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花落知多少(三毛詩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三毛的作品
語言特徵:機智、詼諧、樸素的散文話語。自然、清新、樸素 ,具有天然去雕飾之美。不但生動而且富有個性。
在內容上,她的創作題材廣泛多樣、結構自由靈活、抒寫真實感受之外,它還是一種生命紀實。三毛的散文有一種探索的意味在裡面,探索生命以內的東西 。
三毛的作品很特別的一個特點就是它是遊記而非遊記體,是敘事而非小說體,是抒情而非詩歌體,是隨感而非日記體,這就是後來傳說的 三毛體了。
結構特徵也很特別的,是遊記而非遊記體,是敘事而非小說體,是抒情而非詩歌體,是隨感而非日記體。[1]
原文
——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們正要從丹娜麗芙島搬家回到大迦納利島自己的房子裡去。
一年的工作已經結束,美麗無比的人造海灘引進了澄藍平靜的海水。
荷西與我坐在完工的堤邊,看也看不厭的面對着那份成績欣賞,景觀工程的快樂是不同凡響的。
我們自黃昏一直在海邊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煙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夢如幻地亮滅在我們仰着的臉上。
濱海大道上擠滿着快樂的人群。鐘敲十二響的時候,荷西將我抱在手臂里,說:「快許十二個願望,心裡重複着十二句同樣的話:「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來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過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們十指交纏,面對面地凝望了一會兒,在煙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說:「新年快樂!」然後輕輕一吻。我突然有些淚濕,賴在他的懷裡不肯舉步。
新年總是使人惆悵,這一年又更是來得如真如幻。許了願的下一句對夫妻來說並不太吉利,說完了才回過意來,竟是心慌。
「你許了什麼願。」我輕輕問他。
「不能說出來的,說了就不靈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將我卷進他的大夾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裡面反映着我的臉。
「好啦!回去裝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羅!」
他輕拍了我一下背,我失聲喊起來:「但願永遠這樣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當然要永遠下去,可是我們得先回家,來,不要這個樣子。」
一路上走回租來的公寓去,我們的手緊緊交握着,好像要將彼此的生命握進永恆。
而我的心,卻是悲傷的,在一個新年剛剛來臨的第一個時辰里,因為幸福滿溢,我怕得悲傷。
不肯在租來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雜東西,塞滿了一車子。清晨六時的碼頭上,一輛小白車在等渡輪。
新年沒有旅行的人,可是我們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裡去。
關了一年的家,野草齊膝,灰塵滿室,對着那片荒涼,竟是焦急心痛,顧不得新年不新年,兩人馬上動手清掃起來。
不過靜了兩個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給花灑水,送電報的朋友在木柵門外喊着:「Echo,一封給荷西的電報呢!」
我匆匆跑過去,心裡撲撲的亂跳起來,不要是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麼事吧!電報總使人心慌意亂。
「亂撕什麼嘛!先給簽個字。」朋友在摩托車上說。我胡亂簽了個名,一面回身喊車房內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給我看。」荷西一把搶了過去。
原來是新工作來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瑪島報到。只不過幾小時的光景,我從機場一個人回來,荷西走了。
離島不算遠,螺旋槳飛機過去也得四十五分鐘,那兒正在建新機場,新港口。只因沒有什麼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島,大的渡輪也就不去那邊了。
雖然知道荷西能夠照顧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離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裡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過了一星期漫長的等待,那邊電報來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來,我們住旅館。」
剛剛整理的家又給鎖了起來,鄰居們一再的對我建議:「你住家裡,荷西周末回來一天半,他那邊住單身宿舍,不是經濟些嘛!」
我怎麼能肯。匆忙去打聽貨船的航道,將雜物、一籠金絲雀和汽車託運過去,自己推着一隻衣箱上機走了。
當飛機着陸在靜靜小小的荒涼機場時,又看見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兩座黑裡帶火藍的大山。
我的喉嚨突然卡住了,心裡一陣鬱悶,說不出的悶,壓倒了重聚的歡樂和期待。
荷西一隻手提着箱子,另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機場外面走去。
「這個島不對勁!」我悶悶的說。
「上次我們來玩的時候你不是很喜歡的嗎。」
「不曉得,心裡怪怪的,看見它,一陣想哭似的感覺。」我的手拉住他皮帶上的絆扣不放。
「不要亂想,風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剛剛趕上看杏花呢!」
他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髮又安慰似的親了我一下。
只有兩萬人居住的小城裡租不到房子。我們搬進了一房一廳連一小廚房的公寓旅館。收入的一大半付給了這份固執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經開始請客了,婚後幾年來,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組長,水裡另外四個同事沒有帶家眷,有兩個還依然單身。我們的家,伙食總比外邊的好些,為着荷西愛朋友的真心,為着他熱切期望將他溫馨的家讓朋友分享,我曉得,在他內心深處,亦是因為有了我而驕傲,這份感激當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報了他。
島上的日子歲月悠長,我們看不到外地的報紙,本島的那份又編得有若鄉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對我們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聽見荷西下工回來時那急促的腳步聲上樓,我的心便是歡喜。
六年了,回家時的他,怎麼仍是一樣跑着來的,不能慢慢的走嗎?六年一瞬,結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兩人已共過了多少悲歡歲月。
小地方人情溫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裡農家討杯水喝,拿出來的必是自釀的葡萄酒,再送一滿懷的鮮花。我們也是記恩的人,馬鈴薯成熟的季節,星期天的田裡,總有兩人的身影彎腰幫忙收穫。做熱了,跳進蓄水池裡游個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鬆手。
過去的日子,在別的島上,我們有時發了神經病,也是爭吵的。
有一回,兩人講好了靜心念英文,夜間電視也約好不許開,對着一盞孤燈就在飯桌前釘住了。
講好只念一小時,念了二十分鐘,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錶,再念了十分鐘,一個音節發了二十次還是不正確,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見他的動作,手中的原子筆啪一下丟了過去,他那邊的拍紙簿嘩一下摔了過來,還怒喊了一聲:「你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罵重話,我呆了幾分鐘,也不知回罵,衝進浴室拿了剪刀便絞頭髮,邊剪邊哭,長發亂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進來,看見我發瘋,竟也不上來搶,只是倚門冷笑:「你也不必這種樣子,我走好了。」
說完車鑰匙一拿,門砰一下關上離家出走去了。
我衝到陽台上去看,悽厲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哪裡肯停下來,車子唰一下就不見了。
那一個長夜,是怎麼熬下來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離家的人身上沒有錢,那麼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車禍。
清晨五點多他輕輕的回來了,我趴在床上不說話,臉也哭腫了。離開父母家那麼多年了,誰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對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設防的啊!
荷西用冰給我冰臉,又拉着我去看鏡子,拿起剪刀來替我補救剪得狗啃似的短髮。一刀一刀細心的給我勉強修修整齊,口中嘆着:「只不過氣頭上罵了你一句,居然絞頭髮,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令我大慟,反身抱住他大哭起來,兩人纏了一身的碎發,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離島上,我的頭髮才長到齊肩,不能梳長辮子,兩人卻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築的小城是那麼的安詳,只兩條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們從不刻意結交朋友,幾個月住下來,朋友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他們對我們真摯友愛,三教九流,全是真心。周末必然是給朋友們占去了,爬山,下海,田裡幫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個老學校,深夜睡袋裡半縮着講巫術和鬼故事,一群島上的瘋子,在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着做神仙。有時候,我快樂得總以為是與荷西一同死了,掉到這個沒有時空的地方來。
那時候,我的心臟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壓迫來,絞痛也來。小小一袋菜場買回來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氣提上四樓。
不敢跟荷西講,悄悄的跑去看醫生,每看回來總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點,以後全是我們的時間,那一陣不出去瘋玩了。黃昏的陽台上,對着大海,半杯紅酒,幾碟小菜,再加一盤象棋,靜靜的對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們走路去看恐怖片,老舊的戲院裡樓上樓下數來數去只有五個人,鐵椅子漆成鋁灰色,冰冷冷的,然後迷霧淒淒的山城裡一群群鬼飄了出來捉過路的人。
深夜散場時海潮正漲,浪花拍打到街道上來。我們被電影和影院嚇得徹骨,兩人牽了手在一片水霧中穿着飛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掙開了荷西,獨自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後面又喊又追。
還沒到家,心絞痛突然發了,沖了幾步,抱住電線杆不敢動。
荷西驚問我怎麼了,我指指左邊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樓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兩人握着手靜靜醒到天明。
然後,纏着我已經幾年的噩夢又緊密的回來了,夢裡總是在上車,上車要去什麼令我害怕的地方,夢裡是一個人,沒有荷西。
多少個夜晚,冷汗透濕的從夢魅里逃出來,發覺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淚便是滿頰。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個生死的預告。
以為先走的會是我,悄悄的去公證人處寫下了遺囑。時間不多了,雖然白日裡仍是一樣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這份預感是不是也傳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機器壞了一個螺絲釘,只修兩小時,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煩的脫掉潛水衣就往家裡跑,家裡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鋪問過去:「看見Echo沒有?看見Echo沒有?」
找到了什麼地方的我,雙手環上來,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後兩人一路拉着手,提着菜籃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時候了。
總覺相聚的因緣不長了,尤其是我,朋友們來的周末的活動,總拿身體不好擋了回去。
周五帳篷和睡袋悄悄裝上車,海邊無人的地方搭着臨時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夾縫裡兩盞鎊鎊的黃燈扣在頭上,浪潮聲里只聽見兩人一聲聲狂喊來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種喊法,天地也給動搖了,我們尚是不知不覺。
每天早晨,買了菜蔬水果鮮花,總也捨不得回家,鄰居的腳踏車是讓我騎的,網籃里放着水彩似的一片顏色便往碼頭跑。騎進碼頭,第一個看見我的岸上工人總會笑着指方向:「今天在那邊,再往下騎——」
車子還沒騎完偌大的工地,那邊岸上助手就拉信號,等我車一停,水裡的人浮了起來,我跪在堤防邊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來。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櫻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邊的衣袖總是濕的。
不過幾分鐘吧,荷西的手指輕輕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見他下沉,我總是望得痴了過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問我:「你們結婚幾年了?」「再一個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張望那個已經看不見了的人,心裡慌慌的。
「好得這個樣子,誰看了你們也是不懂!」
我聽了笑笑便上車了,眼睛越騎越濕,明明上一秒還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怎麼一分手竟是魂牽夢縈起來。
家居的日子沒有敢浪費,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緊了些。有時候中午才到碼頭,荷西跟幾個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Echo,銀行里還有多少錢?」荷西當着人便喊出來。「兩萬,怎麼?」
「去拿來,有急用,拿一萬二出來!」
當着朋友面前,絕對不給荷西難堪。掉頭便去提錢,他說的數目一個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給尚是濕濕的他,他一轉手遞給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悶了一場,有時次數多了,也是會委屈掉眼淚的。哪裡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間放的利息,才不過多久,朋友們便傾淚回報在我的身上了呢?
結婚紀念的那一天,荷西沒有按時回家,我擔心了,車子給他開了去,我借了腳踏車要去找人,才下樓呢,他回來了,臉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給他開飯——我們一日只吃一頓的正餐。坐下來向他舉舉杯,驚見桌上一個紅絨盒子,打開一看,裡面一隻羅馬字的老式女用手錶。
「你先別生氣問價錢,是加班來的外快——」他喊了起來。
我微微的笑了,沒有氣,痛惜他神經病,買個表還多下幾小時的水。那麼借朋友的錢又怎麼不知去討呢?結婚六年之後,終於有了一隻手錶。
「以後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讓它來替你數。」荷西走過來雙手在我身後環住。
又是這樣不祥的句子,教人心驚。[2]
三毛的生平
三毛,1943-1991,原名陳平,祖籍浙江舟山,出生於四川重慶,後旅居台灣。著有散文、小說集《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駱駝》、《雨季不再來》、《溫柔的夜》、《夢裡花落知多少》、《背影》、《我的寶貝》等十餘種。三毛散文取材廣泛,不少散文充滿異國情調,文筆樸素浪漫而又獨具神韻,表達了作者熱愛人類、熱愛生命和大自然的情懷。
三毛生性浪漫,三歲時讀張樂平《三毛流浪記》,印象極深,後遂以「三毛」為筆名。為了追尋心中的那棵「橄欖樹」,她踏遍萬水千山。然而,無論是異國都市的生活情調,還是天涯海角的奇風異俗,都不能消解她深埋於心中的中國情結。儘管她嫁給了一個深眼高鼻的洋人,但她仍是一個完整的東方女性。
三毛從來不刻意追求某一種技巧和風格,一切都顯得平實與自然。然而在她信筆揮灑之中,卻又蘊涵無限,這也許是一種更高的技巧和風格吧。 有讀者認為「流浪」才是她的真正的名字,無論是她遺留下來的眾多作品、她的遊歷和她心靈情感的轉折,都是充滿一點點浪跡天涯的意味。[3]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