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街我的年(孫駿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的老街我的年》是中國當代作家孫駿毅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的老街我的年
蘇州城東南的葑門橫街長不過半里,最寬處不足5米,煙火氣一向最濃的明清老街,至今仍是最百姓的衣食老街,也是我揮之不去的童年老街。
父親在橫街上開過一家小豬行,我是聽着小豬的歡叫聲長大的。每當運豬的木船泊在後門口的碼頭上,看着夥計們抓住小豬的後腿,麻利地一提就上了跳板,三步二步就把豬捉進圈裡。豬圈是用木棍圍起來的,沿牆有三隻豬圈,每隻圈裡總活潑着五六隻小豬。它們是坐着船從常州西新橋、無錫三里橋鄉下來的,帶着鄉野孩子的調皮勁兒,一不留神就會跳出圈外,跑到店堂里來搗亂。那時我還小,怎麼也抓不住它們,一顆門牙就是追趕時摔在門檻上磕掉的。
每天,天剛放亮,小豬行里就嘈雜起來,葑門楊枝塘、黃天盪的農民有吃早茶的習慣,茶壺一放,總會到豬行里來轉轉,有時也捉一隻小豬回去。錢不夠可以記帳,在水板上寫上「楊枝塘老土欠21元」「黃天盪阿二欠30元」。到第二天,水板上的帳很快就擦掉了。那時的人是極要面子的,《白毛女》里的楊白勞和黃世仁在橫街上幾乎是沒有的。交往熟了,一到塘藕上市時,農民就會用荷葉裹上幾支塘藕,讓我們嘗鮮。葑門塘里的塘藕賽「鴨梨」,那嫩嫩的、鮮甜的滋味至今難忘。
早市忙罷,母親就會抱着我去街上轉轉。橫街是一條百業興旺的老街,煙酒果糖、魚鮮蝦蟹、竹木農具、日用百貨,幾乎沒有買不到的東西。那年頭的老百姓說,從嬰兒吃的奶糕到老年人置辦的壽材,在橫街只有想不到的,沒有買不到的。我印象最深的是街東有一家專賣絲線、弦線的「永盛絲線號」,這是開設於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的特色老字號。門面不大,卻最具特色。店堂正面牆上好像懸掛過一幅藝伎畫像,取材於白居易的長篇敘事詩《琵琶行》,表明了本店特色有買「杭弦」,主要用於古琴、箏、琵琶、二胡、三弦等樂器,店裡還配備一把二胡、一把琵琶,用於調弦。畫像兩側曾掛過這樣的對聯,上聯是「琵琶弦子,說表彈唱二三弦」,下聯是「杭錦蘇繡,描龍繪鳳萬千絲」。店堂牆角一側擺開一隻玻璃櫃,陳列着各色絲線,所售絲線均用蠶絲加工而成,主要用於縫紉和刺繡。用於刺繡的絲線按粗細、色彩分成幾十種規格,比如黃絲線就有淡黃、粉黃、鵝黃、桔黃、薑黃、杏黃、泥黃、蛋黃等多種。
「永盛」的店主姓徐,人稱「徐絲線」,本地人,講一口甜糯的蘇州話,見人總是笑眯眯的。我幼時長得白白胖胖,討人喜歡。「徐絲線」看見我總會搶着抱。母親說,徐老闆心善,有一年深秋,她的店裡來過一個拉二胡的瞎子,還牽着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瞎子拉的二胡一根弦線斷了,打聽到橫街上的「徐絲線」,特地從賣唱的玄妙觀趕過來買。「徐絲線」搬了張條凳,讓瞎子坐下,幫他挑了幾根杭州產的弦線,揀出一根用松香塊擦了擦,遞給瞎子。瞎子繃好琴碼,試了試音質,贊口不絕,說我以後買弦線一定還到這裡來。「徐絲線」看他可憐,已經是秋深霜重的天氣了,瞎子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灰布長袍,執意不收他的錢。「瞎子」無論如何不肯白拿,就說我給你拉一曲《良宵》吧。說罷,坐在店堂門口就拉起來,那如泣如訴如行雲流水的二胡曲,引得半條橫街的鄉鄰都來圍觀。
那時,母親不知道這個瞎子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中國民間藝人華彥鈞,無錫人都喚他「瞎子阿炳」,他的二胡曲《二泉映月》被改編成多種配器的樂曲,蜚聲海內外——冥冥之中,我對《二泉映月》特別鍾愛。記得1977年在農場廣播裡第一次聆聽「復出」的中央樂團演奏同樣「復出」的《二泉映月》時,我激動得夜不能寐,因為那如泣如訴如行雲流水的樂曲把我帶回了童年的橫街。
兒時記憶里橫街上的元宵節,也是最具有收尾的年味兒的。
隔夜飄了一點芝麻粒般的薄薄的雪,拂面的風略帶點兒春寒,但濕漉漉的晨光早已灑落在河岸邊的柳絲上,柳芽兒嫩黃了。菜農們「吱呀吱呀」挑着擔籃,踩着晨曦進城去了,擔籃里裝着新割的頭刀韭菜、菜心、馬蘭頭,那葉片上還沾着露水。
橫街西首的山地貨行卸下索板門開始迎客,門上大紅對聯「生意興隆廣結東西客和氣生財遍嘗南北貨」還是那樣「彈眼落睛」,後門口的碼頭上泊來幾條裝滿筍尖的浙江船。順着橫街朝東走,穿行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遍觀老街上的店、鋪、所、行都已開張,不少店家的屋檐下張掛着喜氣洋洋的紅燈籠。沿河的茶館裡照例鬧猛起來,門前的老虎灶洞口火苗直躥,湯鍋里的水沸騰了,沸水衝進一隻只銅吊子,夥計們拎着銅吊子在茶客間來回穿梭沖茶。茶客們或坐或站或蹲,一壺茶,幾隻杯子,天南海北,談天說地,好像整個葑門塘的信息都是在這裡集中交換的。
雪後有晴天,到了午後,元宵節的太陽特別鮮亮地掛在天上。橫街上的人群散了,進城賣菜的農民扛一幅空擔篤悠悠回家去了,路過糖果店時就買幾顆糖果揣在竹裙兜里或者到布店裡去扯幾尺鞋面布,高興了也會把擔頭在門口一歇,坐到協和菜館裡去點一隻「響油鱔糊」煞煞饞。協和館是正宗「蘇幫菜」,響油鱔糊、生炒蹄筋、紅白雜拌、腐乳大烤是其招牌菜。
元宵節下午,椿沁園書場開書,續說長篇評話《隋唐》。
傍晚,華燈初上,點亮了元宵夜的橫街,街面上復又熱鬧起來,家家戶戶扶老攜幼到街上來看燈。小囡用一根細麻繩牽着兔子燈,在條石路上「吱吱嘎嘎」地走,兔子肚裡的洋蠟燭一閃一閃煞是好看。小「娘魚」(女孩)們勾肩搭背,指指點點,挨個評點哪家掛出來的燈更漂亮。
有點文化的讀書人則站在過年時貼有春聯的店家門,品評春聯內容的雅俗深淺:
又是一年春草綠
依然十里杏花紅
——絲線號門聯
心清可品茶,意適能言趣;
趣言能適意,茶品可清心。
——書場、茶室門聯
月在當頭真箇亮
餅還可口這兒香
——餅饅店門聯
未晚先投宿
雞鳴早看天
——客棧門聯
金梨銀杏仙家品
黃桃朱櫻御苑珍
——果品店門聯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一條最百姓的百年老街這時已經疲憊了,入睡了,這兒,那兒,燈一盞跟着一盞熄滅了。只有街邊幾根路燈杆上懸着的昏黃燈泡還眨着瞌睡人的眼睛,留給石板路幾圈光暈。
一隻黑貓順着樹枝躥上屋頂,「阿嗚阿嗚」叫春,聽上去就像那家的小囡在夜啼。
朦朧燈影里,夜航船櫓聲「依呀」滑過葑門塘,滑過了我的童年我的煙火氣十足的老街。 [1]
作者簡介
孫駿毅,江蘇作協會員,蘇州姑蘇區作協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深宅薔薇花》《黑白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