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魚記(匡列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熏魚記》是中國當代作家匡列輝的散文。
作品欣賞
熏魚記
小孩說,很喜歡吃奶奶熏的臘魚。
我也喜歡吃,到年底的時候,從老家回來,父母在我臨上車時,硬是從已裝得滿滿的剛從地里扯回的新鮮蘿蔔白菜的大口袋裡又塞進好幾大塊臘魚。孩子看着奶奶從晾曬着的竹竿上取下那些魚時,大聲地叫,奶奶,別再取了,還取你們自己就沒得吃了。父母總是一邊取下來使勁地塞,一邊笑着說,只要你們愛吃就好,愛吃就好。沒有了,就再做。有時候,忙起來就到了中午,去菜市場的功夫都沒有了,就取下一塊臘魚來,剁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用清水浸泡片刻,然後瀝乾,用一個大圓白瓷碗盛上,碗白白的,魚塊金黃金黃的,再放上點黑的豆豉,還撒上幾勺油光發亮的紅紅的剁辣椒,很是好看。放高壓鍋里蒸上十幾分鐘後,不一會兒,鍋蓋頂上那飛速旋轉着的小鐵鉈的圓孔里便滋滋滋地冒出一圈圈的白氣來,整個廚房一下子就溢滿了熏魚的香味。做作業的孩子也忍不住將筆往本子上一擱,從書房裡徑直跑到廚房,不停地縮着鼻子一邊深呼吸,一邊叫道,好香,好香。每每這時候,一家子的飯都吃得格外地多,因為那蒸着的熏魚實在是下飯的好菜,那一縷縷還沒有到口,就繞在你鼻腔里的香味,太能刺激人的味覺了。只要聞聞,口水就禁不住在嘴角都溢了出來喲。
但是今年,父母都去上海了。小孩回來看到樓下的鄰居正在用一個大的火桶熏魚,那熏黃的報紙下魚的香味從沒有蓋得嚴實的紙的縫隙里隨白的輕煙在絲絲裊裊地向外飄。小孩縮了縮鼻子,對我說,爸爸,奶奶在湖南就好了,我想吃熏魚呢。我看了看孩子仰着頭看我的眼巴巴的神情,心裡一動,安慰地說,別急別急。哪天爸爸有空了,也來做。
其實,我不會做。但是想想,應該也不會太難了吧。打開手機看個視頻,照着做不就行了嗎。那天早上打球回來,在小區的路上,看到有幾個人圍着一個魚車。早晨的天氣很冷,站着看的人都縮着了脖子,蹲在地上的是魚販子,五十來歲,繫着個舊圍裙,正在將一條條鱅魚、草魚剖肚開腸。有輕風吹過,周圍的人都似乎瑟瑟發起抖來,只有他,剛清理好一條,又將手一伸,從車上的水池裡抓住一條,往地上用力一摔,啪地一聲,魚圓滾滾的身子直挺挺地在硬硬地水泥地上留下了一個濕濕的印,馬上像用力拉得滿滿的弓一般從地上彈了起來,有幾尺許高,接着又彈了兩下,卻越來越低了。拿刀的魚販一隻手按着魚頭,一隻手上的刀很快將魚鱗刮盡,從魚背處一划,然後將刀放在嘴邊牙齒一咬,兩隻手順着魚背劃開處,往兩邊用力一分,魚掰開了。他又用刀三下兩下將魚肚裡清理乾淨。我看清他半蹲着,一隻腳幾乎跪在地面上,膝蓋處都濕了。他張開嘴,發出沉的呼吸聲。白的氣從嘴中一呼一吸里不斷冒了出來,花白的頭髮凌亂地翹着伏着,有微微的熱氣也從那亂草般的發叢里跑了出來。
看魚的有人認識我,大聲地招呼道,來來來,魚好肥呢。買魚吧。然後又對着那魚販取笑我似的說道,這個老師上了職稱的有錢呢。叫他買幾條,可以少他幾斤的秤。我知道他們是開玩笑的。也湊了過去。魚販一抬頭,看到了我,說,買吧。見我猶豫着,又說,魚好呢,比菜場便宜了一塊錢。我轉過身往車裡的池子看了看。他見我動了心,用手伸出池中冰冷的水中一往邊上一撥,池裡的擠得滿滿地大魚小魚便慌不擇路地到處亂竄起來,黑的背脊在涼的水裡箭一般的梭動。在他手伸進池前的那一剎那,我發現他的手上沾滿了鮮紅的血,沒有血處的手指卻是蒼白的,指肚處皮膚還隱隱縮成了上幾處豎的條紋,是凍着的吧。那手上的血呢,是魚血,也有可能是手指在剖魚時不小心被劃破了滲出來的吧。我想到了自己經常拿刀切菜時弄傷了手上的皮膚,不由得這樣想着。這樣一想,我就不由得同情起來。隨口說着,搞兩條吧。
他聽了,也不顧魚們的掙扎,很快從池裡撈起,一條一條地往地面上扔,我趕緊叫道,只要兩條呢。可是啪啪啪三條粗大的草魚便在地上不停地跳了起來。周圍地人笑了起來,多一條再多一條。我連忙阻止了他再次伸進池中的手,連聲說,夠了夠了。他才住了手,將不再在地上用力跳動的魚麻利地撿進一個濕漉漉地纖維袋子,往秤上一扔,說了句,你看清楚,秤上的閃爍着的紅字我還來不及看,他便將袋子往地上一拖,提起袋子的一角,往邊上一甩,魚便嘩啦一聲,倒了出來。看着他蹲在地上又忙活起來。姓楊的同事說,看他,好快,要是自己半天也弄不好啊。
他直起腰來將裝了袋的魚遞到了我的手中,沉沉的,對我說,擦點酒,倒點生抽,均勻地放上半包鹽,如果要顏色深些,可以再放些老抽。原來做熏魚是這樣的簡單啊,視頻也懶得找來看了,我高興起來,心裡想着,孩子又可以吃上熏魚了。似乎那熏魚的香又在我的記憶里飄了進來。我看了看魚販從兜里掏出手機翻開支付的二維碼,又看到了他那帶血的手指,又留意看了一下他的手指肚,手指肚是蒼白的,上邊的皮膚有幾處收縮成了一條條豎的紋。我趕緊刷了微信。又想起了他的辛苦,便又在原來的數上加了兩塊錢。
回家時,發現廚房裡鹽也少了,生抽也沒了。只好又下樓來到小區的小店裡,小店裡的有三四個女的,見我來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說,哎,你可上當了。聽這話,我吃了一驚。一個人說,聽別人講,魚販子可狠呢,殺了你九斤的秤呢。另一個人搶過來說,你提着魚走後,後邊有個也買了三條,剛要剖,那人說,要到別處再稱一下。魚販趕緊給他少了二十來元呢。先頭的那個人說,不對呀,剛聽說是九斤,怎麼得也是六十多元啊。這兩個人也爭起來了。說了好一會兒,終於統一了一致的意見。幾個人幾乎同時對我說,找他去,要回錢來,要不他就休想在小區再做生意了。
我為難起來,心想,魚都已經剖了,放家的陽台上了,再憑什麼找他對賬啊。同時,腦海里又閃過他那頭上的熱氣,閃過他那滿是殷紅的血的手上有蒼白處凍僵的了手指頭上起了皺的手腿肚兒。但是,那幾個人說,一定得找他說過理去。我推着車,想起這些,腳步十分的沉重起來。果然,那賣魚的死活也不肯認少了秤,當周圍的人幫腔說,都是三條時,那人的口氣很是委屈起來,聲音也大了許多,你不是說要大的嗎,我幫你盡挑的大的呢。我見了池中的魚,其實個頭大小都差不多,當時他也是隨手一撈就扔了出來。想要再說幾句,眼前又看到了他那滿是污色的圍裙、花白的頭髮和那帶皺的快凍僵了的手指頭,便默默地不再做聲,離開了。
想着,可能是比別人的大了許多吧。這樣一路念着,便安心了許多。
照着魚販告訴的熏魚製作方法,三天過去了。小孩每天到那放魚的桶邊看上幾眼,也沒有做聲,就去做作業去了。我想問問,但沒問心裡也清楚。孩子是在惦記着早點變成熏魚的模樣,早點下鍋,吃上發出香氣的蒸魚呢。
我把醃了三天的魚塊一塊一塊地從桶里用帶着尖兒的鐵鈎鈎上來,然後打開窗,小心翼翼地晾到了陽台窗外的花欄上。花欄用不鏽鋼做成。平日裡的盆花在嚴霜的摧殘下,葉兒落了,乾兒也枯了。我移開它們,將魚塊吊在了花欄橫着的不鏽鋼做的杆兒上。風兒吹過來,看過這些魚塊一天一天地幹了起來,顏色也變成了深褐色,心裡就想着,我的熏魚就只差着上籠熏的那一把煙就大功告成了。想着想着,便美滋滋的了。
昨夜裡起了風。半夜看天氣預報,只見圖上從北南下,那一大片深藍的降溫顏色帶着狂風的箭頭直逼南方。半夜裡,有在杭州的朋友發來下着大雪的圖片,牽掛着遠在千里之外山西的老母親。我心有所動,寫了一首詩過去,朋友竟然感動起來,回信的詩里說是牽出了許許多多的思鄉情緒。一邊感慨着,一邊也聽說窗外呼呼而過的北風,不覺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想,外面也會像是杭州一樣,到處是白雪一片了吧。睜開眼,卻見窗外一片明艷,金黃的陽光透過薄的窗簾射了進來。我起身,到陽台上看看那風吹了一夜的魚,探身伸過頭去,掛着其中最大一塊的那個勾子,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可是勾上的魚呢。不見了。我的朦朦的睡意全醒了。準是昨夜那呼嘯而過的風將它搖落,從五樓落了下去了吧。
我一陣風似的打開房門,跑下樓去,但是樓下,什麼也沒有。不遠處,有掃地的清潔老人在一下一下地清掃着地面。我幾步前去,問他看見了麼。他稍停下手中的掃帚,茫然地望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又低下頭下一下一下地朝前掃着。
早晨寂靜的空坪上,只有我一個人,直直地呆在那兒,手裡拿着空空的掛魚的勾兒,任早起的陽光將我瘦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1]
作者簡介
匡列輝,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本科,中國社科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