他們長進了無數過路人的眼裡。
在甘南,一切恰好,一切自然,一切又彌足珍貴!
「烏雲壓在山頭,/把暴雨摁得更低。/我們頭頂氂牛群。/爬坡。/斬斷雲索,/落日雄壯雨中陷落的露骨山,/正把肋骨,/還給寬闊。/南風和洮河碌曲已遠,/在風雨飄搖的黃昏。/我們把自己交給自然,近在咫尺。」正是在暴曬之餘,頭頂的雲厚起來了,由潔白而變得烏黑,隱隱的雷聲襲來。我們相互告誡,快點,可能要下雨了!
2
在黃昏的公路上,我們和雲賽跑。可是,今天回頭想,三輛或更多的車,在地廣人稀的瑪曲,多麼類似逃跑的人躲避龐大的追軍,螞蟻群一樣的奔跑意義何在,而這次名為旅行的出走又意義何在?在一片茫茫中,我們企圖爬越到海拔更高的西藏,突破俗世的重圍,希冀在有靈性有神的甘南,稍減生活泥淖的負累。這樣橫斷我們不甘平庸的靈魂,對,靈魂。在甘南,讓我們騰出靈魂,暫時拋卻臭皮囊。靈魂緩緩,爬向遠方。
這樣一想,暴雨前異常悶熱的天氣竟然有了些許清涼,我們變身為駕着車馬的太陽神,乘風御奔。我們知道在這黑壓壓的雲層之下,人間之外,雲層上正陽光普照,飄動的萬物各安本分,而不必推推嚷嚷,至少看上去祥和安寧......
哦,上蒼!
正在出神之際,豆大的雨點砸在車窗上。瞬間,看不清前路,來車狼狽,閃着大燈熄火路邊。我們恰好在半坡,只有往前趕,雨越來越大,窗玻璃上水匯成了小溪流,前門的雨刮器先得多麼無力,我們徹底失去了對前路的判斷。可是,能拋錨野外嗎?肯定不能。只有走,減速開燈蝸行。此刻,茫然無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危險感襲來,大家沉默着,雨水從縫隙間漏進來。生活的片段重新陷入戲劇性的失重,只不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的狂歡。這瘋狂的前行里有太多無奈,也有我們渴望安寧的心。行行復行行,不知過了多久,雨小下來了,而車也下坡了。當走到一片開闊的河谷地帶時,陽光竟然穿過雲層打在車窗上!
「看,彩虹!」伴隨一聲童音,打開車窗望去,不遠處出現了一道彩虹。噓,在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後,停車,拍照,讚嘆。在異鄉,在失望之餘,突然的驚喜讓大家無限興奮。「看,雙彩虹!」果真兩條彩虹依偎在一起,一段伸進山腹,另一端越過公路鑽進田地。我們所有人下車欣賞這美景,氂牛群身上掛着水珠,他們黑逡逡的,像岩石群,出神望着公路。從合作到黃河第一彎,這一切,多麼神奇,像是老天給遠方客人的恩賜,慍怒一掃而空,繼之以笑容和沉思。在甘南,萬物似乎有靈,他們的不言之教洗禮每一個人!
在黃河第一灣,站在年久失修的大橋上,黃河帶着輕微的土色,忽然一轉彎,河面開闊,夕陽瀲灩,橘黃的柔光瞬間使人拋卻了剛剛從縣城到橋邊泥土路的懊喪。中游黃河邊乃至下游的人們,是難以體會黃河的美了。她不聲不響流着,不徐不疾,完全把自己晾在開闊的河谷,曬着,時不時伸伸腰,哪怕一聲咳嗽都沒有。她還有少女的矜持,但絕對是大家閨秀,落落大方里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不顧盼,也不逞強,她不魅惑也不拒絕,不囂張更不放誕。她的大開大合,都在一片母性的光里蕩漾,換氣,微微激動。哦,不愧黃河第一灣。當然一座已不通車的橋,正好可以托着時光的影子滑行,可以迎接上游無數海子,匯聚在一條大河的臂彎,也可以目送無數溫存天倫的子女,一路東行,或者上岸,混入人群。河流逐漸壯實,聚力,行走在時空的大野。如果說,這裡的黃河是剛生兒育女的年輕母親,那麼,橋就是老成持重易謀善斷的嚴父。他們共同駐守,在風雨如晦和晴空一洗的日子裡,所有憂傷快樂都只是記憶深處,不願觸碰又輕輕響起的玉笛,把歲月的風和蠻荒的雨揉在一起,成為黃河的第一處沉思的臂灣,成為短暫,成為熱烈的瞬間永恆!
一陣風,吹皺了河面。平靜的心事,涌過來。雲遮住落日,漏下來的日光劍一般插進河岸兩邊的谷地。河對面,瑪尼旗五彩絲帶在風中啪啪拍打,一朵烏雲正好罩住了這眾神棲息的地帶,而在幾分鐘後,一縷下垂的金光直指瑪尼旗頂。有人說,是龍在行雲施雨。我不相信神跡,可是這一霎那,內心洶湧,一句話都不想說,只要靜靜看着黃河緩緩拐彎而過。橋兩面暮色徐徐,在一個山丘的臂彎里,落日的餘光鋪在河面,也永遠鋪在那些陌生觀光客的臉上。人人金面墨眉皓齒,低頭仰視回顧,這些人間的群像一下子莊嚴,有了神意。內心潮水涌動,觀想,參照半生以來,多少日子裡的彷徨憂鬱,一旦被照徹,陰霾就會漸漸散去,繼之以黃昏的晚照,繼之以豁達,繼之以平靜地奔流。在如此壯觀的大河一側,靜觀未來和遠去的濤聲,還有什麼不能暫得一休棲,不能暫時忘卻行色匆匆?在逼仄枯燥的生活中,我們又可以掃去余續,靜待明日的新生塵埃落定!
恍惚中,一陣雨點砸過來,大家急忙上車落荒而逃。回頭後面已是風雲墨雨,不辨天日了!而路的崎嶇和雨的驟臨,一切無準備,一切無意識,一切多愜意啊。哈哈,看完美景是該有此遭際吧!
在回瑪曲賓館的路上,在一段土路上,蝸行。烈日墜入黃河!雨楊說,天太近了。從觀後鏡看見,路在後退:/中年再現,雨後坑窪黃土路,/像多年之後,我們傷痕累累,/並未改變的內心,不敢高聲暢談。/窺視,自己的影子,/在海拔4000米的地方蜷縮。/在狹小車裡,緩慢。返回如安靜太古,/街市緩慢。黃河第一彎,眾神出沒!
3
大家決定去尕海、則喀石林,到郎木寺走「長征」。海拔3600米,高處風硬。達到尕海邊是下午兩點,太陽直射。強烈的紫外線和輕微的頭暈使人產生幻覺,這究竟是哪呢?公路拐入停車場,眼前是青蒙蒙的草原,偶然瞥見一二人家,消隱的小路。其餘地方就是草和水窪,在陽光下閃爍。熙攘排隊的遊客,維持秩序紗巾遮面膚色黝黑的當地人,不遠處三二瑪尼堆,繫着的哈達隨西風獵獵。草原縱深處,一條沙路通向西方,通向青冥浩蕩,被風鼓起,伸入尕海的傳說和想象中。這一切,離我們生活多麼遙遠,可是又現實的存在着。
為等齊同伴,我們盤桓了一個多小時,原來他們走了岔路,從背面已進入尕海了。停好車,買門票。我們四人捨不得坐旅遊車,在十分鐘的路程中,聊着甘南和尕海的軼事。那時,時間搖搖晃晃,在我們腳下挪過去了,在觀察土撥鼠和洞穴中挨過去了,也在半途遇見的一匹吃草的瘦馬的嘶鳴里,流過去了。前面是騎馬牽馬的人,來回的旅遊車。呵呵,如果頭頂有一個最高的存在,他一定在笑我們四人的「痴」「傻」,在生活節奏如此快的今天,還有人舍馬棄車?天氣轉暗,暮色冥冥。在迂迴的路上,看不到尕海,我們揣測着詩文中反覆提及的「煮沸的鼎鑊」。此情此景,古道西風瘦馬,斜陽落下,我們在「天涯」步行。「天色暗下來/神。眾草不安,/卑微或自在。/原諒乾涸吧,/內心消融!/觀光客忍心騎瘦馬,/在經幡之風中。/大灰鸛。白天鵝,消失!」,這就是路途的斷章!
轉過最後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一面大水,鑲在綠草邊上,起伏的水鳥,三三兩兩的遊人,深陷在勁風拂動的草叢中,如星星點點。到灰白的尕海湖邊,越是感覺其大。臨近湖,登上觀光亭子的一瞬,太陽突然穿過雲層,直射湖面。一霎時,跳動的金光和背後湧來的水滔滔不絕,令人恍惚,忘記了周圍的人和一切草木,後來寫詩「在尕海湖背後:水銀,/升到蒼穹。/寒戰,使我們抱緊身子。/光,抱緊暗影。/肋骨和脊樑之間:疼痛和靈魂之間/——榮枯黑白裸露」,在這一瞬間,似乎一束光,照亮了內心的陰霾。/「烏雲翻滾。/背後,浩淼和淺薄,/白鮮濃黑的底片。/所有實物之上:一束天光,/打在鏡上。遊人離開,/我們幾粒鹽,被風拂去。/大地的一切暗下來......」
沿着小徑而行,朋友們前前後後走着,觀看着十步之內的草木。大家小心翼翼,輕聲讀着對鳥禽的簡介,內心升起一絲悵惘。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多少事物隱身,多少事物正在消失,像我們生活中的親人,逐漸離去。而我們內心的水也在慢慢消失,乾涸,只有湖邊小孩子們嬉戲。站在亭子上,眺望周圍的茫茫水域,願望中的湖泊打開了蒼茫,遼闊的天空下,我們如此陌生又如許新鮮。在草原高處,翩躚的裙裾里,藏着一些憂傷淚珠。「暗香。尕海湖,/接住了。滾燙的雪,又是什麼?/把海拔六千米的思念。隔開了秋天,在青稞和經幡深處/打坐。遠方的紅塵深了一萬年。/阿尼瑪卿雪山,幾世紀前,青海湖畔的呼喚。/此刻,多麼遙遠,綽約如仙子。/我遠遠看你,一眼就夠了。阿尼瑪卿,/雪蓮雪藏在冰川。甘南蒼涼,獵豹無法追回。/阿尼瑪卿,我只等着你;一聲雪崩,/這世界就可以還給我,世俗/——幸或不幸!」我們拍了少許照片,時間已近六點,說不出的遺憾,便匆匆離開了......
「疾馳,七月。/野花,天堂,/骨髓之間。炊煙,駿馬/啃着;甘南的鹽,/無名溪水。青草拐彎。/遙遠故鄉,露骨山,120碼巡迴。/這大地肋骨,石頭城郭。/我,被一隻禿鷲,撫摸。/日漸消瘦的神:斷流河,在地下嘆息。/托舉,格桑花輕咬。/悲憫之淚。在甘南草原,格薩爾已飛走。/渺無人煙,瘦馬。流下負疚的眼淚」,沉默的則喀石林,令人莫名悲傷。我們馳騁在迂迴蜿蜒的草地上,路兩側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海子,水從地下潛行,最終匯合在低處,成為湖,成為人類遠祖生息繁衍的河谷和思想的源頭。從車窗中仰望,遠處壁立的莽蒼蒼則喀石林,我們只能看到森森裸露的肋骨,人類無意折斷或自然有意亮出的指骨。他們頭頂蒼松,腳下一片蒼翠,一片天堂,星羅棋布的是坑窪草甸。哦,無言的石頭,這個世界,大開城門。我們往往徒步而過,卻視而不見!
4
次日,我們揭開了諾爾蓋草原。耗時三天,我們終於踏上從碌曲到郎木寺的「長征」——「天堂在上,牛羊下。/中間,幾粒逃跑的鹽 。亮在,/遼闊坎坷之間。無名野花,怒放。/星空,石頭,粗獷;藏胞挎刀,馳騁。/羊腸小路,有泥濘,也有霧氣遮掩帶露的早晨。/在路過若爾蓋草原時,在高寒潮濕的地方,/黑頸鶴已遠走他鄉,土扒鼠和田鼠歡喜,隨時跑出覓食,/曬太陽。」這一切,使天地離得那麼近,甘南草原的沙路,適合越野揚起風塵,適合快馬奔馳,適合藏歌嘹亮;諾爾蓋草原,也適合擠奶的阿媽跪下,捋直牛乳頭,擠下甘甜之乳,做成糌粑,或者卓瑪和拉毛草達拉草妹妹,甩着羊鞭吆喝,而不可或缺的,是彪悍的扎西騎着黑駿馬,立在山崗上喝酒。哦,正是在80多年前的1936年的甘川邊境,在這人煙稀少,乃至茫茫無際的牧區,開始了紅軍「長征」:愁雲慘澹,紅軍走走停停。青靄淡淡。無數源頭,在低處閃光。也許在小憩時,他們會停下,欣賞腳邊的野花,望着遠處,他們內心升起霧氣。是對生死的篤定,是歡喜畏懼,是路途漫長還是前路茫茫,還是思念親人遙望家鄉,或者根本來不及思考這些,只是求生本能與信念理想的拼搏?也許,都有;也許,都不是。一個聲音在他們腦海中響起:活下去,為了革命?革命,長征,為了活下去!
80多年多遙遠啊,在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的草灘水泊,隨時面臨着陷身淤泥和殞身無眼的槍彈危險,隨時朝向瘟疫和飢餓傷病的困擾。於是,那些追兵混戰如羊群驚慌,槍聲四起刺刀猙獰大喝聲哭叫聲喊殺聲詛咒聲膽裂心寒的嘶吼包圍了安靜牧區的晨昏甚至黑漆漆的夜色吞沒這些陷入混戰陷入廝殺喪失了理智泯滅人性的屠殺自戕中那些佛號經聲主義耗盡而未必囊括卻蘊藏其內的小世界正發生頻繁而曠日持久你死我活的械鬥時民族正義邪惡良善黑白血肉黑暗瘋狂反抗屠殺逃跑背叛搶奪毆打強姦出賣告密時,哦.....站在草原邊,站在早晨的時間深處。歷史的寒氣和熱血同樣讓人疑竇叢生,為什麼不呢?為什麼在最艱難的時刻,人與人之間,除了觀望就是冷眼,甚而刀兵相見的不死不休,窮途末路的趕盡殺絕,是理智全失獸性奸詐,還是逼不得已心狠手辣?!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無法從時光軸轉回80多年前,我們只可揣測,無法摸到哪怕一丁點的史料,哪怕當時的細枝末節。但我們可以聽見自由的心跳和不屈的抗爭——這些人類解放史上最珍惜最不可或缺的閃光,可是,生活在於返回,我們照着歷史的鏡子,還要繼續趕路,翻山越嶺:血和芬芳會改變秩序。/80年前。草鞋,/翻過陡峭;心臟,踏平泥濘。/活在當下,是最好的戒律。/閃轉騰挪,回放了/那些年輕而寶貴的生命。對於我,一生/即四小時——碌曲到郎木寺,/回放:草地的圍追堵截。眼前一亮。/郎木寺,草香在誦經。/一生的長征,在腳下,/在時間製造的曠野!
哦,時間請慢一些,讓這個早晨略作停留,成為一生中記憶的閃光.....三輛汽車在草原上奔馳,我們走着一條路似乎永不抵達,或者親切如昔。一種溫柔散漫的清香,正在抵達什麼。這些無名的怒放,遲疑和返回,疑問,是路上必然的風景。在這時空倒退之境,內心陽光播撒,我們越來越靠近某些存在!
正在暢想之際,一位突然竄出的藏胞,解構了若爾蓋的格桑花,以及消失的水源和遼闊的秩序。我們感到了恐懼,同時也鎮定下來,他是要過路費,說是養護草原。在一番指手畫腳的比拼之後,我們愉快成交,在鐵絲網和大河的源頭:
美讓人疲倦 隱秘的水源如鷹
消失在氂牛的咀嚼中 睡意昏沉
一些帶電的事物襲來
粗獷和微光襲來 我們被翻卷了四小時
夢和若爾蓋天衣無縫 只有零星的炊煙
縫着紅嘴鴉 我們執着於行走
在多夢的川滇公路上
像偶遇的禿鷲 準備新的
試飛
寫這些詩句時,當時充滿了疲憊。就在去郎木寺和九寨溝的分叉,我們再次迷路,調頭。這一路,迷路我們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也就把它當做插曲了。走郎木寺的山路崎嶇狹窄,走走停停,好在同行的詩人們都能找到一朵花的特異,一塊石頭的神奇,哪怕一截枯木的神話。哦,真該讚賞這一群重新發現生活,又詮釋和界定現實的人,其實,這何嘗不是在此情此景下,他們發現自己,回味生活,與自然親近,而消融於無形的一次笨拙的嘗試過程呢?
一路走了四個多小時,終於在一個山頭,我們看見了郎木寺。大家歡呼,敘說,讚嘆,這曾經活在人們口耳相傳記憶的藏傳佛教聖地。但是,在接下來的路程中,才發現朝聖不易,據說有些外地的藏族佛教徒,磕長頭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來到這裡,為了祈求活佛摸頂。這該是怎樣的虔誠之心,又該是多麼堅毅的持守?我們無從知道。我們知道,生活不易,朝聖不易。正是懷着猜度和疑惑,一路下山,走到溝底的時候,看到了彎彎曲曲,依地勢建成的郎木寺鎮。狹窄街道兩旁,是川滇一帶和本地的各種鋪面。沿山而上,熙攘人群,牛馬行走,下山的車輛,都攪在一起了。可是,一種異域風情的新奇感和陌生感犯上來了,和激烈下山的白龍江水撞了上去。我們保持內心好奇和短暫緊張,盤旋迂迴而上,抵達了郎木寺山門,前面阻擋售票處和對面衝下山的汽車。停好車後,我們一行十幾人進入白色肅穆的轉法輪塔下,依次轉經。轉法輪塔左面坡上據說是曬經台,內心竟然莫名地波動了一下,大家沿着甬路上山,兩旁木質房屋大門緊閉,有朋友說這裡已無人入住,朽掉的椽頭和裸露的瓦片下,是水淋日曬的舊跡,布滿了蛛網和煙火痕跡。進入主寺區,眼前瞬間金光熠熠,依次而建的大殿是宗喀巴大師,以及其他大師的法會場。殿前十幾棵合圍的古松平添莊嚴,松樹前面是辨經場,每年4月8日,是為期三天盛大的辯經法會,各路高僧拄錫說法辯經。遊人來自四方,郎木寺香火裊裊,金殿上蒼鷹盤旋。後來我在《郎木寺抒情》里寫道:鷹回到天上 /回到不朽的故鄉/多少次驅車之後/郎木寺成了/我們這些追尋者一生的/閃光/腳踩甘川兩條船/白龍江瘦弱的嘆息/裹挾着/滄桑的清澈/川滇人在金三角自由活動/一隻蒼鷹/在金頂盤旋/感慨憂傷於/凡人膜拜和白雲曬經/宗喀巴大師早已預見了/幾百年後的今天/有人東來祈求/為粗礪的紫色靈魂/灌頂......
參觀拜謁郎木寺後,我們找了一家臨街的川菜館。小店清潔而亮堂,最主要是川妹子單純而熱情。也許是人在疲憊饑渴無助的時候,最容易相信陌生人吧。進店,那些竹製的桌椅很適合我們這群行走的文人,郎木寺的余情正好可以借這晾曬。門外白龍江水清冽如急箭,四川話餘韻悠悠,對面雲貴川的飾品店也可遠觀,確實是一處街心的妙去處。隨意幾個川菜,文友們談得很盡興。有人研究牆上的地圖路線,有人舉杯對飲,另一些則斜躺在竹椅上,閉目養神,或構思一首詩歌吧。清淡的飯菜,必要的小憩後,一半人留在店中,年輕的幾個則溜出店去逛街。隔壁是一家銀飾店,藏銀製作的耳環、耳釘,牛角梳,藏地絲巾和一些其他的小擺件,我們為家人各挑了一些,這時,忽然莫名起了一縷酸酸的感覺,大概那就是鄉愁,就是思念吧。人在異鄉,心繫故土。轉到再隔壁,一家風情酒吧,四壁都是天南地北的留言條。風一吹,人心裡起了彷徨,一絲一縷的漂泊感和離家的想念滋生得越發莫名旺盛起來。據說有個詩人,在他的小說里寫到過這些。舉起手機,拍下了這凌亂的一幕,而外面手鼓叮咚,吆喝聲聲,完全陷入「真實」的夢了。也是啊,望一望行色匆匆的街頭,那些陌生面孔誰說不是忽然親切,忽然溫暖的?大家從某個迢遠的地方來,或者成為親人,或者成為主客,而有的只是相視一笑,婉然回眸,成為別人相機之下的鏡頭。這不得不讓人想到麗江,想到夜宿的女子,想到酒,飄零和那些眷戀,快意事少,難腸往往多,那麼,恍惚或永恆,長存或不朽就真的那麼重要嗎?誰說不是呢,我們都是從別人的傳說中,來到了自己的傳說中,而蹊蹺的是,竟然把這另一段虛幻而真實的路,過成了半生乃至一生的風景!
之後,一切妥當,我們駕着車,衝下狹窄彎曲的街道,說不出的奇妙,像俠客過街,壯士橫行;又像少女扶風,英雄末路;有悲壯,也帶着寂寞,一些不忍竄起來,成為青年人的牽絆。出了郎木寺鎮,入川的車流熙攘,喇叭陣陣,緝毒特警在前一一檢查,警犬待命。在這危險氣味的三角地帶,我們一不小心成為時光的不速之客,時光卻永久變幻不拘這些小細節![1]
作者簡介
杜小龍,男,85後,甘肅臨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