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克利斯朵夫 · 卷二 清晨 第二部
約翰·克利斯朵夫 · 卷二 清晨 第二部出自於《約翰·克利斯朵夫》,該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1]
目錄
卷二清晨 第二部 奧多
某星期日,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請克利斯朵夫到離城一小時的鄉間別墅去吃飯。他搭着萊茵河的船。在艙面上,他坐在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少年旁邊,那少年看他來了,就很殷勤的把身子讓過一點。克利斯朵夫並沒留意。可是過了一忽兒,他覺得那鄰座的人老在打量他,便也瞅了他一眼,看見他金黃的頭髮光溜溜的梳在一邊,臉蛋兒又紅又胖,嘴唇上隱約有些短髭,雖是竭力裝做紳士模樣,仍脫不了大孩子神氣。他穿得非常講究:法蘭絨服裝,淺色手套,白皮鞋,淡藍領帶,還拿着一根很細的手杖。他在眼梢里偷覷着克利斯朵夫,可並不轉過頭來,脖子直僵僵的象只母雞。只要克利斯朵夫一望他,他就臉紅耳赤,從袋裡掏出報紙,裝做一心一意的讀報。可是幾分鐘以後,他又搶着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給撿起來。克利斯朵夫對於那麼周到的禮貌覺得奇怪,把他又瞧了一眼,他又臉紅了;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謝了一聲,因為他不喜歡這種過分的殷勤,不願意人家管他的事。可是受到這番奉承,他心裡畢竟是怪舒服的。
一忽兒他把這些都忘了,只注意着一路的風景。他好久沒有能出城,所以儘量吟味着刮在臉上的風,船頭的水聲,浩蕩的河面,岸上時刻變換的風景:灰色的平淡無奇的崖岸,一半浸在水裡的叢柳,金黃的葡萄藤,有好多傳說的削壁,城鎮上矗立着哥特式的鐘樓,和工廠里黑煙繚繞的煙突。他正在自言自語的出神,鄰座的少年卻怯生生的,嗄着嗓子,穿插幾句關於那些修葺完整,掛滿了常春藤的廢墟的掌故。他說着話,仿佛對自己演講似的。克利斯朵夫給他提起了興致,便向他問長問短。對方馬上搶着回答,很高興能夠顯顯他的才學,嘴裡老是把克利斯朵夫叫做宮廷提琴師先生。
「敢情你認得我嗎?"克利斯朵夫問。
「哦!是的,"少年那種天真的欽佩的口吻,教克利斯朵夫聽了非常得意。
他們就此搭訕起來。那少年在音樂會中看見過克利斯朵夫,而人家所說的關於克利斯朵夫的故事更給了他深刻的印象。他並沒說出這一點,可是克利斯朵夫體會得到,並且還因之而驚喜交集。從來沒有人對他用過這種感動的恭敬的口吻。他繼續打聽關於一路上城鎮的史跡,那少年就把最近才得來的知識一起搬出來,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欽佩。但這不過是他們的借題發揮:兩人真正的興趣是在於認識對方的人。他們不敢直捷爽快的提到正文,只偶而提出一兩句笨拙的問話。終於他們下了決心;克利斯朵夫才知道這位新朋友叫做"奧多?狄哀納先生",是城裡一個富商的兒子。一談之下,他們當然發見了共同的熟人,話慢慢的多起來了。船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目的地的時候,他們正談得非常有勁。奧多也在這兒下船。這種巧事,他們認為非常奇怪。克利斯朵夫提議在午餐以前隨便溜溜,於是兩人就往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親熱的挽着奧多的手臂,告訴他自己的計劃,好象從小就認識他的。他因為年齡相仿的同伴一個也沒有,所以和這個有教養,有知識,對他表示好感的少年在一塊兒,感到說不出的快樂。
時間過得很快,克利斯朵夫可不覺得。狄哀納因為青年音樂家對他那麼信任而很得意,也不敢提醒他午餐的時間已經到了。最後他認為非說不可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正在樹林中望山崗上爬去,回答他到了高頭再說;而一到崗上,他又往草地上躺下,仿佛準備在那兒呆上一天似的。過了一刻鐘,狄哀納看他全沒動身的意思,就很膽小的又說了一遍:「你的中飯怎麼辦呢?」
克利斯朵夫仰躺在那裡,把手枕着頭,滿不在乎的回答說:「管它!」
說完了他望着奧多,看到他吃驚的神氣,便笑起來,補充了兩句:「這兒太舒服了,我不去了。讓他們等罷!」
他抬起半個身子,接着又說:「你有事嗎?沒有,是不是?我看還是這樣吧:咱們一塊兒去吃飯。我認得一家鄉村飯店。」
狄哀納很想反對,並不是有誰等着他,而是因為要他突然之間決定一件事有點兒為難:他很有規律,什麼都得事先有個準備。可是克利斯朵夫說話的口吻簡直不容許人家反對,他只得由他擺布。於是兩人又談下去了。
到了飯店,興致就差了點兒。他們想着誰作東道的問題,各人都要爭面子做主人:一個是因為有錢,一個是因為沒有錢。他們嘴上不說,但狄哀納點菜的時候,竭力裝出儼然的口氣;克利斯朵夫看破了他的用意,就點些更精緻的菜表示搶做主人,還故意顯得態度很自然。狄哀納想再爭一下,搶着挑酒,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揀飯店裡最貴的一起要了來。
對着那些豐盛的飯菜,他們都覺得膽小了,一時話也沒有了:既不敢痛痛快快的吃,舉動也變得很僵。他們忽然想到對方是個陌生人,不由得留了神。兩人拚命找話來說,總是說不下去。開頭半個鐘點真是窘到極點。幸而酒飯起了作用,彼此的眼神表示有了信心。尤其是難得這樣大吃大喝的克利斯朵夫,話特別的多。他講他生活的艱難;而奧多也不再拘謹,說他也並不快樂。他嬌弱,膽小,常常受同伴的欺侮。他們嘲笑他,因為他看不上他們的舉動而恨他,耍弄他。——克利斯朵夫握着拳頭,說要是給他看到了,他們一定得吃些苦。——奧多也得不到父母的了解。那種苦悶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們倆便同病相憐。獄哀納家裡想要他做個商人,接父親的事。他可是想做詩人,哪怕要象席勒一樣逃出本鄉,嘗遍千辛萬苦,還是要做詩人!(而且父親的財產將來全是他的,也不是個小數目。)他紅着臉說已經寫過幾首關於生活的苦惱的詩,可是不敢念出來,雖然克利斯朵夫再三要求。最後,他終於感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吟了二三首。克利斯朵夫認為妙極了。他們互相說出心中的計劃:將來,他們要寫劇本,寫歌曲。他們彼此欽佩。除了克利斯朵夫音樂的名片,他的氣力與舉動的大膽也使奧多覺得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可佩服奧多和溫文爾雅,落落大方,——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原是相對的,——也佩服他的博學多聞,那是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有而非常渴望的。
他們吃了飯昏昏欲睡,把肘子靠在桌上,輪流的講着,聽着,眼神都顯得非常溫柔。大半個下午過去了,該動身了。奧多作了最後一次努力去搶賬單,可是給克利斯朵夫氣憤憤的眼睛一瞪,就不敢堅持了。克利斯朵夫只擔心一件事,怕身邊的錢不夠付賬;那時他可決不讓奧多知道,預備拿出表來。可是還不到這地步;那頓飯只花了他差不多一個月的收入。
兩人重新走下山坡。松林里已經展開傍晚的陰影;樹尖還在夕陽中莊嚴的擺動,發出一片波濤聲;遍地是紫色的松針,象地毯似的踏上去沒有一點兒聲響。他們倆一句話也不說。克利斯朵夫心旌搖搖,有股異樣的、甜美的感覺,他很快樂,想說話,緊張到極點。他停了一會,奧多也跟着停下。四下里寂靜無聲。一群蒼蠅在一道陽光中嗡嗡的響。一根枯枝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抓着奧多的手,聲音抖動着問:
「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奧多嘟囔着回答:「願意的。」
他們握着手,心兒直跳,簡直不敢互相看一眼。
過了一會,他們又望前走,兩人之間隔着幾步路,把樹林走完了也不再說一句話:他們怕自己,怕心裡那種神秘的激動,腳下走得很快,直走出了樹蔭方始停下。到了那兒,他們定了定神,挽着手,欣賞着清明恬靜的晚景,斷斷續續的吐出一言半語。
兩人上了船,坐在船首,在明亮的夜色中勉強談些不相干的話,可是根本沒有聽,只覺得懶洋洋的快樂極了:既不需要談話,也不需要握手,甚至也用不着互相望一望:他們不是已經心心相印了嗎?
快到岸的時候,他們約定下星期日相會。克利斯朵夫把奧多一直送到他家的大門口。在暗淡的煤氣燈下,彼此羞怯的笑了笑,很感動的、喃喃的說了聲"再會"。兩人分別之後都鬆了一口氣,因為幾小時以來,他們精神那麼緊張,直要費盡氣力才能找出一言半語來打破沉默,把他們磨得累死了。
克利斯朵夫一個人摸黑回去,心在那裡唱着:「我有個朋友了,我有個朋友了!"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聽不到了,什麼也不想了。
一回家,他馬上睡熟了,可是夜裡醒了二三次,仿佛有個擺脫不掉的念頭在那兒驚攏他。他再三說着:「我有個朋友了,"說完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覺得一切好似做了一個夢。為了證明不是夢,他儘量回想隔天所有的小事。教學生的時候他還在回想;下午在樂隊裡又是那樣的心不在焉,甚至一出門就記不起剛才奏的是什麼東西。
回家他看見有封信等着他。他根本用不到想它是哪兒來的,就跑去關着房門細讀。淡藍色的信紙,工整,細長,柔軟的字體,段落分明的寫着: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可以稱為我極尊敬的朋友嗎?
「我念念不忘的想着昨天的聚首,並且要謝謝你的盛意。我真感激你對我的一切:你的可愛的談話,愉快的散步,還有出色的午餐!我只因為你破費了那麼多錢而覺得抱歉。昨天真是過得太好了!我們的相遇豈非是出於天意嗎?我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一想到下星期的約會,我就不勝欣慰!但望你不致因為爽約而與宮廷樂長先生有何不快,否則我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永遠是你的忠僕與朋友
奧多?狄哀納
「附筆:——下星期日請勿枉駕敝寓,最好至公園相見。」
克利斯朵夫含着淚讀完了信,把它吻着,大聲笑着,在床上仰着身子把兩腿望空中高高的舉了一下,然後立刻坐上桌子,拿起筆來寫回信,連一分鐘都不能等。可是他沒有寫信的習慣:不知道怎樣表現他滿腹的熱情。筆尖戳破了信紙,墨水沾污了手指,他急得直跺腳。他吐着舌頭換了五六次稿紙,終於用歪歪斜斜,高低不一的字把信寫成了,別字連篇是不必說的:
「我的靈魂!為什麼你為了我愛你,就說感激的話呢?我不是告訴你,沒有認識你之前我是怎樣的憂鬱怎樣的孤獨麼?你的友誼對我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昨天我是幸福了,幸福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念着你的信,快活得哭了。是的,你別懷疑,我們的相識是命運決定的:它要我們結為朋友,做一些大事業。朋友這個字多甜蜜!哪裡想得到我竟會有個朋友的?噢!你不會離開我的罷?你對我是永遠忠實的罷?永遠!永遠!……一塊兒長大,一塊兒工作,我把我音樂的奇想,把在我腦子裡翻來覆去的古怪東西,你把你的智慧與驚人的才學,共同合作,那才美呢!你知道的事情真多!我從來沒見過象你這樣聰明的人。有時候我很着急:覺得不夠資格做你的朋友。你這樣高尚,這樣有本領,居然肯愛我這樣一個俗物,我真是感激不盡!……啊,不!我剛才說過不應該提到感激兩字!朋友之間談不到恩德。我是不受人家施捨的!我們相愛,我們就是起等的。我恨不得早些看到你!好罷,你不願意我上你家裡去,我就不去,雖然我不大明白你幹麼要這樣謹慎;——可是你比我聰明,你一定不會錯的……
「還有一句話!你永遠不能提到錢。我恨錢,聽到錢這個字就恨。雖然我沒有錢,可還有力量款待我的朋友;為了朋友把所有的東西拿出來才是我的樂事。你不是也會這樣的嗎?我需要的時候,你不是會把你全部的家產給我嗎?——可是這種情形是永遠不會有的!我有手,有腦子,不愁沒有飯吃。——好,星期日見罷!——天哪!要跟你分別整整的一星期!而兩天以前,我還不認識你呢!我真不懂,沒有你跟我做朋友的時候,我怎麼能活了那麼些年的!——我們的指揮想埋怨我。我可不在乎,你更用不着操心!那些人跟我有什麼相干?不管是現在是將來,他們對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罷!我心裡只有你。你得愛我啊,我的靈魂!你得象我愛你一樣的愛我!我是你的,你的,從頭到腳都永遠是你的。
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在那個星期中等得心煩意躁。他特意走了好多路繞到奧多住的地方,在四周徘徊,並不是想看到他本人,但看到他的家已經使他緊張到臉上一忽兒紅一忽兒白。到星期四,他忍不住了,又寫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熱烈。奧多的覆信也是一派多愁善感的氣息。
終於到了星期日,奧多準時而至。可是克利斯朵夫在公園走道上已經等了快有一個鐘點,在那裡發急了。他怕奧多害病,至於奧多會不會失約,他根本沒有這念頭。他老是輕輕的念着:「天啊!希望他來呀!"他撿起走道上的小石子拿棍子敲着,暗暗的說,如果連着三下敲不着,奧多就不會來了,敲着的話,奧多會立刻出現。可是雖然他那麼留神,玩藝兒也並不難,他竟連失三下。正在那個時候,奧多倒是不慌不忙的來了,因為奧多就在最激動的時候也是規行矩步的。克利斯朵夫奔過去,嗄着嗓子招呼他:你好。奧多也回答了一聲:你好。隨後他們再也找不到話,除非說些天氣極好,此刻正是十點五分或六分,要不然就是十點十分(因為爵府的大鐘老是走得慢的)一類的話。
他們上車站搭火車到鄰近的一個名勝區。路上他們談不到十句話,便是想用富有表情的眼神來補充,也沒有什麼結果。他們想從眼睛裡表示兩人是何等樣的朋友,可是表示不出,只象在那裡做戲。克利斯朵夫發見了這一點,心裡很難堪。他不懂:怎麼一小時以前滿腹的感情,現在非但無法表白,並且感覺不到了。奧多也許對這個境界沒有體會得這樣清楚,因為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麼真,比較把自己看得重;但他也感到失望。原因是兩個孩子的感情在離別的一星期內所達到的高峰,沒法在現實生活中維持,而一旦重新相見之下,第一個印象便是發覺各人想的全是虛幻的。唯一的辦法是放棄那些幻象,但他們不能毅然決然的承認這一點。
他們在鄉間溜了一天,始終擺脫不了那種不痛快的情緒。那天是過節的日子:鄉村客店和樹林裡都擠滿了遊客,——全是一般小布爾喬亞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隨處吃東西。兩人心緒愈加壞了,認為便是這些討厭的人使他們沒法再象上次一樣的無拘無束。可是他們照舊談着,搜索枯腸的找出話來,生怕沒有話說。奧多搬出書本上的知識。克利斯朵夫提到音樂作品與小提琴演奏的技術問題。他們教彼此受罪,自己聽了自己的話也覺得受罪。他們可依舊講個不停,提心弔膽的唯恐中斷:因為一靜下來,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個窟窿嗎?奧多想哭出來,克利斯朵夫差點兒丟下朋友跑掉,因為他惱羞成怒,煩悶極了。
直等到搭車回去以前一個鐘點,他們的精神才鬆動。樹林深處有條狗的聲音;它在那兒追着什麼。克利斯朵夫提議躲在它經過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野獸。他們在密林中亂跑。狗一忽兒走遠,一忽兒走近。他們或左或右,忽前忽後的跟着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種殺氣騰騰的狂吠,表示它已經急得冒火;它向他們這邊奔來了。小徑里有些車輪的溝槽,鋪滿了枯葉,克利斯朵夫和奧多伏在上面,屏着氣等着。吠聲沒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線索,遠遠的叫了一聲之後,樹林裡頓時靜下來。萬籟俱寂,只有無數的生物一刻不停的蛀着樹林,摧毀森林的蟲豸在那裡神秘的蠕動,——那是無休無歇的死的氣息。兩個孩子聽着,呆着不動。正當他們灰心了想站起來說一聲"完啦,它不會來了"的時候,——忽然一頭野兔從密林中向他們直竄過來:他們同時看到了,快活的叫起來。野兔從地上一縱,跳往旁邊,一個筋斗栽到小樹林裡;樹葉紛披的波動,象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的皺紋。他們後悔不該那麼叫一聲,但這點兒小事已經把他們逗樂了。他們想着野兔嚇得栽筋斗的模樣,笑彎了腰;克利斯朵夫還很滑稽的學它的樣,奧多跟着也來了。然後他們倆一個追,一個逃的玩起來。奧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樹林中,在草原上,往來馳騁,穿過籬坦,跳過土溝。一個鄉下人直着嗓子大嚷,因為他們竄進了麥田;他們可照舊奔着。克利斯朵夫學狗叫學得那麼逼真,奧多笑得直流眼淚。最後,他們在斜坡上往下滾,一路發瘋似的大叫大喊趕到他們連一個字都說不上來的時候,就坐在地下,笑盈盈的彼此瞧着。現在他們可快活了,不惱自己了。因為這一下他們不再扮什麼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的露出了他們的本來面目,兩個孩子的面目。
他們手挽着手回去,唱着莫名片妙的歌;可是快進城的時候,又想要裝腔作勢,把兩人姓名的縮寫,交錯着刻在最後一株樹上。幸而他們興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藝兒給忘了,在回家的火車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們一邊告別,一邊說這一天真是過得"太有勁"了。而分手之後,兩人更覺得那句話是不錯的。
他們又開始慘澹經營,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憑一些平淡無奇的零星的回憶,居然把彼此的友誼和他們自己都構成一幅美妙的圖畫,兩人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把對方理想化,然後到星期日見面;雖然事實與幻象差得很遠,但他們已經看不見那個差別了。
他們都認為能和對方做朋友是值得驕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們接近。克利斯朵夫沒有見過比奧多更漂亮的人物。纖巧的手,美麗的頭髮,鮮艷的皮色,羞怯的談吐,彬彬有禮的舉動,整齊清潔的服裝,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歡。奧多卻是給克利斯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獨立不羈的性格唬住了。幾百年遺傳下來的根性,使他對一切權勢都誠惶誠恐的抱着敬意。現在跟一個天生瞧不起成規的同伴混在一塊兒,他不免又驚又喜聽着克利斯朵夫批評城裡有聲望的人,看他肆無忌憚的學大公爵的舉動,奧多微微發抖,有種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發覺自己有這種魔力,便越發過火的拿出他嘻笑怒罵的脾氣,象老革命黨似的把社會的習俗,國家的法律,攻擊得體無完膚。奧多聽着又害怕又高興,大着膽子附和幾句,但事先總得瞧瞧周圍有沒有人。
兩人一同散步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喜歡爬在人家牆上采果子,一看見什麼柵欄上寫着閒人莫入的字樣,就故意要跳過去。奧多心驚膽戰,唯恐被人撞見;但這些情緒自有一種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後還自以為英雄好漢。他戰戰兢兢的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聽朋友安排:他服從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滿足嗎?克利斯朵夫也從來不要他費心打主意:他決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時間,甚至一輩子的時間,不容分辯的為奧多定下將來的計劃,象定他自己的一樣。奧多聽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財產,將來造一所獨出心裁的戲院,未免有些憤懣,可是也贊成了。他朋友認為大商人奧多?狄哀納先生所掙的錢,再沒有比這個更高尚的用途,說話時那種獨斷的口吻,嚇得奧多不敢表示異議,而那種深信不疑的態度,使奧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張。克利斯朵夫想不到這個會拂逆奧多的意志。天生是專斷的脾氣,他不能想象朋友或許另外有個志願。要是奧多表示出一個不同的欲望,他會毫不遲疑的把自己的犧牲。他還恨不得多犧牲一些呢。他極希望能為了朋友去冒險,有個機會表現一下他友誼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時候遇上什麼危險,讓他勇往直前的去抵抗。為了奧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樂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的照顧他,遇到難走的路,象攙小姑娘似的攙着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熱了,怕他冷了;坐在樹底下,就脫下自己的上裝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時候,又替他拿着大衣,他簡直想把朋友抱着走呢。他不勝憐愛的瞅着他,象個動了愛情的人。他的確是動了愛情了。
他自己可不知道,他還不懂什麼叫做愛情。但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有時他會象初交那天在松林中一樣,覺得心蕩神馳,身上一熱,血都上了頭臉。他怕了。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的、慌慌張張的在路上忽前忽後,彼此躲開;他們假裝在灌木叢中我桑實,只不懂為什麼心會這樣亂。
在他們的信裡頭,這些感情表現得尤其熱烈,而且也不用怕和事實牴觸,自欺其人的幻想絲毫不受妨礙。他們每周要通信二三次,都是熱烈的抒情的表現,差不多不談實際的事,只用晦澀的文句提出一些嚴重的問題,常常從極度的興奮一變而為絕望。他們互稱為"我的寶貝,我的希望,我的愛,我的我"。他們濫用"靈魂"這個字眼,把自己可悲的命運描寫得可歌可泣,一方面又因為把自己的苦難擾亂了朋友而難過。
「親愛的,我很生氣,"克利斯朵夫寫道,"因為我給了你痛苦。我受不了你痛苦:你不應該痛苦,我不願意你痛苦。(他在這兩句下面劃了一道線,把信紙都戳破了。)要是你痛苦了,我哪兒去找生活的勇氣呢?要你快樂了,我才會快樂。噢!你快樂吧!所有的苦難都給我吧,那是我樂於忍受的!你得想到我!愛我!我需要人家愛我。你的愛情之中有股暖氣,可以給我生命。唉,你真不知道我冷得發抖呢!我心裡仿佛是寒風凜冽的冬天。噢!我擁抱你的靈魂。」
「我的思想親吻你的思想,"奧多回答。
「我把你的頭抱在手裡,"克利斯朵夫又寫道;"凡是我嘴上沒有說過的,將來也不會說的,都由我整個的心靈來表現。我擁抱你,象我愛你一樣的熱烈。你瞧罷!」
奧多假裝懷疑他:「你愛我,是不是象我愛你一樣呢?」
「噢!天哪!"克利斯朵夫嚷道,"豈止一樣,而是十倍、百倍、千倍於你!怎麼!難道你不覺得嗎?你要我怎麼樣才能打動你的心呢?」
「我們的友情多美啊!」奧多嘆道。"從古以來可有這樣的感情嗎?多甜蜜,多新鮮,跟夢一樣。但願它別消散了!要是你不愛我了,我怎麼辦呢?」
「親愛的,你多糊塗,"克利斯朵夫回答。"原諒我責備你,這種小心眼兒的恐懼使我憤慨。你怎麼能問我會不愛你呢?對於我,活着就是為愛你。哪怕是死也消滅不了我的愛。你要毀滅我的愛也辦不到,縱使你欺騙我,使我心碎腸斷,我一邊死一邊還要祝福你,拿你感應於我的愛來祝福你。你這種憂慮是對不起人的,千萬別再拿這些念頭來使你自己受罪,使我傷心!」
可是過了一星期輪到他這麼寫了:
「三天以來,我聽不到你的一言半語。我渾身發抖了。你把我忘了嗎?想到這點,我的血都涼了……對啦,你把我忘了……前天,我已經覺得你對我冷淡。你不愛我了!你想離開我了!……告訴你:你要忘了我,欺騙我,我會殺死你象殺條狗一樣!」
「親愛的,你侮辱我,"奧多呻吟着說。"你使我流淚。我可是冤枉的。可是你愛怎辦就怎辦罷。你對我可以為所欲為,甚至你毀滅了我的靈魂,我還會留下一道光明來愛你!」
「神靈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使我的朋友哭了!……咒我罷!打我罷!把我摔在地下罷!我該死!我不配受你的愛!」
他們信上的地址有特別的寫法,郵票有特別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跟他們寫給普通人的信不同。這些孩子氣的玩藝兒對他們的確有愛情那樣神秘的魅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課回來,在一條鄰近的街上看見奧多跟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親熱的談着笑着。克利斯朵夫的臉發了白,瞅着他們,看他們在拐角兒上不見了。他們沒有看見他。他回到家裡,仿佛烏雲遮着太陽,一切都黑了。
下星期日見面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先是一句不提。溜躂了半小時,他才聲音嘶嗄的說:「星期三我在十字街頭看到你的。」
「哦!"奧多回答了一聲,臉紅了。
克利斯朵夫接着說:「那天不光是你一個人呢。」
「是的,我跟別人在一塊兒。」
克利斯朵夫咽了口唾沫,假裝若無起事的問:
「跟誰呢?」
「我的表兄弟法朗茲。」
「哦!」
克利斯朵夫停了一會又說:「你沒跟我提過他。」
「他住在萊納巴哈。」
「你跟他常見面嗎?」
「他有時到這兒來的。」
「你也上他那兒去嗎?」
「有時候也去。」
「哦!"克利斯朵夫又哼了一聲。
奧多想換個題目,把在樹上啄磨的一頭鳥指給朋友看。他們便扯到別的事去了。十分鐘以後,克利斯朵夫忽然又問:
「你們倆很好嗎?」
「你說誰啊?"奧多問。
(他心裡很明白說的是誰。)
「你跟你的表兄弟囉。」
「是的。你為什麼要問?」
「不為什麼。」
奧多不大喜歡這位表兄弟,因為常常給他耍弄。可是有種古怪的淘氣的本能,使他補上一句:「他是挺可愛的。」
「誰?"克利斯朵夫問。
(他也知道是誰。)
「法朗茲囉。」
奧多以為克利斯朵夫有話要說了;但他好象沒聽見,只管在榛樹上折着椏枝。
「他好玩得很,老是有故事講的,"奧多又道。
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的打着唿哨。
奧多可更進一步:「他又那麼聰明……那麼漂亮!……」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仿佛說:「這傢伙跟我有什麼相干?」
奧多因為逗不出話來,還想往下說,克利斯朵夫卻是很不客氣的把他岔開了,指着遠遠的一個目標提議奔過去。
整個下午,他們不再提了;可是彼此很冷淡,裝出那種樸素沒有的過分的禮貌,尤其在克利斯朵夫這方面。他的話老在喉嚨口。終於他忍不住了,對着跟在後面五六步遠的奧多轉過身來,氣勢洶洶的抓着他的手,把話一起倒了出來:
「聽我說,奧多!我不願意你跟法朗茲親熱,因為……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願意你愛別人甚於愛我!我不願意!你不是知道的嗎,你是我的一切。你不能……你不該……要是我丟了你,我只有死了!我不知道會做出些什麼事來。我會自殺,也會殺死你。噢!對不起!……」
他眼淚都涌了出來。
他這種痛苦,真實的程度甚至會說出威脅人的話,使奧多又感動又驚駭,趕緊發誓,說他目前,將來,永遠不會象愛克利斯朵夫一樣的去愛別人,又說他根本不把法朗茲放在心上,倘若克利斯朵夫要他不跟表兄弟見面,他就永遠不跟表兄弟見面。克利斯朵夫把這些話直咽到肚子裡,他的心活過來了。他大聲的呼着氣,大聲的笑着,真情洋溢的謝了奧多。他對自己剛才那一場覺得很慚愧;但心中確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們面對面站着,握着手,一動也不動。兩人都非常的快樂,非常的窘。他們一聲不出的踏上歸途,接着又談起話來,恢復了愉快的心情,覺得彼此更親密了。
但這一類的吵架並非只此一遭。奧多發覺他對克利斯朵夫有這點兒力量以後,便想濫用這力量;他知道了哪兒是要害,就忍不住要動手去碰。並非他樂於看克利斯朵夫生氣;那他是挺怕的呢。但折磨克利斯朵夫等於證實自己的力量。他並不兇惡,而是有些女孩子脾氣。
所以他雖然許了願,照舊和法朗茲或什麼別的同伴公然挽着手,故意叫叫嚷嚷,做出不自然的笑。克利斯朵夫埋怨他,他只是嘻嘻哈哈,直要看到克利斯朵夫眼神變了,嘴唇發抖,他才着了慌,改變語氣,答應下次不再來了。可是第二天他還是這麼一套。克利斯朵夫寫些措辭激烈的信給他,稱他為:
「壞蛋!但願從今以後再也聽不到你的名字!我再也不認得你了。你去見鬼罷,跟那些象你一類的,狗一般的東西,一起去見鬼罷!」
但只要奧多一句哀求的話,或是象有一次那樣送一朵花去,象徵他永遠的忠誠,就能使克利斯朵夫愧悔交迸的寫道:
「我的天使!我是個瘋子。把我的荒唐胡鬧忘了罷。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單是你的小指頭就比整個的愚蠢的克利斯朵夫有價值多了。你有多麼豐富的感情,而且多麼細膩,多麼體貼!我含着淚吻着你的花。它在這兒,在我的心上。我把它用力壓入皮膚,希望它使我流血,使我對你的仁愛,對我的愚蠢,感覺得更清楚些!……」
可是,他們慢慢的互相厭倦了。有人說小小的口角足以維持友誼,其實是錯誤的。克利斯朵夫恨奧多逼他做出那些激烈的行為。他平心靜氣的想了想,責備自己的霸道。他的忠誠不二與容易衝動的天性,第一次經驗到愛情,就把自己整個兒給了人,要別人也整個兒的給他。他不答應有第三者來分享友誼。自己早就預備為朋友犧牲一切,所以要朋友為他犧牲一切不但是名正言順,而且是必需的。可是他開始覺得:這個世界不是為配合他這種頑強的性格造的,他所要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於是他勉強壓制自己,很嚴厲的責備自己,認為自私自利,根本沒有權利霸占朋友的感情。他很真誠的做了番克己功夫,想讓朋友完全自由,雖然那是他極大的犧牲。他甚至為了折辱自己,還勸奧多別冷淡了法朗茲;他硬要自己相信,他很高興奧多跟別的同伴來往,也希望奧多和旁人在一起覺得愉快。可是心中雪亮的奧多故意聽從了他勸告的時候,他又禁不住沉下臉來,而突然之間脾氣又發作了。
充其量他只能原諒奧多更喜歡別的朋友,但他絕對不能容忍說謊。奧多既非不老實,也不是假仁假義,只是天生的不容易說真話,好象口吃的人不容易吐音咬字。他的話既不完全真,也不完全假。或是因為膽怯,或是因為沒有認清自己的感情,他說話的方式難得是乾乾脆脆的,答語總是模稜兩可的;無論什麼事,他都藏頭露尾,象有什麼秘密,使克利斯朵夫心頭火起。倘使給人揭穿了,他非但不承認,反而竭力抵賴,胡扯一陣。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氣憤之下,打了他一個嘴巴。他以為他們的友誼從此完了,奧多永遠不會原諒他的了。不料彆扭了幾個鐘點,奧多反而若無其事的先來遷就。他對於克利斯朵夫的粗暴的舉動並不記恨,或許還覺得有種快感呢。他既不滿意朋友的容易上當,對他的話有一句信一句,同時還因此瞧不起克利斯朵夫而自認為比他優越。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也不滿意奧多受了羞辱毫無抵抗。
他們不用初交時期的目光相看了。兩人的短處都很鮮明的顯了出來。奧多覺得克利斯朵夫獨往獨來的性格沒有先前那麼可愛了。散步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給人許多麻煩。他完全不顧體統,不修邊幅,脫去上衣,解開背心,敞開衣領,撩起衣袖,把帽子矗在手杖頂上,吹着風覺得很痛快。他走路時舞動手臂,打着唿哨,直着嗓子唱歌,皮色通紅,流着汗,渾身灰土,象趕節回來的鄉下人。貴族脾氣的奧多最怕給人看到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要是迎面碰上了車子,他便趕緊落後十幾步,仿佛他只是一個人在那裡散步。
在鄉村客店或回來的車廂里,只要克利斯朵夫一開口,也一樣的惹人厭。他大聲嚷嚷,想到什麼說什麼,對奧多的狎習簡直教人受不了;他不是毫無好感的對大眾皆知的人物批批一陣,就是把坐在近旁的人品頭論足,或是瑣瑣碎碎的談着他的私生活與健康。奧多對他丟着眼風,做出驚駭的表情,克利斯朵夫卻全不理會,照舊旁若無人。奧多看見周圍的人臉上掛着微笑,恨不得鑽下地去。他覺得克利斯朵夫粗俗不堪,不懂自己怎麼會給他迷住的。
最嚴重的是,克利斯朵夫繼續藐視所有的籬笆,牆垣,
「禁止通行、違即嚴懲"等等的牌示,和一切限制他的自由而保衛神聖的產業的措施。奧多時時刻刻提心弔膽,勸告是白費的:克利斯朵夫為表示勇猛,反而搗亂得更凶。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後面跟着奧多,不顧(或正因為)牆上膠着玻璃瓶的碎片,爬進一個私人的樹林。他們正象在自己家裡一樣舒舒服服散步的時候,給一個守衛劈面撞見了,大罵一頓,還威嚇着說要送去法辦,然後態度極難堪的把他們趕了出來。在這個考驗中,奧多一點顯不出本領:他以為已經進了監獄,哭了,一邊還楞頭楞腦的推說,他是無意之間跟着克利斯朵夫進來的,沒留神到是什麼他方。趕到逃了出來,他也並不覺得高興,馬上氣咻咻的責備克利斯朵夫,說是害了他。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叫他"膽怯鬼!"他們很不客氣的搶白了幾句。奧多要是認得歸路的話,早就跟克利斯朵夫分手了;他無可奈何的跟着克利斯朵夫;你們倆都裝做各走各路。
天空醞釀着雷雨。他們因為心中有氣,沒有發覺。蟲在悶熱的田裡嘶嘶亂叫。突然之間萬籟俱寂。他們過了幾分鐘才發覺那種靜默:靜得耳朵里嗡嗡的響起來。他們抬頭一望:天上陰慘慘的,已經堆滿了大塊的烏雲,從四下里象千軍萬馬般奔騰而來,好似有個窟窿吸引它們集中到一處。奧多心中憂急,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說;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故意裝不覺得。可是他們不聲不響的彼此走近了。田裡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絲風影。僅僅有股熱氣偶而使樹上的小葉子輕輕抖動。忽然一陣旋風卷平地下的灰塵,沒頭沒腦的抽打樹木,把樹身都扭彎了。接着又是一平靜寂,比先前的更加悽厲。奧多決意開口了,他聲音顫動着說:「陣雨來了。該回去了。」
克利斯朵夫答道:「好,回去罷!」
可是已經太晚了。一道眩目的劇烈的光一閃,天上就發出隆隆的響聲,烏雲吼起來了。一霎時,旋風把他們包圍着,閃電使他們心驚膽戰,雷聲使他們耳朵發聾,兩人從頭到腳都浸在傾盆大雨里。他們在無遮無蔽的荒野中,半小時的路程內沒有人煙。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氣沉沉的黑暗,再加一聲聲的霹靂發出殷紅的光。他們心裡想快快的跑,但雨水浸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沒法開步,鞋子發出咕吱咕吱的聲音,身上的水象急流似的直瀉下來。他們連喘氣都不大方便。奧多咬着牙齒,氣瘋了,對克利斯朵夫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他要停下來,認為這時走路是危險的,威嚇着說要坐在路上,躺在耕過的泥地里。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答,儘管望前走,風、雨、閃電,使他睜不開眼睛,隆隆的響聲使他昏昏沉沉,他也有些慌了,只是不肯承認。
忽然陣雨過了,象來的時候一樣突兀。但他們都已經狼狽不堪。其實,克利斯朵夫平時衣衫不整慣了,再糟些也算不了什麼,但那麼整潔又那麼講究穿著的奧多,就不免哭喪着臉;他好象不脫衣服洗了個澡;克利斯朵夫回頭一望,禁不住笑出來。奧多受了這番打擊,連生氣的力量都沒有了。克利斯朵夫看他可憐,就高高興興的和他談話。奧多卻火起很大地瞪了他一眼。克利斯朵夫帶他到一個農家。兩人烘乾了衣服,喝着熱酒。克利斯朵夫認為剛才那一場很好玩。但奧多覺得不是味兒,在後半節的散步中一聲不出。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惱了,臨別也不握握手。
自從出了那件胡鬧的事,他們有一個多星期不見面,心中都把對方很嚴厲的批判了一番。但他們把星期日的散步自己罰掉了一次以後,簡直悶得發慌,胸中的怨恨終於消了。克利斯朵夫照例先湊上去,奧多居然接受了。兩人也就言歸於好。
他們雖然有了裂痕,還是彼此少不了。他們有很多缺點,兩人都很自私。但這種自私是天真的,不自覺的,不象成年人用心計的自私那麼可厭,差不多是可愛的,並不妨害他們的真心相愛。他們多麼需要愛,需要犧牲!小奧多編些以自己為主角的忠誠義俠的故事,伏在枕上哭了;他想出動人的情節,把自己描寫做剛強,英勇,保護着自以為疼愛之極的克利斯朵夫。至於克利斯朵夫,只要看見或聽見什麼美妙的或出奇的東西,就得想:「可惜奧多不在這兒!"他把朋友的面目和自己整個的生活混在一起;而這面目經過渲染,顯得那麼甜美,使他陶然欲醉,把朋友的真相完全給忘了。他又想起好久以前奧多說過的某些話,拿來錦上添花的點綴了一番,感動得中心顫抖。他們互相模仿。奧多學着克利斯朵夫的態度,舉動,筆跡。克利斯朵夫看見朋友變了自己的影子,拿自己的話,自己的思想都當作是他的,不禁大為起惱。可是他不知不覺也在模仿奧多,學他的穿扮、走路,和某些字的讀音。這簡直是着了魔。他們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洋溢着溫情,象泉水一般到處飛涌。各人都以為這種柔情是給朋友激發起來的,可不知那是青春時期的先兆。
對誰都不提防的克利斯朵夫,一向是把紙張文件隨處亂扔的。但怕羞的本能使他把寫給奧多的信稿和奧多的回信特意藏在一邊,並不鎖起來,只夾在樂器中間,以為那兒是決沒有人去翻的。他根本沒想到小兄弟們的搗亂。
最近他發覺他們常常望着他一邊笑一邊竊竊私語:咬着耳朵,樂不可支。克利斯朵夫聽不見他們的話;他用他的老辦法,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只裝全不在意。可是有幾個字好象很熟,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久,他就覺得兄弟們毫無問題偷看了他的信。恩斯德和洛陶夫互相稱着"我親愛的靈魂",裝着那種可笑的一本正經的神氣;克利斯朵夫喝問他們的時候,一句話都逼不出來。兩兄弟假裝不懂,說他們總該有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的權利。克利斯朵夫看見所有的信都放在原處,也就不追問下去了。
接着有一天,小壞蛋恩斯德在母親的抽屜里偷錢,被克利斯朵夫撞見了,大罵一頓,他乘機把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毫不客氣的揭穿恩斯德的不少罪狀。恩斯德聽了不服,傲慢的回答說克利斯朵夫沒有資格責備他,又對克利斯朵夫與奧多的友誼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克利斯朵夫先是不懂,但聽見對方把奧多牽涉到他們的口角中去,就硬要恩斯德說個明白。小兄弟只是冷笑;然後,看到克利斯朵夫氣得臉色發青,他害怕了,不肯再開口。克利斯朵夫知道這樣逼是沒用的,便聳聳肩坐下來,裝做不屑答理的神氣。恩斯德惱羞成怒,又來那一套下流的玩藝兒;他要教哥哥難堪,說着一大堆越來越要不得的髒話。克利斯朵夫竭力忍着不發作。趕到明白了兄弟的意思,他不由得起了殺性,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恩斯德連叫嚷也來不及,克利斯朵夫已經撲在他身上,和他一起滾在地下,把他的頭望地磚上亂撞。一起慘叫聲把魯意莎,曼希沃,全家的人,都嚇得趕來了。等到恩斯德給救出來的時候,已經被打得不象話了。克利斯朵夫還死抓不放,直要別人打了他才鬆手。大家罵他野獸;他的模樣也的確象野獸:眼睛暴突,咬牙切齒,只想往恩斯德撲過去。人家一問到緣故,他火氣更大了,嚷着要殺死兄弟。恩斯德對打架的原因也不肯說。
克利斯朵夫飯也吃不下了,覺也睡不着了。他在床上渾身哆嗦,嚎啕大哭。那不單為了奧多而痛苦,而且心中正在經歷一場劇烈的變化。恩斯德決想不到自己使哥哥受的是怎麼樣的痛苦。克利斯朵夫象清教徒一樣的嚴正,絕對不能忍受下流的事,而事實上免不了一樁一樁的發現出來,使他深惡痛絕。雖然生活很自由,本能很強烈,他在十五歲上還是天真未鑿。純潔的天性與緊張的工作,使他一點不受外界的沾染。兄弟的話替他揭開了一個醜惡的窟窿。他從來想不到人會有這種醜行的;現在一有這觀念,他的愛人家和被人家愛的樂趣完全給破壞了。不但是他和奧多的友誼,而是一切的友誼都被毒害了。
更糟的是,幾句冷嘲熱諷的話使他以為(也許並沒有這回事),小城裡有些居心不正的人在那裡注意他;尤其隔不多時,父親對他和奧多的散步也說了幾句。父親可能是無意的,但存了戒心的克利斯朵夫聽到無論什麼話都覺得有猜疑他的意味;他幾乎自以為真的做了壞事。同時,奧多也經歷着同樣的苦悶。
他們還偷偷的相會,但再沒從前那種忘形的境界。光明磊落的友誼受了污辱。兩個孩子相親相愛的感情一向是那麼羞怯,連友愛的親吻也不曾有過;最大的快樂便是見見面,在一塊兒體味他們的夢想。被小人的猜疑玷污之下,他們甚至把最無邪的行動也自疑為不正當:抬起眼睛望一望,伸出手來握一握,他們都要臉紅,都要想到不好的念頭。他們之間的關係簡直使他們受不住了。
兩人並不明言,但自然而然的少見面了。他們勉強通信,可老是注意着字句,寫出來的話變得冷淡無味,大家灰心了。克利斯朵夫藉口工作繁重,奧多推說事忙,彼此停止了通信。不久,奧多進了大學;於是照耀過他們一生中幾個月的友誼就此隱沒了。
同時,新的愛情就要來占據克利斯朵夫的心,使別的光明都為之黯然失色。這次跟奧多的友誼,其實只是未來的愛情的先導罷了。[2]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1月29日生於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此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而進行不屈的鬥爭,積極投身進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鬥爭,並出席巴黎保衛和平大會,對人類進步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