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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書(簡媜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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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書》是中國台灣作家簡媜寫的一篇散文。

作品欣賞

有人活着,為了考古上輩子的一個夢,有人不斷在夢簿記下流水帳,我都算,卻常常從現實遊走出來,雖然很努力找一塊戀情的雙面膠黏了雙腳,發現連腳下的土地也跟着遊走了。

所以,已在現實紮營的你,不要懷着多餘的歉疚鼓勵我找新布告欄,還想叫人用圖釘把我釘牢——在你的布告欄已貼滿又無法撕去舊海報的困窘下,讓現實的歸現實,夢遊的歸夢遊,生命不止存在單一世界,夢遊者不讀現實憲法。

我必須寫下一些東西給你,若你忽然想見我,手邊有一疊夢遊指南。

銜文字結巢

文字是我的癮,夢遊者天堂。它篡改現實,甚至脫離現實管轄,只有在文字書寫里,我如涸魚回到海洋,系網之鳥飛返森林,你一定明白做為人本身就是一種囚禁,複雜的人世乃複雜的防盜系統。涉世愈深,經驗的悲歡故事如一道道鎖,加強了囚禁(你身上的鎖是我所見過最多的,可以開鎖店了。)宗教是古老的開鎖行業,但長期幽禁使人產生慣性,渴求自由又不信任自由。就算撬開腳鐐,仍以禁錮的姿勢走路,鐐銬已成了他的安全。人轉而對死亡懷抱浪漫幻想,以「終極解脫」之名安慰生者與逝者。死亡是被迫解脫的,與初始被迫囚禁同理,毫無光彩可言。與其等待最後釋放不如設法從現實牢房逃獄,文字,就是我的自由,我的化身魔術,用來儲藏冰磚與烈焰的行宮。文字即叛變。

現實里時間與空間對我們不夠友善,你的晝是我的夜,每回謀面,亦如湍流上兩艘急舟,忽然船身相近,又翻濤而去,終於只看到壯闊河面上的小閃光,舟中人的喊聲也被波瀾沒收了,不需要跟誰上訴這種冤,眾神也有他們不能逾越的法律,我早已缺乏興趣翻案。如果,廝守意味着能在現實共掌銀燈相看,我寧願重下定義,廝守即超越,在不可能的岩岡上種出艷美花園,在無聲無影的現實,猶能靈魂牽手,異地同心。

不給我秩序,我去秩一套秩序;不給我天,我去劈一個天,生命用來稱帝,不是當奴隸。

你在無計可施時,常用縹緲的喟嘆:「上輩子一定是你遺棄我,才有今生等我之苦!」

上輩子已在孟婆湯碗中遺忘了,恩怨不能一筆購銷嗎?若依宿業之說,你我各自償債還願之後才道途相遇,可見不是今生最迫切的帳,我甚至認為相逢時已成定局最好。稍早,我未從現實律則掙脫,就算你我結廬,難保不會誤執性格之劍,一路葬送我們都已滄海桑田過,磨盡性格內的劣質,正在渴求恆常寧靜,布施善類的時刻。(有時,我反而感謝你的過去,她們為我做工,磨出鑽石。)

如果要遙想前世,寧願說我們曾是荒野上並肩作戰的道義交,分食戰糧,同過生死的。山頭某夜,秋空的星點寥落,野風幽冥,你在我懷中垂危,說:「親兄弟,無法跟了,但願下輩子再見一面,好多話還沒說……」我答應過你,不管多難,一定見面。你看着黑夜中的我,逐漸閉目;我懷抱着你,不斷複述我們的約定,直到秋晨,親手埋了你。

今生在初秋山頭相逢,純屬意外。當時互通姓名握手,你的臉上布着驚愕,手勁分外沉重。我依照往例遠遠走避擾攘人群,獨自閒逛,那是我離開職務前最後一次盡人事的旅行,人到心未到。你喊了我,我不認為除了虛應工作範圍還能與你談什麼內心風景,一向堅持萍水有萍水的禮數。然而,那是多麼怪異的一席話!我們宛如舊識,單刀直入觸及對方的底弦,借古老的悲劇人物暴露自己的性格伏流,交淺言深了。秋宴散場,我本以為一聲道別,各自參商;次日,又鬼使神差見了十分鐘的面。回想這些,深切感到在即將分飛的危急時刻有一股冥力撮合我們。如果,我早半分鐘出門赴宴,那道臨時托人代他去向你做禮貌性辭行的電話便接不到了,我也不會在槭蔭之路尋思:送什麼最適合即將赴機場的人呢?一輛發財車停下小販搬出幾箱水果正要擺攤,遂自作主張選幾個寒傖的水果,送給你台灣的滋味吧!這些來得自然簡單,一日夜間相識相別也合情合理,我很快轉身了。直到你的信如柔軟的繩索,輾轉套住一匹揚蹄的野馬,那時,我正在懸崖。

回或不回?依往例,不回。你的信躺在案頭,看了又收,收了重看,字句中那股誠懇滲透了我,甚至推敲,你一定揉掉數種敘述方式才出現這般流露,一信等於數信。不需要什麼理由了,以誠懇回答誠懇。

「不管多難,一定見面!」忽聞空中諾!

你隸屬的現實於我全然陌生,我的草根風情你不曾經驗,你長我甚多,依世俗輩分,應執弟子禮,卻無礙神遊,魚雁往返種有一種熟稔被喚醒,仿佛這人早已論交,曾在大漠狂沙中同步策馬,飲過同一條怒江,於折兵斷卒的征墟上,向蒼茫四野喊過對方的名字……那麼早殤的你如今回來了,依舊男兒氣概;晚逝的我住進尷尬女兒身,我們還能兄弟相稱嗎?

記得第三次見面已是次年,不約而同為對方備禮,又不約而同送了一枚綠印石。當時為這種「印證」而心驚,仲春的風雨山樓,人跡罕至,遠處隱約鳥鳴,你我一壺茶對坐,沉默勝過言語;時光兩堤中,漫長的流浪與幻滅,都被擊窗的雨點說破。是的,說破了一匹駿馬躑躅於荒煙亂冢,墓中人魂未滅,戰袍已朽的滋味;將軍飄零,看寶劍被村童執來驅雞趕鴨的滋味,今生又如何?看人去樓空,一磚一瓦猶迴響舊人昵語;看燦爛情關,引路人忽然化為毒蟒噬來,抽刀自斷一臂,沿血路而逃……敗將無話可說。沉默里,明白自己是誰,眼中人是誰,兄弟結義也罷,今日戀侶也罷,我們只不過借現實面目發揮,實則而言,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情感呼應,性格同源。

這樣的遇合絕非賒債結帳之類,苦,無以寄生。今世所為何來,說穿了不過是一趟有恩報恩、有願還願、有仇化仇之旅。現實給予多少本分,傾力做出份量的極限;不願偏執殘缺而自誤,亦不想因人性原欲而磨難他人。任何人不欠我半分,我不負任何人一毫,只有心甘情願的責任,見義而為的成全。

我們唯一遺憾是無法聚膝,然而這也不算,靈魂遙遠才叫人飲憾。現實若圓滿無缺,人的光華無從顯現,現實的缺口不是用來滅絕人,它給出一個機會,看看人能攀越多高,奔赴多遠,堅韌多久?它試探着能否從獸的野性掙脫為人,從人的禁錮蛻變出來,接近了神。

是的,我遇到了最好的你,得到了最好的機會,銜文字結巢,與你同眠。

比大地遼闊的是海,比海洋廣袤的是天,比蒼穹無限的是想像,使想像壯麗的是靈。

我們的草舍不在人間,鑰匙藏在文字里,當你撕開封口,有一道浮雕拱門引你進入,看見數張如織花魔氈的信箋上,我來了,喊你,跟你同桌雄辯人事,躲入書齋推敲文章的肌膚,忽然嗅到一股桂花味的寂靜,轉身對你說了;時而剝理一截關於你的怪夢;或只是感冒,寄幾聲咳嗽給你;無人的黃昏,陪我漫步,在深山古剎迷路,卻撞見一樹出牆杏,紅得無邪;或肅穆地在茶煙裊裊中對話生命奧秘,引據過往滄桑,印證以貞靜的清白通過塵淵,終究完成尊貴的今生……

使靈魂不墜的是愛,使愛發生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多年來,捧讀你的信札仍然動心,我走進雕門,尾隨你看見那株「純粹以單瓣的語言,盡情為一個薄倖的夏夜而怒放」的木蘭樹;暮春園徑,有一道紫霧在腳下漂浮,我嗅到落英體香了;你仍舊以舊步伐走入繁重的白晝,為人做嫁衣裳,衣成,看見你的頭髮多一寸雪意;你說,轉身問某個字怎麼寫,忽然驚覺我不在身邊;深夜不寐,行至院落,中天月色姣好,不知身在何處?你說,會不會逃不住宿命的飄零,人面桃花成空?你問哪裡才是原鄉,載欣載奔,捧著名姓寫入族譜?你說,不如學古人,長嘆後將燈捻熄……

我藏在你的襯衫口袋,如同你已編入我束髮的緞帶里,我們分頭擔負現實責任,不能喊苦;亦不願圖謀一己之樂而揚棄良知——人格裂痕的愛,毫無莊嚴可言。我們太明白對方要典藏的是什麼,故萌生比以往更堅強的力量服現實之勞役;你我一生不能只用來求全彼此私情,我們之所以互相珍貴,除了愛的真誠,亦涵攝能否以同等真誠克盡現實責任,實踐為人的道義。若缺乏這份奇俠的精神,毫無現實底基的交往,早已潰散,不過是諸多緣滅之一,就算生命允許以百千萬個面目在百千萬個輪迴中重來,我也不想再見你一面,緣之深義,歸之於人,緣起,暗喻一種未了,去存續遙遠前的一願,或償清不可細數的積欠。若能善了,雖福分薄,緣罄卻未滅,生離惻惻,吞別吞聲,都能以願許未來願,平心靜氣等待另一度緣起。若緣聚時,我揚善而他人以惡相向,問心無愧後隨緣滅去,一了百了。

你我身上各有數樁輕重緩急的緣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傾戀我而背離其他,你仍不義;若我執著你而揚棄其他,我亦不義。愛的原力,使我們變成行義的人,以真誠涵攝了現實的人,則不足為奇的戀愛,因容納而與恆河等長,生命因歡心受苦而與須彌同高,你所完成的尊貴將照射我,我也拿出同質尊貴榮耀你,兩情既已相悅,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

我們學習做出這樣子的人,而後在所剩無多的秘密時光,回到空中相會。五年來草舍印心,我才肯輕聲對你說:我在的鄉就是你的原鄉;不管往後我以何種身份與何人了結何法,宿命里永遠有你一席之榻,你可以來,與我相對無言,或品嘗你份內的桃花。

讓現實的捕快去搜索吧,我們安然不動,就算上回見面是今生的訣別,我亦平心靜氣,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如我們約定,將來誰先走,把龐大的信札交給對方保管,允諾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麼一天,當我們已知死亡將攫走其中一人,還能有最後一夜,把書信都帶來,去找一處寧靜的湖泊,偕會,你把我寄你的信遞給我,你當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換做你,讀罷一封,毀一封,說盡你我半生,合成一場,不悲不喜地相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遠途,一路順風。

如果,連這一天也沒,最後離開草舍的,記得放火。[1]

作者簡介

簡媜,台灣宜蘭縣人,一九六一年生。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曾獲得台灣學生文學獎大專散文組第一名、第三十一屆文藝獎章、第三屆梁實秋文學獎、第十四屆聯合報文學獎附設吳魯芹散文大獎和第十五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等。著有散文集《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書》《下午茶》《七個季節》、《夢遊書》、《浮在空中的魚群》和《空靈》等。散文風格力求多變,編理內容,推敲形式,斟字酌句,糅合抒情菁華,能於飯蔬飲水洞見生命底基,於尋常花草窺視天堂之鑰,被譽為台灣散文第三代傳人。一如夏天所說:「讀簡媜散文,如看一路山水,如聞滿街市聲,如參悟一路禪意,還可兼想一路心事。」[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