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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香樹(甘茂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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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香樹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楓香樹》中國當代作家甘茂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楓香樹

始於啟蒙讀書,便喜歡芭蕉鎮山川靈秀。

每日清晨,學校里便傳出一聲聲脆生生童音;如果雨天站隊放學,細娃們全戴着竹斗笠,似乎突然之間那操場上就長出來一大片齊簇簇的圓蘑菇,且從蘑菇頂下響起爽爽亮亮清清嫩嫩的歌兒。

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一背轉身來,便消磨了將近四十個春秋。從北方調回老家後,我便下決心去芭蕉鎮住幾天。我思念芭蕉鎮那些起伏重疊的山巒,那些流瀉縱橫的溝溪,還有那些遍布全鎮的山槽平壩。我思念熟悉的老輩子和他們的下一代。我思念那條石板街,那棵楓香樹,那條芭蕉河。

芭蕉鎮離恩施市十九公里,鎮子依山臨水,芭蕉河自西南向東北流去,悠悠地流。拐彎處,原先長有大片芭蕉林,把河水映得綠瑩瑩的,於是後人慣稱芭蕉河。凡有人提起來便眼睛發亮:「芭蕉麼?那個鎮子,好美好美喲!」

鎮子沿山而建,上街在高處,下街在低處。上街呈東西走向,下街呈南北走向。上街鋪了水泥,粗粗糙糙的,下雨下雪天不打滑。下街青石板路面,被腳板磨得亮晃晃的,照得清鬍子眉毛。兩街之間有石坎坎相接,鎮政府就駐在兩街之間的台地上。那棵古老高大的楓香樹也就長在這裡,成為芭蕉鎮的標誌。

街兩旁多為木瓦結構的樓房,開門見堂屋,堂屋作灶屋,灶屋連天井,很是幽深。屋檐下或堂屋裡,常年擺着黑漆漆棺材,那叫壽材,用麻袋片或塑料布蓋着,是為老人們百年之後預備的。上街有戶人家靠大門的街沿上,左右並排放着四口壽材,真是何等的氣派。

芭蕉河兩岸,則是典型的土家族吊腳樓。木格子窗戶用撐杆支起,一律朝河開着。小女子倚窗而立,或吐瓜子皮兒,或唱小曲兒,看那條河開開闊闊的風景。清明節前,滿街飄揚着寶蓋、靈屋、引魂幡,紅紅綠綠白白黃黃的,點綴着古老鄉鎮的風味。

說它古老並不過份,清代末年就有了芭蕉鎮。解放前夕,已形成了較為繁榮的集市。當時,上下街各有一個南劇團,經常在集日和夜間演出。絲弦鼓板之聲頗為優雅,鎮上的人們又最愛伴着胡琴甩開袖子唱那麼一句:「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那戲腔拔得極高極高,傳得老遠老遠。據說,這和上街西頭出水溶洞的泉水有關。泉水出洞後形成小河,從街中穿流而過,清清潺潺,悠悠顫顫,好像頭一回坐花轎的新嫁娘,又怯又喜。現在洞口安裝了機器,水管接到了每家灶頭,全鎮人吃的都是這股水。化驗過了,水質非常純淨,相當於青島的礦泉水,喝了就延年益壽,就滋潤嗓子,就拔得了高腔。 於是,人們就在街中的河面上搭起許多涼橋,橋兩頭設立茶館、飯店,供過往商旅和趕集的人乘涼、小酌和食宿。所以一到趕集天最是熱鬧。過去農曆一、四、七為集日,現在隔日一集,無論晴雨,從茶廠過橋至醫院一帶的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上市的物資種類繁多,賣苞谷,賣黃豆,賣皮紙,賣柴,賣炭,賣肉,賣菜,賣老鼠藥,賣肥豬粉,賣狗皮膏藥,賣變色眼鏡,賣竹木藤器,賣香燭冥錢,等等。

我去的那天正好趕集,橋兩邊擠滿了買賣人。天又下雨,橋欄上空便懸浮着一個花花世界:雨傘、竹帽、蓑衣、塑料布,如芭蕉河的水在輕緩地涌浪。

下車就看見了那棵楓香樹,黑蒼蒼的,老人狀,站在鎮中山坡上,樹上還盤着兩個老鴉窩。都說楓香樹板不能睡人,對肌肉產生拉力,凡心術不正者,睡上去便被扯得臉歪嘴斜。清末民初,鎮上有呂記中藥店,呂老闆做假藥,葫蘿蔔粉摻米糠當藥丸子,賺了黑錢。也是報應,他僅僅靠在楓香樹板上吸了袋煙,頃刻間嘴角就被扯得吊在耳根子上。這自然是民間傳說,誰也沒有試過。現在此地所產的楓香樹板,全都用來做茶葉包裝箱,色呈粉紅,極富美感,運到外國那些洋人喜歡得不得了。

橋頭肖家有一位老人告訴我,若是此樹陰面先發芽,陽面後發芽,這一年的年成就不好;反之亦相同。若是此樹陰陽面同時發芽,這一年就是個豐收年。一般來說,楓香樹清明節前後發綠,八九月間先黃後紅,然後落葉歸根。其葉如三角尖,極美。芭蕉從建鎮到如今,興衰起落都與此樹相關聯。

我便去看看那棵楓香樹。樹下,早有一對男女撐着雨傘在那裡說笑。趕集的?約會的?

女的說:「我們簸箕岩,當真只有簸箕大塊天!不曉得稀客肯不肯去?」

男的說:「過幾天我就去你們屋場玩。只是你莫拴幾條狗子嚇人。」

女的說:「我屋裡連根狗毛都沒有。」

男的說:「狗尾巴總有一根吧?」

說着,傘便傾斜,一隻手在撫摸長辮子。

女的說:「滾開些!你這號人呀,不配吃米粑粑。等你來拜年時,我做幾個煤炭粑粑給你吃,脹得你動不得,手腳就老實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傘就晃了晃,就朝上街緩緩移去了。始終未看見這對男女的面貌,但猜想他們長得或者英俊或者秀麗。或許他們的對話,掙脫了土家世代的羈絆,與雨絲一樣,情意綿綿的纏繞在高高的楓香樹枝上?細看這棵老樹,樹根的陰面,覆蓋着一層厚厚的青苔,而所有樹枝上,都冒出拇指蓋大的嫩葉,被細雨洗得潤潤的發亮。一條石磴,大約百多級,悠閒地躺在楓香樹下,一直通往山腳的小水電站。山腳小溪邊,有個老人拿着釣魚竿正襟危坐,仿佛正在體味「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意境。我於是想,楓香樹已經預報了收穫,芭蕉鎮該不會孤獨不會寂寞了?

從上街到下街,我就隱隱有些悵然。街上做掛麵的,做油漆的,做熟食的,反正各樣店鋪都有,甚至還有褲子上沾着泥巴的農民在打檯球,還有從浙江溫州來的美美髮廊,好多土家妹子頭上卷滿了花,等在那裡做新潮髮型。但獨獨沒有一家書店。

問一個賣菜的妹子:「上學了嗎?」

她答道:「男娃讀書,女娃餵豬嘛。」

我一顆心頓時揪緊了,突然想起小時候十分熟悉的那個擺書攤拉胡琴的鄭瞎子。他其實不瞎,只是眼睛高度近視,戴着圓圓碗底似的鏡子。他那書攤是集日最活躍的地方。農林牧副漁,車鉗銑刨電,史地數理化,要啥就有啥。他邊拉胡琴邊照料他的書攤,好自在。

有人喊他:「鄭瞎子,又在窮快活!」

他笑着說:「不讀書的是瞎子,讀了書的是學子。不說不笑,閻王老子不要!」

然而,鄭瞎子的快活終究沒有維持多久。後來,全中國都放不下一張課桌了,所有學子都打翻在地了,誰有心思看他那些烏七八糟的書?後來鄭瞎子被遣送下鄉了,芭蕉鎮再也聽不到他那悠悠揚揚的胡琴了。再後來,鄭瞎子死在荒山遠村。那年,楓香樹只長了半樹葉子,且不到秋天便落得淨光光的。

我在街上信步走着,仿佛又聽見小學校那嗡嗡蕩蕩的銅鐘聲,又參加難忘的啟蒙考試。就是那次,老師讓我數一百顆苞谷籽,數對了就能入校上學。我數了兩百顆,被師生們驚呼為奇才。這以後,放了學就背妹妹回家,過一座涼橋,橋上有瓦頂子,橋墩是木柱子,還有歇腳的長凳子。我一邊拍着妹妹睡覺,一邊背誦當日功課,總覺得橋下有水橋面涼,風吹稻花兩岸香,那記性竟然超常的好。又常見背夫們馱着山一樣的貨物靠在橋欄上喘息,丁字形打杵墊在背簍下,膀子黑亮的肌肉上滾動着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我便想,山里人過日子是怎樣的難怎樣的累!如今,小學校的啟蒙考試還是數一百顆苞谷籽嗎?鄉親們苦苦焦焦的生活還是靠肩挑背馱嗎?那涼橋呢?那涼風呢?

轉過街口,看見肖家那位善談的老人。他在賣干辣椒,紅紅的,用線穿着,像一串一串紅蜻蜓。只見他一邊掌秤,一邊把收來的錢塞進鞋子裡。髒膩膩的球鞋,臭哄哄的腳板,錢放在那裡不生蛆麼?

我大惑不解,便問:「就沒個錢盒子嗎?」

肖家老人答道:「你不懂。狗日的錢哪!過去它壓迫老子,現在老子要壓迫它!」

說罷狠狠地跺了跺腳,然後心滿意足地打哈哈。真沒想到,肖家老人是在實行農民式的報復!我卻笑不出來。

別了,芭蕉鎮!上車前,我回首遙望那棵楓香樹,它,已然是老態龍鍾了。兒童們從樹下結隊而來,赤腳在石磴上濺起水花,竹斗笠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變作小片小片的綠葉兒。許是透露端倪的春意吧?楓香樹正積聚着生命力,向小鎮傳達更新季節的信息和祝願。[1]

作者簡介

甘茂華,土家族,籍貫湖北恩施,定居湖北宜昌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