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的風花雪月(畢光明)
作品欣賞
阿毛的風花雪月
阿毛的詩集《變奏》里的作品,前後的確有變化。從抒發女性的生存之痛到審視現代人患上的時代病,經驗視域變寬了,寫作的客觀性大大加強,表現上的戲劇化取代了象徵抒情:在超越女性視角後,阿毛的詩歌寫作更富有現代性了。但這並不意味着阿毛前期的女性寫作意義有限。寫作上的變化只是使她的「詩生活」顯得更加豐富,創作成了多面體,詩質更其晶瑩璀璨,而在《變奏》這個水晶球里,對女性生命價值與生存意義的獨特思考,閃射出的是更迷人的光芒。
女詩人體驗到的女性命運,往往是悲劇性的。阿毛詩歌對女性自我的經驗,最深處就是一個「痛」字。圍繞這個核心詞,《變奏》形成了自己的意象結構——「風」、「花」、「雪」、「月」,這是詩人對女性生命本質和存在對象的命名,是女性創傷性生命體驗與自我精神救贖的象徵性表述,一句話,是女詩人內心生活的象喻。以風花雪月為基本組構,在《變奏》里,還有「水」、「火」、「露珠」、「樹枝」、「石頭」、「火車」、「鏡子」、「眼淚」、「珍珠」、「鑽石」等相關性意象。在這些意象里,「花」是本體性的,而「水」(與「雪」相近)、「月」則是原型意象。
花與女人,有相似的生命特性,所以從來都用花來比擬女性。《變奏》的抒寫主體也是以花自喻,但不是為女人如花而驕傲,而更多的透出了無奈。女性的悲劇就從花一樣的生命形式開始,花是美的感性顯現,因而也就是對象化的存在,難以逃過風一樣的異己力量的摧折。而花的更大的敵人是時間,是水一樣的時間,因為在時間裡,開得再美的花都會凋謝。女性的花容月貌,在時間的流逝中,終將變成枯枝敗葉,正所謂「昔日豐滿的血肉之軀,/只剩下一張帶血的皮,和一把嶙峋的骨頭」(《多麼愛》)。時間是生命真正的威脅力量,對於女性尤甚。因此,「『所有的女人都在憔悴,/所有的女人都在心痛。』」(《她們仨的視頻對話》
用花的衰謝譬寫女性殘敗的生命情景,令人想起台灣詩人杜國清的《花》:「成熟的女人長着三朵花/一朵在發上像山頂的月亮/一朵在胸前像湖上的白鳥/一朵在恥部像幽暗的蜂房//女人/以發上的花微笑/以胸前的花呼吸/以恥部的花/完成自己//成熟的男人知道怎樣/使她開花一次又一次/直到秋野上一棵枯樹/被風颳倒」。這顯然是男性視野中的女性——作為欲望對象的被動性存在。阿毛的女性意識與之絕然不同,它超越了他者化的女性生命價值觀,發現了女性身上曾經被忽略的精神性:女人如花,不是肉體,而是靈魂。女性不應是他者的,而應是自我的。女性生命不只是外在的,更應該是內在的。只要能確證內在的自我,真正擔當起生命的責任——愛與勞作,女性就能夠抵抗時間對生命的剝蝕:「她凋零着,讓靈魂最終跨出肉體/還原成來處的一朵花,或一隻鳥,棲息在時間裡。」(《女人辭典》)
對於女詩人來說,她的靈魂的形式就是詩歌,詩歌寫作能夠通過文字這一介質把生的疼痛(「淚水」)轉化成「珍珠」和「寶石」。縱使生活給人雪一般的寒冷,但是能看透生活的真相,也就戰勝了它。就如同加繆把西西弗斯的苦役視為悲壯之舉,也就獲得了「對真理的絕對的情感」。通過寫詩來尋求生存的意義,詩人所感受到的疼痛,就不只是女性獨有的,而是現代人共同的困境。因為我們共同所處的,是海德格爾所指出的重物質而輕靈魂的人類的夜半。阿毛正是這樣的時代境遇里認同了「尋找」的詩寫責任:「為流浪的身軀找一個依靠,為心找一個家園,/為手找一架琴,為眼淚找一顆珍珠,/為鏡子找一些完美的形象。」詩人正是在「物質取代精神的桂冠成為王者」的午夜裡,為了「讓靈魂與靈魂相遇,/像露珠疊印露珠,心照見心」而寫詩,所以,「詩正是詩人在午夜吐出的月亮」。(《午夜的詩人》)
由此可見,感性化的風花雪月的意象構成,並非不承載形而上的存在之思。只不過,詩人對生存意義的追問,無不來自她的作為一個女性對「歲月的雪天」的深切體驗。正如她在《以前和現在》里告知的,只有「在生活的裡面」才知道有「多麼痛苦」。與常人不同的是,女詩人對存在更敏感,所以能感到「世上萬物都會疼」,「走過的石頭也會疼」,並覺得「任何一個事物的疼/都是我們的某一部分的疼」。(《石頭也會疼》)有疼痛感是因為清醒:「太清醒了,就會疼/頭疼,腳疼/皮膚疼,血肉疼,骨頭疼/最後疼得沒有了身體/卻還有疼的靈魂」。要擺脫這種疼痛,除非「睡在文字里/睡在詩里,睡在預言裡/永不醒來」。(《永不醒來》)詩人揭示了「我疼故我在」的生存悖論,也找到了戰勝虛無的方式,她賦予了文字以生命本體意義:「是文字讓時間說:/『青春逝去,但仍能記憶;/愛死去,但仍能呼吸。』」(《青春之憶》)她期冀藉助文字「度過午夜」,「走進詩里」,「讓我的世界安心」。(《消逝之前》)阿毛是幸運的,當她唱着「白色的紙上,長着黑色的鑽石」(《唱法》),她就為自己也為我們的風一樣飄蕩的靈魂找到了歸宿。[1]
作者簡介
畢光明,男,主要從事當代文學評論與研究工作,海南省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