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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牛(王長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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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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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牛》中國當代作家王長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賣牛

清晨,德壽老漢早早起床,到茅廁撒了一泡尿,打寒噤的當兒朝東邊山尖瞭了一眼:那塊天空還只是像剃鬚刀刮過後生的頭皮—泛着青白的光。不遲,能趕得上。這樣想着就回廚房端了半鍋料拐向牛棚。牛棚光線晦暗,但仍能看到花頭在木樁上蹭痒痒,犄角一閃一閃地亮。花頭是牛的名,它的頭一處白一處黃,像兩種洇開了的顏色,從它生下來德壽就這麼叫。

花頭—他低沉地叫了一聲。聽到他的叫,花頭停了蹭,頭離開木樁,伸出石槽外,圓圓的眼睛瞅着他。他把料倒進石槽後也痴痴地瞅花頭。

料是好料,谷糠拌黃豆。花頭把頭縮回石槽,用鼻嗅嗅就大口嚼起來,耳朵來回拍打;它一高興,就這樣。想到花頭今天要賣掉,德壽心裡像墜了個秤砣:花頭呀花頭,不是我狠心賣你,是實實逼得沒辦法呀。但有移挪我咋捨得賣了你……

德壽賣牛是為湊學費,小兒子今年考上了縣中學,這可是全縣唯一的高中,每年的大學生都是從那裡考走的,多少人都盼望着自己的孩子能夠考進去。兒子考上引來村里人羨慕的眼光。要在別人家這該是多好的事,可德壽卻是撓心得厲害。因為他缺錢。後天報到,錢沒湊齊,只得賣牛。他一個莊稼人已供了兩個大學生!大兒子考上了鐵道學院,那時學費還不貴,德壽拿不出,好在是頭一個,向親戚鄰居借也好張嘴,德壽把花頭的母親賣掉才糊弄下來。兩年後女兒也考上了大學?學雜費比大兒子貴出一倍多,德壽着了緊又把另一頭犍子(花頭的哥哥)賣掉,好容易熬得大兒子畢業掙錢還不到半年,氣還沒緩過來,小兒子今年又考上縣高中!大兒子掙的錢,剛還了貸款,女兒的學費剛湊齊,今年又是小兒子上高中。這錢可是實見實的貨!他咋能再張嘴借?除了賣牛,再沒有別的法了呀!

吃過早飯,德壽開始解韁繩。吃飽喝足的花頭揚嘴拱着主人的手。德壽心就堵得慌。他作物了大半輩子牛。村子還是被稱為大隊的年代他就是集體的飼養員。經他的手餵過的牛數不清。可像花頭這麼有靈性的牛德壽也少見。從小看大,三歲看老,牛也一樣。記得那是花頭生下來還不到半年時,跟着母牛到田裡去拉玉茭。那天,地遠活又緊,最後一趟到地里天已大黑。德壽把車停到坡根,自己到坡上的田裡用麻袋裝玉米往車上扛。正裝着半截,覺得後腿被啥拱着,一看是花頭。去!他撥開它繼續裝,花頭卻咬住他的褲腿往後扯,繼而箭一般衝下坡。德壽趕緊跟了去。借着星光在坡下他看到一隻狼正躬腰盯着母牛。母牛低了頭,用駕着的車與狼對峙着。德壽大喝一聲:從車上抽出鞭子狠勁地一甩,「叭叭」的鞭響驚得狼飛躥而去。德壽回過身一看,母牛後腿被狼咬開一個口!多虧了小花頭報信,要是等他裝完玉米再下來母牛不定被咬成啥樣子呢!自此,德壽越發喜歡花頭,花頭的靈性也日見顯示出來。

那年,賣了母牛,花頭回到牛棚看不到它母親,在院裡亂轉,跑到德壽和老伴跟前用嘴拱,蹭一下,叫一聲。德壽心裡扯得生疼:它是在找娘呀!德壽老伴端來草料倒進石槽,花頭理也不理,聞也不聞。兩人急得沒了主意。天快黑,老伴拿了草料袋去苫那槽里的料,不想花頭呼啦一下子躥過來拱着草料袋,親得不行,不一陣就開始吃料了。他倆猛然省悟,那草料袋是母牛常用的,但凡中午幹活不回家就用它盛草料,花頭看慣了,與母牛聯繫起來!

花頭長大了,要合套調牛,這可是牛們要過的難關。牛靈不靈好使不好使,一調,全能看出來。新牛要和老犍合套拉犁,在調牛期間要讓新牛強化記住各種吆喝令。主人鞭要抽得凶,犍牛要以老代新,犄角也朝新牛抵得猛。花頭只調了半日就趕回了家。調牛老漢對德壽說,老夥計你餵牛餵出精來了,這牛隻差和人說話了,不到半日記住了吆喝令不用說,犁地拐里彎、外彎、回頭,兩回過來再不用你張嘴。我看是補報你餵牛的功勞哩!德壽心裡甜甜的。也不知道是牛向其主還是牛通人性,花頭要被生人借去幹活,德壽和老伴不在是趕不走的。要趕,須得拿了那個草料袋引。花頭就有這記性!德壽帶花頭幹活不用趕,不用牽,只須在頭裡走,花頭會跟着他;幹了活御了套,牛能自己走回家,花頭記住了德壽一家三口。一次小兒子到鄰村借複習資料,天黑路遠,德壽就讓花頭和兒子相跟,它都盡職盡責……

德壽把韁繩繫到花頭犄角上,拍拍它的脖子:出來哇,今日個咱進城逛逛,開開眼,見識見識。

花頭自然聽不懂。不過,它還是看出了主人與往日不同的打扮:換了新衣服,肩上沒扛犁,手裡沒拿繩套,而換了兩樣東西:一個黑提包,還有那個草料袋。德壽老伴跟過來,用手在花頭的背上摩挲着,忽然想起了什麼,說你略等等,她返回屋,再出來衣襟里兜了五六穗嫩玉米塞進了德壽的草料袋,用手背抹着眼角。德壽說:你看你沒架勢,把我的心也攪和的,真是的!這是去賣牛,又不是賣咱娃……他又拍了一下花頭的屁股:哈!花頭聽到吆喝聲走出石街門,扳頭看一眼老伴和牛棚哞地叫了一聲上了路,像是知道了自己不再回這個家而告別的一樣。倚在院牆邊的德壽老伴就又扯了衣襟去擦眼,一直望着,直到拐了彎。德壽心裡的不好受就湧上來,又使勁壓下去:這才是,這才是!我咋地也這樣沒架勢?他扭頭朝東邊山尖又瞭了一眼,很快超到牛的前頭。去城裡花頭是頭一回,他得去領路。

德壽到牛市早,他把花頭拴到了靠牲口市場出口的木樁上。來遲了木樁被占滿,就得擠到邊上。和商店買東西一樣,位置好壞就是不一樣。德壽拴好花頭,把草料袋放在牛前頭,然後坐到不遠處榆樹蔭涼下的石頭上,瞅着過往買牲口的人們。

太陽被淡淡的雲彩遮掩,像掉在濁水裡的鏡子,燥熱燥熱的空氣里混和着人的汗味和牲畜的糞便味。人流越來越稠密,空着木樁陸續拴上了各樣的牲畜:牛、驢、騾等。牛占多數。花頭開始不適應,愣愣的兩眼左右亂看,不多久便漠然而安祥地揚脖倒起了角(反芻)。來這兒的人,大都是莊稼人,他們背了手,肩上搭着褂子像瀏覽物色商店的 「商品」一樣:比較着、權衡、選擇着;三五個一夥議論着。這只是表面的情景。其實買賣牲口的行情,還受特殊職業人控制。要懂行,看口齒論價格。這種職業從古至今統稱:「牙行」,他們合夥行動,頭目均為行家。由於工商局等管理部門的干涉,他們的行動很隱蔽,混跡在人群中很難辨認。前來買賣牲口的一旦被盯上就很難逃脫。他們獵取目標給客戶挑選,向賣主討價,一旦成交便從中抽取可觀的酬金。如果你惹惱了他們,就專毀你的生意,不是串通不買你的牲口,就是暗中造謠說你牲口有病,或在快成交時騙你還有更划算的牲口,或者乾脆先壓價買了你的牲口再高價出售給買主從中牟利……

德壽老漢賣過兩次牛,心裡有底。他知道花頭能賣多少價,少了是絕對不出手的,況且他的牛好,不愁沒客戶。

果然,榆樹下的德壽剛抽過兩鍋煙,一個約摸五十多歲的光頭瞅准了花頭。他先把手伸到花頭的嘴裡摸了摸牙口,隨手在木樁上蹭蹭沾了牛唾液的手,眼裡跳出亮光,朝德壽這邊走來,臉上堆起笑:老哥,是你的牛吧?

德壽點點頭。

光頭走攏過來,又扭回頭,詭秘的目光劃出一個扇形,落定在面前,把袖口接住了德壽的袖筒,手指就跟着伸過來。賣牲口的討價還價已成了固定的格式,買賣者為了不向第三者透露牛的價格,仍沿襲這種傳統的隱蔽形式,互相用手指代替數字,讓雙方摸,可謂袖筒里的手語。

德壽一摸光頭的手指,倒吸一口冷氣:你,你太煞價了!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光頭趕緊把袖口又接在德壽的袖上:再加這個數咋樣?

不不不!太低了!我這牛正得手使喚哩,哪能這麼賤就賣,太落價了。

兩人的袖筒再次分開。光頭眼裡閃過一絲陰暗,冷笑道:你再想想。他立在旁邊等着德壽改變主意。德壽揮揮手,你這個價我不賣,不賣!

光頭嘴角別着:你這老漢,不摸行情,也太倔,又……光頭沒說完,眯縫了眼朝花頭看一眼,便鑽進人群中。

光頭剛才的壓價,使德壽像受了侮辱一般,他憤憤地想:我的牛,我最知根底,你張口就壓這麼低,還說我倔!我定的數本來不高,賣不到我的數我就是不出手,你能咋?他叮囑自己:心不能軟;一心軟,價就要往下滑。

天上淡淡的雲彩已褪盡,像用抹布擦淨的藍玻璃太陽憋紅臉蒸烤着人流,榆樹的蔭影又縮了一大截。光頭走後又有好幾個人過來和德壽討價,在袖筒里揣摸半天后都有些戀戀不捨地望着花頭走開去。人流還在雜亂地涌動,不時有成交的。木樁上的牲口不時被牽走,不遠處還傳來了粗嗓門的爭吵聲,德壽隱隱地聽出是點錢發現了假幣……

時間已過中午,德壽肚子有點餓。他拎過那黑包,拿出老伴給他裝着的烙餅。天熱,沒水,剛吃了幾口。一個老頭朝他走來。這人看上去慈眉善眼,頭上蒙塊白手巾。結綰在額上,像陝西老頭。他看一眼花頭,轉過身看看德壽:你的牛真箇不劣哩,咋捨得賣了?

德壽說:兒子念書等着錢用。你想買牛?

是哩,是哩。老漢湊過來點了煙坐在德壽跟前:不瞞你,我一輩生了三閨女,沒兒子,種地沒人幫,活受罪,幾個女兒出錢讓我買牛,說是替她們幫我的忙哩!不買不行。咱要張嘴吃飯呀,有頭牛幹活到底輕省多哩!

德壽問,哪村的?

老頭說:楊家峪。我叫楊二牛。他邊說手就筒進了德壽的袖口:老哥,你的牛我可是相中了,我出這個數賣不?

價高出了光頭一大截,但還沒有達他心裡的數:不,不賣!

再加這個數。

德壽的心稍稍穩了些,可想到家裡的困境,他還堅持着。不過口氣卻軟了:夥計,我的牛可精靈哩,口又輕,你,你再到別處走走,看看。

老頭離開了德壽,邊走邊看着花頭,目光戀戀的。

望着老漢擠進人流,德壽便有些沉不住氣。萬一這麼等下去賣不掉牛,那兒子的學費可去哪兒急抓?牲口市場每月開一次,今天可是最後一天了呀。正這麼盤算着,那個光頭不知啥時又站到了他跟前,笑眯眯地問道:賣不動了吧?邊說邊遞過一支煙來和他套近乎。德壽因他剛才那麼壓價,心裡不高興,伸出煙袋:我有這個哩。光頭訕訕地把煙夾到耳朵上,硬把手筒進了德壽的袖口:我誠心買你的牛,我狠狠心出這個數賣不?

德壽心裡禁不住冷笑:這人真鬼,說不定就是個「牙行」、比剛才二牛老漢的價還低了一大截哩。他抽回自己的手:不,差遠哩,不賣!

那你出個價吧,光頭皺着眉盯着德壽說。

德壽伸出了手指頭。光頭張大嘴巴愣了一下,臉色沉下來,目光深處又閃過那種狡黠與陰狠:果真非這個數不賣?不再下下價?——那,那你等着吧。

等等就等等。德壽心裡說:反正我不賣給你。

這時,德壽看到花頭周圍聚攏了不少人,都說牛骨架大,毛色順,眼活眨,口又輕,真是頭好牛。聽到人們誇他的牛,德壽心裡溢出了甜意。他看到光頭擠過去說了句啥,那些人立馬圍上去。光頭朝他們低聲說什麼。不一會,聚攏的人四散開來,愕然驚嘆:不!這牛也太貴了,又不是金牛,不買不買,快走快走!邊走邊朝德壽射來鄙夷不屑的目光。光頭的嘴角擠着嘲諷,得意地擠入人流。

這不是拆我的台!德壽奮然站起來。這光頭一定說我的牛賣高價,嚇跑了買主。他不由一陣心疼,驀然又化作一股倔犟:哼!今天就是不賣給你!他朝四周的人大聲喚:賣牛,賣牛啊,看好了,價格不高好商量啊……

人卻很少再到他的跟前。德壽看到那些成交的仍在木樁上解着韁繩,各種牲口就陸續被買主牽走。他不免生出了羨慕,心裡有些亂:難道我的價定高了?不,不高!花頭的哥哥和娘賣的價比這個數還高哩。要不是那個光頭,那六七個人里說不定就有一個來買哩。看看日頭,德壽心裡泛起了急躁:兒子後天就要報到,賣不了牛,錢的事就沒着落……要等,要耐心,遲飯是好飯,他安慰自己。

德壽走到花頭跟前,花頭用頭拱德壽,德壽彎腰看看草料袋。裡面還有幾穗玉米,德壽拿了一穗遞給花頭,花頭的嘴卻躲向一邊。德壽想,它今天沒幹活許是不餓吧,也可能是天熱,花頭吃不下,再等一會要是沒人買,就得給它飲水。這麼想着德壽就回到榆樹下。

二牛老漢直衝沖地朝他這兒走,德壽驟然為之一振:他又回來了,一定是轉了一圈,挑了,比較過了,還是我的牛好!他這次要是再買,那就賣給他,價也不能摳得太死。

老哥,老哥,你過來。二牛老漢朝他喚道。德壽就朝他走過去:咋?物色到中意的牛了沒?

二牛老漢搖搖頭:我還是相中了你的牛。說到這兒,他點了煙,朝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有一伙人都說你的牛好,就是牛價定得高,我一問嚇了一跳。我說沒那麼高,我親口問過的,他們說我是傻子二百五。我不信,就來了。說不定他們是牙行一夥!你看,我是真想買。二牛老漢說着把手伸到德壽的袖筒里。

二牛老漢還沒伸出指頭,後背就被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後生怒氣沖沖地拽了個趔趄:你這個老不死的沒油性!到處攪和,我看你是欠揍!二牛老漢愣怔着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猛然推倒,又被那人朝着腿狠狠地踢了一腳。二牛老漢爬起來撲向絡腮鬍,可他哪兒是對手,再次被推倒,頭上的毛巾也掉在地上。人群圍過來,都因不清原委看熱鬧。德壽老漢見狀,火氣湧上來。他生性溫和善良,哪容得這麼不分清紅皂白亂打人!他擠進人圈扶起了地上的二牛老漢,指着那個絡腮鬍:你幹麼打人?咋這麼混帳?他一着急聲音竟發了抖:你、你是土匪?欺負老漢,你不成個東西!二牛老漢站起來再次撲向絡腮鬍:狗日的,操你姥姥,老們咋招惹你來?我生巴巴的不認識你,你咋憑白無故打人?老們今日個不想活了,就死在你狗日的手裡!你打,你打!二牛撲向絡腮鬍。

絡腮鬍邊躲邊退,德壽也上去撕扯:我活了這麼大歲數,沒碰上你這麼個狗雜種,光天化日之下打老人,是好漢你別走,咱去尋個說理處!可人畢竟老了,他被絡腮鬍一推閃倒在一邊……周圍的人方才弄清是兩人無故挨打,都替他倆說話:這人真夠野,比日本人也凶!

快,快叫工商局人抓住他。

不能便宜了他!

絡腮鬍在人們的圍攻下,見勢不妙,倉惶擠出人群,邊擠邊朝德壽二牛喊:你來呀,你過來—我等……

德壽扶起二牛老漢,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傷着沒?傷着沒?

二牛老漢眼裡夾着生淚,用手揉着腿:沒事,沒事,老夥計,咱操他娘,今天咱算遇上了瘋狗,無緣無故,無緣無故呀!他也替德壽拍打身上的土:咱倆都去絡腮鬍家吃白面,吃不窮他咱不回家!對!對……

說歸說,可絡腮鬍是哪兒人誰也不知道,兩人不由笑了,就分了手。

德壽老漢回到榆樹跟前。黑提包還好好地放在哪兒,他長出了口氣。可朝木樁那兒一看,不由彈跳起來:啊,他的花頭不見了!

啊啊,我的花頭,我的花頭!德壽老漢大叫着跑到木樁前,上面只留下了半截韁繩,露着齊茬的刀口,地上的草料袋也不見蹤影!偷牛人很內行,顯然是用草料袋引走了花頭。要不,德壽不在場,花頭是不會跟了生人走的。是草料袋害了他呀!德壽軟軟地坐在地上:我的花頭!繼而又站起來,像沒頭的蒼蠅在那排拴着牲口的木樁前擠着,跑着,花頭花頭大叫,擠開人群急急地在拴着的牲口前辨認着。其實,花頭的毛色很特別,老遠就能看出。人們愕然地看着他,以為花頭是他的孩子。德壽猛然意識到那偷牛的一定未走遠,就又掉頭擠出牲口市場,可出口外有好幾條不同方向的路,他茫然了,他顧不得選擇,順了一條路就朝前跑。他呼呼地喘氣,跑了不知多遠,朝前望不見有一頭牛。他失魂落魄地又返回牲口市場,他拍打着自己的腿:完啦,我的牛沒啦!一想到小兒子上學報到,德壽的淚就不由流下來,我、我可咋辦哪!

德壽正在絕望之際,一雙手扶起了他:別這麼着急,想開些夥計,這不頂用,咱快到工商管理所讓他們想想法子。

一抬頭是楊二牛老漢,他提着黑提包,用手指着不遠處的一幢房子。

德壽心裡一熱,腿也有了勁,站起來和二牛老漢朝那邊走。

管理所有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倆進去那個男的正要出門,聽了德壽的情況後搖搖頭說這事不好辦,根據情況判斷很有可能是牙行與小偷合夥用吵架挑起事端吸引注意力趁機作案。這幫人行動迅速,很有技巧。岔路多很難尋找。所里只剩他們兩個,不夠手,說完,讓那個女的給公安局打個電話就出了門。

那女人問過德壽的名字與村名等情況後說,你倆快到公安局吧,越快越好,我這就給你打電話。

從管理所出來,德壽為難了。他沒去過縣公安局。

楊二牛老漢趕緊扯一把德壽:快走哇夥計,我去過,我和你相跟着去。不是你為我,咋就能丟了牛。

德壽感激地說:遇上好人了。

兩人就匆匆朝縣城方向去。

牲口市場離縣城中心—公安局所在地也就三里多路,兩人趕到汽車站前面的大街上卻遇上了堵車,本來很寬的路面被擠得水泄不通。

出啥事了?車撞人了?心急火燎的德壽讓楊二牛拉着費力地朝前擠。

終於看清了原因。前面的馬路上空出了十多米距離,一頭牛立在中間,低頭翹尾,犄角對着圍上來的幾個交警,不時朝敢於靠近者衝去,人群中一陣躁動,圍成一個大圈。牛跟前的空地上有一個土黃色的布袋,牛站立在它旁邊像守着陣地,虎視眈眈地盯着敢於靠近它的人。有的人說快拿棍子打,有的主張點爆竹嚇,上年紀的人說用草料哄。這時有個戴草帽的漢子拿了鞭朝牛屁股猛抽,那牛着了疼,急速掉轉頭,閃亮的犄角朝漢子衝去,嚇得那人大叫一聲,鑽到身旁停着的汽車保險槓下。牛又調轉了頭依然立在那布袋跟前環顧四周瞪着敢於「侵犯」它的人。

汽車不停地響着喇叭。乘客、司機探出頭來無可奈何地埋怨交警連牛也管不住,更有好奇者則希望這幕好戲儘可能像西班牙鬥牛場那樣既壯觀、又刺激才來勁。

交警與牛對峙着。有一個交警端來一盆料—那裡放着黃燦燦的糕點,想吸引牛到路邊,可牛根本不上其當,巋然不動!

德壽一眼就認出了那牛是花頭!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喉嚨,激動和興奮使他不顧一切朝那裡擠,可人太稠,根本到不了跟前,只得踮腳伸脖大聲喚:

花頭—花頭—聲音中帶了顫抖。

奇蹟出現了:牛聽到喊聲翹高的尾巴低下了,低垂的腦袋抬起來,尋找着發出聲音的位置。

花頭—過來—德壽又喊了一聲。

牛終聽清了聲音方向,儼然像一個戰士聽到了撤退的命令。它含起了地上的草料袋朝德壽這邊走來。圍觀的人呼啦閃開,自動讓出一條路,驚訝地看着花頭走到德壽跟前。德壽從花頭嘴裡接過草料袋,另一手拍着花頭的脖子:你,你咋跑到這兒來了?花頭只顧用嘴拱着德壽的前胸,耳朵來回拍打,像走失的孩子終於見到了娘,親熱得不行。德壽撫摸着花頭的脖子,不知說啥好。

花頭退出後,街道人流、車輛在交警的疏導下逐漸散開,交通也恢復了正常。

二牛老漢又驚又喜:老哥,你這牛可真有靈性哩,快走哇,咱也別去公安局了。

德壽心裡頭石頭落了地。他解開花頭頭上的韁繩,因人多他準備牽了花頭走。

突然,有人從他手裡奪過韁繩。扭頭一看這人頭戴草帽,是剛才躲到保險槓下的那位,不過德壽當時並沒有看見。他感激地對德壽說:多虧你,多虧你,謝謝你,要不,我這牛今天可難擒駕哩。

德壽和楊二牛老漢猛然怔住:什麼?你的牛?他立馬省悟過來,上前一把抓住了漢子的胳膊:啊!怨不得我的牛跑到了這兒,是你偷了我的牛,好你個偷牛賊!害得我好苦!他和楊二牛朝路邊的交警喊:抓小偷,抓賊呀,他偷了牛,抓小偷……

喊聲引來了不少人,德壽與楊二牛背了那人的胳膊。可這人並不反抗。

交警聞聲過來。那人一下跪倒:我不是小偷,我沒偷牛,你們都看見了,牛是我一路追來的,這牛是我出錢買的,賣牛的讓我牽,走了不一會,不想司機按響了喇叭,那牛一下含了草料袋順着馬路就跑,誰也攔不住。我就跟着跑來了,我真是買牛的, 我要是小偷天打五雷轟!

交警善意地朝德壽笑笑:放開他,他真是偷牛的,量他也不敢認這牛。

德壽說,這牛是我的,反正我沒賣。

交警有些為難,對德壽說,這牛是你的不假,人也都看見了,可誰能證明你的牛沒賣掉?

我,我能證明。楊二牛老漢站出來把牲口市場遇到的情況以及他們到工商管理所的經過詳細告訴了交警。

交警點點頭,又問那個戴草帽的:誰能證明你買了牛?

那人說:我自己證明,這不明擺着,不買,我幹麼要追人家的牛?我早就想買牛,事先向開車的說好讓他給我捎回去,要不路遠呀,不想這牛……那人極力分辯,語無倫次,告訴了交警自己的村名。

交警說,你很可能是從偷牛人手裡買的牛。他又問德壽:工商局給公安局誰打電話了?

德壽和二牛都說不知道,是個女人打的電話,他要我倆快點去公安局,不想在這兒碰上了牛。

交警拿出了腰間的手機,背過身按了幾下說了一陣,然後對德壽說:你講的情況屬實,公安局很快就來人,你們等着。說完又走向街道指揮車輛。

沒多大功夫,一輛警車開過來,在那個交警面前停下,跳下兩個公安幹警。交警迎上去,交待了幾句,用手朝德壽這兒指指。

幹警挺威風地走過來問:誰叫德壽和二牛?

我,我就是。德壽和二牛打心裡感激那個工商管理所的女人。

警察卻把目光對準了那戴草帽的人:牛從哪兒買的?你不記得賣牛人啥模樣了?

那人想了想說,個不太高,是個光頭。

啊,德壽不由叫出了聲:光頭,我在牲口市場見過,他曾兩回問過我的牛價,我沒賣給他,沒想到竟然是他……

兩個幹警對視了一眼,像什麼得到了證實。他對那戴草帽的說:可以肯定,你是從偷牛人手裡買的牛,根據你們提供的特徵,光頭是作案人之一,他是偷牲口的老手,已長時未露面。把你的地址留下,我們一旦抓到人,追回錢再通知你。

那人着急地說:我,我可是出了錢的呀,我……我這可咋辦……

交警不知何時來到跟前,插話道:把這牛給了你怕你也趕不回家,說不定又要朝保險槓下鑽,影響交通呢!

那人哭喪着臉把身份證遞給公安幹警:你們逮住那光頭,可千萬告俺,俺那可是血汗錢呀……他還想說啥,喉嚨被啥堵住,頭扭向一邊。

幹警對德壽說:大伯,快趕牛吧,以後可得留點心。

德壽感激地點點頭:他回身拍拍臥在牆根的花頭:快走!我可真想揍你一頓哩,盡惹事!

花頭順從地站起來,跟了德壽和二牛老漢走上了馬路。

在快返回牲口市場時,德壽看看前後沒人,立住腳對二牛老漢說:夥計,你還買牛不?

買,買呀,可你還賣不?

賣!兒子急用錢哩。你今天幫了我的忙,你出個價,壓低些。

二牛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他第一次與德壽說的那個數。

德壽笑笑說:你看你,見外了,太高,太高,再往下壓麼!

不能,不能再壓了,這就夠低了。

德壽見二牛推辭,自己把價壓低了一截。二牛說:你要這樣,我不敢買了。

德壽說,就得壓,不壓賣給你,我還成人嗎?

兩老漢終於達成一致。

兩人坐下抽煙,二牛老漢從褲腰的口袋裡掏錢讓德壽點。

二牛站起身看看天色說,該回了。突然,他又說,夥計,我擔心,你這牛認生,再跑了可咋?

德壽笑笑:放心吧夥計,它聽我話,我讓它跟誰就跟誰。德壽說着從黑提包里拿出剩下的烙餅塞給花頭。花頭感激地嚼着,望着主人。德壽把韁繩與草料袋遞給二牛,然後拍拍花頭的脖子對二牛說:夥計,這牛有靈性哩,你要好生待它。

二牛哎哎地應着,牽了花頭就走,花頭繃着韁繩走得不情願,歪過頭來看德壽,德壽在花頭屁股上拍了一下:走哇夥計,你以後就有了新主人了,天不早哩,還得趕路哩!

花頭還是遲疑着,邊走邊回頭哞地叫了一聲,眼裡的淚就流下來。德壽心裡酸酸的,怕二牛看見就把頭扭向一邊。不一會,聽着身後牛蹄叭達叭達聲音節奏變快。一扭頭,花頭嘴裡含了草料袋返回來丟到他跟前,繼而掉頭朝不遠處的二牛走去。德壽的淚就潸潸地滾下來。他忍着,對二牛說:老夥計,放心吧,牛不會再回來了,它認了你。

很快,牛拐過路口看不見了,德壽站在原地仍沒有動,他仿佛又聽到了花頭的叫聲,只是比剛才輕多了,像在心裡叫着。他又站了一會,繼而很堅決地扭身抬腿走向了回家的路。[1]

作者簡介

王長英,筆名:黎霜。山西省昔陽縣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晉中市第二屆作家協會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