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可笑的不是「自我安慰」
作品欣賞
愈是處在逆境下愈要爭取生活的快樂與學習的長進。生活是不可戰勝的,邪惡者永遠不可能全部摧毀生活的樂趣。「文革」當中我在新疆農村,被剝奪了寫作的權利與參加政治生活的權利,我的前途十分渺茫,然而我仍然努力生活得快樂和有意義。我樂於與少數民族農民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我樂於學習他們的語言文化,我學習烹調帶有新疆農村特色的食品,我欣賞新疆大地的自然風光,我愛喝奶茶和酸馬奶,我愛吃抓肉抓飯酸奶油拌麵片烤饢和烤包子直到稠稠的玉米粉粥。我鑽樅樹林上雪山騎馬走過漫漫無邊的草原,我唱着新學會的新疆民歌,我養貓養雞蓋小房挖菜窖,我結交了大量少數民族朋友以心換心。在我勞動過的地方,我隨便推開哪扇門都有自己的友人,我知道他們的一切喜怒哀樂。
苦中作樂是為了活下去,因為誰活着誰就看得見。這裡絕不是美化苦難和為苦難辯護,但也絕不是只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叫苦連天。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生活的力量仍然有可能戰勝不讓你好好生活的力量,對於不讓你好好生活的邪惡力量來說,你能好好地生活就是針鋒相對的回答。有一種看法認為這是類似於阿Q的精神勝利法。阿Q精神所以可笑可鄙,不在於他常常在惡劣處境下自我安慰,他的毛病是完全不正視自己的處境,不正視自己的愚昧、無知、被污辱、被欺凌,反而去欺凌比他更弱的個人如小尼姑。他的精神勝利法也是完全沒有意義荒唐可笑的,如想像對方是自己的兒子。是兒子又當如何呢?難道他有一個小D那樣的兒子王胡那樣的兒子對他的命運就有什麼幫助嗎?至於平衡自己的心理的能力,維持自己的健康的能力,有時是多麼重要啊。人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發動針對邪惡勢力的「聖戰」,人有時候需要等待,有時候需要忍耐,有時候需要為顧全大局而保持沉默,有時候一時看不清楚需要再看一看,需要讓事物的發展進一步暴露自己的本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做也不要相信那些大言不慚,聲稱一切了如指掌,同時自己不做什麼,卻專門要求別人沖呀沖,要求別人多多早早去做烈士,責備別人為什麼經歷了嚴峻和不正常卻能活下來的人。
等待並不等於無所事事,等待並不等於睡它個昏天黑地,等待是積蓄,等待是學習的良機。正是在逆境中人們可以做到清醒和富有反省精神。逆境中你必須小心翼翼,逆境中你必須嚴格要求自己,逆境中你最有可能集中精力讀書和思考。逆境等於人生的研究院博士後,逆境等於一次自我清理一次新陳代謝,逆境是一個契機,使自己進入新的更成熟更尊嚴的精神境界。
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比保持自己的良好精神狀態更要緊的了,只要自己處於良好的精神狀態心理狀態,誰都奈何不了你。不管處於怎樣的逆境,自己精神上不垮誰也就無法把你打垮。在政治運動連年的歲月,有些人運動剛開頭,什麼事都還沒有發生,就先嚇死了、尋短見了。我遇到過幾位這樣的人,根據我的見聞,這樣的人有兩類,一種是過去一帆風順處境極佳,沒受過挫折,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太嬌氣的。有些常常在運動中被批鬥被審查的「運動員」反而比較皮實,經得住摔打。其次一種就是在外邊挨了斗,回家以後得不到溫暖的,家裡有成員搞什麼大義滅親的。總結這方面的經驗是為了使我們自己的精神力量更強大,心理素質更優化,當然不是給製造苦難的錯誤做法開脫。我們人眾的心理素質都更好一些、堅強一些,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健康與穩定的因素,不那麼容易被煽乎起來,也不那麼容易被恐嚇住。當然,這不能替代政策與路線的糾正偏差。[1]
作者簡介
王蒙,河北南皮人,生於北京。194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3年開始文學創作,以短篇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引起社會關注。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六十年代調往新疆。1978年調回北京作協,歷任北京市作協副主席、《人民文學》雜誌主編、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國共產黨第十三屆中央委員。1989年辭去文化部部長之職,專心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戀愛的季節》、《失態的季節》、《躊躇的季節》、《狂歡的季節》及大量中短篇小說和散文等。有《王蒙選集》四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