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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漢君 人生一課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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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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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一課》中國當代作家李漢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人生一課

過後我才明白,負責門診內科工作的王大夫,為啥偏要請我吃燒茄子,而且還請了兩回。

當時我和王大夫同在一間診室。診室分里外屋,間牆上有個一人多寬的券門,內外相通。外間是袁大夫、方大夫,對桌而坐。我和王大夫在裡間,也是兩張桌子背對背,靠在南窗下。診室門外有一名護士,負責叫號,維持就診秩序。患者坐在走廊北牆下的一溜長椅上候診。人多,走廊里整天熙熙攘攘,上午總得十點半以後,下午四點多鐘,病人才能看出少來。

記得那天中午下班前,我洗過了手,從桌上患者家屬扔下的香煙里揀出一棵,點着,然後把其餘的都推過去,給王大夫。王大夫樂了:「今兒個比每天多呀!」說着,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空煙盒,連同他桌上的十來棵煙,一棵挨一棵地擺了進去。「真是有意思!都說『香煙一遞,說話和氣』,其實和不和氣,跟煙壓根兒沒關係。就說剛才,來個老頭,非讓我給他開個方子,拍張X光片,還要照全身的。我說,那你得去照相館。他說,照相館光照外皮,照不見內瓤,我要看看內里都有啥毛病,一邊說,一邊就遞給我兩棵煙——你就是給我一盒,這方子我也沒法開呀!」

我不由樂出了聲:「可不是咋地,這哪是兩棵煙的事啊!說句老實話,別說你不會抽煙,就是我這會抽的,也不在乎一兩根煙不是?」

「就是嘛……」王大夫看了一眼劵門,伸過頭壓低聲音說:「哎,街口商亭旁邊新開了一家小飯館,你去吃過沒?」

「沒有。怎麼了?」

「它那兒的上灶師傅,做的燒茄子特別好吃!」

「是嗎?」

「可不!」他笑了,「這麼着,今兒晌午咱倆去——我請你,就吃他的燒茄子。」

「那,我請你吧。」我說。

「你剛參加工作,才掙幾個錢?我比你掙得多,我請。」

飯館的名字不記得了,光記得小屋不大,只擺了五六張方桌。我倆坐定,要了一盤燒茄子,兩個椒鹽燒餅。剛要吃,忽見一人站到了桌邊:「呀,你倆下館子來啦?咋不招呼我一聲哪?」

抬頭一瞧,是袁大夫。袁大夫三十出頭,長得矮墩墩、胖乎乎的。她皮膚白皙,五官小巧,抿起嘴兒一樂,就像個瓷娃娃。

王大夫臉上現出一絲尷尬,笑了:「我倆碰到這兒了,胡亂吃一口。來來,一起吃吧。」袁大夫就坐下來:「我來買了四個燒餅,晌午飯就不做了。」她晃了晃手裡的紙袋,放到桌子上,蔥白兒樣細嫩的兩根手指伸進去,從裡面捏出一個來,咬了一口,扭頭喊道:「服務員,拿雙筷子來。」轉臉笑着說:「哈,我一進門就看見你們倆了。」說着,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一雙筷子。

「我再要個菜。你喜歡吃什麼?」王大夫問她。

「不用不用。我吃兩口就得走,我家懶貓還沒中午飯呢。」「懶貓」是她丈夫,在醫院附近的一家工廠上班。

「行啊!挺疼懶貓哇!」王大夫微笑着說。

她聽了,竟「噗嗤兒」一下笑出聲來:「嘻嘻,疼?誰疼誰呀?」嘴撇了撇,從盤子裡夾出一塊瘦肉放進了嘴裡,「你們是不知道:我家每回做帶肉的菜,把肉炒熟了,就先盛出一半藏起來,然後再放菜。等端上桌,懶貓捨不得吃肉,淨挑菜吃。等他上班走了,我把藏的肉再拿出來,自個慢慢兒吃……」

王大夫仰面大笑:「怪不得你這麼胖呢!」

下午還得上班,我們三個人很快就吃完了。臨走,王大夫和服務員大聲說:「你這燒茄子做得真不錯,你看,一大盤子,吃了個精光。還沒吃夠,哪天還得再來……」

老闆自己掌勺,扎着圍裙。他挑開半截白布簾,滿面笑容從後灶走出來,連說:「歡迎歡迎!歡迎再來!」一直把我們送到了門外。

到了醫院大門口,袁大夫說:「我得把燒餅送回去,下午晚來一會兒。」王大夫點點頭,她就走了。

過了兩天,臨近中午下班,袁大夫進到裡間診室,和王大夫說她家有點事,要早走一會。「行行。」王大夫答應着。等透過窗子見她出了大門,就跟我說: 「今天咱倆再去吃燒茄子。」

一進飯館,王大夫就沖服務員笑着說:「又來吃燒茄子啦。」依然要了兩個燒餅,一盤燒茄子。燒茄子端上來,滿滿的一大盤,比上回多出了不少。王大夫拿起筷子四下掃了一眼:「今兒個袁大夫還來買燒餅嗎?」 我笑了:「不能了吧?」

「她這個人太有意思了,給丈夫起個外號叫『懶貓』,我看她倒像個『饞貓』!哪有跟自己丈夫還藏心眼、留後手的!誰要攤上這麼個媳婦可真夠嗆!」他似乎很生氣,發着感慨:「要不咋說呢,找對象可得睜開眼好好瞧瞧,別的還都在其次,關鍵人得底實,要不,日子還有個過!」說着,他忽然停箸問我: 「哎,你有沒有對象呢?」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我有點不好意思。他臉上樂成一朵花,壓低聲音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給你介紹一個吧,不是外人——外人咱也不託底,這是我一個外甥女兒,從小我看着她長大,再知根知底不過了……這樣,你明晚六點,就在這個商亭門口等着,我讓她過來,你們好好談談。」

事出突然,我還沒來得及考慮,他已經把時間、地點都替我安排好了。我不好意思當面回絕,就吱唔說:「這塊兒人太多了,我也不認識她……」 「那沒事,她都見過你了——她認識你。」

我吃了一驚,想不出自己什麼時候已經被人相看過了,心裡頓時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嘴上卻無話可說了。

第二天是個陰天,午後,竟稀稀瀝瀝的下起了小雨。

頭天晚上,我把這事告訴了同學憲方,他說:「你咋也得去見個面。不管成不成,咱不能爽約。」

「咋是爽約呢?我又沒約她。我倒感覺,自己這會成了個提線木偶!」

話雖然這麼說,我還是提前半小時出發,去了商亭。

陰雨綿綿,細如牛毛。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我沒打傘,在雨中快步疾行。老遠的,就發現商亭門口站着一個姑娘。她打着一把粉底碎花陽傘,高高舉着,望着街上走過來的行人。此情此景,猛然讓我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撐着油紙傘」,「一個丁香一樣的,結着愁怨的姑娘」……很快就走近了,見她面龐鮮亮,眉目清秀,穿着一件月白短衫,青灰西褲,站在那兒,清清爽爽,裊裊婷婷。我猜,這可能就是王大夫的外甥女兒了,便迎面走了過去。

「來啦。」她聲音不高不低,剛好我能聽見。我停下腳步,站在了一邊,搭話說:「來半天了吧?」

「也才到。」

說完,就都沉默起來。遠處,一排路燈將一團團黃色的光亮投到濕漉漉的瀝青馬路上,瑟瑟抖動。一輛車頭高大的卡車轟鳴着駛過來,兩道光柱白刷刷的射進雨簾,光亮中,雨線斜織,亂如絲麻。 「咋不打把傘來?」她輕聲問我。

接下來,是誰提議的,怎麼說的,早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我們後來走在了馬路上。兩個人的話都很少,也沒走出很遠,就又返回到這個街口,分手了。照理,散的時候,按當時通行的相親腳本,一般得由男方提出下次什麼時候再見面,可我沒說。沒說,純粹只是個技術性失誤,原因在於我沒有經驗,與我對她這個人的評價無關,更不代表我當時的態度。反正,那次見面,就這麼稀里糊塗的結束了。

轉天上班,一見到王大夫,我心裡便有幾分緊張,怕他責怪我這麼游移不定,但幸好,他只問了我一句: 「見過了?」 「見過了。」

接着,我倆便都忙着看病人,這事也就撂下了。

又過了幾天,下班時王大夫招呼我和他一起走,路上問我:「怎麼樣?想好了沒有?」我笑了笑,沒吭聲。 「你這人太靦腆!她爸說了:這事要是成了,先給你買台永久自行車,買塊上海全鋼表……人家有錢,也有人!」 確實,那是一個票證年代,自行車和手錶都憑票供應,沒人沒路子,拿錢也買不來。這些東西我的確喜歡,也很需要,但內心卻不願以這種方式擁有。

但正是在那一刻,讓我反而拿定了主意。

此後,我沒再和王大夫提起過這事。我倆每天對面而坐,各自看着面前的病人,一天一天,轉眼就過去了一年多。 直到那天我值夜班,事情卻出現一個戲劇性的結尾。

那一晚,整夜都漓漓拉拉的有人來就診,我一夜沒怎麼合眼。直到天亮了,才安靜了下來。但此時我已經毫無睡意了,便到門診部樓前去散步

秋日的晨風已經帶了一絲涼意,吹得院牆內那一排百年老榆,不少葉子都開始發黃了。窗下一棵棵丁香,花早已落盡,沒了香氣,茂密的綠葉也顯現出暗舊的顏色。我拾起地上的一片葉子,端詳着,心想,戴望舒筆下的丁香,應該不會是這個顏色吧?即便是在這個季節,南方溫度高,葉子也會很鮮亮。 這樣想着,見旭日已經升得很高了,霞光漸褪,天空呈現出一片湛藍。 忽然,院門口過來一個婦女,懷裡抱着個孩子,急匆匆走來。當時,門診內科與兒科,夜間只留一個醫生值班。我忙迎過去問:「看病嗎?」 「嗯,孩子發燒了。」

「跟我來吧。」我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着。到了診室,我拿出體溫計,正要給孩子放到腋窩處,猛然心裡一震:這不是王大夫的外甥女兒嗎?

果然是她。可能是風吹的,她的頭髮有些凌亂,額頭上也粘着一綹短髮。大概走得急了,此刻她面色潮紅,呼吸也有幾分急促。

「你值班?」她一邊按住孩子的胳膊,夾緊體溫計,一邊輕聲問了一句。

「我值班。」說着,拿起聽診器頭,兩手焐熱,輕輕放到孩子的胸部。孩子還是大哭起來。「你抱起他,我再聽聽後背。」

她把孩子豎起來,臉貼在她的肩頭,一手撩起後背上的衣服,一手托住孩子。我上下移動着聽診器,凝神細聽。當我拿開聽診器的一剎,恰好四目相對,我慌忙移開了目光,彼此都顯得有些尷尬。 「孩子多大了?」我問。 「剛過百天。」

我用壓舌板壓住孩子的舌頭,看了一眼他的嗓子,然後伸手夠過來桌子上的處方,放到自己面前,擺好,跟她說:

「你不用擔心,這孩子只是有點感冒,現在體溫三十七點六,也不算很高;咽部稍有充血,聽肺部,氣管里沒有濕囉音,說明沒有上呼吸道感染,也沒有肺炎,只是腸鳴音很強——有腹瀉嗎?」 「有。屙稀,㞎㞎像蛋花湯……」

孩子哭得厲害。她解開衣襟,把奶頭塞進孩子嘴裡,哭聲才止住了。

我沒再問什麼,就開好了處方,然後告訴她:「給孩子吃點感冒藥、消化藥,再拿點退熱藥,以防萬一。回去多給他喝點熱水,注意保暖,如果體溫不繼續升高,就不必吃退熱藥。要是能出點汗,估計就會好些了。」拿起處方,我又說:「我幫你取藥去吧,藥局值班的可能還沒起來……」

等我取出藥,她已經抱着孩子,順着走廊過來了。她接過藥,只說了一句:「你回去吧。」就走出門去。 我送她到門口,站在雨搭下的台階上,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覺得,她不僅顯得有些憔悴,甚至可以說在變老,與去年舉着陽傘站在小雨中的那個她,簡直判若兩人。「生活,這麼短時間,就讓一個人變化這麼大!」我很是感慨。 這時,她已經走出了大門,我忽然想:孩子有病,她的丈夫怎麼不來呢?[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