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八十章 函谷八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八十章 函谷八友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這時三輛大車和阿碧、慧字輩六僧均已到達。阿碧聽得有人哭吊薛神醫之聲,花容失色,道:「大哥,咱們當真恁地運氣不好。」鄧百川不語,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隨口說話已是響若洪鐘,這一略提嗓門,更是遠遠的傳了出去。門內哭聲登止,過了一會,走出一男一女的兩個老人來,都是作傭僕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傷心。那老僕捶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玄難合什問道:「薛先生患什麼疾病逝世?」那老僕道:「也不知是什麼病,突然之間便咽了氣。老爺身子素來清健,年紀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真正料想不到。」玄難又道:「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麼人?」那老僕道:「沒有了,什麼人都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他們同時察覺,那老僕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兒言不由衷。玄難嘆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咱們在老友靈前一拜。」那老僕道:「這個……這個……真是,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公冶乾落後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別有蹊蹺,這老僕很有點兒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著那老僕來到靈堂之上。只見這靈堂陳設得極是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顯是倉卒間安排起來的,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之靈位」,幾個字卻是挺拔有力,出自飽學之士的手跡,決非那老僕所能寫得出。公冶干看在眼裡,也不說破,各人逐次在靈位前行過了禮。公冶干一轉頭,見天井中兩根竹竿上曬著十幾件衣衫,有婦人的衫子,更有幾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還有家眷,怎麼那老僕說什麼人都沒有了?」當下也不說破。玄難道:「咱們從嵩山少林寺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天色向晚,咱們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僕臉上大有難色,道:「這個……這個……嗯,嗯,好吧!諸位請在廳上坐一坐,待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必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僕道:「是,是!諸位請坐一坐,請坐一坐。」引著眾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僕也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僕新遭主喪,自不免神魂顛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才好?」眾人等了幾乎有半個時辰,那老僕和女僕始終影蹤不見。包不同早已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阿碧道:「不!三哥,你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干生怕她受人暗算,道:「我陪你去。」兩人一直向後面走去。薛家房子著實不小,前後共有五進,但里里外外,竟是一個人影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僕和女僕也都不知去向。公冶干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是假死。」玄難站起身來,奇道:「怎麼?」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身形一晃,隨到了靈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勁,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杆上取下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阿碧道:「你怕棺上有毒?」公冶乾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運勁一提棺木,只覺那口棺木十分沉重,裡面裝的決計不是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風波惡唰的一聲,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瞧。」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定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插入棺蓋縫中,向上扳動,只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生怕棺中飄出毒粉。
諸少林僧中有一個法名叫作慧諦的,見風波惡如此凝神戒備,對著一個死人尚自這般害怕,心下覺得滑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包不同道:「有什麼好笑?」身子一晃,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蟲豸的兩隻母雞,一揚手,將兩隻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隻母雞咯咯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只走得幾步,突然間翻過身子,雙腳伸了幾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廊下一陣寒風吹過,兩隻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眾人一見這般情景,無不駭然。須知少林寺中這些慧宇輩的僧侶數十年來潛心修行,極少出寺,內功雖然深厚,但見聞閱歷,與包不同、風波惡這些江湖上的大行家卻是不可同日而語。這一來,便連慧諦也知棺中藏有劇毒,只是無色無臭,殺人於無形。那兩隻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脫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兄,那是什麼緣故?薛神醫真是詐死不成?」他一面說,一面縱身而起,左手攀在橫樑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一隻大碗,碗中盛滿了清水。這碗清水,當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道:「薛兄就算不肯給咱們醫治,也用不看布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陷害咱們。少林寺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麼?難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什麼深仇大怨不成?」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並無怨仇。倘若有什麼梁子,咱們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強十倍,也決不會低聲下氣,來向仇人求治,你當姓包的是這等膿包貨色麼?」玄難道:「那也說的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然口裡並未說出,卻也自承其非。鄧百川道:「此處毒氣甚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眾人來到前廳,各抒己見,總是猜想不透薛神醫裝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醫如此可惡,咱們一把火將他的鬼窩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麼薛先生總是少林寺的好朋友,瞧著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飢又渴,卻均不敢勁用宅子中的一茶一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百川道:「是,不過三十里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有心計。決不會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眾位大師若是受了牽累,咱們可萬分過意不去了。」他和公冶乾等雖不知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太大,江湖上結下了許多莫明奇妙的冤家,多半是薛神醫有什麼親友被害,將這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
眾人站起身來,向大門走去,突然之間,西北角天上一亮,跟著一條紅色火焰散了開來,隨即變成了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阿碧拍手道:「好看,好看,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是初秋時節,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人放煙花?過不多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入天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放煙花是太平時節的賞心樂事,各人身處險地,帶著三個中毒難治的病人,哪裡有什麼賞玩煙花的心境?阿碧雖是年幼,終也是關心三哥、四哥之情,勝過了看煙花的童心。她道:「不看了,咱們走吧!」公冶乾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道:「妙極,妙極,打他個痛快!」返身奔入廳中。 風波惡一返身奔入廳中,鄧百川便道:「三弟、六妹,你們都在廳里,我擋前,三弟擋後。玄難大師,此事與少林寺顯然並不相干,請眾位作壁上觀,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說話之間,公冶干、包不同、阿碧三人已遵照鄧百川的分派,退而向後。慕容家這裡雖只三人,其中兩人身受重傷,一個是稚齡少女,瞧著敵人高燒煙花,大舉來攻的聲勢,實是非同小可,但鄧百川毫不畏懼,並不向少林派求助。玄難道:「鄧兄說哪裡話來。來襲的敵人若是與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曲直,咱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人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一夥,這些人暗布陷阱,橫加毒害,你我敵愾同讎,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位師侄,預備迎敵!」慧字輩的六僧齊聲答應。玄痛說道:「鄧兄,我和令弟同病相憐,自當攜手抗敵。」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是更加近了。再隔一會,又出現了兩個煙花,前後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枚橫掃千軍的大筆,有的四四方方,像是一隻棋盤,有的似是一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丹。六個煙花放了之後,天空一片漆黑,再無什麼訊號。
玄難發下號令,將少林弟子部署在屋子四周,等候敵人來攻,但過了良久,聽不到有敵人的動靜。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只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著一首詩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以珍珠慰寂寥?」歌聲柔媚婉轉,幽婉淒切。玄難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心下好生詫異。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孤王久未見你,甚是思念,這才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楊妃為伴,連早朝也廢了,幾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餵呀……」說到這裡,竟是哭了起來。慧字輩六僧不通世故,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搗什麼鬼,卻也聽得心下不勝淒楚,鄧百川等都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那人忽而串梅妃,忽而串演唐明皇,聲音口吻,維妙維肖。只是在這「萬木無聲待雨來」的緊張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聽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孤王為你親唱一曲,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再見君王一面,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餵呀……呃,呃……」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王李隆基,你這胡塗皇帝,快快把楊玉環交了出來!」鄧百川要待出聲制止,已是不及。外面那人哭聲立止,似乎大吃了一驚,頃刻之間,四下里又是萬籟無聲。過了一會,各人鼻中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閉氣,快聞解藥。」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麼?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是安祿山。」眾人聽了他說話的聲音,才知他其實是個男人,一面調勻呼吸,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似乎那花香中並無毒質。又聽得一個婦女聲音道:「只有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齊現身吧!」一句話甫畢,鄧百川等眼前突然間大放光明,照耀得各人一時眼都睜不開來,只見大門外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一個身穿短衣的黑須老者大聲道:「老五,你還不給我滾出來。」他右手拿著方方的一塊板,似是一隻棋盤,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個似是個木匠,手中拿著一柄短斧,另一個卻是青面獠牙,紅髮綠須,形狀可怕之極,簡直是個妖怪。
玄難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原來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不是真的生有異相,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他了。鄧百川說道:「諸位尊姓大名,在下鄧百川要請教了。」對方還沒有開言回答,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刀光閃閃,已有人向那戲子連砍了七刀,正是一陣風風波惡。他來勢兇悍之極,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口中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只是風波惡攻勢太急,他唱到第三句時,便唱不下去了。身旁的黑須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鐵網』!」將手中那塊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風波噁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單刀一舉,便向那板上斬去。只聽得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勁,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斫了這一刀,立時收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一縮,那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那鋼板牢牢的吸住了。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嗎?」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稀奇古怪,我跟你鬥鬥!」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盤相碰。那戲子喘了口氣,又唱道:「雕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轉作女子聲音,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去便了。」包不同喝道:「直娘賊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人隨身至,雙掌展開「擒龍手」功夫,向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啊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唰的一聲,向包不同抽了過去。
玄難見這幾個人斗得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又不知對方更有多少人要來,眉頭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把話說明白了,再打不遲。」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卻如何能夠?他知道自己身受寒毒之後,體力遠不如平時,而且寒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因此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對方。四個人酣戰中,大廳中又出來一人,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稱們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氣無可出,好容易來了敵人,更不多問,雙刀便向那兩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砍了過去。一個儒生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便和玄痛鬥了起來。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也有這麼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手到懷中一摸,道:「咦,哪裡去了?」只見他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裡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麼也找不到。阿碧好奇心起,問道:「先生,你找什麼?」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斗他不過,我要找兵刃來幫忙,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卻放到哪裡去了?」他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阿碧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哪裡,這種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人呆頭呆腦,似乎不是故意裝假。」又問:「先生,你用的是什麼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阿碧道:「什麼書,武功秘訣麼?」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阿碧抿嘴笑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那還讀什麼書?」那儒生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春秋、詩書,我自然是讀得滾瓜爛熟,但對方未必讀過,我背了出來,他若是不知,豈不是無用?一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他無可抵賴,無可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證』。」他一面說,一面仍是在全身各處東掏西摸。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的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有性命之憂,當即揮斧而前,待要助戰。公冶干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莫看公冶干模樣斯文,他掌力卻著實雄渾,當日他在江南酒樓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也是好生敬重,可見內力造詣大是不凡。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斫來。那儒生仍是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抵擋不住玄痛的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貪之閒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你出手想殺了我的四弟,那便不仁了。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夫子又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霸的只想殺人,這種行為,毫不『克己』,那是『非禮』之至了。」阿碧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這人是真的書呆子,還是裝傻?」鄧百川道:「小心了,江湖上人心詭詐,什麼鬼花樣都幹得出來。」只聽那書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你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家若是將你殺了,你當然是很不願意的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麼去殺人呢?」他這般莊言諄諄的向玄痛勸告,奇怪的是,此人武功顯然不弱,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後,揮刀急斗,這書呆子隨著他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始終不離他身子三尺之外。
玄痛心下暗自警惕:『這傢伙如此胡言亂語,顯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之強,顯然尚在這使判官筆的敵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這麼一來,他倒以六分的精神去防備這書生,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生受攻較輕,情勢登時好轉。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你再不走開,我可對你不起了!」倒轉戒刀,一刀柄向那書呆胸口撞去。 那書呆閃身讓開,說道:「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也未必斗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下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個『恕道」,總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玄痛大怒,唰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麼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怎麼在棺材裡放毒藥害人?咱們若是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還虧你說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那書呆子退開兩步,道:「奇哉!誰在棺材放毒藥了?棺材者,盛死屍之物也。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屍也毒死了,啊喲不對,死人是早就死了的。」阿碧聽他說得有趣,笑道:「棺材中的死屍,自然是早已死了。只不過你們詭計多端,棺材裡不放死屍而放毒藥,只是想毒死咱們這些活人。」那書呆子搖頭晃腦的道:「非也,非也!『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你既是女流,年紀又小,難怪說話顛三倒四。」阿碧指著對面那中年美婦道:「她也是女人,你說她是好人呢還是壞人?」那書呆一怔,道:「王顧左右而言他。你這句話,我是置之不理,不加答覆了。」
這書呆與阿碧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緊了,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見吃緊。那書呆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大和尚是人而不仁,真是差勁之至了。」玄痛怒道:「我是釋家,儒家講什麼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我心。」那書呆伸起手指,連連敲擊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個人,可說是讀書而呆矣,真正是書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當然是格格不入了。」風波惡久斗那使鋼製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間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包不同和那戲子相鬥,察覺對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他扮演西施,不但吐言鶯聲嚦嚦,而且蹙眉捧心,蓮步珊珊,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詩酒風流的李太白起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與之配合,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士之彩筆,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那書呆自然支了一陣,突然長歌吟道:「既已舍染藥,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酏散,深入實相不?」 玄難與玄痛聽得他高吟了這四句詩,都是一驚,心道:「這書呆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佛偈也背得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麼?我倒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那書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吧!」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嗆啷啷兩聲響,將手中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膝而坐,臉露微笑,閉目不語。那書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是吃了一驚,手中判官筆並不攻上。慧字輩的二僧叫道:「師叔,寒毒又發了嗎?」伸手待要扶他,玄難喝道:「別動!」一探玄痛的鼻息,果覺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痛雙手合什,念起「往生咒」來。慧字輩見師叔圓寂,一齊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拚命。玄難說道:「住手!你師叔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喜才是。」
激鬥的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那書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來,有人給我一言激死了,快出來救命!你這他*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生……」那書呆甚是緊迫,仍是放開了嗓門大叫:「薛慕華,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了人,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徑自抓他的鬍子。風波惡、公冶乾等斗得性起,不願便此停手,又各找到對手,打了起來。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一探,一把抓住那戲子的後心。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慕容氏屬下居首座,武功精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凡是識得他的,無不敬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十分矯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半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了過來。這一下來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這一腿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只聽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那戲子接連幾個打滾,滾出數了之外,喝道:「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戕害忠良,啊喲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那身穿淡紅衫手的中年美婦一直文文靜靜的站在一旁,既不說話,也無任何行動,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餘幾個同伴也被攻這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這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來不問情由,便出手傷人?」她說話的語氣雖是向對方質問,但吐屬仍是溫柔斯文。那戲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什麼?什麼?薛慕華之喪,我五哥嗚呼哀哉了麼?」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中年美婦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了燈籠。那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來便即大斗,誰也沒去留意,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後來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其餘五人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哪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心中均想:「眼前這六個人除了那女子之外。聽他們的說話,似乎都是薛神醫的結義兄弟。」鄧百川道:「咱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知他不肯醫治,你們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面那個「是」字還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抽袍一拂,驀地里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腦暈眩,足下便似騰雲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道:「倒也,倒也!」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於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婦使的「百花迷仙香」力道大得驚人,任憑對方功力如何深厚,都是中之立倒,眼見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料他競然尚能一掌拍出,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及,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出去。喀喇喇幾聲響,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身子尚未著地,已自暈死了過去。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餘下的一齊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必有重大蹊蹺,只有先將對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一名慧字輩的弟子轉身端起倚在門邊的禪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一筆點向那少林僧胸口。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末到,掌力已及他的後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一聲長笑,禪杖在手,橫跨兩步,一枚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當下運勁於臂,雙手挺起棋盤往上一擋,嘡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裂。玄難禪杖一舉,連那棋盤一起提了起來。原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刃,今日敵強我弱,反而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