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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祭(繡霞)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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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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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祭》中國當代作家繡霞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三年祭

2019年12月19日,年僅43歲的兄長因病英年早逝。第二天,武漢官方報道了第一例新冠病例,接下來,他居住了三個月武漢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改為定點收治新冠病人醫院。022年12月17日,兄長滿三年祭日,三年疫情防控放開第十天,親友及大眾陽了一大片。回首兄長離去的三年,也是漫漫疫情防控三年,酸甜苦辣咸,喜怒哀樂悲,湧上心頭,賦謹以隻言片語以祭之!——題記

大寒:你那裡下雪了嗎?

哥,你離開我們整整28天頭兒了,又是風雪之夜,你順利抵達天堂了嗎?你那裡下雪了嗎?聽說一個人去了,能否去往天堂需要一段極為殘酷的考驗,哥,面對寒冷你怕不怕?

哥哥,將近一個月了,無論我怎麼祈禱,你都固執的不肯託夢給家人,一如你曾經倔倔的壞脾氣。就連你在走向天堂的路上冷了,餓了,都是你託夢於其他親友,我們才輾轉得知。就像你走了,我們才在喪葬期間,從你的好友嘴裡聽說,你曾在年前暈倒過幾次的信息。

哥,前天媽為你親自摺疊的紙衣你收到了嗎?得知你行走在通往天堂之路上很冷,媽媽徹夜難眠,第二天就買來五色紙,親自裁剪,摺疊,為你準備了十套衣服。買來的彩破損了幾張,媽媽一點兒也不願將就,立刻又跑到街市去重新再買。看着她握着剪刀,在彩紙間遊走,日漸蒼老的臉龐溢滿慈愛,我在想:哥,這就是一生想要追尋的無條件的愛吧!現在,媽終於願意承認你是最優秀的,最值得被愛的孩子,哥,你看到了嗎?艱難跋涉在另一個世界路上的你,可曾感受到滿滿的愛與力量?

哥哥,你那裡下雪了嗎?你見到我們的老父親,爺爺奶奶他們了嗎?面對着通往天堂和地獄的分叉口,你是如何抉擇的?有沒有結識新的朋友與你一路同行?哥,面對孤獨你怕不怕?

哥,媽媽活着紙錢一起捎給你的餃子你收到了吧?是不是和那次在醫院裡一樣,背着醫生偷偷吃了10個餃子,還央求再撥給你幾個?你大口大口的吃着,嘴裡發出由衷感嘆:真好吃!真好吃!媽在給你包餃子時,一遍一遍回憶起你最後一次吃餃子的每一個細節,幾度哽咽,淚流滿面。

餃子皮兒在媽粗糙的手掌心躺着,薺菜餡兒堆成小山堆兒,媽說你愛吃餡多皮薄的餃子,手指尖兒左右翻動飛舞,一個個彎月形的餃子就整齊的排列在托盤裡。媽說你好好的至少吃20個餃子才能有飽的感覺,所以她選擇了20個小巧而飽滿的餃子放在平底鍋里,囤到里酥外焦,帶回老家你的墳前,一個個放到紙錢里,看着它被火紅的火苗吞沒。那一刻,媽的眼裡心裡只有你,仿佛你是她唯一的孩子,那份只屬於你一個人的深情和慈愛,我知道你一定全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因為當天夜裡,你又託夢給你的好友,並不曾知道媽給你送餃子信息的他,又夢到你一個人坐在石桌上吃飯,而且還一個勁兒說真好吃真好吃!

哥?還有兩天你已經走了一個月了,算算也差不多該到天堂了?天堂里有沒有冬天?有沒有下雪?……哥,你還是那個壞脾氣的哥哥,生怕家人傷心難眠,連託夢這樣的事情,都請好友幫忙,為什麼不能給我們一點點訊息,讓家人看看你如今的模樣?看看你在天堂可好?

哥,窗外,雪花一片一片,伴你踏雪尋梅,已成我夢中的童話,陪你看花瓣紛飛,最寒冷的今晚,請託夢於我,讓我的愛與溫暖,伴你走向天堂里最美的海角天涯,可否?可否?2020元月22日

立春:春來冬往 是你不是風

連續三天因為公務去看龍山湖燈光秀!只有昨晚是專門為你走一趟,帶着你的愛與憧憬,情與期盼……

哥,你曾在龍堤春曉和我談過死亡,那時候我們包括你自己都認為死亡離你還很遙遠,所以我們可以率性而談。晨練,說起你的商業保險,你說等你去了還可以理賠一次,說起你的疾病,你說到了無可醫治沒有希望時選擇安樂死!再次走到我們說這些話的地方,到處都是幸福暢遊的人們,哥,若你活着,該有多好!

明天五七,是你最後一次回家的日子,我們將回到老家陪你最後一程,所以我選擇再次來這兒走走,和你的生前知己。因為我不能確定後來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如你所想,是你想要叮囑的?循着你的足跡再走一回,你也許會託夢於我,給我新的啟示!

武漢的冠狀病毒蔓延,我在設想,若是你還在醫院,也許安全感反而有所增加,因為有很多人都在死亡陰影中與你同在,也許你就可以從容的和我們一起談談生死,或者我有了和你說說生死的契機,我們可以一起面對死亡,放下執念!同時你也會更加操心,因為陪伴你的我們沒有了來去自由了,危險更加臨近了,以你如此操心的個性,更是以求速死!

可是,昨晚你依然沒有親自入夢,卻是反覆有一個叮囑:我夢見說你走了,但是武漢醫院那邊還有一個你的長方形箱子,被快遞迴來,我們看着箱子,在揣度到底是什麼?夢中有很多情緒,卻始終沒有打開箱子,直到夜半三點多醒來至今!我在想,是我昨天重看畢淑敏的《花冠病毒》夜有所想,還是哥哥你有所囑咐?

對於人去了是否有靈魂?是否會託夢於親友之類關於神靈之說,精分導師曾奇峰說完全不信,缺了敬畏之心,過於深信而神叨,則有流俗之嫌!所以我重新走你走過的路,站在你的角度去想,想你可能會如何處理一些事情,然後結合我自己眼界可以想到的將來做出建議,有些我知道若是你在,你可能不會如此選擇,就像你的離去,最後都是無可奈何!

天亮了,九點我們將啟程回老家陪伴你,短暫的陪伴留下永久的孤單!好在五七後你可以正式入駐天堂或陰司了,也許該慢慢有新的朋友和親人了。這一點,為了我們自己可以慢慢放下,我選擇相信!

(2020年2月4日)

清明:為你種花種樹種思念

想一個人就千里迢迢去看他吧,如果想念讓你覺得幸福!

春天真的來了,聆聽午夜窗外的春雨,想到哥你離開我80天了!說好了春天回去為你種花種樹,從家門口到你安睡的地方,等疫情結束正好吧!終於可以想起你時不再是眼淚,而是你溫暖的笑臉,你在人間的時候,想要安靜呆在花草里的夢想沒能實現,你去了天堂了,我們會為你種花種樹種思念!這個世上,有我們都在想念你,你就還活在我們的心裡!

每一次,我緊張迷茫失眠做決定時,都要在心裡問問你,想象你會如何回答,你總是支持鼓勵和笑着說:相信你可以的!

去年到今年,睡眠似乎一直不是太好,我在想,也許是想要多和你呆在一起,不舍睡去,那一個又一個不眠的夜晚,沒能陪你一起度過,現在習慣性夜半失眠一陣,是為了彌補嗎?姑且想着是為了陪伴,陪伴你慢慢適應新的生活,慢慢把我們忘記。

朋友發來新冠肺炎患者去時的模樣,我至今沒敢打開看一眼,我需要情感隔離一下,害怕看了會太失控。有一天我會系統脫敏般多看幾遍,用比較去慶幸,在疫情瀰漫之前你選擇離開,是多麼的明智而又幸福的選擇!就像比較你的離去和老父親的離去,我會慶幸父親當初不治而去,平靜安詳,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哥哥,山花爛漫的春來了,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聲音,我在憧憬:上次和媽、一朗他們給你安睡的地方撒了很多艾蒿種子,該發芽了吧?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將會安睡在花叢中,多好啊!

我在想你的時候,表情應該還是不太安詳,所以常常被秋子姑娘追問:媽媽,你怎麼不開心呢?看來還需要在日子裡修行,直到像此時此刻,正在想念你的我,小小的酸楚後是舒展的,想起你的模樣是微笑着的!

哥,想你讓我覺得幸福!即使看透了這人世間是荒涼徹骨的,看清了人生是滿目瘡疤的,也要心底間還有永遠在的善良和溫暖,一步步走下去,看到的風景仍然是明亮的!你在萬花叢中,仍是微笑的。

等我,等我們!在這個春天,為你種花種樹種思念!愛你,哥哥!

(2020.4月4日)

小滿:記錄一些小確幸

夕陽無限好!

驚聞陳老太太帶倆女兒出遊盛灣公園,還拍來吃水果打小牌兒的愜意美圖以秀之!居然撇下我這個最「可愛」小女兒和秋子公主。美美職業套裝都沒顧得換掉,立刻從幼兒園接上秋子姑娘狂奔而去,順便帶上老街各種口味大饃大餅花樣粥,半路淘涼菜一碗,筷子數雙……花式野早餐盛宴走起。 收起水果零食紙牌,擺上花樣粥饃盛宴,正要饕餮食之,居然小雨淅瀝起來,我們趕忙換到另一個封閉式長廊石桌石凳繼續。一抬頭,居然是「道德模範」展示長廊,五屆50名道德模範有40名無比熟悉的,有一半親自拜訪過的,我一邊開吃一邊給大家講解。突然,二姐舉着大饃說:被道德模範精神感召,我們憶苦思甜,吃大饃大餅盛宴!我立刻回應:哪裡呢!你看,這5A風景區(盛灣公園),這豪華露天8星級餐廳,由50位模範人物陪伴,如此豪華自助大饃大餅花樣粥盛宴,多麼的幸福啊!

瞬間,跟陳老太太一樣大嗓門的三個妞子爆出驚天大笑,老太太也是笑出眼淚,秋子公主也捂着小嘴兒,笑倒一大片!捂着肚子「哎喲哎喲」者有之,揮舞着雙手叫媽媽者有之,拍着桌子笑話秋姑娘的含蓄者有之,更有甚者,穿着新買小西裝套的我,手舞足蹈,繪聲繪色,把風聲雨聲都給呼喚更加歡快啦! 盛宴完畢,開始與給秋子公主講紅色道德模範故事,卻發現石桌石凳旁全是垃圾,最好整潔有序的大姐,即刻前往借來掃帚,將模範們的腳下清理的乾乾淨淨,我一邊拍照一邊開動宣傳大腦,現場直播她們的好人好事,表揚陳老太太教子有方,佯裝記者拿着手機採訪:陳老太太,您的子女如此熱愛公益,請問你是如何對她們進行教育的?陳老太太特別配合,驕傲的開始講述她的教子經!

清理完畢,打開手機音樂,由陳老太太教我們跳廣場舞,秋子公主研究蝸牛,我炫耀瘦身效果,大姐學跳舞,二姐拍照,等待着大姐夫送傘來接回家! 這就是陳老太太走向古稀之年的小確幸時光,幫忙記錄下來,同時祈禱:願親愛的陳老太太從此學會放下,「隨心所欲不逾矩」,餘生幸福悠長。2021.5.2 大暑:你聽過荷語嗎?

哥,今天我們一家人去看荷花,路過一個被荷塘縈繞的小村莊,目睹了一個「人間失格」的畫面,悲憤異常,只能含淚向你訴說,請允許我用第一人稱的「我」來代替歸世中的「她」,以表達對「失零者」的理解和鏈接——

你聽過荷說話嗎?我猜,你沒有。

我就聽過,有風吹過的時候,我家門前的荷田裡,那些裹着青澀外衣的、含苞欲拒還迎的,敞開碩大的蕊毫無遮攔地……荷花兒們,跟鄉里要求開會時那群聚在一起的娘們兒似的,擠眉弄眼,竊竊私語,待到喇叭筒子像雨點一樣砸在風中,嚶嚶嗡嗡的聒噪才漸次變成耳語。

我叫小荷。在這個小山村里,聽着荷語,吹着荷風16年了。

說起我這名字,我那瞎奶奶不下百遍嘮叨:你親媽呀,還裝着一副文縐縐的女秀才樣兒,說啥叫小荷好,文章里有,咱家門口也有,照我說,就是土洋結合唄!這下倒好,她屁股一撅跑了,你這小荷啊,就只能是長在房前屋後的命囉!

瞎奶拖着長長的尾音,拄着拐杖在門樓發出「嘎嘎」的笑聲時,我已經跑到田畈砍了一大抱艾蒿,留着曬乾燒着驅蚊子。剩在家裡四個毛人兒,奶奶瞎的,妹妹上學要寫作業,弟弟一炸毛兒還要涎着口水,扯着瞎奶像風乾的茄子似的乳頭,一邊哼唧一邊要他親媽。這二年疫情,弟弟妹妹跟村里僅剩幾家孩子一樣,都留在家裡過暑假,我可不就成了門前池塘里的小荷,難不成還能長到妹妹的書本里?

夏日午後,知了扯着嗓子在門前樹上嚎,沒完沒了,老的小的都睡了,我靠在門檻上,視線越過楊柳,荷塘,秧田,跟着新修的柏油路上偶爾飛馳而過的小轎車跑……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你是詩歌里走出的女孩子……

「緣有荷在風中曳,只惜無人畫中游。」你是楚辭里長出來的小荷啊!

他那蹩腳的普通話,順着跑風的唇齒在我耳邊摩挲時,眼前的荷花竟然妖冶起來,躲在一大片一大片綠傘下,脫下青澀的外衣,待放的含苞就像爸爸涎着後媽的雙乳,在風中顫顫巍巍,一瞬間呼啦啦的打開來,露出鵝黃色的蕊,點綴着粉色的暈須,拚命的,掙扎的,呼啦啦地,不要臉的開放着,發出各種呢喃,細語,哀嚎。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鐮刀,又一次經過他門前砍了一抱艾蒿來回。

我不是沒聽說過他的故事,一個退休的老校長,在那個偏僻的小學呆了一輩子,由二三百人的小學校變成不到10人的教學點,幾年前突然就空降我們村口蓋了一棟新房,一個人回祖籍養老了。大人們提到他,總是互相偷偷傳遞着神秘莫測的眼色,不置可否。爸爸每年過年臨走時,總要把我偷偷叫到一邊,聲嚴厲色的叮囑:千萬別讓妹妹靠近他,不許進他家門兒,不許吃他家東西,不許………尤其是他的「熱狗」!

瞎奶總會在爸爸走後嘟囔: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啊!你就那麼信那老畜牲的「癖好」,只有小小孩兒防着!唉……長長的嘆息就像門前知了長長的聒噪,砸在心上悸動不已!

盛夏的鄉村午後,跟夜半一樣悄無聲息,在我們這樣一棒子都打不到三個人的小村里,更是只剩下門前的荷塘里,有蛙聲鳥聲魚兒跳躍的聲音。

他那張像風乾的線裝書一樣的臉,隨着瘦骨嶙峋的雙臂從我背後繞過來,在我耳邊呢喃:此刻,萬籟俱寂,唯眾荷喧譁,是我和小荷的世界啊!

抱在懷裡的艾蒿一枝枝散落,餘下的不知是被我的還是他的手臂,揉搓出清淡的艾香,我閉上眼想:荷香哪裡有艾香好?他的嘴裡怎麼總能吐出一長串一長串兒荷語?讓人心裡跟貓爪撓的一樣麻酥酥地?……

一聲咳嗽傳來,他長頸鹿一樣閃進自己的新房子裡,我彎腰抱起散落一地的艾蒿,拿起鐮刀,揚起一臉無辜的懵逼相,準備應對長天老日在瞎奶耳邊叨叨的她們。

卻不是村里僅剩的幾個她。

一襲白色的長裙,幾縷蕾絲恰到好處裹在腰線,肩袖卻是蓮蓬似的兩片刺繡,在風中一搖一擺,我的腦海里迅速搜尋:你是段某全的姑娘?

「不是啊!我很抱歉,我只是路過,看看荷花!」她操一口真正的時髦的普通話,扛着相機,拿着手機,像是做錯了什麼似的不知所措。我們一前一後有一搭沒一搭閒聊,直到我把懷裡的一抱艾蒿丟到自家門樓,與她直面相對時,她捂着嘴巴大驚失色:你……你……今年多大了?

剛剛醒來的妹妹對她的相機很好奇,暗暗拉着我的手,要跟着她一起看荷花,我們倆隨着她再一次經過他門前:這一家是你什麼親戚嗎?

「不是啊,一個灣鄰!」我自動恢復了一臉無辜的懵逼相。她下意識避開我的眼神,和妹妹攀談起來,問到學業,勸我接着上學,又叮囑妹妹考城裡高中,將來上大學,她就是學校老師云云。

我們圍着她的車走了好幾圈兒,那是一輛小巧的乳白色的家用車,車裡坐着她一雙兒女,她用同樣標準的普通話,柔聲細語的跟孩子們說話,要她的小女兒下車叫我們小姐姐,邀請我們上車坐着玩兒,我盯着自己灰頭灰臉的塑料涼拖鞋拒絕,妹妹看着她的小女兒蓮藕般白嫩的手臂搖着媽媽嬌聲嬌氣說話,突然蹲在地上,一個勁兒摳自己的腳趾頭兒,直到高高壯壯的男主人從魚塘收杆駕車與我們揮手告別,妹妹都不願意抬頭說一句話。

那一夜,我做了一夜亂夢,夢中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白色的荷花,爭相的在風中凌亂飛舞,我變成了那個白衣飄飄的她,長發和風一起飛舞…

鄉里又一次通知各個村里還在家的女人們去開會,說是到場就有幾十塊錢補助,我一如既往的代替瞎奶參加,看着那一群娘們兒門前的荷一樣飛眉眼,咬耳朵。

鬧哄哄的會場終於安靜下來,一襲白裙,幾縷蕾絲恰到好處裹在腰線,肩袖卻是蓮蓬似的兩片刺繡,在風中一搖一擺:竟是她?

我出神的盯着她的嘴巴,唇紅齒白,看着她的手臂,時而飛舞時而護胸,耳邊迴旋着一個個新名詞:戀童癖、陰莖、猥褻、性侵……最後,她似乎很激動,胸脯一起一伏,漲紅的臉上閃着淚:性教育!刻不容緩!

我趁着上廁所的空擋提前退場了,回看被一堆人圍着提問的她,我想問她:你!聽過荷語麼?我確定,你沒有!

一路上,想到沒到手的幾十塊錢又會讓瞎奶嘮叨許久,我恢復了慣常地,一臉無辜的懵逼相。

哥,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我們目睹的不僅僅是一件痛心疾首的「農村老漢猥褻留守女童」的現實事件,而是根子裡留守女童對愛的渴求,想到你走後丟下的兩個孩子,從天堂跌入地獄的孩子,一夜無眠。

2021年7月22日

白露:萬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傷

「明天,你哥45周歲生日」,晨起,母親已經拿鑰匙自行開門進來,手裡拎着新買的菜。

「嗯!跟娘前後,我記着!」如廁的我應着,默然。

日子像一條響尾蛇,「嗖」的一下,與兄長竟是陰陽兩隔一年八個月零十八天了。期間,因着主心骨離去,母親家逐漸一盤散沙的現狀,讓兄長九泉之下的安寧始終被攪擾着,一刻未能停歇。

「昨天,你大嫂(堂哥家嫂子)來家看我,送了塊肉,居然還要給2000塊錢,說是給我老家送禮用……」母親進了廚房,邊清理邊絮叨。

「開玩笑嘛,你又不是再沒子女了?輪不到堂侄子替家還禮!」我心急反駁。

「可不是嗎?我當時就急了,說你們另給了送禮錢。打架似的,我只好詛咒說,二娘我要你的錢喝藥才罷休」!母親立刻激動辯白。

良久,空氣里流動着熟悉的欲言又止的氣息。無法耐受似的,我和母親同時舉筷說:吃吧!牛肉餡兒餃子!又相互對視,笑了。

「你啥時候也愛蘸着醋還是醬油吃餃子啦?」母親笑着搜尋電視節目。

「嗯!這是海天味極鮮生抽,哥住院時常偷吃的,後來我也愛了。」我應,兀自笑了。

「還是呢,你哥啊,最愛吃我包的餃子,上次回去燒給的餃子算是嘗了個鮮兒……」母親似乎來了興致,快兩年了,只要話頭扯向兄長,母親總有說不完的絮叨:小時候啊……。她似乎也很有天賦,任何一個話題,母親總能有本事轉向兄長,婆婆在我家時,還有個不厭其煩的聽眾。

「媽!今日白露啊,天兒該涼了吧?」我忙截住話頭,母親邊收拾碗筷邊向着廚房走去,猛一抬頭,微胖的背影竟有幾分蹣跚,想到這二年居然連方向感都迷失了,經常在熟悉的地方找不到自己的住處,我眼窩一酸,拿起包兒上班去了……

白露這個詞兒,真真是好。僅僅在嘴裡囫圇念一遍,便覺得唇舌纏綿着一種情思。

這是兄長你走後第二個白露節了。

秋之氣息漸濃,一路上,秋街黃葉,花帶間蟲鳴,依稀有「秋葉玄露如泣」之境。耳機里響起惠普法師的《心經》唱誦,每次選擇步行上下班時,我都會選擇塞着耳機任這首曲子循環,伴着我的腳步,亦步亦趨,穿過老街熙攘的人流,拐到一年多刻意避開的公安街走,那是兄長省錢打拚事業的地方,物是人非事事休,遠遠看去,店鋪依舊,之事門前少了兄長頎長的身影,恍惚間,那些昨夜睡夢中習慣隱藏的心思、情緒,竟是非得口罩才能罩得住。難怪詩人有雲——

「不要踏着露水

——因為有過人夜哭」

辦公樓前的木芙蓉開的正盛,與一路之隔的操場粉紅、綠白相間,愈發嬌艷,緩步上樓。開始新的一天工作時光,坐定,打開「你走後的24節氣」文件夾,開始今日記事——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今晚長眠於老家路邊的兄長,該是也在掛念着我們吧?

也罷,瑣事不再咀嚼。秋風涼,白露降,萬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傷啊。2021年9月7日

寒露:人間最美清秋天

哥,今日寒露,還有兩個月零九天,你離開我們兩年整了。

據說約千年前,宋朝詩人王安石在庭院散步,「空庭得秋長漫漫,寒露入暮愁衣單」,一陣風來草叢的露珠串串滾落,沾到衣衫,詩人打了個激靈,心想又到了寒氣四散的時節,不知遠在他鄉的朋友沖卿是否有添加衣裳呢?

這次寒涼,來得猝不及防。我在想,也不知道一個人躺在老家路口的你,冷麼?

今日,忙碌,諸事順。

直到母親包完餃子說要回去後,我忙完家務,才慢慢刷手機,想到昨天八節課連堂上,居然在某個瞬間選定了11月份傳播師課程的演講詞彙——喪失與哀悼。

仿佛這個主題,即使理論不夠,我的體驗也足以下筆千言,卻又無以言說。這將近兩年的哀悼喪失,一瞬間讓我的心滑入悲傷的汪洋中。 秋子姑娘嚷嚷着要我聽她彈唱,便忍住淚,啟動了想你時的慣常模式——行動化。

查找演講材料,拖地,安排下周活動,給下夜自習的一寶煮餃子,洗漱躺下,繼續看收藏的材料,想到亞龍與去世妻子那本《死亡與生命手記》的書,即刻搜集大量材料閱讀,直到寒露在不經意間划過。

夜半輾轉無眠,適合細細想你,回想小長假中間回老家看你的情景。

那是兩年來最為舒適的一次老家之旅。沒有太匆匆,加之朗頭一天夜晚才回去為你燒了紙錢,燒紙也省了。媽,大姐,二姐,我和秋子,在家待了一整天,我們清理,歡笑,模仿小時候端着碗在大門口吃飯,爬黃貓山,後大山,一路拍一路歡笑,採摘桂花,月季和不知名的小花兒,插瓶放在你墳前,一路討論接着在你身邊種什麼花,悲傷仿佛已遠去,你已深深紮根在骨子裡,無需刻意想起,也無需流淚銘記。

回來後,母親也前所未有的平靜。不在過分糾結於一朗是否正常去上學了,對於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象徵性上學,也不再特別的過問,仿佛終於肯臣服:這是朗的命運,就像英年早逝,是你的命運,除了尊重,別無他法。

寒露,歲月忽晚,人間將老。

好在,生命收起喧囂之後,是靜。好在,生命最美的體味,也是靜。就像深秋有明淨,可以望穿秋水;有遼闊,可以忘盡天涯;有淡然,可以雲疏雲卷。 管它歲月忽變老,人間到此是清秋。

剩下的時日,我們就回到內心,一邊想你,一邊為自己活着。

2021年10月8日

立冬:卸下一些多餘的事物

你走後的第二個立冬季,再有一個月零13天,你走了兩年整了,現實因你的離去引發的風暴愈演愈烈,而我,就像你曾說過,活在原生家庭里的「樊勝美」,情緒點也到達了崩潰與重生的邊緣。

《爾雅》曰:「冬為玄英,一曰安寧。」從今天開始,我們與萬物都進入修養閒居的狀態,世間呈現出一副祥和無為的景象。

我在立冬這一天,選擇到信陽參加一個小眾朋友聚會,就像你活着時一樣,總想掙脫自己所在的環境,去感受一下真正的生活和愛,雖然只是那麼一瞬間。 那是一種怎樣的自我力量,吸引而來的愛情的模樣呢?

女友說,你是學心理的,我和你一樣相信幸福的童年治癒一生。

她娓娓道來:媽媽信奉窮養兒子富養女,小時候媽媽怕她演出服舞鞋沾地兒會髒,讓哥哥背着去上學;信陽亞細亞商場開業,一口氣為她買了五雙鞋子,這是我迄今為止一次性買鞋子最多的一次;才流行拍藝術照,我拍了長發短髮各一套,學藝術的我鬧着要減掉長發,媽媽阻攔幾次未果同意;第一次婚姻結束,帶着兒子一起生活,父母從不問細節催再婚,而是幫忙一起帶孩子;都說單親母親帶兒子身心健康有擔憂,我感覺不明顯,和兒子幾乎沒有太多衝突,我像媽媽愛我一樣去愛他,所有他願意做的只要不違反原則我都支持;我工作起來很拼,吃喝玩樂起來也很瘋,直到遇到他,我相信這是導演平橋經典誦讀12年一個輪迴,送給我的一個愛的禮物……

她笑,眼角紋路像湖水的漣漪,細細地,一盪一漾,一瞬間又被風撫平,睫毛兩排小扇似的嵌在「湖心亭」,撲閃撲閃地,余暈沿着眯起的瞳孔遊走,漫過眼瞼,不經意見又與夫君的「秋波」相遇,爭相湧上面頰,腮邊飛紅,一朵朵緋紅雲霞次第綻放,迎着我們聚焦的目光:你知道嗎?五雙啊,一次性購買的!叉開五指的右手如蔥蘭開放,我的心在那黃色的蕊中,沉醉。。

他呢?一直偏着頭看她,間或環視一圈我們,一語未發,一道劍眉彎月兒似的,朝上,朝下,忽左,忽右,眼角眉梢秋波蕩漾,仿佛要溢出來起的,嘴臉微微上揚,偶爾弩起,唇紋聚集,讓你以為一長串一長串的情話力量噴薄而出時,卻在衝出喉嚨那一刻噎住了,化作一聲「嘿嘿」,宛如秋水了無痕,被她的我們的聲音淹沒。」

之前總以為苦難艱辛讓人流淚,如今方知,幸福的畫面更讓人淚水暢流! 回程,我對自己說:

立冬了,樹葉比昨天

又多飄落了一些

像一個退隱的人

緩緩地,棲居內心

深處的土層

從這個日子開始,每天

卸下一些多餘的東西

把枝頭空出

留給

越來越寂靜的陽光,以及

即將到來的雪

2021年11月7日

清明:歸家的心無法遏制

看了蔣雯麗主演的自我療愈電影《我們在天上見》,緩慢而憂傷,節制而蒼茫。

忍不住的眼淚一圈兒,一圈兒,像極了太久太久沒有出來透風兒的精靈,爭前恐後噴涌而出,連綿不絕。

那個托着腮,仰望天空的小女孩兒,多像小時候坐在後山頂大石頭上的我。看着遠方,山的那邊是海嗎?

那時候,我難過了,憂傷了,挨打了,都會坐在大石上,天馬行空想象:長大了,我想掙很多很多的錢,讓爸媽再也不吵架,過上幸福的生活。我想當比村長還大的官兒,讓爸媽再也不為去糧庫交糧,總是被退回來,一遍遍重新晾曬。我還想給自己買好多好多新衣服,再也不穿姐姐哥哥甚至媽媽的衣服…… 午後陽光好的讓人無語。

哥墳前的茅草,長出了茅針,新鮮的,小小的,細細的茅針,我趴上去,抽了好幾根,蹲在那兒,剝開吃掉了。

大姐是永遠閒不下來的。她把門前,哥哥墳前,父親墓上,所有的枝枝丫丫都砍了一遍,清理了一番。

我們在哥墳旁朝陽的地方,灑了很多水浸泡,又用鐮刀畫了很多小小的溝壑,把一千多粒太陽花籽兒灑下去!

前二年,大姐種的格桑花,花開罷後,枯枝東倒西歪的不好看。今年決定改為太陽花兒。

於哥哥而言,似乎大姐才是真正的母親。所以他活着時,兩人相愛相殺。

老父親墳前居然長出很多蒲公英,我躊躇要不要挖,二姐幾下子給鏟了,大姐依然是各種清理雜草枝丫。

我們笑:會不會老父親以為,疫情來了,我們又窮到了過去那種吃野菜樹皮草根的日子啦!

大姐連忙解釋:大!現在流行吃素吃野菜,是富人的象徵。

父親墳前的松柏,長的高大筆直,油光水滑。二姐說:你看,這是想要活成松柏啊,生前沒能為子女擋風遮雨,去了還在希望做到。

我的祖輩們都有一個「傳家寶」:不僅生前夫妻關係要麼吵鬧一生,要麼隱忍一生。人前像陌生人一樣,惡聲惡氣,或者根本不說話,老了去了,都不在一起埋葬,仿佛死了,都不好意思表達親密。

爺爺和大伯挨在一起,他們都是當家的權威,在山頂大石頭右側山頭兒,那幾年堂哥家哥哥家順風順水,還瘋傳他們得了風水寶地。奶奶和大媽在山腰,生前地位很低,死後位置還一樣。後來,父親去了,挨着奶奶大媽,小佬去了,在他們仨兒背後。小佬生前幹活最多,照顧大家,去了依然跟在背後,亦步亦趨。

我仔細觀察,父親邊上沒空地,小佬身邊亦如是。還在世的母親小娘,註定跟他們也是長別離。 想到我這一代,不禁潸然淚下。

家庭系統的力量,家庭愛的序位,邊界感和親密感,於我的族人,原來如此陌生。

我的祖輩們,永遠也無法想到,這些強迫性重複,就是子子孫孫的命運啊!設若我們永遠不去打破這些循環,就會被命運的大山壓到,然後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一如我。不曾童年過,就被生的恐懼催着長大了,固着在天真無邪的模樣上,心底一片蒼茫。不曾年輕過,又被退行的親人逼迫着迅速老去,內心滿是滄桑。膠着在分離個體化的漩渦中,一遍遍煎熬,一遍遍炙烤。

清明。無語凝噎。

四月。分離煎熬。

2022年4月5日

夏至:失眠是不舍與你獨處的時光


哥,從2014年10月到2019年11月,我用了一個失眠之夜再次翻看你的朋友圈,回顧那些在一起的時光。

三年前的暑假,朗初中畢業考到鄉下高中,你的病情日益明朗化,我不忍嬌生慣養的孩子下鄉住校讀書吃苦,哭着求人把他留在縣城高中。散步在龍山湖畔,看着唉聲嘆氣愁眉不展的我,你說:你看,你看,朗上學我一個做父親的都沒有愁成這樣兒,你怎麼就如此放不下呢?真正是個「樊勝美」啊!

那時候,電視劇《歡樂頌》正在熱播,那個把自己深深埋醉在原生家庭的樊勝美,是走不出母女共生的代表。

而你,看到了,所以潛意識裡,我們在送浩上大學的路上,你不經意說:你看媽說你出生因為計劃生育政策把家裡一掃而光說了上百遍有吧?可就沒跟你說,媽把手放在你的脖子上準備掐死你,你卻笑了,一不忍心你才活下來的……

那一刻,我的淚決堤而出,我找到了困擾了半生的恐懼和不配活着來自於何處。

你走了三年頭,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你身邊那兩個不在母親位置上的女子,那兩個生前隱形爭奪你,走後白熱化爭奪的母親,一個要道德的清白感,一個則認同般化作無度的勒索者,上演了人世間最可悲可笑可嘆的鬧劇,你的兒子成了犧牲品。

我代替你繼續行走在人世間,愛着你的愛,恨着你的恨,悲傷着你的悲傷,執着着你的執着,才親身體會你這短暫的一生獲得有多累……

如今,高中三年兩年飄蕩在社會的朗高考結束,可想而知的結果。於是,我又開始了三年前的路:找學上!

這一次,我是如此無力而茫然……

這個與你共生的孩子,長相個性脾氣跟你如出一轍,他承接了你所有的愛恨情仇,內心風景,在兩個不在母親位置上的母親中間撕扯糾結,他走不出選擇,走不出矛盾,走不出你睡過哭過笑過的家!他一個人這樣堅守在一個人的家裡,感受你的氣息,你的喜怒哀樂……

你臨走說:朗將來要送到部隊!他就把到部隊當成了目標,現實撕扯力量太強大了,他走不出,我放不下!

你在時,即使纏綿病榻,我也以為我擁有女皇般的力量,能扭轉乾坤,把你從死亡中拽回來。

你走了,我才知道我如此渺小,擔負不起的太多太多……

哥:天堂里看到我們,記得再次警告我,不要做「樊勝美」,做你自己,好嗎?

這一次,我會聽你的,真的!

2022.6.21

大雪:想起那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

與秋子姑娘共讀《索尼婭的小雞》繪本,在閱讀中,秋子開始了她最初的認字生涯:譬如一,二,三,人,大,只等,我們一邊講一邊認字,興趣盎然。 講到索尼婭的小母雞夜半被狐狸偷走了一隻,爸爸給她講如何去理解狐狸偷母雞背後對狐狸寶寶的愛,一家人用一朵小花代替被偷走的母雞,做一個墳墓像小母雞一一告別時,秋子突然說:就像舅舅一樣,睡在土地里嗎?

我一驚,有細淚湧出。

是的,就像舅舅一樣,他的身體睡在土地里,靈魂到了天堂。

為什麼靈魂會到天堂了呢?

因為小母雞和舅舅一樣,是帶着愛離開我們的啊!

哦!我知道了,舅舅在天堂看着我們!

是的,就像索尼婭一樣,只要心裡還記得這一隻小母雞,她就在天堂,而且你看,結尾小母雞生的第一個雞蛋孵出了小雞了,母雞就有了寶寶了,又多了雞寶寶想她了。

哦!舅舅也有浩哥哥,朗哥哥……

還有我和哥哥都想念他,所以舅舅就在天堂看着我們,對嗎?

是的,寶貝。

還有三天大雪,終於迎來了2022年的第一場雪,想起20年前刀郎的那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響徹大江南北。那一年,我畢業第五年,兄長創業第五年,日子熱氣騰騰,明朗朗的一路向前。如今2022年的第一場雪到來,兄長你長眠於地下近三年整了,我告訴秋子也告訴你:愛你,就是允許你從此待在我們內心最深處,把你的愛傳承下去。

身體去了,靈魂去了,都不是真正的死亡,被最親最愛的人遺忘才是。所以,哥哥,三年後的今天不是哀悼的終點,是真正成熟而不盲目地愛的起點。

(2022年12月4日)

冬至:盤點破碎,撿拾你溫柔的慈悲

冬至。兄長滿三年後的第三天。

父親滿三年,我寫了一篇《世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從此慢慢放下,期間三年我們兄妹幾人把對父親的倖存者內疚感,化作汩汩憤怒明里暗裡指向老母親,認為是她的強勢和霸道讓父親一生隱忍,用攻陷自己的肝功能表達反抗不滿的情緒。

甚至於,我們把沒堅持讓父親進手術室做最後的努力,所帶來的不堪重負的道德清白感,良心的譴責都一點一滴的給了母親,對於她居然能夠在做了讓父親不手術保守治療直到安然去世的決定後泰然自若,沒有在人前流過淚,而是一如既往發揮當家人的功能,親自操辦了父親的葬禮,已經成家立業有了自己兩個半大樁兒子的兄長,像一個牽線木偶,一邊無奈的接受各種儀式感,一邊任愧怍內疚吞噬自己的心。

也許從那一刻起,我那憨直欠缺人格靈活度的兄長,就在內心最深處種下了認同於父親,潛意識裡做了用盲目的愛來忠誠於父親的選擇。

13年後,年僅43歲的兄長與父親一樣,肝癌晚期去世。比59歲去世的父親整整提前了16年,應了母親常念叨的:老謝家的男人都幾乎沒有活過60歲的咒語。 唯一不同的是,兄長的去世,是用過度治療和治療無效後的一心求死而結束的。他用自己短暫的一生創造了一個農家孩子的輝煌,給了母親所有的里子和面子,給了父親所有的愛與忠誠。然後用自己的死狠狠一擊,讓母親一瞬間失去了所有。

而母親,再次動用了她的強韌,親自為兄長選擇了墓穴,操辦了葬禮全過程,然後打定主意代替兄長撐起他的家。

這是世上最慘烈的「復仇」吧?有誰願意去相信,那些被愛粉飾的親子關係中,隱藏着如此慘烈的愛恨情仇呢?又有誰能想到,那些曾經的山盟海誓,雞飛狗跳的愛的爭奪,面對現實和利益如此不堪一擊呢?

也許這就是命運再次加諸於母親身上的又一道枷鎖:你是一顆災星:兒時克父,中年克夫,老年克子……果不其然,兄長去了的三年中,我們剩下的姐妹仨兒,打小承歡膝下、代替母親功能的倆孫子,啟動了又一輪對於老母親的有形無形的攻擊,這一次,老母親九死一生,最終依然挺過來了,她選擇了最後一次能為自己而活的機會。

父親去了,母親接受了三年靈魂的拷問;兄長去了,母親在此接受三年的現實剝奪和眾叛親離的拷打,她挺過來了。

這個鐵打的女子,她一次又一次創造了生命的奇蹟,為我們餘下的子女們,擋在死亡的面前,堅若磐石。

這一切,源於母親是個有信仰的人吧。

雖然這種信仰有些混沌,處於「潛宗教」的狀態。但縱觀母親七十年的人生歷程,無論大喜大悲,大災大難,這份信仰始終伴隨着她,以一種不可未知的力量支撐着母親。這份信仰在歲月的風塵中打拚,磨洗,烙上了堅強,勇敢。對生的堅持和對善的堅信!

母親心中信仰的神據說是一位喚作九姑的未婚女子,不知因何投河自盡。死後盡顯靈異附在有緣人身上,為周遭的老百姓問命說運,排憂解難。母親就是在艱難的日子裡幾十年如一日的信奉着自己心中的神。儘管長兄常笑話母親迷信,但我卻以為,這就是母親的信仰。

記事起周遭的人都叫我「黑女子」,我也常以為自己有着一副黑黝黝的臉龐的緣故。殊不知竟是「黑人口」的別稱。因為我已經有了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我的出生是要強的母親變相挑戰不公平權威的結果。我一出生全家都跟着遭了殃,剛從大家庭分出來單過的父母本來就一貧如洗,因為我,連鍋碗瓢盆和母親最鍾愛的大立櫃也被洗劫,真正是家徒四壁。據說家裡因此用土坯做椅凳坐了半年之久。更嚴重的後果是我沒有屬於自己的田地。

我是一個多餘人,沒有分田地的資格。在那個以田為父,以地為母的年代。這是多麼殘酷的懲罰呵!老實本分的父親禁不住周遭人的勸說。極力慫恿母親將我送人或沉水(因為窮,無力撫養,把剛出生的嬰兒身上繫上石頭沉到水裡捂死)。孕期堅信我是個男孩兒的母親,內心應該也是掙扎過,據說產後虛弱的她一個人坐在床上,無人問津,看着躺在一邊的我,幾次試圖用雙手掐我的脖子,當顫抖的雙手慢慢的挨近,剛剛出生的我居然衝着她笑了,母親手一抖,大哭把我抱在懷裡。就這樣,母親留下了我,並且花了幾毛錢為我問了一次命。說我將來長大了吃皇糧,根本無需要田地。母親堅信這個結果,把我當寶貝似的疼着愛着。從自己的口中省出食物餵養我長大成人。

等我考上師範大學時,母親更加堅信神靈的庇佑。雖然這時吃商品糧已是一個掛名了。母親仍不遺餘力,力排眾議,負債纍纍的把我送上了求學的道路。這在當時的農村,在我仍然不富裕的家裡該是一筆多麼沉重的債務啊。母親的堅持化作去我前進的動力,無論是求學期間,還是畢業之後,我都手不釋卷,真正做了一個以讀書,寫字為生的女子。回想起自己走過的四十多年的人生之路,每一道坎,每一次難,無一不是母親用她博大的胸懷和寬廣的母愛為我導航,幫我化解。更有母親不變的信仰為我做後盾,鼓勵我帶着理想前行,前進,永不懈怠!

母親雖然是個大字不識的農婦,可幾十年的人生經歷的歷練,固有的天分極佳,讓母親為人處事,面對生活顯得既睿智又博學。雖然我飽讀詩書二十多年,比起母親在算賬,申述,交際方面的才能仍是自嘆弗如。母親就是這樣,和人算賬一清二楚,與人相處有禮有節,遇上辯論思維敏捷。和她的做人一樣坦蕩大氣,清清白白,毫不含糊。

記得九八年期間,我畢業尚未分配工作,哥打工回來賦閒在家,大姐二姐婚後生活也很拮据。母親看準哥打工時在時裝店做導購的經歷,力勸哥哥再家鄉做服裝生意。並首先去信仰的神仙那兒去討主意。並不計羞慚,跑千家求萬家的借債萬元,求一親戚提攜。在縣城的一個剛開發的商業街正中開了一個服裝店鋪。在開店的過程中,從選址到租房進貨到周轉,都是母親親自參與奔波操勞。直至哥自己能獨立經營。我們家也是因此而走上致富的道路的。後來哥在擴大經營,投資其他方面仍是一如既往的同母親商量。母親也以一個中國傳統婦女所有的一切美德,教育我們,為人需誠,為商不奸,為富要仁。

其間在店面的重租種發生了糾紛,是母親提着禮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和房主商量。最終得以圓滿解決。包括棄公職而奔沿海大企業做電腦工程師的姐夫,至今後悔當年沒有聽從母親的建議會家鄉開電腦公司。母親就是這樣,用她的信仰為理由,將自己在生活得歷練的一雙慧眼所捕捉到的一切反饋給子女,親友,波及給周圍的人。

後來,母親老了,卻不輟田耕。我們兄妹幾人多年來百般勸解。都沒能說服母親放棄家裡的兩個人田地。母親常說:「田地是人的根哪,丟啥也不能丟了它。」因此,儘管那時父親去世已多年,母親自己也年近六十。每年農忙季節還要回老家干農活。種的糧食除了賣掉一小部分外都用來周濟兒女,親戚和身邊的親朋。平日裡回老家連忙到田間地頭去栽種,走了沒空享用自己的勞動成果就打電話囑託村人幫忙採摘享用。老家人都說母親像個遙控器,人不在家田地卻種的比在家的村人還要好。母親則很驕傲的說:「都是神靈保佑的結果!實我覺得,更是母親勤勞善良的結果。

如今,母親已到古稀之年,長兄因病故去後,她整個兒垮掉了。沒有安全感,補上了隱忍、退讓、膽怯、聽天命的功課,儘管嘴上功夫還在,行為上對子女愈發唯唯諾諾。也許我不能接受自己身上承接母親壓抑的脆弱和無力,每次看到曾經大氣磅礴的母親漸漸學會低眉斂首,就會委屈憤怒和不甘。

回首母親70多年的人生歷程,幼年喪父,一人風雪中撿拾地皮子養活寡母幼弟;隨母再嫁,十幾歲時幾次被送人做童養媳不從;被母親逼嫁後,一手托着娘婆兩個大家庭吃穿用度,奶奶癱瘓床上多年,母親餵飯餵水,端屎端尿,直到駕鶴西去;中年喪夫,母親50多歲時父親肝癌晚期,是母親做了不手術隱瞞病情的決定,父親因此在這個世界上度過了一生最幸福的最後半年,也是母親親自操辦了父親的葬禮和後事,與此同時,母親的哥哥一生沒有親生子女,原想我是個男孩子過繼給大舅,因是個丫頭沒能如願,晚年的大舅也是母親活供死葬,到今年清明節還親身前往為大舅樹碑;老年喪子,疫情前長兄病逝於醫院重症監護室,是母親撐着最後的力氣,為他安排了一場盛大的葬禮儀式,之後就開始歷數自己身上莫須有的「罪惡」,計算着要前去陰間陪伴親人的時光。在母親那種混沌的原始意識里,哪怕她一生向善,為親友掏心掏肺,肝膽披瀝,也無法抵消「克」死親人的罪疚感(在農村,白髮人送黑髮人時,白髮人都會有莫名的罪惡感,仿佛是她搶了親人的命數。)長兄去後,去掉大大小小所有的祭日,母親保持着一個月回一次老家的頻率,燒給親手包的餃子,親手摺的寒衣,坐在長兄墳前碎碎念,說到搶了長兄命數的無奈,說為自己選擇的墓穴地,說自己堅守人世替長兄看護孫兒的使命感……

在母親漫長的一生中,可圈可點,可說可寫,可歌可泣的凡事,壯舉太多太多。每一樁,每一件的成功都被母親歸功於神靈的庇佑,其實,又何嘗不是母親用自己的愛心與善良,用自己的容忍與堅韌,用自己爹坦蕩與大氣,帶領我們翻過一座座山,越過一道道坎兒。

是的,母親是個有信仰的人,這份信仰幾乎血脈般的貫穿於母親的生命歷程中。愛恨,榮辱,懺悔,喜悅,感激,敬畏等情感在母親的身上都本能般的強烈,真摯和深刻。把命運多舛的母親鑄造成精神,道德,善良,智慧的的化身,成為我們兄妹幾人心靈的嚮導和榜樣。

抱着,背着,攜着我們走過兒時的蹣跚,走過青春的困惑,走向圍城的天空,走過中年的危機。提筆憶起母親坎坷艱難的大半生,淚如泉湧,我覺得,母親和她心中信仰的神已合二為一。像一注生命之源,由此流淌出精神的萬千支流,匯成我們後輩心靈的汪洋。

到今天,我才發現幫我擋住死亡的那兩扇門,一個是父親,一個是母親,有一半開在那裡了,那個死亡之神的眼睛我已經能夠看見一隻了,或者說我的一半身體已經赤裸裸的展現在死神面前了,我的驚慌一直在那裡。

當兄長先於母親而去時,我第一次意識到死亡時沒有順序感的,它是可以跳過層級而降臨的,這份難以言說的恐懼和死亡焦慮,讓我這三年來用付諸於行動的鬥志昂揚,仿佛兄長附體一樣或者,戰鬥者,哭泣着,不甘心着,仿佛唯有如此,我才是存在的,是離死亡還遠着的那一個。

而母親,這個一生都不會用溫柔示人,不會用屈服存世的女子,就這樣被當做子女們擋在死亡面前的擋箭牌,這也許就是母親選擇的命運,當我深入潛意識探究這一切時,我甚至賴皮自慰:誰讓你生下來被親生父親抱在懷裡頂在肩頭被寵愛到6歲呢,人格底子好,禁得住錘鍊拷打。

我唯獨不願意看到,她這一生,被外祖母當做保護傘,依賴母親不能才不得不投入父親的懷抱,剛剛懂事就面臨五九年親生父親自殺式的死亡結果,開始撐起一個又一個家,替母親擋風遮雨,一生坎坷而又皮實。

這麼多年來。母親不僅僅在心理意義上幫我們抵擋死神,更是在現實生活中為我們消化一輪又一輪不堪承受的心靈攻擊,用活出自己的模樣告訴我們:你還可以這樣活着,只要你願意。

冬至的今日,用兄長的模樣活了三年的我,終於試着脫下皮囊,願意去面對和承認,去盤點這三年來的一點一滴的破碎,檢視自己的靈魂,也願意擔負起家族傳承的那份溫柔的慈悲:當我們年紀慢慢變老的時候,也要堅定地活在那裡,即使是目光呆滯,即使是老年痴呆,因為我們就是那塊石頭,幫我們的後輩擋住死神的那塊石頭,或者說就是那扇門。[1]

作者簡介

繡霞,文學愛好者,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光山心協」心理工作室創建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