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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開往冬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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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開往冬天》是當代作家鐵凝寫的一部短篇小說。

作品

季軍愛上北京女孩閔紅,有點走火入魔。閔紅的職業很特殊,她是一個軍事院校的女教官,但季軍他們一伙人從沒有誰見過她穿過軍服,她很神秘地說她教學員如何開槍射擊並做了一個射殺的手勢,當時是在一個很大的圓型餐桌上,餐桌四周坐滿了朋友,閔紅所瞄準的對象恰好是季軍。

生活常常同季軍開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讓他處於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季軍有時坐下來靜想,他發覺閔紅是個女巫,如果不是她那充滿殺傷力的一個手勢,他也許不會陷得像現在這麼深。季軍時常陷入一種莫明其妙的恍惚而不能自拔,當時他並沒有聽清閔紅談話的具體內容,他好像聽她在說她能夠在多少秒(或者是分)鍾之內把一支手搶拆裝完畢。她打着漂亮的手勢一直在談各種武器槍支,季軍無論如何不能把她那隻柔若無骨的小手同槍炮一類的硬東西聯繫在一起。

季軍從北京回西安,這一段路並不算太長,閔紅和嚴英兩個女人,分別守候在這段路程的兩端——一個送、一個接,像是一種儀式,又像是一種無聲的宣戰,當然她們兩個並沒有見過面,但閔紅知道季軍是一個拉家帶口有妻子有孩子的男人,並且她總是口口聲聲地對季軍說她並不打算把季軍怎麼樣,季軍就總是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不會有什麼事的。」就好像這樣就能把一切的心理騷亂全都掩蓋過去,然後回到屬於他自己的、那個沒有閔紅的城市,繼續平平靜靜地過他的小日子了似的。

在沒有到北京出差、沒有見過閔紅之前,季軍的小日子過得的確很不錯。西安是一個比北京要平靜得多的城市,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季軍覺得沒有什麼比心浮氣躁更糟糕的了。季軍喜歡自己的城市愛孩子愛老婆是個標準的現代好男人。季軍在一所大學裡教中文併兼職在一家雜誌社工作,他這趟去北京是為雜誌社組稿去的,那一伙人都是他們過去一塊寫小說的哥們兒,現在變化挺大的,很多人都改行做別的了,房地產商人、股票經紀人、電腦公司經理,還有倒賣倒買進口汽車的人,總之他們都把小說這種虛構的玩藝兒扔一邊了,他們的參與欲太強烈了,外面的世界天天在變,誰還有心思坐在家裡玩虛構?

季軍慶幸自己處於一個旋渦之外的地理位置,因此沒有沾上那種極度膨脹的心態。季軍是一個踏踏實實認定一條路就要走到黑的人,無論外面的世界怎麼變,他還是堅持他的創作。他已經出版過三本小說集了,他老婆嚴英是他最虔誠的讀者,又兼翻譯、秘書和「挑錯別字的」等角色,季軍的老婆經常半夜三更不睡覺幫季軍整理手稿,這使躺在床上的季軍常常感到內疚,那一下下電腦敲擊的聲音仿佛直接敲入他腦殼,使他倍感折磨,焦慮之極。愛上閔紅之後這種敲擊聲對季軍來說簡直成了一種酷刑,它終日嘀嘀噠噠地響在季軍的生活空間裡,循環住復,無止無休。

季軍家這台電腦是一台品牌機,價格昂貴,是家裡唯一最值錢的東西,因為它比一台29寸大彩電還貴,至於到底叫什麼牌子季軍聽老婆說過幾次但他從來沒往心裡去,他對電腦這類玩藝兒天生排斥,他喜歡鋼筆與紙張的親近感,那一行行的淡綠色的空白格子紙看了叫人興奮,而老婆給他買的那台電腦卻叫他手腳發硬,對自己的寫作能力充滿懷疑,而季軍的兒子小拉拉卻在電腦這種新生事物面前表現得非常「新生代」,他仿佛一生出來就對東西感覺良好似的,坐在大皮椅子上對那抽屜似的可以拉出拉進的鍵盤興奮不矣,他才三歲有時還要尿床呢卻一腦門子愛上了電腦,如果他不高興的時候你讓他在電腦前面坐坐或在電腦鍵盤上手指亂戳,他會高興得合不攏嘴的。

季軍的老婆的對小拉拉的要求非常嚴格,她絕不允許小孩子動大人的東西,特別是像電腦這類昂貴的電器,她是不捨得讓小孩隨便亂掰亂碰的。「要是弄壞了可怎麼得了。」季軍的老婆說這話的時候,多半是季軍抱着兒子坐在電腦前面胡鼓搗,季軍的價值觀與老婆不同,他認為能使兒子高興的東西就是好東西,甭管它多貴多便宜,況且季軍本人並不喜歡電腦,他不相信用這玩藝寫出來的東西會有手寫的那麼好,在季軍眼裡電腦只配做小孩玩具,你動一下它閃一閃,你不動它屁都不會放一個,用它來寫小說?添亂吧。他們家小拉拉一見電腦眼睛就發亮,他的一隻小手握着鼠標器,用食指在上面一點一點地,看上去極其老練。季軍老婆小拉拉他媽就說,季軍你還不如咱兒子有用呢,瞧咱兒子多有出息,才三歲就愛玩電腦,再瞧瞧你吧,讓我誇你什麼好呢?為什麼別的青年作家都在用電腦寫作而你卻不行呢?你總迷信你那一支筆,可是現在時代不同了,電腦時代,你不會使用電腦怎麼行?

嚴英在他們單位的秘書科工作,對於電腦、複印機、傳真機等等一系列先進的辦公設備都跟家裡的小天鵝愛妻號洗衣機一樣熟悉,嚴英認真嚴謹講究辦事效率的工作作風頗得他們單位領導的賞識。每年七月,單位里都要分來新的大學生,領導總拿嚴英作為標準來考核學生。

「要是能再分來一個像嚴英那樣的就好啦!」老局長無不感慨地說。

可是新大學生分來一拔又一拔,人頭數倒不少,像嚴英那樣踏實肯干業務精筆桿子硬工作能力強的卻好像一個也拔拉不出來。現在的年輕人全都浮躁得要命,屁股底下全都跟着了火似的,站不穩也坐不住,成天就喜歡東跑西顛,一開口就談錢,哪有嚴英那麼任勞任怨不計較個人得失不圖名不圖利年紀輕輕就那麼穩重那麼成熟那麼有出息的青年學生。

嚴英的男朋友是個作家,這在當時在他們單位也算得上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作家在如今這年月不管吃香還是不吃香,總歸是跟他們這幫坐在辦公室里管文件的人不大一樣。作家可以穿得很邋遢鬍子拉茬懶得理髮頭髮留得老長,這些事在作家身上算不得什麼,要在他們單位可就問題嚴重了。好在嚴英的男朋友季軍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那種人。季軍與嚴英是大學裡的同班同學,他們一起在北京讀過四年書。季軍年輕文秀,待人很有禮貌。嚴英第一次把季軍帶去見他們領導就搏得了領導們的一致好評,認為這個青年人品不錯,不過也有一個「過來人」語重心長地提醒嚴英,說作家好像見異思遷的居多,讓嚴英多多少少也得留個心眼兒。當然這人也是為了他們單位的優秀職員着想,怕嚴英這樣的好姑娘吃虧。不過這話可把季軍氣壞了,捲起袖子要找那人去理論。他說他這是什麼意思嘛,想調拔間破壞我們夫妻關係?從大學時代起季軍從來就不管嚴英叫我女朋友而是大大咧咧地管她叫我老婆。嚴英笑道什麼夫妻關係你別忘了咱倆還沒領證呢。季軍說「證」算個屁。嚴英就用大人看小孩子似的目光斜着眼睨他,雙手交差抱在胸前,問他道,那麼你說這個「屁」咱們還要不要啦?單位可快分房子了。季軍當時梗着脖正橫呢,可一聽「房子」二字他立刻也就軟了。嚴英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說,你得跟我們領導搞好關係,以後大家就是鄰居了。

季軍果然跟嚴英的領導成了鄰居,不過那都是一些和藹可親的好老頭好老太太,季軍也很招這些老頭老太太們的喜歡,因為他在家呆着沒事幹經常愛打掃樓道什麼的,季軍一周只工作兩天,一天去學校,另一天上雜誌社,餘下的那幾天便在家裡寫小說。寫小說跟處理文件的最大不同在於,一個走心,另一個不走心,沒誰為公家的文件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的,下了班就什麼都忘了,而寫小說卻有寫得吐血的,季軍的一個朋友一年前因為寫作被累死了,當然他身上以前就可能有別的什麼隱患,但以他的年紀他要是不那麼玩命的話也不致於累得吐血,他很年輕,死的時候只有三十二歲。

季軍帶嚴英去參加了他的那位英年早逝的朋友的追悼會,這件事似乎給善良的嚴英留下很深刻的印像。嚴英說在此之前她從未參加過別人的追悼會,她只在電視上見到過,並且電視上的那些人大多數是八九十歲的長者,像季軍的這位寫小說的朋友這麼年輕的實在是不多見。那天的天氣也是陰鬱低沉的,雲層很低,北風從頭頂呼嘯而過,像是要下雪的樣子。季軍記得那天嚴英穿着質地板硬的黑呢子大衣,反襯得面色很白,甚至相當俏麗。嚴英長得鼻子和嘴都很精細,眼睛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是微微向上挑的小雙眼皮,嚴英是那種長得非常均衡的女人,五官都不算特別突出,合在一塊卻很耐人尋味。她梳着一絲不亂的短髮,額前的頭髮很井然梳向一邊,齊整利索地鈎在耳後,她身上具有那種女學生和女幹部混和在一起的即單純又凝練的獨特氣質。嚴英不僅招領導的喜歡,還招同學、同事、一塊寫小說的哥們兒、偶爾來家裡做客的搖滾青年等所有人的喜歡,她那種大公無私、待人寬厚的態度讓季軍周圍的一圈人沒有不挑大拇指的,她在單位里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獎狀和證書抽屜里存了一大摞。

季軍那天帶嚴英去,主要是為了讓嚴英負責安慰季軍的那個剛剛死去的朋友的女朋友,他倆雖說還沒有正式結婚,但已經住在一起兩年了,據說感情還不錯。那個女的名叫桃麗,是個尖臉的有點刻薄相的女子,在開追悼會那天季軍注意到桃麗穿得雖素潔但卻相當考究,沒有像別的失去剛丈夫的女人那樣失魂落魄。季軍一看到這個女人就有點不舒服,說不上哪一點讓他覺得看不順眼,他們以前接觸不多,這一回才算是比較正式地彼此認識了。

嚴英待桃麗一直非常好,這是她一如既往的做人原則——善待一切。季軍是那種從平庸中能夠看出故事來的立體眼光,而嚴英則正好相反,她是從立體到平面的,把一切凸起的、能夠造成視覺或感覺磨擦的讓人不舒服的東西儘量抹去,從平面上找到一種四平八穩的和氣感覺,這是她的本事,季軍做不到。追悼會的時間並不算太長,桃麗自始至終是由嚴英攙扶着的,她哭得挺傷心,幾次差點暈倒,多虧嚴英在一旁悉心照料呵護,才不至於使得場面出現混亂。那天來了許多朋友,他們都是趕來同這位平日裡豪爽健談漢子見最後一面的。季軍看到他這位死去的朋友全身上下覆蓋着新書海報,枕邊還擺放着他剛剛出版的兩本新書,季軍感到胸口一陣陣絞痛,他並沒有看清楚他朋友的臉,只是看到了一個比平時看上去要寬得額頭那麼朝天仰着,看上去像另外一個人而完全不像他本人。牆上掛着的遺像也是臨時找人用炭素鉛筆畫的,看上去嚴重變形,畫像幾乎與死者無關,大概是此事發生得太匆忙沒來得及找到死者的照片底片。追悼會那天季軍看到不少熟人的臉,他們大都神情恍惚,看上異常疲倦。從遺體告別室出來,季軍忽然感到有些撐不住了,天色越發陰沉,季軍聞到了一股嚴冬最深處的雪的味道。

那位朋友的死事後觸動了不少人,每每朋友們聚在一塊,都談到要愛惜身體,寧可少寫點兒也不能把身體搞垮了。桃麗有一段時間成為季軍家的常客,一來就是大半天,她來主要是找季軍的老婆說話,季軍一般視而不見,她來她走都不打招乎,獨自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看書、寫作,就當沒這個人。但日子長了季軍有時覺得也煩,一個禮拜就那麼兩個休息日全讓她給占了,這算怎麼回事?等桃麗走了之後季軍就把這個意思跟他老婆說了,嚴英臉上綻出一朵善解人意的笑來,說道:

「想不到你還這么小心眼呢,我是你老婆,別人搶不走的。」

「我也沒說誰要把你搶走呀,我是說她占用咱們的時間太多了。」

「桃麗現在是非常時期,她好像是受了剌激,她總是嘮嘮叨叨跟我說他們過去的事,她說她早就看出她愛人身體有病,她說她曾經找人給他算過命,那算命的說她愛人活不過三十二歲,這不果然就」

「放屁!」季軍道,「攤上這樣的女人,好人也讓她給咒死了。」

「你怎麼這樣說話呀?」

「這樣說話怎麼啦」

這是婚後兩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鬧彆扭,一整天他倆誰也不理誰,事後兩人都很後悔,各自在心裡說何必呢,為了這麼一點小事謳氣在是太不值得了。

自從吵過那一次之後,嚴英不知使用了什麼辦法使得那個叫人討厭的桃麗在他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季軍和他老婆從此再也沒吵過架,老婆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讓季軍專心寫作。後來季軍聽說桃麗很快又鈎上了圈子裡的其他作家,吃上了那人的稿費。嚴英說桃麗有時還往他們辦公室打打電話,時不時地聯絡一下,但嚴英在上班時間是不願意接任何私人電話的,桃麗見她態度冷淡,也就算了,電話也懶得打了。老婆每天要坐班車去上班,季軍心情好時候常常到樓下去接她,寫了一天的字,順便到樓下轉一轉,另外老婆他們單位經常發東西,比如說發上一口袋泰國香米什麼的,或者頂好清香油一大桶,總之都是好東西。季軍到樓下去接老婆主要是為了幫她拿東西,但這無意中成為一種帶表演性質的行為藝術,不少家裡有大閨女的老太太總愛把季軍的名字掛在嘴邊上,動不動就說你瞧人家嚴英找的對象,人好學部問又好,又懂得心疼人,說要找就得找個像人家季軍那樣的。嚴英對季軍說以後下班你別到樓下去接我了,你都快成了我們單位的模範丈夫了。季軍笑道,模範丈夫不好嗎?說着伸手就去摟抱妻子,因為覺得她那種認真的表情很可愛。嚴英向後稍一躲閃碰得窗戶上的百頁窗簾嘩啦嘩啦直響。樓道里正亂着,上上下下全是人,有剛下班車從外面回來的,有回家拿了提兜和錢包下樓去買菜的,一幅忙碌的凡俗生活景象。季軍對老婆說我們今晚什麼也不干就這麼呆着。季軍老婆說天還沒黑呢我得去做晚飯了。兩人坐在窗前那張沙發上,屋裡的景物影影綽綽,有一半潛在黑暗裡,只留下一個輪廓。

外面紛亂的環境使得季軍家裡宛若一個寧靜的、脫離軌道的空洞,季軍覺得自己仿佛一整天都在期待這一時刻的到來。這一整天他一直在描寫一對男女瘋狂做愛的過程,直寫到他大汗淋漓無法自制的時候猛一抬頭發現天色已經快要黑下來。他放下手中的筆急急忙忙下樓去接嚴英,發現嚴英正吃力地手裡拎着一包東西從班車上走下來。他一步走前去接過妻子手裡的那包東西,很想順勢摟嚴英一下,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四面八方有無數雙睜得大大的雖然上了點年紀但對這方面的事卻異常敏感的眼睛。季軍把那隻手縮了回去。

嚴英今天穿了雙很長的一直到膝蓋的長靴子,季軍在拉那長長的好像永遠也到不了頭的長拉鏈的時候,嚴英的眼睛略微眯縫着睫毛垂得很低那樣子看上去就好像幾年前他倆第一次在一起時的那種表情。她沒有一般女孩子那種故作的被誇大了的羞澀表情,她表現得很自然,甚至熱烈如火,讓季軍感到很舒服。季軍討厭那種既想跟你上床卻又遮遮掩掩的女孩。

季軍好不容易脫掉嚴英的一隻靴子的時候,敲門聲噹噹響起,弄得兩人都很掃興,也有點慌張。嚴英示意衣冠尚算整齊的季軍前去開門。來敲門的人是嚴英他們秘書科的科長。科長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問,哎,嚴英呢。季軍忙把開門的幅度略微縮小一點,使裡面的情況不致於讓這個眼尖鼻長的科長看到過多。

季軍說嚴英在裡面正忙着呢,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吧。科長說我想借一把老虎鉗你家有嗎。季軍忙說,有吧,我想不起來了,我去找找看。過了一會兒,他把老虎鉗找出來拿給科長,並大聲向他說再見,再見。回到屋裡正想與老婆繼續親熱,敲門聲倒又響起來了。季軍有些不耐煩套上一件衣服去開門,見門口站着的又是那借老虎鉗的科長。這一次他是來還老虎鉗的。他倒挺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借了東西馬上就要還。季軍叉開腿站在門口,粗着嗓門大聲地問:

「你還打算借什麼?都一口氣說了吧。」

季軍把門關得山響。回到屋裡季軍望着站在窗口妻子覺得她真漂亮,兩人交換了一個極為默契的眼神,嚴英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系上圍裙到廚房做飯去了。

季軍發現嚴英在生完孩子之後情慾比以前更加強烈了,她總是非常主動地依偎過來俯在他身上像個不斷蠕動的性格倔強的小動物。季軍伸手一摸發覺她混身發燙,像塊柔軟的能把人烤焦的火炭,她比從前更能放得開了,做愛的時候激情澎湃變成了一個與平時那種溫文爾雅的樣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女人。季軍有時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她包在棉被裡面,生怕她那近乎於有些歇斯底里的、快樂得無法承受、但在外人聽來好像痛不欲生的呻吟聲傳到只有一牆之隔的保姆耳朵里。完事之後她總喜歡縮在季軍的胳膊底下像一個溫順的小貓。季軍撫摸着她那光滑修長的脊背,從後脖頸一直摸到臀部,她的臀部摸上去似乎比從前更加****,混圓而且結實,他用力地抱着她讓她的身體全部埋進自己體內,他恍惚覺得這麼完美的幸福感也許不會長久。為什麼很多夫妻都過着面和心不和或者吵吵鬧鬧的日子而他倆卻配合得天衣無縫?日子過得好了反而覺得不對勁,季軍覺得自己有點不正常。妻子在他的懷裡微微蜷縮着身體已經睡着了,那樣子看上去很滿足。季軍忽然又想到也許大多數年輕夫妻都是這樣如漆似膠的吧,要不人為什麼還要結婚呢。百孔千瘡的人生大都存在於小說里,那些虛擬的爭吵、矛盾、和虛假蒼白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此刻讓季軍感到生厭,他甚至對自己的職業產生了懷疑。撫摸着女人柔軟的肌膚,每一寸每一厘都讓他充滿虛空和棉軟的幻想。女人在他懷裡翻了一個身,背對着他,她這麼做似乎是為了故意把****讓給他好讓他盡情撫摸。他雙手交叉抱在她胸前,正好一隻手握住她一個****,他摸到她的乳頭是豎起來的,很硬,禁不住再次激動起來。他把她抱過來分開她的四肢,季英在半夢半醒之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只是下意識地配合着他。漸漸地,她有些進入情況了,而且比上一次還要放得開。她的動作很強烈,完全不像在夢中的樣子,季軍總是弄不清她到底是醒了還是沒醒,他再一次進入那種像是要從一萬米高空墜落之前的僵持狀態,他極力把持着不使自己墜落,他看到嚴英此刻已變成了水狀的完全化開了的液態女人,她周身的線條是流動的,不確定的,時隱時現,變幻莫測。他看見滿床都是她的影子,她的頭髮,這一綹那一綹,她的手指,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還有她的腿,以各種各樣的姿態在他眼前出現,而且季軍還發現一向嚴肅的妻子不知什麼時候居然染了一個紅指甲,是右邊第一個腳指——在黑暗中季軍看得很清楚。他憑生第一次撫摸女人的腳指,並且覺得這樣做很****。不管夜晚如何親熱,嚴英在白天卻總是顯得一本正經,讓季軍懷疑昨夜跟自己做愛的女人是不是這一個女人。

季軍再次遇上桃麗,是在雜誌社要求每個編輯必須坐班之後。季軍非常討厭坐班制,但又怕丟了飯碗,因此和別的編輯一樣敢怒不怒言。天氣已經相當熱了,編輯部給大家買了一批小型的、塑料殼的風扇,本來放在桌上風正好吹到臉上可以涼快些,但電扇一開滿桌的稿紙就跟雞毛一般呼啦啦地亂飛,為這事大夥都感到有點頭痛。

這天下午編輯部里正亂着,來了一個穿得令人眼花繚亂瘦長臉女人。她一來就非常親熱地拍了拍季軍的肩,好像他們是老相識了似的。季軍一開始沒認出來她是誰,後來聽她張口說話才分辨出來,她有相當重的鼻膜音,聽上去老像在鬧感冒。季軍極力掩示着自己的厭惡情緒,用客客氣氣的語調問她今天怎麼有時間上他們編輯部來玩。桃麗瘦長的、皮膚繃得很緊的臉上浮着一層油膩的細小汗珠子,她手裡拿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小手絹,毫無用處地在臉旁邊一下下地扇着。她順手拽過一把椅子來多餘地用手抹了一下上面的灰,又把手指頭湊在眼近處確認一下椅子上到底有沒有灰,然後她才一屁股坐下來並且還翹起了二郎腿。她穿着一雙與夏天不太相稱的黑皮鞋,腳像丁鈎一像勾住一點鞋尖,其餘部分半脫不脫,吊在腳尖上一下下打悠。她這副樣子再次激怒了季軍,季軍粗着嗓門大聲說我們這兒正忙着呢你有什麼事就快說。桃麗微揚起下巴一雙媚眼眯縫着似笑非笑地從眼角里瞄着季軍,語氣硬朗地對他說道,告訴你吧,以後咱倆就是同事了——我調你們編輯部來工作了。說完她就像編輯部的內部人員那樣自己動手調起桌上的那台個頭小但勁頭挺大塑料電扇來。她用一隻抹了銀粉似的亮指甲像彈鋼琴似地在電扇的那一排多功能按鍵上噼里啪啦一陣亂按,各種檔次各種風速的人造風便如從她掌心裡刮出來一般,從桌子那頭一排排地橫掃過來,一時間,季軍眼前紙片兒滿天飛,剛剛整理好的一迭稿紙轉眼就被吹得無影無蹤。

季軍陰沉着臉,蹲下身去撿那些紙片。

「就你會用電扇!」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桃麗顯得像個知錯就改的小女孩。她蹲下來幫他撿,並且努力造成和他肩並肩一塊兒蹲在地上的事實。季軍側過臉來橫了她一眼,只見在距離過近的地方,桃麗鼻翼兩旁的毛孔被放很無限大,像是要吃人似的。季軍覺得一陣頭暈,連忙站起身來。桃麗關切地扶了他一把問道:「你沒事兒吧?」季軍用力甩了甩才把那隻粘乎乎的手甩掉。

季軍回家說了桃麗一大堆壞話,季軍對老婆說編輯部里多了這麼一個女的真是叫人沒法兒活啦。那陣子老婆正在懷孕,她非常溫柔地把頭髮扎在腦後,走路的動作看上去比平常緩慢一些,因此顯得更加溫柔,與世無爭。

「她怎麼你啦,把你氣成這樣?」老婆笑眯眯地湊過來問季軍。

「她一個女的,她能把我怎麼樣?」季軍有些蠻橫地說。

老婆抿嘴一樂。在老婆的笑容里季軍分明看到了自己未來兒子的小模樣。

「桃麗挺能幹的,你別對她有成見。你這個人呀就是這樣,要是認定誰好,那麼他就好到天上去了。要是看誰不順眼呢,他就是什麼都不干光在你眼前呆着你都煩。」

老婆像領導幹部似地把季軍開導了一通,然後叫他洗手吃飯。

「打點兒肥皂!」

老婆不厭其煩地在他身後叮嚀道。

桃麗總在季軍面前反反覆覆說起她從前那個死去的男人的一些事情,因為那人也是季軍的朋友,所以季軍好像沒有理由置之不理,但桃麗那些邪惡的、略帶神經質的語言又是季軍極不情願聽到的,生活中發生的許多事都與他的本意相反,事情發生的軌跡往往朝着一個背道而馳的方向迅速展開,而完全不像他事先所想像的那樣。季軍後來才發現,自己不經意間已陷入了一個怪圈,這個怪圈是桃麗事先設計好的。

桃麗每次談到她的那位前任男友(她的現任男友似乎已經被她給甩掉了)的時候都要掉眼淚,季軍是最見不得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季軍總是以一個勸說者的面目出現,勸她不要太難過了,以後的路還很長。季軍覺得自己在這方面語言尤為貧乏,說出來的話跟報紙上的差不多,是蒼白無味的新聞體,但也沒辦法,對桃麗他只能勉強說這些了,現在既然是同事關係就不能搞得太僵,要不然上班時兩個面對面地坐着,雙方都怒目而視冒火星子,那日子該有多難受呀。桃麗似乎看清楚了這一點,並且揪住不放,她總能想出各種由頭來約季軍上這兒上那兒,比如說去聽交響樂或者去看芭蕾舞,她手裡像變魔術似的總能變出成雙成對的兩張印製精美的戲票來在季軍眼前晃一下,問他想不想去看某國著名芭蕾舞團的精湛表演。季軍從稿件堆里抬起頭來,眼鏡微微有些下滑,季軍故意用聽起來讓人很不舒服的腔調對桃麗說,他對高雅藝術沒什麼好感,準確地說是看不懂。

季軍沒想到桃麗會來這一手:她竟然當着他的面把價值幾百元的戲票給撕得粉碎。季軍當時還真被她那副刻毒的模樣給嚇着了,季軍半張着嘴,眼鏡還在失去控制了似地不住地往下滑。季軍定定地看着她,連眼都不眨一下,他這樣繃住勁兒象是在說,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女人到底想幹什麼。

他們兩個人好像是陷入了某種表演磁場,在咬牙切齒地演着對手戲。桃麗也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沒有絲毫躲閃。她盯了他幾秒鐘,這幾秒鐘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他都有些盯不住了,鼻子尖上出了許多的汗眼鏡下滑的速度更快了很快就要超出極限季軍差不多已經聽到那玻璃鏡片與水泥地面相撞發出的清脆聲響,接下來是玻璃碎片四處飛濺的壯觀場面。她倒比他沉着許多,她用她那銀粉色的金屬指甲在電扇按鈕上按了一下,然後攤開掌心讓那些撕碎的戲票如蝴蝶般地劈頭蓋臉朝季軍猛撲過來。

這天晚上下班,季軍腦袋上還沾有莫明其妙的紙屑,妻子見他這副樣子就有些擔心起來,問他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還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她把他的手抓過來握在自己掌心裡,她的手總是不冷不熱,恆久,有力,被她的手握着的時候季軍感到心裡很平靜。老婆說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今天我做B超了,大夫說我肚裡的是個男孩。季軍伸手摸摸老婆的肚子說,還用B超照啊,我早看出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季軍就在編輯部里發布了這條消息,別的同事都替季軍感到高興,只有桃麗一個人撇着嘴陰陽怪氣地說,兒子有什麼好啊,我看還是生女兒好。但是在季軍的兒子小拉拉出世後她又改變了對男孩的態度,一心一意要當小拉拉的「乾媽」。季軍感到妻子對桃麗似乎並不討厭,桃麗藉故看孩子上他家的次數又一天天地多起來。她以「乾媽」自居,每回去都要給季軍的兒子買東西,小零食、小點心或是一隻男孩喜歡玩的會啾啾亂叫、看上去似乎在噴火的小手槍。

桃麗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一樣埋伏在季軍的生活里,季軍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是在一切已成定局之後才明白過來的。桃麗隨季軍一起到北京去組稿之前,做了精心安排,她似乎有意要利用這次出差機會幹成點兒什麼,一切都是在季軍不知道的情況下悄悄進行的。在火車開動前一分鐘,季軍還蒙在鼓裡,他還以為自己這趟差是跟同事小周一起去,為此他還在書包里準備了《足球報》和撲克牌,準備在火車上消磨時間。桃麗的到來使他有些目瞪口呆,以為自己大白天出現了幻覺,他使勁揉揉眼想要看清楚什麼,桃麗的長臉就在他眼前變得越發不清楚起來。

「看什麼看?不認識是怎麼的?還不快幫我放東西。」

「我是說你怎麼來了,小周他——」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主編臨時通知我的,不信你問主編去。」

這時候,火車已經緩緩開動起來,他就是有八張嘴也問不着主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列車裡響起了激越的音樂,攪得季軍很心煩,他不知道這漫長的旅途該如何打發,或許他可以跟這個女的談談足球亦或打打牌?季軍知道桃麗是這些男人遊戲的熱心參與者,她甚至能做得表面上比男人還狂熱,但那只是表面上的,是帶表演性質的。一想起這麼個對手來季忽然覺得這一切都變得面目可憎,索然無味。

桃麗卻掛了一臉勝者的微笑。此時此刻季軍才明白,有的人生來就是陰謀家,你繞來繞去躲着他,可他總有辦法以各種各樣的面目出現,決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季軍一直眼望窗外,試圖假設對面這個女人根本不存在,他聽見她一直在叨叨嘮嘮地同他說着話,具體內容並不確切,好像是他們編輯部里的事,又好像是有關他前任男友的事。季軍努力迴避各種各樣的話題,他腦子裡老在一陣一陣地走神,他想起兒子小拉拉拉着一隻「鴨鴨車」在屋裡滿處亂走所發出的嘎嘎聲,有的時候他一個屁墩坐下了,就主動告訴別人說「不痛不痛」。季軍離開的時候老婆正報名參加一個「五筆字型訓練班」,說等他回來她就能幫他打小說了。買電腦是老婆熱心張羅的事,既然她那麼喜歡電腦,他也就不攔她,讓她看着辦好了。

桃麗說你在聽我說嗎,我怎麼覺得你在走神呀。季軍連忙拉回思路回到現實中來,他說我沒走神,我只是想起我老婆買的那台電腦,那玩藝兒有什麼用啊,我可不相信它能幫上我什麼忙。桃麗說你怎麼那麼沒出息呀,既然出來了就別整天想老婆,言外之意他應該多跟她談談多想想她才對,可是她配嗎?季軍壓根就挺煩她的,只是出於面子不願意傷害她罷了。季軍很快看出,桃麗為這趟出差是做了精心準備的。桃麗這個人,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但季軍想就算她布下天羅地網,她又能把他怎麼樣?

桃麗一路上說的最多的還是她那死去的男友。男友的突然死亡可能使她受了一定的剌激,精神變得敏感,抑鬱,整天神神叨叨的。季軍望着車窗外的天空像一塊灰色的破布,他盼着天色快點黑下來,天一黑他就可以爬到中鋪上蒙頭大睡,好早點結束這場桃麗強加給他的精神折磨。可是桃麗仿佛使了什麼魔法似的讓天總也不黑。她是一個超能量女人,以瘋子所特有的敏銳感覺和超常嗅覺,攪着生活的混水。桃麗聳人聽聞地說起她男友死之前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徵兆,她說她早就預感到有那麼一天,她男友會突然離她而去。她說有一回她一個人獨自上外地辦事,剛到一到賓館,她就感到胸口撲通撲通直跳,她一想大事不好放下行季便拿起電話給男友打長途,但是哪兒找也找不到他,打他手機,關機。呼他,不回電話。辦公室和家裡都沒有,他能上哪兒去呢。桃麗說她當時腦袋裡就轟地一下,她對自己說,不好,出事了!她當即退了房到火車站買了張高價票往回返,到西安的票很難買,可桃麗說鬼使神差(她當時確實是使用的這樣一個字眼)居然買到了。關於她如何回到他倆同居的住處也就是她所說的那個所謂的家,又如何見到她男友面色蒼白地坐在玻璃窗前寫東西,「他看上去神情恍惚,面色蒼白,憂鬱」桃麗進入了一種創作狀態,自覺不自覺地,她已經在編故事了。最一般的小說家也會對杜撰敏感,因為那是在他的領域裡跳舞,誰要是想在小說家面前編故事那可真是班門弄斧,那你就等着破綻百出吧。季軍微眯着眼,看上去聽得聽入神,實則他的思路早就跑得比火車還快——已經到達北京了,他想起了他北京那些哥們,他的的影子一個接一個地在眼前晃。

「我早就預感到他會出事了,」桃麗仍在另一條思路上徘徊,「他的死絕非偶然。」

季軍看到有一抹十分明顯的陰影從桃麗臉上掠過,火車大概就要進站了,這顯然是個中途小站,下車的人不多,列車車廂里沒有出現什麼騷動,但車速已經明顯減慢了,鐵路邊高壓線的影子又深又遠地伸進車廂裡面來,浮現在桃麗的臉上,那一道一道間隔均勻的陰影使得桃麗的臉變得有幾分陰森的鬼氣,季軍覺得起她所謂「愛入骨髓」的愛情實則為一道道不祥的咒語。女巫一旦愛上誰,誰就會死於她的咒語。

列車正一點點地接近閔紅的城市,那時季軍還毫無預感,他什麼也不知道,對於迎面而來的巨大的毀滅性的心理災難他一無所知。小站一過天就十分徹底地黑了,季軍假裝關切地對桃麗說早點睡吧你也累了一天了,除了睡眠他沒有辦法把她支開,他聰明的腦袋瓜里總是轉着笨念頭。桃麗卻忽然直起身子精神抖摟地對季軍說,我可不困,我平常可能熬夜呢,我男朋友活着的時候——天啊,又來了!季軍趕緊用火車上的毛毯蒙住臉,桃麗的嘮叨聲逐漸變得遠了、淡了、聽不見了。這一夜季軍睡得很踏實,他甚至連夢都沒有做,一睜眼火車就已經快到北京了,這時候,各節車廂的列車員正忙着打掃車廂里的衛生,床鋪被她們翻得稀亂,她們把那些旅客用過的白被單、白被套統統從高處扔下來丟在地上,一時間灰塵像固態的雨一樣從高處傾瀉下來,紛紛揚揚,灰塵中季軍看到一張拳骨很高、眼睛總在不安地眨動着的長臉。季軍馬上意識到要擺脫這個女人無休止的精神折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到北京以後想辦法把她支開——各走各的。那時閔紅還是個不存在的人物,季軍腦海里想的全都是哥們兒,他有些迫不急待向車窗外張望着,想不出會是哪個傢伙首先出現在鐵軌道旁的灰色水泥平台上。

大勝大模大樣地站在站台上,脖子像安了軸一樣東西南北四面亂轉,即便隔了老遠季軍也還是看清楚了,大勝手裡除了那隻鱷魚皮的老闆包外,另一隻手還攥着一支最新式只有冰棍大小的手機。季軍在西安就聽說大勝現在做房地產,目前資產已是天文數字了,他從前是他們當中文章寫得最懶的一個,現在卻是這一伙人當中的大哥大。

大勝以熱烈的俄羅斯禮節把季軍擁抱得踉踉蹌蹌,站台上許多人都扭臉看着他倆,含蓄的中國人不適應這一套,把大勝當瘋子了。季軍也覺得有點臉紅,連忙岔開話題問他,怎麼是你,不是說孫蒙來接我的嗎?大勝就張開大嘴露出一口被煙酒茶熏得發黑的牙齒以及牙床,發出共鳴聲很響的嘿嘿的笑聲來,大勝說指望誰你也別指望他,人都是會變的。大勝的情緒很快處於某種聲討朋友的既愛又恨的情緒當中,他大聲斥責孫蒙「這孫子」精打細算不夠朋友,還列舉了他數條「罪狀」。這時候他們已隨人流進入地下通道,由於通道裡面比站台上要狹窄許多,人群忽然間變得擁擠起來,人挨着人,肩挨着肩,手裡的提包相互碰撞着,走得磕磕絆絆,甚至有人踩到了季軍的腳後跟。地下通里的光線有點暗,牆壁上鑲着看上去相當脆弱隨時都可能熄滅的日光燈管,光線薄弱的瑩光在人們臉上飄忽不定地晃動着,季軍努力回憶着剛才發生過的某些事件片斷,不知怎麼他恍惚覺得某些情節似乎是被遺漏了,他努力調動着自己的各路記憶細胞,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沿路那些光線忽明忽暗的瑩光燈管不僅沒有喚起他的記憶,反而使他像個患了失憶症的病人一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人群的深谷里。季軍和大勝被河流一樣的人流沖刷到車站外面的廣場上,外面的光線很足,兩個男人站在正在噹噹做響的大鐘下,眯起眼睛來相互看着。這時候,季軍終於明白他把什麼東西給弄丟了,他丟的是一個人,那個他一直想甩掉的桃麗。

與閔紅見面的時間正以倒計時一分一秒地向季軍走來,但季軍絲毫也沒意識到有什麼異常,而且與閔紅的這次見面還差一點被別的事情給差過去,那天大勝請客,他約了他們最要好的幾個哥們,還頗為神秘地告訴季軍有個很特別的女孩也要來,季軍問他怎麼個特別法,大勝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但季軍那晚正好有事,他臨時約了一個能寫影星的作者見面,雜誌社很需要這種借題發揮的稿子,要找專門的人寫才行。要見的這個人是季軍他們雜誌社的老作者了,季軍只認識他的筆名卻從沒跟他見過面,這人是個在北京混了多年的自由撰稿人,筆名「老范」外號「老稿販子」。

「不行不行,」大勝在電話里言辭激烈地對季軍說,「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為了表示態度堅決,在通知完吃飯的時間地點之後他不容商量地掛斷了電話。季軍只好取消了與老范的約會,為此老范還老大地不高興在電話里責怪季軍不夠朋友。季軍在北京已使出了若干分身數一天當成八天用可還是忙不過來,桃麗自從在火車站與他走散,每天都在同他聯繫,可兩個人好像受了某種電磁波干擾走進不同時空區域,每次桃麗急急忙忙趕到一個地方,人家都說季軍剛走。

「你瞧,這不是嗎,他的香煙還燃着呢。」接待桃麗那人客客氣氣地說。

桃麗走進屋一看,果然看見茶几上那隻透明雕花白玻璃煙缸上擺着一支抽了一半的香煙,香煙升起的裊裊藍煙看上去仿佛是一個刻薄的玩笑——什麼人設計好的、有預謀的玩笑。桃麗猛地衝到窗戶跟前臉貼着玻璃朝下看,果然看到一個瘦高挑的灰色背影很像季軍。桃麗追下樓去,那個灰色背影早已不見了,院子裡面空空的,有幾隻冬天裡沒來得及逃走的鳥兒在空蕩蕩的太陽地里徒勞地尋找着食物,可它們大概永遠找不到了,它們的下場是餓死在這個寂寥的冬天。

為了找到季軍,桃麗幾乎花掉了她在北京的所有時間,也冤枉地花掉了許多錢。她坐着出租車像一隻瘋狂老鼠般地轉遍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忽然東城、忽然西城、忽然宣武、忽然海淀,她找人的「方向盤」全靠她大腦里的一閃念,桃麗相信她所謂的「第六感」,可她的「第六感」從未靈過,幾乎全是錯誤的,最玄的那一次是當她得到可靠情報說季軍正在某某餐廳與他的大學同學聚會,那時已是晚十點了,桃麗已在賓館裡洗完了澡正準備看會兒電視然後睡覺,有人打來電話告訴她這一消息。桃麗手裡捏着電話機激動得直哆索,心裡說季軍你不是想玩捉謎藏遊戲嗎,來吧,玩吧,看誰能玩得過誰。但是當桃麗以最快速度趕往聚餐會的現場的時候,那桌人已經散了,飯菜都還熱着,餐巾紙瀝瀝拉拉扔得哪哪都是,顯得有些邋遢。紅絨座椅的套子有些也被人坐皺了,桃麗甚至在桌上撿到一隻季軍用過的打火機,這打火機實際上對於桃麗來說是類似於信物似的東西,季軍卻隨隨便便地把它丟在這裡。桃麗拿起那隻鐵殼的做成地雷形狀的打火機,捏在手裡,冰涼的,這種感覺讓桃麗很傷心。

服務員收拾碗碟的動作似乎過重了,乒泠乓啷的聲響直接砸進桃麗心裡去。這座城市使她感覺又冷又硬傷透了心,她不再想尋找什麼了,她想買張票回西安算了。

就在桃麗在這座大得像迷宮一樣的城市裡轉來轉去尋找季軍的下落同時,季軍已和神秘的北京女孩閔紅接上了頭,那晚在圓形餐桌旁季軍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閔紅身上去了,他努力在空氣中捕捉着有關閔紅的每一點信息,越是想集中注意力就越是感到聽不清,他懷疑自己的聽覺器官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當閔紅打着一種奇特的手勢談到某國的秘密武器,有那麼一瞬間季軍感到自己已經徹底失聰了。

季軍從北京回到西安,感覺自己好像變了個人。閔紅在這頭送他送他上車,老婆在另一頭接。季軍在電話里不讓老婆來接,他說又沒什麼東西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老婆卻說,不接怎麼行啊,把你丟了怎麼辦。雖是一句玩笑的話,季軍心裡卻忍不住哆索一下,疑心他人還沒回西安是不是什麼風言風語已經傳了回去。在北京他一直沒有見到桃麗,最後一次給她住的賓館打電話,說三天前就已經回西安了。桃麗是他兒子的乾媽、老婆的好朋友,桃麗要是在北京聽到一耳朵有關季軍與閔紅的事,她立刻會以傳真機的速度把消息傳遞到他們家裡去的。

但是回到西安季軍發現並沒有什麼異常,老婆從火車站一見到他就顯得很高興的樣子,一路出站都是和他挽着胳膊走的,季軍一開始還有點不能適應老婆的過份熱情——因為這一向不是她的風格,但漸漸地,他也被她的熱情感染了,他甚至覺得還沒有走出出站口他已經把那個叫閔紅的人給忘了,想不起她的模樣來,在嘴裡嚼了兩下她的名字也覺得淡而無味,生活中張紅李紅多得很,季軍想,這也許就是一個男人生命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每個成年男子都可能有過。這想法給了季軍很多安慰,一路上的負疚感被一掃而光,他直了直腰板心想自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人了,老婆就在身邊,就在自己肘彎里,沉甸甸的,老婆樣樣都好很完美也很踏實。西安鉛灰色的天空也給了季軍踏實的感覺,他們在出租車裡很熱烈地接了一個吻,季軍在司機的反光鏡里看到一個善意的、掩示不住的微笑,就想他一定是把他們當成一對兒熱戀中的情人了。老婆由於激動臉上顯得紅朴朴的,她一路都在向他報告他走了以後她上「五筆字型訓練班」的情況,她說,告訴你吧,我現在能打字了,打得比寫得還快,以後我可以幫你整理你的作品。她對電腦的熱情幾乎讓人懷疑她在電腦訓練班裡是不是有什麼外遇,這想法讓季軍感到自己很下流。他很快打住這條不應該的思路,手上更加用了一點力把妻子摟得更緊些。

一進家門季軍就被蹣蹣跚跚朝他衝過來的寶貝兒子逗得直樂,他叫爸爸總是叫成三個字,爸爸爸,他的口水晶瑩透亮好像蜜糖,把他舉起來在空中打悠的時候感覺也是沉甸甸,一切似乎都在給他這個暫時離家的丈夫一個暗示,生活是沉甸甸的,踏踏實實的,你好不容易才擁有了目前這一切,都熬過來了應有盡有了,你沒有理由再想別的什麼花樣了。

到了晚上保姆和孩子睡了之後,季軍就催促妻子快去洗澡。嚴英的興趣似乎還在那台她剛剛學會使用的電腦上,她對季軍說這兩天他們辦公室也配置了一台很高級的新電腦,正愁沒有會用它呢。嚴英說這兩天她打算在家裡先拿季軍的小說當文件練習打字,正好可以一舉兩得,小說也用不着季軍費勁巴拉地再抄一遍了,她又可以練習中文打字。她興致勃勃地向季軍展示着這幾天她所取得的「成果」,她已經能把電腦操作得很熟練了,只是打字的速度還稍微有點慢,有時眯着眼睛在鍵盤上像尋找一根針一樣尋找着一個鍵,找不着的時候就轉過身去嘩啦嘩啦翻上一陣參考書。這時候,季軍已經洗完了澡靠在床頭上翻着一本剛剛出版的文學雜誌,裡面有他一篇小說,他本想趁這會兒把它讀一遍,季軍一向有閱讀自己作品的習慣,但今天不知怎麼了,竟然一個字也讀不進去,那些鉛印的方塊字使他感到陌生,他望着坐在電腦前忙碌的女人的背影發呆。季軍覺得自己好像並沒有在想什麼人,他在老婆嘀嘀噠噠的敲擊聲中昏昏欲睡。

臥室里幽暗的光線很適合做愛,他不知道妻子是什麼時候結束那沒完沒了的敲擊過來跟他親熱的。他感到很愉快。在同妻子做愛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季軍想到了閔紅,他想閔紅在床上會是什麼樣子?在這種時候想這個問題似乎很不應該,可他確實想了一下,不過他與閔紅之間並沒有過什麼,這一點讓他覺得很放心,很心安理得,很能對得起自己和自己的老婆。

「季軍,你還知道回來呀?」

編輯部的門敞開着,季軍夾着公文包一腳踏進來就聽到有個女的陰陽怪氣地對他說。

季軍見是桃麗,自知心裡有愧,就裝做很誠懇的樣子一連串地向她陪着不是,他說我在北京也一直都在找你呀,桃麗你讓我找得好苦,你沒看我都急出白頭髮來了。桃麗緊繃着的臉鬆弛了一些,但鼻子裡面依舊冒涼氣。

「哼,別跟我這兒裝了,你在北京的事兒我全知道。」

聽她這麼一說,季軍就有些心慌,怕她一張嘴說出閔紅的名字來,就又陪着笑臉問她到底知道些什麼。桃麗不肯說,過了一會桃麗又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季軍知道她這是在沒事找事,或許她什麼也不知道,成心在這兒搗亂。季軍撇下她不管,一頭扎進工作里很愉快地忙碌起來。季軍是個幹事全力以赴的人,什麼事都能做得非常到位。過了一會兒桃麗外出採訪去了,季軍故意同她幽默一句,要不要我陪你一塊去。桃麗皺了皺鼻子非常不屑地說,你?我看還是算了吧。你我還不知道嗎,一到外面就沒影兒,誰知道找哪個女孩聊天去了。幸虧我不是你老婆。她那花花的影子在季軍眼前一消失,季軍就覺得仿佛是有人給他全身上下鬆了綁,又舒服又自在,套用一句印在他們雜誌上的麵包廣告:「鬆軟得可以彈起來。」

季軍原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同事桃麗並沒有「揭發」他什麼,老婆嚴英也並沒有察覺到什麼蛛絲螞跡,很熱情地幫他打字,很主動地同他做愛,這一切都表明季軍的生活空間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一切都不像他在火車上所想象得那麼糟。更重要的是他和閔紅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純粹只是聊聊天而矣,在現代社會裡男女聊天的事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發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季軍在心裡為自己一遍遍地解釋這麼多,連他自己都覺得羅嗦,心想說我這是說給誰聽哪,又沒人問我什麼。

三天以後,季軍才像動物反芻般地忽然間感到難受起來。那是在一家與大勝請客的餐館十分類似的一個地方吃飯,全編輯部的人都在,季軍覺得這情形仿佛在什麼地見過,餐桌上的人和他們說的話都和那天有關聯似的,對面有一張椅子是空着的,沒人坐,在北京那天那個方位正好坐着閔紅,季軍想起閔紅開槍射擊的手勢,她所射中的那個男人正是自己。在那一剎那便註定了日後的許許多多事情。季軍用力搖搖頭,像是要把在北京的那段記憶從腦袋裡抹去。他站起來大聲提議,弟兄們好久沒在一塊喝酒了,今天要來它個一醉方休。很快地,酒桌上的熱情被煽動起,你一杯我一杯白酒啤酒混着喝,桃麗坐他旁邊小聲勸告說,你悠着點兒別喝醉了。季軍白她一眼嫌她多管閒事,桃麗賭氣不理他了。連季軍自己也不明白他今天晚上這麼買力地喝酒到底是為了什麼,其實他心裡一點都不想喝酒,只想早點回家,一個人靜靜地呆會兒。可是,他的行為和思想分了叉,他似乎要用過度亢奮的行為來掩蓋內心的虛空,這趟從北京回來他的內臟仿佛被什麼人掏去了,剩了一個空殼回來,他要把空殼裡倒滿酒填滿菜,他聞到自己嘴裡呼出來的一股股濁氣,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為了不把內心裡這種厭惡和不安的情緒表露出來,他只有加倍地誇張自己的快樂,酒喝得比別人多,話也說得比別人多,他不知道這樣一個瘋狂的夜晚該如何結束,他像一個動畫片裡誇張的瘋子一樣盡情地表現自己,他笑着笑着都快哭出來了,可他還是硬撐着,因為他心裡清楚他並沒有醉,他只是心裡難受。

十一

雖然這頓飯酒喝了不少,但散夥的時間並不算太晚,季軍他們主編是一個非常聽話的小老頭,他老婆要求他幾點回家他就得幾點回家,一分一秒都不能差。大夥鬧哄哄地從飯店裡出來,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就各自鑽進了出租車。桃麗站在飯店門口等人,季軍正想說句什麼又把那句話給咽下去了。他不如同事們手腳利索,大大小小的計程車都被他們撈去了,他只有一邊走一邊等着,看情況再說。他正要拔腿往外走,聽到後腦勺有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跟着他。

「沒打算讓你送,」她說,「今晚上有人來接我。」

季軍回過頭來成心問了句:「你的意思是——把我也捎上?」

「這恐怕不太方便吧。」桃麗有些嬌揉造做地說。

「那不就得了,」季軍說,「我得走了,老婆等我回家呢。」

季軍走了一段路沒有遇到一輛空載的出租車,天倒稀稀落落地下起雨來。季軍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把傘來撐上。傘是老婆讓他帶的,老婆每天準時收聽天氣預報,老婆本人就是一個非常準確的天氣預報,問她什麼時候下雨什麼時候颳風她全知道,就像有一個什麼開關掌握在她手裡,她可以控制一切似的。季軍發現自己在雨里非但沒有加快腳步反而越走越慢了,他擎着一把黑布傘在雨地里久久徘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幹什麼。有幾個騎飛車的少年,呼嘯着從他身邊掠過,街面上汪着積水,如同行駛在冰面上一般。他們的笑聲好像收在收音機的旋鈕開關裡面,「忽」地一下可以開到好大,耳邊儘是他們的喧譁;「忽」地一下又被關到極小,很快地就什麼也聽不到了。街上又恢復了剛才的平靜和空曠,雨靜靜地下着,路燈靜靜地照耀着這一切,眼前的景象雖然很平常,卻有着一張無聲的張力,季軍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事正在另一條軌道上慢慢醞釀着,沿着它固有的軌跡不斷擴張、蔓延,直至充斥他的整個生活。

不知是什麼地方,響起了一陣若有若無的軍號聲,這一定是附近什麼地方有一座營房——但季軍根本想不起這兒有什麼部隊大院或者軍事院校,難道是幻覺中的熄燈號?季軍站下來側耳細聽,什麼也聽不到。季軍想起閔紅曾經描述過每天夜裡聽到熄燈號時的那種落寞心境,「仿佛一生的大幕就要落下了,什麼都完結了。」她說。雨越下雨大了,季軍聽到雨點砸到自己頭頂傘面上均勻而又密實的擊鼓聲。前面有一扇亮着桔黃色燈光的窗口,準確地說是雨中的一個封閉的小亭子。季軍大步朝前走去,他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了。

那是一個晝夜服務的收費電話亭,裡面還兼賣糖果點心香煙和冷飲。電話放在櫃檯中間的顯要位置,電話機的顏色和亭子裡的燈光融合在一起,讓人看着很舒服。看電話那老人站在櫃檯後面一動不動好像一尊雕像,臉深刻得像木刻。那盞燈吊在他頭頂上方,把他鈎勒得不像現實中的人,而象戲劇里的一張臉譜。櫃檯上豎着一隻體積很小的半導體收音機,裡面發出的聲音扁而細。季軍的到來沒有引起老人的任何注意,他只是沉浸在他那一套里:面孔紋絲不動,只有細看才發現他的手指在櫃檯上輕輕叩着節拍。

「打個電話。」季軍沖那老人說。

老人依舊沒什麼反應,收音機里的京劇唱腔像皮筋一樣被越拉越細越拉越長。季軍聽到拔號盤一下一下咯啦啦、咯啦啦響起的聲音,號碼拔到一半的時候,季軍忽然覺得吃了一驚,他似乎是被自己的舉動嚇着了,他像丟掉熱山竽似地丟掉那隻電話。為了掩示他的慌亂,他故意把電話本拿出來一頁一頁胡亂翻着,像是在查找某個電話號碼,其實閔紅那個區號為「010」的電話號碼季軍在心中已不知掂量了不知多少遍,早就背熟了。為了給不給閔紅打這個電話他曾經在內心裡掙扎了一整天,最後他以桃麗就坐在對面為由,把給閔紅打電話的想法給吞回到肚裡去。可今天想給閔紅打電話的願望卻像發了水的海鮮一般無休止地膨脹起來。他變得大膽、果敢、毫不遲疑,電話很快就拔通了,那悅耳的長音仿佛被放大了,季軍把聽筒拿開一點隔老遠都能聽得見。

閔紅的電話一直通着卻久久沒有人來聽。季軍猜測着這麼晚了她可能去哪裡,閔紅好像說過她在北京沒有親戚,季軍的腦子裡一下子亂了起來,他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越是輸就越想玩下去。季軍一遍遍瘋狂拔打着閔紅的電話,似乎只有這樣做才能夠排遣掉幾天來堆積起來的關於閔紅的那些亂紛紛的想法和念頭,讓自己好受一些。

櫃檯後面那個聽京戲的老頭忽然開口說話了,他說:

「是給你女朋友打電話吧?」

「算是吧。」

「沒人接你就過會兒再打,你這樣讓它一遍遍地響着是要收費的。」

季軍「哦」了一聲,放下電話聽筒,彎下腰來在櫃檯里挑,他挑了一盒他平時不怎麼抽的牌子,然後又在混身上下亂摸找他的打火機。他記不清他的打火機落在哪裡了,也懶得去回憶,就又讓老頭給他拿了一隻一次性的打火機,有些急躁地把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才覺得情緒穩定些了。這時候,有對戀人同撐着一把小花傘朝這邊走過來,他們在櫃檯前站下,挑選了幾種冰淇淋,老人給了他們一隻紙袋,他們把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裝進去,然後轉身走了。他們並根本沒有注意到季軍的存在,不知怎麼季軍有點嫉妒他倆。

午夜十二點季軍才到家。他把濕漉漉的雨傘斜靠在牆根,一想又覺不妥,於是他又把雨傘送進廚房掛在水池上面的那隻鈎子上。雨傘嘀嘀噠噠連續滴着水,證明他今晚上走了很遠的路,事實上電話沒有打通為了調整那種沮喪的情緒他是一路狂奔着走回來的。他想挨到老婆睡了之後再進家門,這樣就可以不讓她看出自己難看的臉色。他想自己過兩天就會好的,他不想讓妻子替自己操心。

季軍躡手躡腳地推開臥室的門,發現老婆當沒有睡,而是十分清醒地坐在電腦前打字。她打字的姿勢十分奇特,雙眼緊盯着屏幕,兩手一下一下敲擊得過於用力,使得她的手顯得青筋畢露,整個計算機桌都在她的猛烈敲擊下簌簌發抖。她工作得很專注,頭也不抬地問他:

「你回來啦?」

「嗯,回來啦。」

「洗洗睡吧。」

「我這就去洗。」

季軍愣愣地站在那裡,以為老婆起碼還要再盤問幾句,因為老婆知道他們主編的規矩,超過某個時間的界線主編的老婆會把主編掐死的。季軍今天回來的晚得不近情理,季軍自知理虧,垂手立在那裡主動等待批評。

老婆卻沒話了。她的話節省得好像電報,「洗洗睡吧」,這算什麼,難道她就不想知道點別的個麼嗎?比如說今天晚上到哪兒去了,和什麼人在一起之類的,通常女人愛問的問題她怎麼一句也不問。季軍越發地佩服起老婆來,覺得他這個老婆可不是一般的老婆,既然老婆對自己這麼信任,自己也得對得起老婆。不過他今天的所做所為也算上犯什麼錯誤,不過是給一個北京女孩打了一個長途電話而矣,而且還沒打通,以後不再打就是了。季軍洗完腳躺在曖烘烘的被窩裡,想到自己剛才在雨地里竟然傻站了那麼久,簡直不可思議。

十二

季軍以為過了那一天,他就是一個正常人了,可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那僅僅是他走火入魔的開始。季軍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就擬好了一封寫給閔紅的信,到了辦公室他趕快伏在桌上想把它寫下來,可是主編把他叫去談話,桃麗又讓他做這做那,到了下午他才靜下心來,給閔紅的信寫得很順手,兩頁紙一會兒工夫就寫滿了,他不敢看信的內容,怕看過之後就沒有勇氣寄給閔紅了,季軍忙找了一個信封把疊好的信塞進去,郵票一貼放進那堆即將送走的郵件里,這才覺得好像完成一了件什麼事似的,心裡輕鬆許多。其實這封信才是他和閔紅關係的導火索,季軍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沒事兒人似地過了幾天太平日子,忽然有一天,閔紅的回信來了。

閔紅的信寫得很克制,並不像季軍想象中的那樣熱烈如火,為此季軍略感受挫,但閔紅在信中透露了一個叫人高興的消息,她說近期她有可能到西安來出差,為他們學校的畢業學員辦畢業證。怕季軍搞不明白,她在信中還特意解釋了一句,說她所在的那所軍事院校的總部在西安。季軍把閔紅這封信逐字逐句地讀了若干遍,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疊好放回到信封里,鎖到抽屜深處,生怕它會長翅膀飛走了似的。季軍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一向理智成熟的他忽然之間變得懵懵懂懂顛三倒四起來。他變得極其敏感,電話鈴一響他總要跳起來去接,編輯部的門一響他立刻伸過頭去張望,疑心閔紅會突然闖了來。每天的郵件一到他先翻有沒有閔紅的來信,這幾乎成為一種病態反應。走在街上他會下意識地留意有沒有閔紅的影子,有一回在商店買東西,他看到一個人特別像閔紅,他就追在後面閔紅閔紅地叫,那個「閔紅」頭也不回地走了,季軍在商店的玻璃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比死人還要慘白。季軍覺得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軟弱過,情緒浮動,傷心絕望,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如此盼望閔紅的到來,也許人家只不過是隨便說說鬧着玩呢,不必如此當真的。閔紅很少寫信,連電話也不打一個,季軍很難想象她的生活,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在忙什麼。

從表面上看季軍的生活並沒有什麼變化,他每天準時上班下班,下了班就和老婆孩子在一塊,看看電視、逗逗孩子玩,一切不必要的應酬全都被他推掉了,因此那段時間他極少出門,象個標標準準的模範丈夫似的。在夜裡他甚至更加經常地與妻子做愛,好像他們的愛情正處於顛峰狀態,沒有任何障礙。妻子對他這段時間以來的細微變化略感驚訝,她但從不問他什麼,只是一如既往地對他好。實際上只有季軍自己心裡明白,他現在早已變成了一個「雙面人」,半邊臉黑、半邊臉白地生活在兩個不同時空里,他下班扮演一個準時回家兜里一分不留的好丈夫,上班時卻在扮演等電話盼信痴情而又焦慮的男友。他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又該如何結束,他顯然很愛他的妻子和孩子,並不想要改變什麼,可是他目前這種全身心的投入到底又是為了什麼,他一點都不清楚。

季軍腦子裡一直轉着一個念頭,卻不知如何跟老婆開口說。桃麗依舊常在老婆耳邊嘰嘰咕咕,關於閔紅的事季軍不知道桃麗到底知道多少,所以季軍心裡很不踏實,有一天夜裡,季軍睡的時候老婆正坐在電腦前打字,那清脆的擊鍵聲如雨點一般地密集,落在季軍的夢境裡,季軍夢見了雨。季軍一覺醒來時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哭,季軍吃了一驚,以為老婆什麼都知道了。老婆卻說,跟你無關,電腦壞了。季軍這下又覺得有些失望,他倒希望她問問最近一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認為他很好,很正常。

季軍決定到北京去干一段時間,他想辭去公職專寫小說,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他的許多朋友都是這麼幹的,他們在圓明園附近的鄉下租了房子,靠稿費生活。季軍是切斷一切後路之後才把這件事跟老婆說的,他很害怕這一天的到來。季軍臨上火車的前兩天才把要去北京的事跟老婆說了,他以為老婆會跳起來,可老婆並沒有做出太強烈的反應,老婆只是說到北京以後你就好好干吧,季軍低着頭覺得萬分慚愧,他去北京當然不是只為了寫小說。

季軍一下火車就遇到暴雨,他雇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閔紅學校。眼前的刮雨器來回晃動着,製造出一種不安的讓人心煩意亂的情緒。季軍多麼希望突然地、出人意料地出現在閔紅面前,這似乎是他這次來的真正目的。出租車停在閔紅他們學校的大門口,雨水把水泥台階沖刷得又滑又光亮,季軍走在上面,如履薄冰。季軍找到閔紅的宿舍,他的臉擦過鐵絲上晾着的那些女人零碎看到一張已經搬空的床鋪,閔紅的同屋有點兒不耐煩地告訴他說,閔紅調走了,調到他們學校總部去工作了。她看了一下表又說,你去追她吧,也許還能追得上火車。

十三

閔紅從西安來信說:「北京天氣如何?風大不大?」[1]

作者簡介

鐵凝,1957年生於北京,祖籍河北。作家。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2006年當選中國作家協會主席。 1975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說《哦,香雪》《第十二夜》《沒有鈕扣的紅襯衫》《對面》《永遠有多遠》等100餘篇、部,以及散文、隨筆等共400餘萬字,結集出版小說、散文集50餘種。1996年出版5卷本《鐵凝文集》,200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9卷本《鐵凝作品系列》。作品曾6次獲包括「魯迅文學獎」在內的國家級文學獎;另有小說、散文獲中國各大文學期刊獎30餘項。由鐵凝編劇的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大獎,以及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部分作品已譯成英、俄、德、法、日、韓、西班牙、丹麥、挪威、越南等多國文字。[2]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