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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卷四 反抗 第二部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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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卷四 反抗 第二部出自於《約翰·克利斯朵夫》,該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1]

卷四反抗 第二部 陷落

正當克利斯朵夫改革德國藝術的經驗到了這一個階段,城裡來了個法國戲班子。說準確些,那是一群烏合之眾,因為照例是不知從哪兒搜羅得來的一般窮光蛋,和只要能做戲就不管人家剝削的青年演員。班首是一個有名的過時的女戲子。她這一回到德國來巡迴表演,路過這小小的省城就做三天戲。

華特霍斯的一般同文為這件事轟得很熱鬧。曼海姆和他的朋友們對巴黎的文壇和社交界是很熟的,或自命為很熟的;他們把從巴黎報紙上看來的似解非解的謠言,逢人便說。他們在德國是法國派的代表。這就教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去多了解什麼法國精神。曼海姆讚美巴黎的話使克利斯朵夫聽膩了。他上巴黎去過幾次;那兒也有他的一部分家族;——那是普及於整個歐羅巴的,他們到一處都得到一處的國籍,得到一處的高官厚爵:在英國有個男爵,在比國有個參議員,在法國有個部長,在德國有個議員,另外還有一個教皇冊封的伯爵。他們以猶太人而論彼此很團結,很重視共同的根源,同時也誠心誠意的做了英國人,比國人,法國人,德國人,和教皇的臣屬;他們的驕傲使他們認為自己所選擇的國家是世界上第一個國家。唯有曼海姆喜歡發怪論,有心把一切別的國家看得比他自己的更可愛。所以他常常很熱烈的提到巴黎;但他稱讚巴黎人的時候,總把他們形容做荒唐胡鬧,大叫大嚷的瘋子,一天到晚不是鬧革命就是尋歡作樂,從來沒有一本正經的時間。所以克利斯朵夫對於這個"拜占廷式的,頹廢的,伏越山那一邊的共和國"並不覺得可愛。他想象中的巴黎,仿佛最近出版的德國藝術叢書中某一冊卷首的插畫:前景是巴黎聖母院的一個妖怪俯瞰着城中的屋頂,令人想到①那個傳說:


①巴黎聖母院屋頂四周,有許多中世紀的雕刻,表現妖魔鬼怪。

「永恆的肉慾,有如永不厭足的吸血鬼,

在偉大的都市上面,看着嘴邊的食物饞涎欲滴。」

以純粹的德國人性格,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那些放浪的法國人和他們的文學;關於法國,他只知道一些粗俗的滑稽作品,只看過《哀葛龍》與《沒遮攔太太》,還有是咖啡店音②樂會裡的小調。小城市裡趨奉時髦的習氣,一般最無藝術趣味的人到戲院去爭先定座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對那個走碼頭的女角兒格外表示冷淡與輕視。他聲言決不勞駕去聽她的戲。加以票價貴得驚人,他也花不起,所以更容易說到做到。


②《哀葛龍》為法國洛斯當的戲劇,於一九○○年在巴黎上演。《沒遮攔太太》為法國薩杜與莫洛合作的戲劇,一八九三年在巴黎初演。劇中女主角說話毫無忌諱,故名為沒遮攔太太。

法國劇團帶到德國來的戲碼,除了兩三出古典劇以外,大部分是無聊的,"專門用來出口的"巴黎貨色:因為越是平庸的東西越是國際化。第一晚上演的《多斯加》是克利斯朵夫①熟識的;他看過翻譯本的演出,照例帶點兒德國內地劇院所能加在法國作品上的輕鬆趣味。所以看着朋友們上劇院的時候,他冷冷的笑着說他用不着去再聽一遍倒落得耳目清淨。但第二天他仍不免伸着耳朵聽他們熱烈談論昨晚的情形,而且因為自己沒有去,不能駁他們的話,他又氣極了。


①《多斯加》為薩杜所作五幕劇,於一八八起年在巴黎上演,後普契尼又以之譜成歌劇。

預告的第二出戲是法譯本的《哈姆萊特》。對於莎士比亞的戲,克利斯朵夫是一向不肯放過機會的。在他心目中,莎士比亞和貝多芬都是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生命的靈泉。而在他最近所經過的煩悶惶惑的時期內,《哈姆萊特》更顯得可貴。雖然怕對這面神奇的鏡子把自己的本相再照一遍,他還是有點動心,在戲院的廣告四周轉來轉去,很想去定一個座。可是他那麼固執,因為對朋友說過了那些話,不願意食言。要不是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曼海姆,他那晚一定象第一天一樣守在家裡的。

曼海姆抓着他的胳膊,氣憤憤的,可是照舊很俏皮的告訴他,有個老混蛋的親戚,父親的姊妹,不早不晚帶着大隊人馬撞了來,使他們不得不留在家裡招待。他想望外溜,可是父親不答應他在家族的禮數和對長輩的敬意方面開玩笑;而他這時候因為要刮一筆錢,不能不敷衍父親,只有讓步,不上戲院去。

「你們已經有了票子嗎?"克利斯朵夫問。

「怎麼沒有!一個挺好的包廂;而且臨了還得拿去(我此刻就為這個出來的),送給那該死的葛羅納篷,爸爸的股東,讓他帶着妻子女兒去擺架子。這才有趣呢!……我非把他們挖苦一下不可。可是他們決不會放在心上,只要我送了他們票子,——雖然他們更希望這些戲票變成鈔票。」

他突然停住,張着嘴瞪着克利斯朵夫:

「噢!……行了行了!……有辦法了!……"他嘓嘓嘓的叫了幾聲。

「克利斯朵夫,你看戲去嗎?」

「不去。」

「哦,你去罷,幫我一次忙。你不能拒絕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可是我沒有位置啊。」

「位置在這兒!"曼海姆得意非凡的說着,把戲票塞在他手裡。

「你瘋了,你父親吩咐你的事怎辦呢?」

曼海姆捧着肚子大笑:「他一定要大發雷霆了!……」

他抹了抹眼睛,說出他的結論:

「明兒一起床我就向他要錢,趁他還蒙在鼓裡的時候。」

「既然知道他要不高興,我就不能接受你的,"克利斯朵夫說。

「知道?你什麼都不用知道,也什麼都沒知道,那跟你毫不相干。」

克利斯朵夫捻開票子:「我一個人拿了四個座兒的包廂怎麼辦?」

「隨你怎麼辦。你可以睡在裡頭,可以跳舞,要是你高興。還可以帶些女人去。你總有幾個吧?要不然向人家借也借得到。」

克利斯朵夫把戲票遞還給曼海姆:「我不要,真的不要。你拿回去吧。」

「我才不拿回來呢,"曼海姆望後退了幾步。"你要不耐煩去,我也不強迫;可是我決不收回。你把票子扔在火里也好,拿去送給葛羅納篷也好,你這個道學先生!我管不了。再見吧!」

他說完就走,讓克利斯朵夫抓着票子呆在街上。

克利斯朵夫真是為難了。他想照理應當把戲票送給葛羅納篷去,可是沒有這個勁。他三心兩意的回家;等到想起看一看鐘點,只有穿起衣服來上戲院的時間了。糟掉這張票子當然太傻。他勸母親一塊兒去,母親卻寧可睡覺。於是他出發了,象小孩子一樣的高興,可是一個人享受這樣的樂趣總有點不舒服。對曼海姆的父親和被他搶掉位置的葛羅納篷,他倒不覺得過意不去,只對於可能和他分享的人抱歉;為一般象他一樣的青年,那不是天大的樂事嗎?他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請誰一同去。而且時間已經很晚,得趕緊的了。

他進戲院的時候走過售票房,看見窗子關上,掛着客滿的牌子。好些人都在懊喪的退出去,其中有一個姑娘還捨不得就走,帶着艷羨的神氣看着進去的人。她穿着黑衣服,非常樸素,個子不十分高大,一張瘦瘦的臉非常秀氣;他沒注意她長得好看不好看。他在她前面走過,停了一會,忽然轉過身來,脫口而出的問:「小姐,你沒買到票嗎?」

她臉一紅,回答說:「沒有,先生。"她說話是外國口音。「我有個包廂不知怎麼辦。可不可以請你一起去?」

她臉更紅了,一邊道謝一邊表示不能接受。克利斯朵夫被她一拒絕,心裡一慌,也跟着道歉,同時又繼續邀請,可是說來說去她總不肯答應,雖然她心裡很願意。他急起來了,忽然下了決心說:「好吧,我有個辦法。你把票子拿去。這齣戲我早已看過,——(那是誇口。)——我不在乎,你一定比我更感興味。請你拿了罷,我完全是誠心的。」

那姑娘被他這種真誠的態度感動了,差點兒連眼淚都湧上來。她結結巴巴的道謝,表示決不願意他作這樣的犧牲。「那不是得了嗎?咱們進去罷,"他笑着說。

他的神氣那麼善良,那麼坦白,她覺得剛才就不應該拒絕,便不好意思的回答說:「那末多謝你了。」

他們進去了。曼海姆的包廂在戲院的中央,突出在外面,毫無隱蔽的。他們一進場就被大家注意了。克利斯朵夫請那少女坐在前面,自己坐得靠後面一點,免得她發窘。她正襟危坐,羞得連頭也不敢轉動一下,心中懊悔不該接受他的邀請。克利斯朵夫為了讓她定一定神,同時也為了無話可說,假裝望着別處。但他不論望到哪兒,都覺察為了自己帶着一個陌生女子混在漂亮的包廂客人中,旁人都在大驚小怪,議論紛紛。他向大家瞪着眼睛,覺得他不去過問別人而別人老是來過問他,真是豈有此理。他沒想到那種冒昧的好奇心尤其是針對他的同伴,而眾人對她的目光也更露骨。為了表示不把旁人的思想議論放在心上,他便探着身子和她搭訕。可是他一開口,她更驚慌得厲害,覺得要回答他的話真是件苦事;她低着頭,好容易才說出一個是或否。克利斯朵夫看她怕羞得可憐,也就縮在包廂的盡裡頭不理她了。幸而台上的戲也開場了。

克利斯朵夫沒有看廣告,也不關心那有名的女演員扮什麼角色。他象那些天真的人一樣,到戲院來是看戲而非看戲子的。他根本不去猜那名角是扮奧菲利婭還是扮王后;並且即使他要猜,以兩個劇中人的年齡來說,也一定以為她是扮王后,而萬萬想不到她會扮哈姆萊特的。一看到這個角色出現,一聽見這個象玩具的娃娃似的機械的音色,他竟老半天的不敢相信……

「這是誰呢?是誰呢?"他輕輕的問着自己。"總不成是……」

等到他不得不承認那的確是哈姆萊特的時候,不由得開口罵了一句;那位女伴是外國人,沒有懂,但左近的包廂里已經聽到,馬上氣憤憤的把他喝住了。他便縮在包廂的盡裡頭,好稱心如意的咒罵一頓。他氣極了。要是他能公平一點,對於化裝的漂亮,把一個六旬老婦變成青年男子,甚至還顯得俊美(至少在一般捧角的人心裡)的藝術上的"解數",可能表示敬意。但他壓根兒就討厭"解數",討厭一切違反自然的現象。他喜歡女是女,男是男。(這種事現在就不大可能。)貝多芬的萊奧諾拉那種幼稚可笑的化裝,他已經覺得不舒①服。女扮男裝的哈姆萊特更荒謬絕倫了。把一個結實,肥胖,蒼白,易怒,思想太多,見神見鬼的丹麥人變成一個女子,——連女子也算不上,因為女人扮的男人永遠是個妖怪,——把哈姆萊特弄成一個太監,一個不雌不雄的傢伙,……那真要當時的人懦弱到極點,批評界無聊到極點,才會讓他出台而不把他噓下去!女戲子的聲音使克利斯朵夫怒不可遏。她那種歌唱式的,念一個字象敲一下錘子似的說白,平板單調的朗誦,似乎從香曼萊②以來就被世界上最無詩歌感覺的民族奉為至寶。克利斯朵夫氣得不知怎麼辦了,乾脆背對着舞台,怒容滿面,朝着包廂的板壁,好似一個孩子受着面壁的處罰。幸而他的同伴不敢向他望,要不然一定會把他當做瘋子的。


①貝多芬的歌劇《萊奧諾拉》(亦稱《菲德里奧》),女主角萊奧諾拉女扮男裝,入獄營救丈夫。此系劇中情節使然,與此處演哈姆萊特而女扮男裝完全不同。

②香曼萊為十七世紀法國女演員,以演拉辛的悲劇見稱於史。了她的角色竭力壓制自己,她仍舊有股青春與歡樂的力在皮膚里,舉動里,和笑眯眯的深色的眼睛裡閃耀。美麗的身體的魔力,居然使一剎那前對於哈姆萊特的表演那麼憤懣的克利斯朵夫,不覺得這個人物跟他意想中的奧菲利豈不符有什麼遺憾;而且他滿不在乎的把自己意想中的奧菲利婭為這個台上的奧菲利婭犧牲了。和熱情衝動的人一樣,他憑着無意的自欺其人的心理,認為劇中人貞潔而騷亂的心頭應當有這股青春的熱情。而使他更着迷的,還有她那神奇的聲音,純粹,溫暖,醇厚:每個字都象一個美麗的和弦;而在音節四周,更有那種輕快的南方口音,活潑鬆動的節奏,好比一陣茴香草與野薄荷的香味在空中繚繞。一個南歐的奧菲利豈不是奇觀嗎?……她帶來了金黃的太陽和法國南部的季候風。

克利斯朵夫臉上古怪的表情突然停止了。他一動不動,聲息全無。一種優美的富有音樂味的聲音,一個女性的沉着而溫柔的聲音響亮起來。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一邊聽着台上的話一邊轉過身子,好不詫異的想瞧瞧有這等天籟的究竟是何等人物。原來是奧菲利婭。當然這奧菲利婭跟莎士比亞的奧菲利婭一點不相干。她是個美麗的姑娘,高大,壯健,身段窈窕,象希臘的雕刻一樣,渾身上下都極有生氣。雖然為

克利斯朵夫忘了他的同伴,竟移到包廂前排,坐在她的身旁,眼睛直釘着那個不知名姓的女演員。可是一般並非來聽一個無名女戲子的群眾,完全不注意她;直要等女扮男裝的哈姆萊特開口,他們才決心鼓掌。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生氣,低聲罵着"蠢驢!"使十步以內的人都聽見了。

到幕間休息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記起了他的同伴;看她始終那麼羞怯,他一邊笑一邊想到她一定給他粗野的舉動嚇壞了。——不錯:這年輕的姑娘,和他萍水相逢而相處幾小時的少女,的確拘謹得近乎病態:剛才要不是在特別興奮的情形之下,她決不會接受他的邀請。而她一接受就後悔,恨不得找個機會溜掉。更糟的是她成了眾目睽睽的目標,而同伴在背後——(她連轉過頭去望一望都不敢)——低聲咒罵,咕嚕不已,越發使她慌張得厲害。她以為他什麼都會做出來的;他一坐到前面來,她簡直嚇得身子都涼了:知道他還有什麼古怪的行動呢!她真想鑽下地去。她不知不黨退後了一些,生怕碰到他的身子。

可是在休息時間聽到他和善的說話,她又放了心。「我是個挺不愉快的同伴,是不是?請你原諒。」

她望着他,看見他挺和氣的笑着,就象剛才使她決意接受邀請的時候的笑容。

他接着又說:「我不能隱藏我的思想……可是那也太不成話了!……這個女人,活了那麼一把年紀的女人!……」

他臉上又做了個厭惡的表情。

她微微一笑,輕輕的回答:「說是這麼說,究竟是很美的。」

他注意到她的外國口音,就問:「你是外國人嗎?」

「是的。」

「是教員嗎?"他一邊看着她樸素的衣服一邊又問。

「是的。"她紅着臉回答。

「請問是哪一國人?」

「法國人。」

他做了個驚訝的姿勢:「法國人?真想不到。」

「為什麼?"她膽怯的問。

「你這樣的……嚴肅!」

(她以為這句話在他嘴裡不完全是恭維。)

「法國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她說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

他瞧着她那張小小的忠厚的臉,鼓起的腦門,筆直的小鼻子,四周簇擁着栗色頭髮的瘦瘦的腮幫。可是他視而不見,心裡只想着那美麗的女演員,再三說:

「怪了,你是法國人!……真的嗎?你跟那個奧菲利婭是一個國家的?簡直教人不能相信。」

他靜默了一會又說:「她多美啊!」

他這麼說着,完全沒覺得這個話仿佛把奧菲利婭跟這個女伴作了個不大客氣的比較;她明明感覺到了,可並不怪克利斯朵夫,她自己也認為奧菲利婭美極了。他想從她那兒打聽一些關於那個女戲子的消息,她卻一點不知道;顯而易見她對劇壇的情形很隔膜。

「聽到台上說法國話,你一定很愉快吧?」他問。

這句話他是隨口說的,不料正說到了她的心裡。

「啊!"她那種流露真情的口吻使他很注意,"我真高興。在這兒我悶死了。」

這一回他可對她仔細瞧了瞧:她的手微微痙攣着,好似感到壓迫的樣子。但她立刻想起這種話可能得罪他:「噢!對不起,"她說,"我不知道說些什麼。」

他老老實實的笑了:「得了罷,不用客套!你說得很對。在這兒,不一定要法國人才堵得慌,嘿!」

他聳起肩膀呼了口氣。

可是她覺得說出了心裡的話很難為情,從此不作聲了。同時她也注意到,隔壁幾個包廂里有人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他也發覺了,大為憤怒。他們倆就這樣打斷了話。休息的時間還沒完,他便走到戲院的迴廊里去溜溜。少女的話還清清楚楚在他耳朵里,他可心不在焉,腦子裡全是奧菲利婭的形象。在以後的幾幕中,她更把他完全抓住了;等到奧菲利啟發瘋的一場,唱着那一段愛與死的淒涼的歌,她的聲音那麼動人,使克利斯朵夫驚心動魄,快要放聲大哭了。他恨自己這樣軟弱,——(他認為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應該哭的),——又不願意讓人家看到,便突然從包廂里走了出去。迴廊里,大廳上,都沒有人。他心慌意亂的走下樓梯,不知不覺出了大門。他需要呼吸一下晚上涼爽的空氣,在黑洞洞的荒涼的街上邁開大步走一會。他走到運河邊上,把肘子靠着欄杆,望着靜靜的水,看街燈的倒影在那裡搖晃。他的心情也跟這個一樣:含糊,激動;除了一大片歡樂在表面上飄蕩,什麼都看不見。報告時刻的大鐘響了,他不可能再回到戲院去看戲劇的結束。去看福丁布拉斯的勝利嗎?他沒有這興致。誰會羨慕這個勝利①的人?看飽了人生的可笑與殘酷,誰還願意當他這個角色呢?整個作品是對人生的可怕的控訴。可是劇中的生命力多麼強烈,以至連悲傷也成為歡樂,慘痛也令人陶醉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把那個被他丟在包廂內而連姓名也沒知道的少女完全忘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一家三等旅館去訪問女演員。劇團的經理把她和其餘的夥伴安頓在這兒,那個名角兒住的卻是城裡的第一家旅館。克利斯朵夫被帶進一間雜亂的小客廳,打開着的鋼琴上放着殘餘的早餐,還有些夾頭髮的針和又髒又破爛的樂器。奧菲利婭在隔壁屋子直着嗓子唱,象個只想弄些聲音鬧哄一下的孩子。人家去通報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問話的聲音挺高興,也不管客人會不會聽到:

「他找我有什麼事,那位先生?他叫什麼名字?……克利①福丁布拉斯為挪威王子,因哈姆萊特及丹麥王等先後慘死而獲登王位。斯朵夫……姓什麼?……克拉夫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多怪的姓!」

她重複了兩三遍,念到R的時候拚命的捲舌頭。

「不象個姓,倒象個賭咒的字……"接着她真的賭了一個咒。

「他是個年輕人還是個老頭兒?……討人喜歡嗎?……——行,我就來。」

於是她又唱起來:

再沒有比我的愛情更甜蜜的了……

同時她在房裡搜索,咒罵那支躲在亂東西里找不到的貝殼別針。她不耐煩了,吼了幾聲,表示火氣很大。克利斯朵夫雖然看不見,也能想象出她隔壁的舉動,不由得笑了。終於他聽到腳聲走近,奧菲利婭氣勢洶洶的打開了門,出現了。

她還沒完全穿好衣服,只裹着件浴衣,寬大的袖子裡露出一對赤裸的手臂,頭也沒梳,一卷卷的頭髮掉在眼睛和腮幫上。美麗的深色眼睛,嘴巴,面頰,下巴上那個可愛的酒渦,一古腦兒都堆滿着笑意。她用着沉着而歌唱般的產音,對自己的衣着略微表示一下歉意。她明知道用不着道歉,客人只會歡迎她這副打扮。她以為他是來訪問的新聞記者。但聽到他說是專誠為她,為欽慕她而來的,她非但沒有失望,反覺得十分高興。她心地很好,很殷勤,最得意的是能夠討人喜歡,也不把這一點瞞人。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和熱心使她快樂極了,——她還沒給人寵壞呢。她的動作,態度,都那麼自然,連她小小的虛榮心,和因為能討人喜歡而表示的高興,也是自然的,所以他一點不發窘。兩人立刻象老朋友一樣。他說幾句不成語法的法語,她說幾句不成語法的德語;要不了一小時,兩人把所有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她完全沒有送客的意思。這個壯健快活的南方女子,又聰明,又活潑,在那些無聊可厭的夥伴中間,在這個不通語言的地方上,要不是天生的性情快樂,早就悶死了;現在有個人談談,當然喜出望外。至於克利斯朵夫,跟本地一般狹窄虛假的小市民混膩了,遇到這個無拘無束的,很有平民氣息的南方女子,也覺得說不出的痛快。他還不知道這一類的性格也有做作的地方,跟德國人不同的是他們除了外面所表現的那些,心裡就沒有別的,甚至連面上所表現的那些也沒有。可是她至少是年輕的,活潑氣的,想什麼說什麼,直截了當;她對一切都要批評,用着新鮮的眼光,毫無顧慮;她身上的氣息就象那種掃除雲霧的南方的季候風。她很有天分,沒有教育,也不會思索,對一切美的好的東西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並且真的非常感動;但過了一會又哈哈大笑了。不用說,她喜歡搔首弄姿,喜歡做媚眼,在敞開了一半的梳妝衣下面露出她的胸脯,很想教克利斯朵夫着迷,但這純粹是出於本能。她毫無心計,更喜歡說說笑笑:跟人家隨隨便便的,一來就熟,沒有拘束也沒有客套。她和他講着戲班子裡的內幕,她的苦悶,同事之間無聊的猜忌,奚撒貝——(她這樣的稱呼那個名角兒)——的耍手段,不讓她出頭。他和她說出對德國人的不滿,她聽了拍手附和。她心很好,不願意說誰的壞話,可是不能因之而不說;她一邊取笑別人,一邊埋怨自己缺德,而說話之間又顯出南方人特有的那種觀察力,滑稽而中肯:她壓制不了自己,形容一個人的時候說話非常刻薄。她樂死了,嘻開着蒼白的嘴唇,露出一副小狗般的牙齒;臉上的血色給脂粉遮掉了,只有圍着黑圈的眼睛在那裡發亮。

他們忽然發覺已經談了一小時。克利斯朵夫向富麗納——(這是她在戲班裡的名字)——提議下午再來,帶她到城裡去遛遛。她聽了快活極了;兩人約定吃過中飯就見面。

時間一到,他就來了。高麗納坐在旅館的小客廳里,捧着一個本子高聲念着。她用笑眯眯的眼睛招呼他,只管念下去,念完了一句,才做手勢要他坐在大沙發上,挨着她:「這兒坐罷。別說話。我得把台詞溫一遍。一刻鐘就完了。」

她用指尖點着腳本,念得又快又草率,象個性急慌忙的小姑娘。他提議替她背一遍。她就把腳本遞給他,站起來背了。她不是吞吞吐吐,就是把一句的結尾念上三四遍才能想到下一句。她腦袋搖搖擺擺,把頭髮針都掉在地下。碰到一個固執的字不肯回到記憶中來,她便象野孩子一樣的暴躁起來,說出古里古怪的賭咒的話,甚至很粗野的字眼,——其中有一個很粗野很短的,是她用來罵自己的。克利斯朵夫看她那麼有才氣又那麼孩子氣,覺得很奇怪。她把聲音的抑揚頓挫調動得很準確,很動人;可是她聚精會神的念到一段,半中間竟不知所云的胡謅起來。她的背功課活象一頭小鸚鵡,完全不問其中的意義,那時就變成可笑的胡言亂語了。她可一點不着急:一發覺就捧腹大笑。最後,她喊了一聲"算啦!」便從他手裡搶過腳本望屋角一扔,說:

「放學了!時間到了!……咱們走肥!」

他可替她的台詞有些擔心,問:「你想你這樣行了嗎?」

「當然囉,"她肯定的回答。"並且還有那提詞的人,要他幹嗎的?」

她到房裡去戴帽子。克利斯朵夫因為等着她,便坐在鋼琴前面按了幾個和弦。她聽了在隔壁屋裡喊起來:「噢!這是什麼?你再彈呀!那多好聽!」

她跑來了,隨手把帽子望頭上一套。他彈完了,她要他再彈,嘴裡還來一陣嬌聲嬌氣的讚嘆;那是法國女子的習慣,不管是為了《特里斯坦》或是為了一杯巧克力。克利斯朵夫笑了:這對他的確換了一種口味,和德國人張大片辭的派頭完全不同。其實是一樣的誇張,不過是兩個極端罷了:一個是把一件小骨董說得山樣大,一個是把一座山說得小骨董樣小:還不是一樣可笑!可是他那時覺得後面的一種比較可愛,因為是從他心愛的嘴裡說出來的。高麗納問他彈的是誰的作品;一知道是他的大作,她又叫了起來。他早上已經告訴過她,他是個作曲家,但她根本沒注意。她挨着他坐下,硬要他把全部作品彈一遍。散步的事給忘了。這不但表示她有禮,而且因為她極喜歡音樂,她靠着奇妙的本能補足了教育的缺陷。他先還不拿她當真,只彈些最淺的曲子。但他無意中奏了一段自己比較看重的作品而她居然更喜歡,雖然他並沒告訴她什麼,他就又驚又喜了。一般德國人遇到懂音樂的法國人,都會表示一種天真的詫異,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

「怪了!想不到你鑑賞力很高!……」

高麗納冷笑了一聲。

這樣以後,他彈着越來越難懂的作品,想瞧瞧她究竟懂到什麼程度。可是大膽的音樂似乎並沒有把她搞糊塗;而在一闋因為從來沒有被德國人了解,連克利斯朵夫自己也開始懷疑的,特別新穎的曲調之後,高麗納竟要求他再來一遍,而且還站起身子背出調子來,幾乎一點沒錯;那時克利斯朵夫的詫異更是可想而知了。他轉過身來對着她,非常感動的握着她的手,嚷道:「噢!你倒是個音樂家!」

她笑了,說她早先在一個外省的歌劇院中唱過,但有個劇團經理在跑碼頭的時候碰到她,認為她有演韻文劇的才具,勸她改了行。

「多可惜!"他說。

「為什麼?詩也是一種音樂啊。」

她要他把歌的意義給解釋了;他又用德語把歌詞念給她聽,她馬上跟着學,象猴子一樣容易,連他抿嘴唇擠眼睛的動作都學上了。後來她背着唱的時候可錯誤百出,鬧了很多笑話,背不出的地方就隨口造些古怪的聲音填上去,把兩人都笑死了。她毫不膩煩的要他盡彈,他也毫不膩煩的聽着她美麗的聲音;她還不懂歌唱這一行的訣竅,象小姑娘一樣尖着喉嚨,但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清脆動人的味道。她說話爽直,想什麼說什麼。雖然她沒法解釋為什麼她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但她的判斷骨子裡的確有個理由。奇怪的是,逢到那些最規矩的,在德國最受賞識的作品,她反而最不愜意,只為了禮貌而恭維幾句,但人家明明看出她不感興趣。因為她沒有音樂素養,所以不會象那些鑑賞家與藝術家一樣,對"耳熟"的東西不知不覺的感到愉快,也不會在一件新的作品中去愛好在前人的作品中愛好過的形式或公式。同時她並不象德國人那麼喜歡優美悅耳的感傷情調(至少她的感傷情調是另外一種,而克利斯朵夫還沒發覺這一種感傷的缺點);在德國最受歡迎的靡靡之音,她不會對之出神;她完全不常識克利斯朵夫作的一個最平庸的歌,——而那正是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毀掉的,因為朋友們覺得好容易才有個機會捧他,老跟他提到這件作品。高麗納天生能把握一切戲劇情緒,她喜歡的作品是要能清清楚楚表現出某一種熱情,而且表現得很率直的,這也正是他認為最有價值的東西。可是有些和聲的生辣,克利斯朵夫覺得挺自然,她對之並無好感:那給她一個非常突兀的感覺,使她唱不下去;她停下來問:「難道真是這樣的嗎?"他回答說是的,她就想法勉強唱下去,但終於扮了個鬼臉,被克利斯朵夫看在眼裡。往往她寧可跳過那一節,他卻在琴上再彈一遍,問:「你不喜歡這個嗎?」

她皺皺眉頭說:「我覺得它不自然。」

「怎麼不自然?"他笑着說。"你想想它的意思罷。在這兒聽起來難道會不真嗎?"他指了指心窩。

「也許對那兒是真的……可是這兒覺得不自然,"她扯了扯自己的耳朵。

從極輕忽然吊到極響的德國派朗誦,她也覺得刺耳:

「幹麼他要這樣大叫呢?又沒有別人在場,難道怕鄰居聽不見嗎?他真有點兒這種神氣……(對不起!你不會生氣吧?)……他好象遠遠的招呼一條船。」

他並不生氣,倒是真心的笑了,認為這種見解不無是處。她的議論使他聽了好玩;從來還沒人和他講過這一套呢。結果他們都同意:用歌唱表現的朗誦最容易把很自然的說話變得不成樣子,象一條越來越大的蟲。高麗納要求克利斯朵夫替她寫一闋戲劇音樂,用樂隊來為她的說白作伴奏,偶然穿插幾段歌唱。他聽了這個主意很興奮;雖然場面的安排極不容易,但他覺得為了高麗納的嗓子值得一試;於是他們想着許多將來的計劃。

等到他們想出門,已經快五點了。在那個季節里,天很早就黑的。散步是不可能了。晚上高麗納還要參加排戲,那是誰也不准參觀的。所以她約他明天下午來帶她出去,完成今天的計劃。

第二天差點兒又跟上一天一樣。他發見高麗納騎在一張高凳上,吊着腿,照着鏡子,正在試一副假頭髮。旁邊有服侍她上裝的女僕和理髮匠,她囑咐理髮匠要把一卷頭髮給弄得高一些。她一邊照着鏡子,一邊望着站在背後微笑的克利斯朵夫,吐吐舌頭。理髮匠拿着假頭髮走了,她便挺高興的轉過身來說:「你好,朋友!」

她把腮幫迎上去讓他親吻。他不防她有這種親熱的表示,可也不肯錯過機會。其實她並不把這舉動看得怎麼了不起,僅僅當做招呼的一種方式罷了。

「噢!我真快活!"她說,"今晚上可行了,行了。——(她說的是假頭髮。)——我真急死了!要是你早上來,就可以看到我可憐得什麼似的。」

他追問什麼緣故。原來巴黎的理髮匠包裝的時候搞錯了,替她放了一副跟她的角色完全不配的假頭髮。

「完全是平的,筆直的望下掛着,難看死了。我一看就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可不是嗎,台齊萊太太?」

「我進來的時候,"那女僕接着說,"太太把我嚇壞了。太太臉色白得象死人一樣。"①

克利斯朵夫笑了。高麗納在鏡子裡看到了,憤憤的說:「你好笑嗎,沒心肝的!"可是她也跟着笑了。

他問她昨晚排戲的情形怎麼樣。——據說一切都很好。但她很希望人家把別的演員的台詞多刪掉一些,可別刪掉她的……兩人談得那麼有勁,把一個下午又虛耗了一半。她慢條斯理的穿着衣服,徵求克利斯朵夫對她裝束的意見。克利斯朵夫稱讚她漂亮,天真的用他不三不四的法語說從來沒見過比她更"婬亂"的人。——她先是愕然瞪着他,然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說了什麼啊?"他問。"不該這麼說的嗎?」

「不錯!不錯!"她簡直笑彎了腰。"你說得正對。」

終於出門了。她的花花綠綠的服裝和咭咭呱呱的說話,引起了大家的注目。她看一切都用着俏皮的法國女子的眼光,完全不想隱藏自己的感想。看到時裝店陳列的衣衫,賣畫片的鋪子裡亂七八糟的樣品,有的是談情說愛的鏡頭,有的是滑稽或肉麻的照片,有的是當地的妓女,有的是皇族,有穿紅衣服的皇帝,穿綠衣服的皇帝,還有穿水手裝的皇帝,把着「日耳曼號"的船舵向天睥睨的神氣:她簡直為之笑倒了。對着飾有瓦格納那副生氣模樣的頭像的餐具,或是理髮店櫥窗里的蠟人頭,她又高聲狂笑。便是在表現忠君愛國的紀念像前面,對着穿着旅行外套,頭戴尖盔的老皇,前呼後擁的還①法國戲院習慣,後台員役對女演員均稱"太太"。有普魯士,德意志各邦的代表,和全身裸露的戰神:她也毫無禮貌的嘻嘻哈哈。路上碰到什麼人,只要面貌,走路的架式,說話的腔調,有什麼可笑的地方,都被她作為當場打趣的資料。被她挖苦的人看她狡猾的眼光就明白了。她猴子般的本能會使她不假思索的,用嘴唇鼻子學他們或是縮做一團或是大張嘴臉的怪樣子。她鼓起腮幫,摹仿隨便聽來的一句話,因為她覺得那聲音挺滑稽。他很高興的跟着她笑,絕對不因為她放肆而發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幸而他的名譽已經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了;否則光是這一次的散步就能使他聲名掃地。

他們去參觀大教堂。高麗納雖然穿着高跟鞋和長袍子,還是要爬上塔頂,衣擺在踏級上拖着,在扶梯的一隻角上給勾住了;她可不慌不忙,痛快把衣服一扯,撕破了,然後毫無顧忌的把衣裾提得老高,繼續往上爬。她差點兒把大鐘都要敲起來。到了塔頂,她大聲念着雨果的詩句,——克利斯朵夫一個字都不懂,——又唱着一支通俗的法國歌。隨後,他學着伊斯蘭教祭司的模樣高叫了幾聲。——天快黑了。他們回到教堂里,濃厚的黑影正沿着高大的牆壁上升,正面的花玻璃象神幻的瞳子一般閃閃發光。克利斯朵夫瞥見那天陪他看《哈姆萊特》的少女跪在側面的一個小祭堂里。她一心一意的在那兒禱告,沒看見他;但她痛苦而緊張的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很想和她說幾句話,至少跟她打個招呼;但他被高麗納拉着望前直奔。

他們不久就分手了。她得準備上台;根據德國的習慣,戲院是很早開場的。但他才回家,就有人打鈴,送來一張高麗納的便條:

「好運氣!奚撒貝病了!停演一天!萬歲啊萬歲!……朋友!你來罷!咱們一起吃晚飯!——別忘了多帶些樂器來!……

高麗納」

他一時看不懂。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麗納一樣快活,馬上到旅館去了。他擔心吃飯的時候要碰到整個戲班子的人,不料一個都沒看見。甚至高麗納也失蹤了。最後他聽見屋子盡裡頭有她很響很高興的聲音;他跟着去找,終於在廚房裡找到了。她忽發奇想的要做一盤別出心裁的菜,放着大注香料,使滿街滿巷都聞到的南方菜。她和旅館裡的胖子老闆娘混得好極了,兩人咭咭呱呱說着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又有德語,又有法語,又有野人話,簡直不知道是什麼話。她們互相嘗着她們的出品,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使她們鬧哄得更厲害了。她們不許他進去,偏偏要進去,也嘗到了那盤名菜,扯了個鬼臉:於是她說他是個德國蠻子,真犯不上為他費心。

他們一起回到小客廳,飯桌已經擺好:只有他和高麗納兩個人的刀叉。他不由得問戲班子裡的同伴在哪兒。

「不知道,"高麗納做了個滿不在乎的手勢。

「你們不一起吃飯嗎?」

「沒那回事!在戲院裡碰見已經夠受了!……還得一塊兒吃飯嗎?……」

這一點和德國習慣大不相同,他聽了又奇怪又羨慕。

「我以為你們是個很會交際的民族呢!」

「那末,"她回答說,"難道我不會交際嗎?」

「交際的意思是過集團生活。我們這兒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從出生到老死,都是團體的一分子。什麼事都得跟大傢伙兒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飯,一起歌唱,一起思想。大家打嚏,你也跟着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塊兒,我們連一杯啤酒都不喝的。」

「那可好玩嘍,"她說。"幹嗎不在一隻杯子裡喝呢?」

「你不覺得這表示友愛嗎?」

「滾它的蛋,友愛!我跟我喜歡的人才友愛,決不跟所有的人友愛……呸!這還象什麼社會,簡直是個螞蟻窠!」

「象我這樣跟你一樣思想的人,在這兒過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罷?」

「那末上我們那兒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問她關於巴黎和法國人的情形。她告訴了他許多事情,可並不完全準確。除了南方人喜歡吹牛的習氣,她還本能的想教聽的人入迷。據她說,在巴黎誰都是自由的;並且巴黎人個個聰明,所以大家都運用自由而不濫用自由;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信什麼就信什麼,愛什麼就愛什麼,不愛什麼就不愛什麼:決沒有人多句話。那兒,決沒人干預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兒,搞政治的決不越出範圍來干涉文學藝術,決不把勳章,職位,金錢,去應酬他們的朋友或顧客。那兒,決沒有什麼社團來操縱人家的聲名和成功,決沒有受人收買的新聞記者,文人也不相輕,也不互相標榜。那兒,批評界決不壓制無名的天才,決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兒,成功不能成為不擇手段的理由,一帆風順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眾的擁戴。人情風俗都那麼溫厚,那麼親切,那麼誠懇。人與人間沒有一點兒不痛快。從來沒有毀謗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幫助。新來的客人,不管是誰,只要真有價值,可以十拿九穩的受到人家歡迎,擺在他面前的儘是康莊大道。這些不計利害的,豪俠大度的法國人心中,全是純粹的愛美的情緒。他們唯一的可笑是他們的理想主義,為了這個,他們雖然頭腦清楚,仍免不了上別的民族的當。

克利斯朵夫聽着,連嘴都合不攏來了;那真教人聽得出神呢。高麗納自己也聽得飄飄然;至於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說她過去的生活如何艱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樣的記不起。

可是高麗納並非單單要教德國人喜歡她的國家;她同樣關心的是要人家喜歡她本人。倘使一個晚上沒有一些調情打趣的玩藝兒,她會覺得沉悶而可笑的。她免不了逗弄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費;他簡直沒覺得。克利斯朵夫壓根兒不懂什麼叫做調情。他只知道愛或不愛。他不愛的時候無論怎麼也想不到愛情方面去。他對高麗納的感情只是熱烈的友誼,他從來沒領教過這種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風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開曠的胸襟,他都體會到;這些已經大大的超過了愛情所需要的條件;可是"愛情之來是不可捉摸的",這一回它豈不來;至於沒有愛情而玩愛情的遊戲,他連想也沒想到過。

高麗納看着他一本正經覺得好玩。他在鋼琴上彈着他帶來的音樂,她挨在他身旁,把裸露的手臂繞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並且為了看樂器,她身子望前探着,幾乎把臉靠着他的臉。他覺得她的睫毛掠在他的臉上,看見她眼梢裡帶着俏起的意味,也看到那張可愛的臉撅着嘴唇笑着,等着。——她的確等着。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暗示,只覺得高麗納使他彈琴不方便,他不知不覺掙脫了身子,把坐椅挪動了一下。過了一會,他回過頭去想跟高麗納說話,發覺她拚命想笑,她的酒渦已經在笑了,可還抿着嘴忍着。

「你怎麼啦?"他很奇怪的問。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片妙:「你笑什麼?難道我說了什麼古怪的話嗎?」

他越釘着問,她越笑。快歇住了,一看他那副發呆的神氣,她又大笑起來。她站起身子,跑去倒在屋子那一頭的大沙發上,把臉埋在靠枕里,讓自己笑個痛快,她全身都跟着抽動。他也被她引得笑起來,走過去拍着她的背。等到她稱心象意的笑夠了,才抬起頭來,抹着眼淚,對他伸着手:

「哎啊!你多老實!"她說。

「不見得比別人更壞吧?」

她抓着他的手還在格格的笑:「法國女人不正經是不是?」(她學着他古怪的法語讀音。)

「你這是嘲笑我啊。"他也興致挺好的回答。

她溫柔的望着他,用力搖着他的手,問:「咱們是朋友嗎?」

「當然!"他照樣搖着她的手。

「高麗納走了,你會想起她嗎?你不恨她嗎,這個不正經的法國女人?」

「德國蠻子這麼傻,你也不恨他嗎?」

「就為他傻才喜歡他呢……你會上巴黎去看我嗎?」

「一定的……你會跟我通信嗎?」

「我可以賭咒……你也得賭咒。」

「行,我就賭咒。」

「不是這樣的。得伸出手來。」

她學着古代羅馬人發誓的模樣。她要他答應寫一個劇本,一出通俗的歌劇,將來譯成法語,讓她在巴黎上演。下一天她就得跟着劇團走了。他約定後天上法蘭克福去看她,劇團要在那邊公演。他們又談了些時候。她送給克利斯朵夫一張照片,上半身差不多是裸體的。兩人高高興興的分手了,象兄妹似的擁抱了一番。自從高麗納看出克利斯朵夫很喜歡她而不是愛她以後,她也真的喜歡他,不動愛情而把他當做好朋友。

他們都睡得很好,誰也不做亂夢。第二天他早上有預奏會,不能送她。可是第三天他把事情安排妥當,上法蘭克福赴約去了。那只是兩三個鐘點火車的路程。高麗納並不以為他真能說到做到;他可把約會看得很認真,戲院開場的時候已經到在那裡了。他在休息時間上化裝室去找她,她一看見就又驚又喜的叫起來,起上他的脖子。他來赴約使她非常感激。克利斯朵夫覺得不痛快的是,法蘭克福很多聰明而有錢的猶太人,能夠賞識她眼前的美貌,料到她將來的走紅,都爭着來恭維她。時時刻刻有人上化裝室來,全是些眼睛挺有神面麵團團的傢伙,用着生硬的口音說些無聊的奉承話。高麗納當然搔首弄姿的跟他們賣俏;以後跟克利斯朵夫說話也不由得拿腔作調,帶着逗弄的口吻,使他不大高興。她毫無顧忌的在他面前化裝,他可一點不感興趣;眼看她把胳膊、胸脯、臉搽脂抹粉,他只覺得討厭。他想等戲完了馬上就走,不再來找她。他向她告別,抱歉的說不能參加終場以後人家請她的消夜餐,她就非常真誠的表示難過,使他的決心動搖了。她叫人把火車表拿來,證明他能夠有,應當有時間多陪她一會。他當然很樂意接受她的勸告,便參加了消夜餐;他對於人們的胡鬧跟高麗納對隨便什麼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然也不過分顯出心中的厭惡。對她是沒法記恨的。那麼純起的姑娘,沒有什麼道德觀念,懶洋洋的,肉慾很強,喜歡玩兒,象孩子一樣撒嬌,同時又那么正直,那麼善良,連她所有的缺點也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教人發笑,甚至還會喜歡。她說話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坐在她對面,望着她生動的臉,精神奕奕的美麗的眼睛,有點兒臃腫的下巴,象意大利人那樣的笑容,和善,細膩,可是缺少清秀和靈氣:他這一下才把她仔細看清楚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達:舉動,目光,帶點粗俗的賣弄風情的手段;女人總脫不了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歡的是那種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儘量施展她天賦的優點,絕對不裝出交際場中的漂亮和書本式的聰明,完全保存着她的和諧,她的身心好象生來就是為在陽光中舒展的。——他走的時候,她特意站起來和他到一邊去道別。兩人又擁抱了一下,把通信和再見的話重複了幾遍。

他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在一個中間站上,對面開來的火車已經先等在那兒。克利斯朵夫在對方列車的三等車裡,——正對着他的車廂,——看見那個陪他看《哈姆萊特》的法國少女。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認得是他。兩人都愣了一愣,不聲不響行了個禮,一起低下頭去,連動都不敢動。可是他一眼之間已經看見她戴着一頂旅行便帽,身邊放着一口舊提箱。他沒想到她離開德國,以為是出門幾天。他不知道應不應當和她說話,遲疑了一會,心裡盤算着和她說些什麼,正當他要去放下車窗招呼她的時候,忽然聽到開車的訊號,就放棄了說話的念頭。列車開動之前又過了幾秒鐘。他們倆面對面望着。彼此的車廂里都沒有別人,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透過周圍沉沉的黑夜,四隻眼睛碰在一起。雙重的車窗隔着他們。要是伸出胳膊,還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車子開動了。她始終望着他,在這個分離的一剎那,她不覺得膽小了。兩人望得出了神,連最後一次點點頭都沒想到。她慢慢的遠去了,不見了;他眼看她的列車在黑夜裡消滅。象兩個流浪的星球似的,他們倆走近了一下,又在無垠的太空中分開了,也許是永久的分開了。

等到看不見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裡給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個窟窿;他不明白為什麼,可是明明有個窟窿。半闔着眼皮,蒙矇矓矓的靠在車廂的一角,他覺得自己眼睛裡深深的印着那一對眼睛的影子;別的思想都靜了下來,讓他仔細體會那個感覺。高麗納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轉動,好比一隻飛蟲起着窗子;但他不讓她進來。

等他下了車,呼吸着夜晚涼爽的空氣,在萬籟無聲的街上走動之下,精神一振,又看到了高麗納的影子。他回想到那個可愛的女戲子,自個兒微微笑着,又高興又氣惱,因為一忽兒想到她親熱的舉動,一忽兒想到她粗俗的調情。

他怕驚醒睡在隔壁屋子裡的母親,不聲不響的脫着衣服,一邊輕輕的笑着咕嚕道:

「這些古怪的法國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廂里聽到的一句話又回到他的記憶里:

「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法國接觸就看到了它雙重的性格。但象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根本不想去解答這個謎。回想到車廂里那個少女,他只隨便對自己說了句:

「她不象一個法國人。」

仿佛怎麼樣才能算法國人倒要一個德國人來決定似的。

象法國人也罷,不象法國人也罷,總而言之他想着她;因為他半夜驚醒過來,心裡一陣難過;原來他記起了放在少女身邊的箱子,忽然明白那姑娘是一去不回的了。其實他早該想到而竟沒想到。這一下他卻隱隱約約有點兒傷感。但他在床上聳了聳肩想道:「那跟我有什麼相干?想它幹嗎!"於是他又睡着了。

可是下一天他出門第一個就碰到曼海姆,叫他勃羅希,①問他可有意思去征服整個法蘭西。他從這個有腳告示嘴裡,知道包廂的事鬧大了,出乎曼海姆的意料之外。


①勃羅希(1742—1819)為德國將軍,曾數次帶領起魯士軍隊攻進法國。

「你真是個大人物,"曼海姆嚷着說,"我甘拜下風了!」

「我又沒做什麼,"克利斯朵夫回答。

「你真了不起!老實說,我忌妒你。一手搶掉了葛羅納篷的包廂,還請了他們的法國女教師去代替他們,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沒這個本領!」

「她是葛羅納篷家的女教師嗎?」

「對,你儘管裝不知道,只做是無心的,我也勸你這麼辦!……爸爸簡直不肯罷休。葛羅納篷一家都氣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決,他們把那姑娘攆走了。」

「怎麼!"克利斯朵夫叫起來,"他們把她歇了!……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沒知道嗎?她沒跟你說嗎?」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難受。

「好傢夥,別煩惱了,"曼海姆說,「那也沒關係。而且你早該想到的,只要葛羅納篷他們一發覺……」

「什麼?發覺什麼?"克利斯朵夫嚷着。

「發覺她是你的情婦囉!」

「可是我連認識都不認識她,連她是誰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說:「你把我當作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話。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騷動起來,說要去找葛羅納篷,把事實告訴他們,替少女洗刷明白,曼海姆勸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們解釋,他們越不信。何況也太晚了。現在那女孩子已經不知在哪兒了。」

克利斯朵夫難過到極點,竭力想尋訪女孩子的蹤跡,想寫信向她道歉。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事。他上葛羅納篷家去問,碰了個釘子;他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的,並且也不關心這種事。克利斯朵夫一心想着自己害了人,悔恨不已。除了悔恨,還有那雙眼睛的神秘的魔力,象一道光似的悄悄的照着他的心。歲月的洪流,新的念頭,似乎把那魅力與悔恨一起淹沒了,蓋掉了;可是它們暗中老在他心底里。克利斯朵夫始終忘不了他所謂他的犧牲者。他發誓要把她找到。明知道機會很少,他卻有把握能夠和她再見。

至於高麗納,她從來沒復他的信。過了三個月,他不再存什麼希望了,忽然收到她一通四十字長的電報,用着怪高興的語調給他許多親密的稱呼,問"大家是否還相愛"。後來,杳無音訊的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短信,象小孩子似的把字寫得挺大挺潦草,裝着貴婦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幾句,都是親熱而古怪的話。以後,又沒消息了。她並沒忘了他;只是沒功夫想到他。

目前,高麗納的印象還很新鮮,兩人交換的計劃老在心中盤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寫一闋戲劇音樂給高麗納去演,其中夾幾段她可以唱的調子,——大概是一種詩歌體音樂話劇的形式。這一門藝術從前在德國極受歡迎,莫扎特曾經熱烈①稱賞;貝多芬,韋伯,門德爾松,舒曼,一切偉大的作家都有製作;但從瓦格納派的藝術得勢,以為替戲劇與音樂找到了一個確切不移的公式之後,詩歌體雜劇就衰落了。瓦格納派的學究,不單排斥一切新的雜劇,還要把以前的雜劇徹底清除:他們費盡心血把歌劇中所有語體對白的痕跡刪掉,替莫扎特,貝多芬,韋伯等補上他們自出心裁的吟詠體;他們很虔誠的把垃圾堆在傑作上面,自以為把大師們的思想給補足了。


①音樂話劇(Melodrame)有兩種:一是通俗戲劇,以驚心動魄的緊張場面為主,羼雜悲劇與喜劇的成分,間亦用音樂作穿插。另一種為音樂部分極占重要的戲劇,但與歌劇不同,歌唱與說白兼而有之,而說白又有音樂伴奏。

高麗納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對於瓦格納派的朗誦體格外覺得笨重,甚至難聽;他考慮到在戲劇中把說白與歌唱放在一處,用吟詠體把它們合在一起,是不是無聊,是不是違反自然:因為那好比把一騎馬和一隻鳥拴在同一輛車上。說白與歌唱各有各的節奏。一個藝術家為了他所偏愛的一種藝術而犧牲另一種,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在兩者之間求妥協,就非兩敗俱傷不可:結果是說白不成其為說白,歌唱不成其為歌唱。歌唱的壯闊的波瀾,勢必受狹窄單調的河岸限制;而說白的美麗的裸露的四肢,也要包上一層濃艷厚重的布帛,把手勢與腳步都給束縛了。為什麼不讓它們倆自由活動呢?就象一個美麗的女子,沿着一條小溪輕快的走着,幻想着,給喁喁的水聲催眠着,步履的節奏不歷史上著名的例子有貝多芬的《哀格蒙特》,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比才的《阿萊城的姑娘》等。

知不覺與溪水的歌聲相應。這樣,音樂與詩歌都自由了,可以並肩前進,把彼此的幻夢融和在一起。當然不是任何音樂任何詩歌都能這樣結合的。一般粗製濫造的嘗試和惡俗不堪的演員,往往使反對雜劇的人振振有辭。克利斯朵夫也久已跟他們一樣存着厭惡之心:演員們依着樂器的伴奏念那些語體的吟誦的時候,並不顧到伴奏,並不想把他們的聲音與伴奏融合為一,只想教人聽到他們的聲音:這種荒謬的情形的確使一切有音樂感覺的耳朵受不了。可是從他聽到了高麗納和諧的聲音,聽到了她流水似的,純淨的聲音,象一道陽光照在水裡那樣在音樂中動盪,和每句旋律的輪廓化成一片,成為一種更自由更流暢的歌聲,他仿佛看到了一種新藝術的美。

他或許看得很對;但這一類的藝術倘使要真有價值,可以說是所有的體裁中最難的,象克利斯朵夫那樣沒有經驗的人去貿然嘗試,決計免不了危險。尤其因為這種藝術有一個主要條件:就是詩人,藝術家,演員,三方面的努力必須非常調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會這些,就冒冒失失的去嘗試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到它的法則的新藝術。

最初他想採取莎士比亞的一出神幻劇①或《浮士德》後部中的一幕來配製音樂。但戲院方面並無意作這種嘗試,認為費用既不貲,而且是荒唐的試驗。大家承認克利斯朵夫對音樂是內行,但看到他膽敢對戲劇也有所主張,就覺得好笑而不把他當真了。音樂與詩歌,好似兩個漠不相關而暗中互相仇視的世界。要踏進詩歌的領域,克利斯朵夫必須和一個詩人合作;而這詩人是不容許他選擇的,連他自己也不敢選擇:因為他不敢信任自己的文學趣味。人家說他完全不懂詩歌,事實上他對於周圍的人所讚賞的詩歌,的確完全不懂。憑着他那種老實與固執的脾氣,他費了不少苦心去領略這一首詩或那一首詩的妙處,始終沒成功,他不勝惶愧,承認自己沒有詩人的素質。其實他很愛好某幾個過去的詩人;這一點使他還有點安慰。但他愛好那些詩人的方式大概是不對的。他發表過奇特的見解,說唯有把詩譯成了散文,甚至譯成了外國文的散文而仍不失其為偉大的詩人才算偉大,又說文辭的價值全靠它所表現的心靈。朋友們聽了都嘲笑他。曼海姆把他當做俗物。他也不敢辯白。只要聽文人談論音樂,就可知道一個藝術家一旦批評他外行的藝術就要鬧笑話。這種例子他天天有得看到,所以他決意承認(雖然心裡還有點懷疑),自己對詩歌真是外行,而對那些他信為更在行的人的見解,閉着眼睛接受了。雜誌里的朋友們給他介紹了一個頹廢派詩人,史丹芬?洪?埃爾摩德,說他寫了出別出心裁的《伊芙琴尼亞》。當時的德國詩人和他們的法國同行一樣,正忙着把古②希臘的悲劇改頭換面。埃爾摩德的作品就是半希臘半德國式的那一種,把易卜生,荷馬,甚至王爾德的氣息混在一起,當然也沒忘了查看一下考古學。他所寫的阿伽門農是個神經衰弱病者,阿喀琉斯是個懦怯無用的人:他們互相怨嘆自己的處境;而這種怨嘆當然也無濟於事。全劇的重心都在伊芙琴尼亞一個人身上:她又是一個神經質的,歇斯底里的,迂腐的伊芙琴尼亞,教訓着那些英雄,狂叫怒吼,對着大眾宣說尼采派的厭世主義,結果是醉心於死而在狂笑中自刎了。


①神幻劇(�eeerieB)是音樂部分極占重要的一種戲劇,形式上與音樂話劇相似,但神幻劇內容多以希臘神話或著名詩歌為題材,不似音樂話劇之比較通俗。

②據希臘神話,伊芙琴尼亞為邁錫尼王阿伽門農之女。希臘人慾在奧利斯港口航海,為逆風所阻。卜者加爾加斯謂當以伊芙琴尼亞祭獻與阿耳特彌斯神,方能挽迴風向。阿伽門農乃遣於里斯往迎其女,偽稱欲以嫁與米米同斯王阿喀琉斯。及伊芙琴尼亞至,將行祭禮時,神示忽稱可以牝鹿代供犧牲。此項情節自古希臘以來,劇作者多采作題材。

這部狂妄的作品,完全代表一個穿着希臘裝束的沒落的野蠻民族,與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根本是不相容的。但周圍的人都異口同聲的說是傑作。他變得懦弱了,也信了他們的話。其實他腦子裡裝滿了音樂。念念不忘的是音樂而非劇本。劇本只等於一個河床,給他用來宣洩熱情的巨流的。真正為詩歌配製音樂的作家必須懂得退讓,放棄自己的個性,克利斯朵夫可絕對辦不到。他只想到自己,沒想到什麼詩歌;而他還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他自以為了解詩人的作品:殊不知他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原作的意思。象小時候一樣,他腦子裡編了一個腳本,跟擺在眼前的那個毫不相干。

等到排演的時候,他可發見了作品的真面目。有一天他聽着其中的一幕覺得荒謬之極,以為是演員們把它改了樣,他不但當着詩人向演員解釋劇本,還對那個替演員們辯護的詩人解釋。作者不服氣了,怪不高興的說他總該明白自己所要表白的東西罷。克利斯朵夫一口咬定埃爾摩德完全不了解劇本。眾人聽了哄堂大笑,克利斯朵夫才覺得自己鬧了笑話。他住了嘴,承認那些詩句究竟不是自己寫的。於是他看出了劇本的荒謬,大為喪氣;他不懂怎麼早先會誤解的。他罵自己糊塗,扯着自己的頭髮。他想聊以自慰,暗暗的說:「好罷,我根本沒懂。別管劇本,只管我的音樂罷!"——可是劇中人的舉動,姿勢,說話的無聊,裝腔作勢的激昂,不必要的叫喊,使他受不了,甚至在指揮樂隊的時候連棍子都舉不起來,恨不得去躲在提示人的洞裡。他太坦白,太不懂世故了,沒法掩藏自己的感想,使朋友,演員,劇作者,每個人都感覺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不喜歡這個作品?"埃爾摩德冷笑着問。

克利斯朵夫鼓着勇氣回答:「說老實話,我不喜歡。我不懂。」

「那末你寫音樂以前,沒把劇本念過一遍嗎?」

「念過的,"克利斯朵夫天真的說,"可是我誤會了,把作品了解錯了。」

「可惜你沒有把你所了解的自己寫下來。」

「唉!我要能自己寫才好呢!"克利斯朵夫說。

詩人品惱之下,為了報復,也批評他的音樂了。他埋怨它繁重,使人聽不到詩句。

詩人固然不了解音樂家,音樂家也固然不了解詩人,演員們卻是對他們倆都不了解,而且也不想了解。他們只在唱辭中找些零星的句子來賣弄自己的特長。他們絕對不想把朗誦去適應作品的情調和節奏:他們和音樂分道揚鑣,各自為政,仿佛他們永遠沒把音唱准似的。克利斯朵夫氣得咬牙切齒,拚命把一個一個的音符念給他們聽:可是他叫他的,他們唱他們的,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要不是為了已經排演到相當程度,怕取消了會引起訴訟,克利斯朵夫早就放棄這個戲了。曼海姆聽到他灰心的話,滿不在乎的說:

「怎麼啦?事情很順當啊。你們彼此不了解嗎?嘔!那有什麼關係?除了作家本人,誰又懂得一件作品?作家自己能懂,已經算了不起了!」

克利斯朵夫為了詩的荒謬非常擔心,說是會連累他的音樂的。曼海姆當然知道那些詩不近人情,埃爾摩德也是個無聊傢伙;可是他覺得無所謂:埃爾摩德請客的時候飯菜挺好,又有一個美麗的太太:批評界對他還能要求什麼呢?——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他沒有功夫聽這種輕薄話。

「哪裡是輕薄話!"曼海姆笑着說。"他們都是些老實人!完全不知道人生中什麼是重要的。」

他勸克利斯朵夫別為埃爾摩德的事那麼操心,得想到自己的事。他鼓勵他做些宣傳工作。克利斯朵夫不勝憤慨的拒絕了。一個新聞記者來問到他的身世,他憋着氣回答:「跟你有什麼相干!」

又有人代表一個雜誌來向他討照相,他直跳起來,說謝謝老天,他沒有做德皇,用不着把照片擺在街上給路人瞧。要他跟當地最有勢力的沙龍有所聯絡簡直不可能。他不接受人家的邀請;便是不得不接受了,臨時又忘了去,或是心緒惡劣的去,好象存心跟大家慪氣。

而最糟的是,上演的前兩天,他和雜誌方面的人也鬧翻了。

不可避免的事終於發生了。曼海姆繼續篡改克利斯朵夫的文字,把批評的段落毫無顧忌的整行整行的刪掉,寫上恭維的話。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在某個沙龍里遇見一個演奏家,——一個被他痛罵過的小白臉式的鋼琴家,嘻開着雪白的牙齒向他道謝。他厲聲回答說用不着謝。那鋼琴家依舊絮絮叨叨的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直截了當的打斷了他的話,說要是他滿意他的批評,那是他的事,可是寫的人決不是想使他滿意的;說罷他轉過身子不理了。演奏家以為他好人歹脾氣,便笑着走開了。克利斯朵夫可記豈不久以前收到另一個被他痛罵的人的謝啟,突然起了疑心,便出去到報亭里買了份最近期的雜誌,找出他那篇的文字讀了一遍……當時他竟以為自己瘋了。過了一會,他恍然大悟,便氣得什麼似的奔到社裡去。

華特霍斯與曼海姆正在那兒跟一個相熟的女演員談天。他們用不着問克利斯朵夫的來意。他把雜誌望桌上一摔,連喘口氣都等不及,就聲勢洶洶的對他們破口大罵,又是叫又是嚷,說他們是壞蛋,是無賴,是騙子,抓着一張椅子使勁望地板上亂搗。曼海姆還想嘻嘻哈哈:克利斯朵夫要飛起腳來踢他的屁股。曼海姆逃在桌子後面捧腹大笑。華特霍斯可是對他一臉瞧不起的樣子,拿出尊嚴沉着的氣派,竭力在喧鬧聲中表示不答應人家對他用這種口氣,教克利斯朵夫等他的消息;一邊把名片遞給他。克利斯朵夫拿來扔在他臉上,①叫道:


①西俗:兩人吵架時一造把名片遞給對造是表示願意決鬥。

「擺什麼臭架子!……用不着你的名片,我早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了……你是個流氓,騙子!……你想我會跟你決鬥嗎?……哼,你只配給人家揍一頓!……」

他的聲音直鬧到街上,連走路人都停下來聽。曼海姆趕緊關起窗子。那女客嚇壞了,想溜,可是克利斯朵夫把房門堵住了。華特霍斯臉色發了青,連氣都透不過來;曼海姆涎皮賴臉的笑着,兩人嘟嘟囔囔的想跟他爭。克利斯朵夫可絕對不讓他們開口,把所能想象到的最不中聽的話對他們說盡了,直到無可再罵,連起都塞住了才走掉。而華特霍斯和曼海姆等他走了才能說出話來。曼海姆馬上又活潑了:他挨了罵不過象鴨子淋了陣雨。可是華特霍斯憤怒到極點,他尊嚴受了傷害;而且當着別人受辱,他尤豈不能原諒。同事們也跟着附和他。社裡所有的同人中唯有曼海姆不恨克利斯朵夫:他拿他耍弄夠了,覺得聽幾句粗話不能算划不來。那是怪有趣的玩藝兒,假使這種事臨到他,他自己就會先笑的。所以他準備跟克利斯朵夫照常來往,好象根本沒那回事。克利斯朵夫可記在心上,不管對方怎樣來遷就他,始終拒絕。曼海姆也無所謂:克利斯朵夫是個玩具,已經給他稱心如意的玩夠了;他又在進攻另一個傀儡了。從此他們斷絕了關係。但曼海姆在人家提到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依舊說他們是好朋友。也許他的確這樣想。

吵架以後兩天,《伊芙琴尼亞》公演了。結果是完全失敗。華特霍斯的雜誌把劇本恭維了一陣,對音樂隻字不提。別的刊物可快活極了。大家鬨笑,喝倒彩。戲演了三場就停了,眾人的笑罵可並不跟着停止:能有個機會說克利斯朵夫壞話真是太高興了!連續好幾個星期,《伊芙琴尼亞》成為挖苦的資料。大家知道克利斯朵夫再沒自衛的武器,就儘量利用機會,唯一的顧忌是他在宮廷里的地位。雖然他跟那位屢次責備他而他置之不理的大公爵很冷淡,他仍不時在爵府里走動,所以群眾認為他還得到官方的支持,——有名無實的支持。——而他還要把這最後一個靠山親自毀掉。

他受了批評。它不但針對他的作品,還牽涉他那個新的藝術形式,那是人家不願意了解的,可是要把它歪曲而使它顯得可笑倒很容易。對於這種惡意的批評,最好是置之不理,繼續創作:但克利斯朵夫還沒有這點兒聰明。幾個月以來,他養成了壞習慣,對一切不公平的攻擊都要還手。他寫了一篇把敵人們醜詆一頓的文章,送給兩家正統派的報館,都被退回了,雖然退稿的話說得很婉轉,仍帶着譏諷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固執起來,非想法登出來不可。他忽然記起城裡有一份社會黨的報紙曾經想拉攏他。他認識其中的一位編輯,有時和他討論過問題的。克利斯朵夫很高興能找到一個人,敢毫無忌諱的談到當局,軍隊,和一切壓迫人的古老的偏見。可是談話的題目也至此為止,因為那社會主義者說來說去脫不了馬克思,而克利斯朵夫對他就沒有興趣。他覺得那個思想自由的人物,除了一套他不大喜歡的唯物主義以外,還有刻板的教條,思想方面的專制,暗中崇拜武力,簡直是另一極端的軍國主義;總之他的論調和克利斯朵夫在德國每天聽到的並沒多大分別。

雖然如此,他被所有的編輯封鎖之後,他所想到的還是這位朋友和他的報紙。他很知道他的舉動會駭人聽聞:那份報紙素來很激烈,專門罵人,大家都認為要不得的;但克利斯朵夫從來不看它的內容,所以只想到那些大膽的思想(那是他不怕的),而沒想到它所用的卑鄙的口吻(那是他看了也要厭惡的)。並且別的報紙暗中聯合起來打擊他,使他恨無可泄,所以即使他知道報紙的內容,也不見得會顧慮。他要教人知道要擺脫他沒這麼容易。——於是他把那篇文章送到社會黨報紙的編輯部,大受歡迎。第二天,文章就給登出來了,編者還加上一段按語,大吹大擂的說他們已經約定天才青年,素來對工人階級的鬥爭極表同情的克拉夫脫同志長期執筆。

克利斯朵夫既沒看到自己的文章,也沒看到編者的按語,那天是星期日,天沒亮他就出發往鄉下散步去了。他興致很好,看着太陽出來,又笑又叫,手舞足蹈。什麼雜誌,什麼批評,一古腦兒丟開了!這是春天,大自然的音樂,一切音樂中最美的音樂,又奏起來了。黑洞洞的,悶人的,氣味難聞的音樂廳,可厭的同伴,無聊的演奏家,都給忘得乾乾淨淨!只聽見喁喁細語的森林唱出奇妙的歌聲;令人陶醉的生氣衝破了地殼,在田野中激盪。

他給太陽曬得迷迷忽忽的回家,母親遞給他一封信,是他不在的時候爵府里派人送來的;信上用的是公事式的口氣,通知克拉夫脫先生當天上午就得到府里去一次。上午早已過了,時間快到一點,克利斯朵夫可並不着急。

「今兒太晚了,"他說,"明兒去吧。」

可是母親覺得不妥:「不行,親王找你去,你得馬上去,或許有什麼要緊事兒。」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要緊事兒?那些人會跟你談什麼要緊事兒嗎?……還不是說他那一套關於音樂的見解,教人受罪!……只希望他別跟西格弗里德?曼伊哀比本領,也寫一①曲什麼《頌歌》!那我可不客氣嘍。我要對他說:你干你的政治吧!你在政治方面是主人,永遠不會錯的,可是藝術,替我免了吧!談到藝術,你的頭盔,你的羽飾,你的制服,你的頭銜,你的祖宗,統沒有啦;……我的天!試問你沒有了這些,你還剩什麼?」


①西格弗里德?曼伊哀為當時德國寫煽動文字的評論家替德皇起的諢名。——原注

把什麼話都會當真的魯意莎舉着手臂喊起來:

「怎麼能說這個話!……你瘋了!你瘋了!……」

他看母親信以為真,更故意跟她玩兒,儘量嚇唬她。魯意莎直到他越來越荒唐了才明白他在逗她,便轉過背去說:

「你太胡鬧了,孩子!」

他笑着擁抱她。他興致好極了:散步的時候有個美麗的調子在胸中蹦呀跳的,好似水裡的魚兒。他肚子餓得很,必要飽餐一頓才肯上爵府去。飯後,母親監督着他換衣服;因為他又跟她淘氣,說穿着舊衣衫和沾滿了灰土的鞋子,也沒有什麼不體面。但臨了他仍舊換了一套衣服,把鞋子上了油,嘴裡嘁嘁喳喳的打着唿哨,學做各式各種的樂器。穿扮完了,母親給檢查了一遍,鄭重其事的替他把領帶重新打過。他竟例外的很有耐性,因為他對自己很滿意,——而這也不是常有的事。他走了,說要去拐走阿台拉伊特公主。那是大公爵的女兒,長得相當美,嫁給德國的一個小親王,此刻正回到母家來住幾個星期。克利斯朵夫小時候,她對他很好;而他也特別喜歡她。魯意莎說他愛着她,他為了好玩也裝做這個樣子。

他並不急於趕到爵府,一路瞧瞧譜子,看到一條象他一樣閒蕩的狗橫躺着在太陽底下打呵欠,就停下來把它摩一會。他跳過爵府廣場外面的鐵欄,——裡頭是一大塊四方形的空地,四面圍着屋子,空地上兩座噴水池有氣無力的在那兒噴水;兩個對稱的沒有樹蔭的花壇,中間橫着一條鋪着沙子的小路,象腦門上的一條皺痕,路旁擺着種在木盆里的橘樹;場子中央放着一座不知哪一個公爵的塑像,穿着路易?菲力普式的服裝,座子的四角供着象徵德性的雕像。場中只有一個閒人坐在椅子上拿着報紙打盹。府邸的鐵欄前面,等於虛設的崗位上空無一人。徒有其名的壕溝後面,兩尊懶洋洋的大炮似乎對着懶洋洋的城市打呵欠。克利斯朵夫看着這些扯了個鬼臉。

他走進府第,態度並不嚴肅,至多是嘴裡停止了哼唱,心卻照舊快活得直跳。他把帽子望衣帽間的桌上一扔,毫不拘禮的招呼他從小認識的老門房。——當年克利斯朵夫跟着祖父晚上第一次到府里來看哈斯萊,他已經在這兒當差了:——老頭兒對於他嘻嘻哈哈的說笑一向不以為忤,這一回卻是神色傲慢。克利斯朵夫沒注意。更望里走,他在穿堂里又碰到一個秘書處的職員,平索對他怪親熱,話挺多的,這回竟急急忙忙的走過了,避免和他搭訕,克利斯朵夫看了很奇怪。可是他並不拿這些小節放在心上,只管往前走去,要求通報。

他進去的時候,裡頭剛吃過中飯。親王在一間客廳里,背靠着壁爐架,抽着煙和客人談天;克利斯朵夫瞥見那位公主也在客人中間抽着煙捲,懶洋洋的仰在一張靠椅中,和四周的幾個軍官高聲說着話。賓主都很興奮;克利斯朵夫進門就聽到大公爵一起粗豪的笑聲。可是親王一看見克利斯朵夫,笑聲馬上停止。他咕嚕了一聲,直撲過來嚷道:

「嘿!你來啦!你終於賞光到這兒來啦!你還想把我耍弄下去嗎?你是個壞東西,先生!」

克利斯朵夫被這當頭一棒打昏了,呆了好一會說不上話來。他只想着他的遲到,那也不至於受這樣的羞辱啊,他便結結巴巴的說:「親王,請問是怎麼回事?」

親王不理他,只顧發脾氣:「住嘴!我決不讓一個壞蛋來侮辱我。」

克利斯朵夫臉色發了白,喉嚨抽搐着發不出聲音;他掙扎了一下,嚷道:

「親王,您既沒告訴我是什麼事,也就沒權利侮辱我。」

大公爵轉身對着他的秘書,秘書馬上從袋裡掏出一份報紙。他生那麼大的氣,不光是因為性子暴躁,過度的酒也有相當作用。他直跳到克利斯朵夫面前,象鬥牛士拿着紅布一般,抖開那張打皺的報紙拚命揮舞,怒不可遏的叫着:

「瞧你的髒東西,先生!……你就配人家把你的鼻子撳在裡面!」

克利斯朵夫認出那是社會黨的報紙:「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說。

「怎麼!怎麼!你那樣的無恥!……這份混賬的報紙!那班流氓天天侮辱我,說着最下流的話罵我!……」

「爵爺,我沒看過這個報。」

「你扯謊!」

「我不願意您說我扯謊,"克利斯朵夫說。"我沒看過這個報,我只關心音樂。並且,我自有愛在哪兒發表文章就在哪兒發表的權利。」

「你什麼權利也沒有,唯一的權利是不開口。過去我待你太好了。我給了你跟你的家屬多少好處,照你們父子兩個的行為,我早該跟你們斷絕了。我不准你再在跟我搗亂的報上發表文字。並且將來不經我的許可,也不准你再寫什麼文字。你為音樂掀起的筆墨官司,我也看夠了。凡是有見識有心肝的人,真正的德國人所看重的東西,我不准一個受我保護的人去加以攻擊。你還是作些高明一點的曲子罷,要是作不出,那末練習練習你的音階也好。我不要音樂界裡來一個社會黨,搞些詆毀民族的光榮,動搖人心的玩藝兒。謝謝上帝!我們知道什麼是好東西,用不着你來告訴我們。所以,還是彈你的琴去罷,先生,別跟我們搗亂!」

肥胖的公爵正對着克利斯朵夫,把惡狠狠的眼睛直瞪着他。克利斯朵夫臉色發了青,想說話,扯了扯嘴唇,嘟囔着說:

「我不是您的奴隸,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他氣都塞住了,羞憤交迸,快要哭出來;兩條腿在那裡發抖。他動了動胳膊,把旁邊家具上的一件東西撞倒了。他覺得自己非常可笑,也的確聽見有人笑着;他模模糊糊的看到公主在客廳那一頭和幾個客人交頭接耳,帶着可憐他和譏諷他的意味。從這時期,他就失了知覺,不知道經過些什麼情形。大公爵嚷着。克利斯朵夫嚷得更凶,可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秘書和另一個職員走過來要他住嘴,被他推開了;他一邊說話一邊無意中抓着桌上的煙灰碟子亂舞。他聽見秘書喊着:

「喂,放下來,放下來!……」

他又聽見自己說着沒頭沒腦的話,把煙灰碟子望桌邊上亂搗。

「滾出去!"公爵憤怒之極,大叫起來。"滾!滾!替我滾!」

那些軍官走過來想勸公爵。他好象腦充血似的突着眼睛,嚷着要人家把這個無賴趕出去。克利斯朵夫心頭火起,差點兒伸出拳頭去打公爵的臉;可是一大堆矛盾的心理把他壓住了:羞愧,忿怒,沒有完全消滅的膽怯,日耳曼民族效忠君王的性格,傳統的敬畏,在親王面前素來卑恭的習慣,都在他心頭亂糟糟的混在一起。他想說話而不能說話,想動作而不能動作;他看不見了,聽不見了,讓人家把他推了出來。

他在僕役中間走過。他們聲色不動的站在門外,把吵架的情形都聽了去。走出穿堂的二三十步路,他仿佛走了一輩子。迴廊越走越長,似乎走不完的了!……從玻璃門裡望見的外邊的陽光,對他象救星一樣……他踉踉蹌蹌的走下樓梯,忘了自己光着腦袋,直到老門房叫他才回去拿了帽子。他拿出全身的精力才能走出府第,穿過院子,回到家裡。路上他把牙齒咬得格格的響。一進家裡的大門,他的神氣跟哆嗦就把母親嚇壞了。他推開了她,也不回答她的問話,走進臥房,關了門倒在床上。他抖得那麼厲害,竟沒法脫衣服,氣也透不過來,四肢也癱瘓了。……啊!但願不再看見,不再感覺,不必再支撐這個可憐的軀殼,不必再跟可羞可鄙的人生掙扎,沒有氣沒有思想的倒下去,不要再活,脫離世界!……——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脫下衣服,亂七八糟的摔在地下,人躺在床上,把眼睛蒙住了。屋子裡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他的小鐵床在地磚上格格的響。

魯意莎貼在門上聽着,敲着門,輕輕的叫他:沒有回音。她等着,聽着房裡寂靜無聲好不揪心,然後她走開了。白天她來了一二次,晚上睡覺之前又來了一次。一天過去了,一夜過去了:屋子裡始終沒有一點聲音。克利斯朵夫忽冷忽熱,渾身哆嗦,哭了好幾回;半夜裡他抬起身子對牆壁晃晃拳頭。清早兩點左右,發瘋似的一陣衝動使他爬下了床,半裸着濕透的身子,想去殺死大公爵。恨與羞把他折磨着,身心受着火一般的煎熬。可是這場內心的暴風雨在外面一點都不表現出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聲音。他咬緊牙齒,把一切都壓在肚裡。

第二天他照常下樓:精神上受了重傷,一聲不出,母親也一句不敢動問。她已經從鄰居那邊知道了原委。整天他坐在椅子裡烤火,跟啞巴一樣,渾身發燒,駝着背象老頭兒。母親不在的時候,他就悄悄的哭。

傍晚,社會黨報紙的編輯來找他。自然,他已經知道了那件事而來打聽細節。克利斯朵夫很感激,天真的以為那是對他表示同情,是人家為了連累他而來向他道歉。他要掙面子,對過去的事一點不表後悔,不覺把心上的話全說了出來:跟一個象自己一樣恨壓迫的人痛痛快快談一談,他覺得鬆了口氣。那編輯逗他說話,心裡想即使克利斯朵夫不願親自動筆,至少可以供給材料,讓他拿去寫篇駭人聽聞的文章。他預料這位宮廷音樂家受了羞辱,一定會把他高明的筆戰功夫,和他所知道的宮廷秘史(那是更有價值的),貢獻給社會黨。他認為用不到過分的含蓄,便老老實實把這番意思對克利斯朵夫說了。克利斯朵夫跳起來,聲明他一個字都不能寫:由他去攻擊大公爵,人家會看做他報私仇;過去他發表自己的思想是冒着危險的,現在他一無束縛之後,反而需要謹慎了。那編輯完全不了解這些顧慮,認為克利斯朵夫沒出息,骨子裡還是個吃公事飯的,他尤其以為克利斯朵夫是膽小。

「那末,"他說,"讓我們來:由我動筆。你什麼都不用管。」

克利斯朵夫求他不要寫,但他沒法強制他不寫。而且對方告訴他這件事不單和他個人有關,連報紙也受到侮辱,他們有權利報復的。這一下克利斯朵夫無話可說了,他充起量只能要求別濫用他的某些心腹話,那是拿他當作朋友而非當作新聞記者說的。對方一口答應下來。克利斯朵夫仍舊不大放心:他這時候才明白自己的莽撞,可是已經太晚了。——客人一走,他回想起說過的話不禁害了怕,立刻寫信給編輯,要求他無論如何不能和盤托出;——可憐他在信里把那些話又重複了一部分。

第二天,他急不及待的打開報紙,在第一版上就看到了他全部的故事。他上一天所說的一切,經過新聞記者那種添枝接葉的手段,當然是誇大得不成樣了。那篇文章用着卑鄙而激烈的語調把大公爵和宮廷罵得淋漓盡致。某些細節明明只有克利斯朵夫知道,很可以令人疑心通篇是他的手筆。

這一個新的打擊可是中了克利斯朵夫的要害。他一邊念一邊直淌冷汗,念完之後簡直嚇昏了。他想跑到報館去;但母親怕他闖禍,——而這也不無理由,——把他攔住了。他自己也怕;覺得要是去了,說不定又會鬧出什麼傻事來;於是他待在家裡,——做了另外一件傻事。他寫了一封義正辭嚴的信,痛責記者的行為,否認那篇文章里的事實,表示跟他們的一黨決絕了。這篇更正並沒登出來。克利斯朵夫再寫信去,一定要他們披露他的信。人家把他發表談話那晚的第一封信抄了一份副本寄給他,問他要不要把這封信一啟發表。他這才覺得給他們拿住了。以後他不幸在街上又碰見那位冒失的記者,少不得把他當面罵一頓。於是第二天報上又登出一篇短文,說那些宮廷里的奴才,即使被主子攆走了還是脫不了奴性;再加上幾句影射最近那件事的話,使大家都明白是指的克利斯朵夫。

趕到誰都知道克利斯朵夫連一個後台也沒有了的時候,他立刻發覺自己的敵人多得出乎意料之外。凡是被他直接間接中傷過的人,不問是個人受到批評的,或是思想與識見受到指摘的,都馬上對他反攻,加倍的報復。至於一般的群眾,當初克利斯朵夫振臂疾呼,想把他們從麻痹狀態中喚醒過來的人,現在看着這個想改造輿論,驚擾正人君子的好夢的狂妄的青年受到教訓,也不禁暗暗稱快,克利斯朵夫掉在水裡了。每個人都拚命把他的頭撐在水底下。

他們並不是一起動手的。先由一個人來試探虛實,看見克利斯朵夫不還手就加緊攻勢。然後別的人跟着上前,然後大隊人馬蜂擁而來。有些人把這種事看作有趣的玩藝兒,好似小狗喜歡在漂亮地方放棄:那都是些外行的新聞記者,好比游擊隊,因為一無所知,只把勝利的人捧一陣,把失敗的罵一頓,教人忘掉克利斯朵夫。另外一批卻搬出他們的原則來作猛烈的攻擊。只要一經他們的手,世界上就可以變得寸草不留:那是真正的批評界,制人死命的批評界。

幸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看報的。幾個忠實的朋友特意把誣衊最厲害的幾份報寄給他。可是他讓它們堆在桌上,不想拆閱。最後有一起四周用紅筆勾出的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原來說他所作的歌象一頭野獸的咆哮,他的交響曲是瘋人院裡的出品,他的藝術是歇斯底里的,他的抽風似的和聲只是遮掩他心靈的枯索與思想的空虛。那位很知名的批評家在結論里說:

「克拉夫脫先生從前以記者的身分寫過些東西,表現特殊的文筆與特殊的口味,在音樂界中成為笑談。當時大家好意勸他還是作他的曲子為妙。他的近作證明那些勸告雖然用心甚好,可並不高明。克拉夫脫先生只配寫寫那種文章。」

看了這一篇,克利斯朵夫整個上午不能工作;他又去找別的罵他的報紙,預備把失意的滋味飽嘗一下。可是魯意莎為了收拾屋子,老喜歡把所有散在外面的東西丟掉,那些報紙早給她燒了。他先是生氣,隨後倒也安慰了,把那份留下來的報遞給母親,說這一份也早該一起扔在火里的。

可是還有使他更難受的侮辱呢。他寄給法蘭克福一個有名的音樂會的一闋四重奏,被一致的否決了,而且並不說明①理由。科隆樂隊有意接受的一闋序曲,在他空等了幾個月之後也給退回來,說沒法演奏。但最難堪的打擊是出於當地的某音樂團體。指揮於弗拉脫是個很不差的音樂家,但和多數的指揮一樣,一點沒有好奇心;他有那種當指揮的特有的惰性:凡是已經知名的作品,他可以無窮盡的重複搬弄,而一切真正新穎的藝術品卻被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他永不厭倦的組織着貝多芬,莫扎特,或是舒曼的紀念音樂會:在這些作品裡頭,他只要讓那些熟悉的節奏把自己帶着跑就是了。反之,現代的音樂就教他受不住。但他不敢明白承認,還自命為能夠賞識有天才的青年;實際是這樣的:假如人家給他一件仿古的作品,——仿一件五十年前算是新的作品,——他的確極表歡迎,甚至會竭力教大眾接受。因為這種東西既不妨害他演奏的方式,也不會擾亂大眾感受作品的方式。可是一切足以危害這美妙的方式而要他費力的作品,他都深惡痛絕。只要開闢新路的作家一天沒有成名,他鄙薄的心就一天不會消失。假使這作家有成功的希望,他的鄙薄就一變而為憎恨,——直到作家完全成功的那一天為止。


①凡作家投寄新作於音樂團體請起演奏時,當先由樂隊董事會投起表決。

克利斯朵夫當然談不到有成功的希望,那才差得遠呢。所以他間接知道於弗拉脫先生很願意演奏他的作品,不禁大為詫異。這位指揮是勃拉姆斯的好朋友,也是被克利斯朵夫在雜誌上痛詆過的別的幾個音樂家的朋友,因此克利斯朵夫更覺得他的表示出乎意外。但他自己是好人,以為他的敵人也象他一樣的寬宏大度。他猜想他們是看到他受到攻擊,特意要表示他們決不作小心眼兒的報復:想到這點,他竟為之感動了。他送了一闋交響詩給於弗拉脫,附了一封情辭懇切的信。對方教樂隊秘書復了信,措辭冷淡,可是很有禮貌,聲明他的曲子已經收到,但照會章規定,作品在公開演奏之前必須提交樂隊先行試奏。章程總是章程:克利斯朵夫當然沒有話說。而且這純粹是種手續,免得一般討厭的鑑賞家多所議論。

兩三個星期以後,克利斯朵夫接到通知,說他的作品快要試奏了。照規矩,這種試奏是不公開的,連作家本人也不能旁聽。事實上所有的樂隊都容許作家到場,他只是不公然露面罷了。每個人都知道他在這兒,而每個人都裝做不知道。到了那天,一個朋友來把克利斯朵夫帶進會場,揀着一個包廂坐下。他很奇怪的發覺,這個不公開的預奏會居然差不多會客滿,至少在樓下:大批的時髦朋友,有閒階級,批評家,都在那裡咭咭呱呱,非常興奮。樂隊照例是裝做不知道有這些人的。

開場是勃拉姆斯採用歌德《冬遊哈爾茨山》里的一段所作的狂想曲,有女低音獨唱和男聲合唱,由樂隊伴奏的。克利斯朵夫早就討厭這件作品的浮誇的感傷情調,以為這或許是勃拉姆斯黨一種挺客氣的報復,因為他從前很不恭敬的批起過這個曲子,特意強其他聽一遍。他想到這點不由得笑了,而聽到以後又緊接着被他攻擊過的兩個別的作家的東西,他認為更有意思了:可見他猜得不錯,他們的用意不是很顯明了嗎?他一邊裝着鬼臉,一邊想這究竟是挺公平的鬥爭:他雖不欣賞那音樂,可很能欣賞這種玩笑。群眾對着勃拉姆斯和同一派的作品熱烈鼓掌的時候,克利斯朵夫也俏皮的附和幾下。

終於輪到克利斯朵夫的交響曲了。樂隊和聽眾之間都有人向他的包廂瞟幾眼,證明大家知道他在場。他儘量的躲起來。他等着,心跳得很厲害。音樂象河水般悄悄的集中在一處,但等指揮的棍子一動就馬上決破堤岸:在這種情形之下,每個作曲家都會覺得惴惴不安。他自己還從來沒聽到這個作品演奏的效果。他所幻想的生靈究竟是什麼面目呢?聲音又是怎麼樣的呢?他覺得它們在他心中轟轟的響;他靠在音響的深淵之上渾身哆嗦,急於要知道出來的是什麼。

出來的卻是一種無名的東西,一豈不成形的混沌。明明是支撐高堂大廈的結實的樑柱,出來的可是沒有一組站得住的和弦,它們相繼瓦解,好似一座只有斷垣殘壁的建築物,除了灰土瓦礫之外,一無所有。克利斯朵夫竟不敢相信奏的是他的作品。他找不到他思想的線條和節奏,根本認不出自己的思想了:只覺得它嘟嘟囔囔,搖搖晃晃,好比一個扶牆摸壁的醉鬼;他羞死了,仿佛自己就在當眾表現這副醉鬼的模樣。他明知他寫的不是這種東西,可是沒用:一個荒唐的代言人把你的話改頭換面的變了樣,你自己也會當場糊塗起來,弄不清你對這種荒謬的情形應不應當負責。至於群眾,他們可不理會這些:他們相信表現的人,歌唱的人,相信他們聽慣的樂隊,正如相信他們讀慣的報紙一樣:他們是決不會錯的;要是他們說了荒唐的話,一定是作者荒唐。這一回群眾尤豈不會起疑,因為他們原來就要相信作者可笑。克利斯朵夫還以為指揮也覺察到這種混亂的情形,會教樂隊停下來重新開始的。各種樂器都失去了聯絡。圓號插進來的時候,落後了一拍子,又繼續吹了好幾分鐘,才若無其事的停下來倒去口水。有幾段雙簧管的部分竟消滅得無影無蹤。哪怕是最精細的耳朵也沒法找到樂思的線索,甚至不能想象它有什麼線索可言。變化很多的配器法,幽默的穿插,都給惡俗的演奏變得可笑了。作品顯得荒謬絕倫,簡直是一個白痴,是一個完全不懂音樂的人開的玩笑。克利斯朵夫扯着自己的頭髮,竟想跑出去阻斷樂隊的演奏;可是陪着他的朋友把他擋住了,說指揮先生自會辨別出演奏的錯誤而全部糾正的,——何況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該出頭露面,他的指摘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他把克利斯朵夫硬留在包廂里。克利斯朵夫聽他擺布,只是把拳頭敲着自己的腦門;而每次聽到一段太不象話的表演,就又憤怒又痛苦的咕嚕幾聲:「孽障!孽障!……"他一邊呻吟,一邊咬着手不讓自己叫出來。

那時除了錯誤的音符,群眾也開始騷擾,有了聲音。先還不過是一種震顫的音浪;不久克利斯朵夫分明聽到他們在笑了。樂師給他們暗示,有幾個竟老實不客氣表示忍俊不禁。群眾明白了作品真的可笑時,便捧腹大笑起來,全場的人都樂死了。趕到一個節奏很強的主題又在低音提琴上出現,而給表現得特別滑稽的時候,大家更樂不可支。只有指揮一個人在喧鬧聲中不動聲色的繼續打着拍子。

曲子終於奏完了:——(世界上最得意的事也要結束的。)——那才輪到大眾開口。他們高興之極,鬧哄了好幾分鐘。有的怪聲噓叫,有的大喝倒彩:更俏皮的人卻喊着"再來一次!"花樓中有人用男低音摹仿那個可笑的主題。別的搗亂分子跟上來爭奇鬥勝。還有人嚷道:「歡迎作家!"——這些風雅人士好久沒有這樣的樂了。

等到喧鬧聲稍微靜了一些,樂隊指揮若無其事的把大半個臉對着群眾,可是仍裝做不看見群眾,——(因為樂隊是始終認為沒有外人在場的),——向樂隊做了一個記號表示他要說話。有人噓了一聲,全場靜默了。他又等了一忽兒才用着清楚,冷酷,斬釘截鐵的聲音說:

「諸位,我一定不會讓這種東西奏完的,要不是為了把膽敢侮辱勃拉姆斯大師的那位先生給大家公斷一下的話。」

說完了,他跳下指揮台,在大眾的歡呼聲中走了出去。掌聲繼續到一二分鐘之久,但他竟不再出場。樂隊裡的人開始散了。群眾也只能走了。音樂會已經告終。

大家總算過了一天快樂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已經出了包廂。他一看見指揮走下台,便立刻衝出去,三腳兩步的奔下樓,要去打指揮的嘴巴。陪他來的朋友在後面追着,想攔住他。克利斯朵夫把他一推幾乎跌下樓梯:——(他很有理由相信這位朋友也是做這個圈套的一分子。)——還算是於弗拉脫的運氣,也是克利斯朵夫的運氣,後台的門關着,儘管他用拳頭亂敲也敲不開。而群眾已經從會場裡出來,克利斯朵夫不得不趕快溜了。

他當時的情形真是沒法形容:他漫無目的地走着,舞動着手臂,骨碌碌的轉着眼珠,大聲的自言自語,活象一個瘋子;憤慨與狂怒的叫聲越來越響了。街上差不多沒有什麼人。音樂會場是上年在城外新蓋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穿過荒地,向郊外走去;荒地上東一處西一處有幾所板屋和正在建造的屋子,四周都有籬垣。他心中起了殺性,竟想把那個侮辱他的人殺死……可是即使殺了他,那些百般恥笑他的人,——他們笑聲至今還在他耳朵里響着,——會把獸性改掉一點嗎?他們人數太多了,簡直無法可想;他們在多少事情上都意見分歧,但在侮辱他壓其他的時候卻聯合起來了。那不止是誤解,而且還有一股怨毒在裡頭。他究竟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心中的確藏着些美妙的東西,教人愉快教人幸福的東西;他想說出來,讓別人一同享受,以為他們也會象他一樣的快樂。即使他們不能欣賞,至少也得感激他的好意,充其量可以用友好的態度指出他錯誤的地方;但他們因之而懷着惡意取笑他,把他的思想歪曲,誣衊,踩在腳下,把他變成小丑來制他死命,真是從何說起!他氣憤之下,把人家的怨毒格外誇大了,過分的當真了:其實那般庸碌的人壓根兒沒有什麼當真的事。他嚎啕大哭的嚷着:「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閉住了氣,覺得自己完了,象童年第一次看到人類兇惡的時候一樣。

這時他向周圍和腳下看了看,原來他走到了磨坊鄰近的小溪旁邊,幾年以前父親淹死的地方。投水自殺的念頭立刻在他腦中浮起,他想馬上往下跳了。

正當他站在岸上,俯瞰着清澈恬靜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時候,一隻很小的鳥停在近邊的樹枝上開始唱起來,唱得非常熱烈。他不聲不響的聽着。水在那裡喁語。開花的麥稈在微風中波動,簌簌作響;白楊蕭蕭,打着寒噤。路旁的籬垣後面,園中看不見的蜜蜂散布出那種芬芳的音樂。小溪那一邊,眼睛象瑪瑙般的一頭母牛在出神。一個淡黃頭髮的小姑娘坐在牆沿上,肩上背着一隻輕巧的稀格的藤簍,好似天使張着翅膀,她也在那兒幻想,把兩條赤裸的腿蕩來蕩去,哼着一個全無意義的調子。遠遠的,一條狗在草原上飛奔,四條腿在空中打着很大的圓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樹上,聽着,望着春回大地的景象;這些生靈的和平與歡樂的氣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擁抱着美麗的樹,把腮幫貼着樹幹。他撲在地下,把頭埋在草里,渾身抽搐的笑了,快樂之極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溫情,把他包裹了,滲透了。他想道:

「為什麼你這樣的美,而他們——人類——那樣的丑?」

可是不管這些!他愛生命,覺得自己永遠會愛生命,無論如何不會跟它分離的了。他如醉若狂的擁抱着土地,擁抱着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們決不能把你搶走的。他們愛怎辦就怎辦罷!便是要我受苦也無妨!……受苦,究竟還是生活!」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氣重新工作。什麼名副其實的文人,有名無實的文人,多嘴而不能生產的人,新聞記者,批評家,藝術界的商人和投機分子,他都不願意再跟他們打交道。至於音樂家,他也不願再白費光陰去糾正他們的偏見與嫉妒。他們討厭他是不是?好吧!他也討厭他們。他有他的事業,非實現不可。宮廷方面恢復了他的自由:他很感激。他感激人們對他的敵意:因為這樣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魯意莎完全贊成他的意見。她毫無野心,沒有克拉夫脫的脾氣,她既不象父親,也不象祖父。她完全不指望兒子成就什麼功名。當然,要是兒子有錢有名望,她心裡也喜歡的;可是倘若名利要用多少不如意去換來,那她寧可不提此話。克利斯朵夫和宮廷決裂以後,她的悲傷並不是為了那件事情本身,而是因為兒子受到很大的痛苦。至於他和報紙雜誌方面的人絕交,她倒很高興。她對於字紙,象所有的鄉下人一樣抱着反感,以為那些東西不過使你浪費時間,惹是招非。有幾回她聽到雜誌方面的幾個年輕人和克利斯朵夫談話:她對於他們的兇惡覺得可怕極了;他們誹謗一切,誣衊一切,而且壞話越說得多,他們越快活。她不喜歡這批人。沒有問題,他們很聰明,很博學,可決不是好人。所以克利斯朵夫和他們斷絕往來使她很安慰她非常通情達理:他跟他們在一起有什麼好處呢?至於克利斯朵夫自己,他是這樣想的:

「他們喜歡把我怎麼說,怎麼寫,怎麼想,都由他們罷;他們總不能使我不成其為我。他們的藝術,思想,跟我有什麼相干!我都否認!」

能否認社會固然很好,但社會決不輕易讓青年人說說大話就把它否認了的。克利斯朵夫很真誠,可是還抱着幻想,沒有把自己認識清楚。他不是一個修道士,沒有遁世的氣質,更沒到遁世的年齡。最初一個時其他還不大痛苦,因為他一心一意浸在創作裡頭;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會覺得有什麼欠缺。但舊作已完,新作還沒在心中抽芽的期間,精神上往往有個低潮:他徬徨四顧,不禁對自己的孤獨寒心。他問自己為什麼要寫作。正在寫作的時候是不會有這種問題的:寫作,就因為應當寫作,那不是挺簡單嗎?等到一件作品誕生了,擺在面前之後,先前把作品從胸中擠壓出來的那個強烈的本能就不出聲了,而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產生這件作品了,不大認得它了,幾乎把它看作一件陌生的東西,只想把它忘掉。可是只要作品沒印出來,沒演奏過,沒有在世界上獨立生存過,我們就忘不了它。因為在這個情形之下,作品還是個與母體相連的新生兒,連在血肉上的活東西;要它在世界上存活,必得把它切下來。克利斯朵夫製作越多,越受這些從他生命中繁衍出來的東西壓迫;因為它們無法生存,也無法死滅。誰替他來解放它們呢?一種模糊曖昧的壓力在鼓動他那些思想上的嬰兒;它們竭力想和他脫離,想流布到別的心中去,象活潑的種子乘着風勢吹遍世界一樣。難道他得永遠被封鎖起來,沒法生長嗎?那他可能為之發瘋的。

既然所有的出路(戲院,音樂會)都已經斷絕,而他也無論如何不肯再低首下心去向那些拒絕過他的指揮們鑽謀,那末除掉把作品印出來以外別無辦法;但要找一個肯捧他出場的出版家,也不比找一個肯演奏他作品的樂隊更容易。他試了兩三次,手段都笨拙到極點,結果他覺得夠受了;與其再碰一次釘子,或是和出版商討價還價,看他們那種長輩面孔,他寧可自己出錢印刷。那當然是胡鬧。過去靠了宮廷的月俸和幾次音樂會的收入,他積了一點兒錢;但收入的來源已經斷絕,而要找到一個新的財源還得等好些時候,照理他應當小心謹慎的調度這筆積蓄,來度過他剛踏進去的難關。現在他非但不這樣做,反因為原有的積蓄不夠對付印刷費而再去借債。魯意莎一句話都不敢說;她覺得他沒有理性,同時也不大明白,為什麼一個人為了要把姓名印在書上願意花這麼一筆錢。但既然這是一種方法使他肯耐着性子,肯留在她身邊,她也就挺高興了。

克利斯朵夫拿出去問世的,並非他作品中比較通俗的,不費人家精神的那一類,而是一批最有個性而自己最重視的作品,都是些鋼琴的曲子,其中也夾幾支歌,有的很簡短,調子很通俗,有的規模很龐大,差不多有戲劇情調的。這些作品合起來是一組或悲或喜的印象,銜接得很自然,有時用鋼琴獨奏來表現,有時用獨唱或是鋼琴伴奏的歌唱來表現。"因為,"克利斯朵夫說,"我幻想的時候,我並沒什麼固定的形式:我只是痛苦,快活,沒有說話可以形容;但忽然我覺得需要說話了,就不假思索的唱起來:有時只是一些意義不大明確的字,斷斷續續的句子。有時是整齊的詩;然後我又沉入幻想。日子便這樣的過去了;而我的確想描寫一天的情緒。為什麼一定要印一部純粹是歌或純粹是序曲的集子呢?那不是很勉強很不調和嗎?讓心靈自由活動不是更好嗎?"所以他把集子題做:《一日》,集中各部分還有小題目,簡括的指出內心的夢也有先後的程序。克利斯朵夫又加上神秘的獻詞,縮寫的字母,日子,只有他自個兒懂得,而能夠回想起詩意盎然的時間或是心愛的面貌的,例如滿面笑容的高麗納,不勝慵懶的薩皮納,還有那不知名姓的法國少女。

除了這些作品,他又選了三十闋歌,都是自己最喜歡的,所以是群眾最不喜歡的。他絕對不選入他"最悅耳"的曲子,而選了最有特點的。——(一般老實人最怕"特點",凡是沒有性格的東西,他們認為高明多了。)

這些歌的詞句是十七世紀西里西亞詩人的作品;克利①斯朵夫偶爾在一部通俗叢書里讀到這些詩篇,很喜歡它們真摯的氣息。其中有兩個作家尤迫使他心折,那是象兩兄弟般的,都在三十歲上夭折的短命天才。一個是富有風趣的保爾?弗萊明,高加索和伊斯法罕一帶的流浪者,在戰爭的殘②暴,人生的苦難,黑暗腐敗的環境中,仍舊保持着一顆純潔,慈悲,恬靜的靈魂。另外一個是抑鬱痛苦,沉湎酒色,佯狂玩世的天才約翰?克里斯蒂安?岡特。克利斯朵夫所取材於岡特的是反抗壓迫的挑戰的呼聲,是巨人被困時狂怒的詛咒,把雷電霹靂回擊上天的號叫;取材於弗萊明的則是象鮮花一樣柔和的情詩,象群星旋舞似的,清明歡悅的心的舞曲;他的一首悲壯而又靜穆的十四行詩,題目叫做《自獻》的,尤其為克利斯朵夫當作早禱一般諷詠不已。③


①西里西亞為中歐一大片原,居民為斯拉夫族。一七四五年以前受奧帝國治下的小諸侯管轄,一七四五年以後大部分併入普魯士邦版圖。兩詩人生前,西里西亞尚純屬奧帝國諸侯的統治。

①伊斯法罕為波斯古都。

②弗萊明(1609—1640)與岡特(1695—1723)均為德國十七世紀抒情詩人。

虔誠的保爾?格哈特①的樂天氣息,同樣使克利斯朵夫心向神往,在悲哀之後得到一種安息。他喜歡他在上帝身上看出來的大自然的景象:新鮮的草原上,小溪在沙上流着,發出幽密的歌聲,鸛鳥在百合花和白水仙中間莊嚴的散步,燕子和白鴿在明淨的空氣中掠過,雨後的陽光顯得無限歡暢,明亮的天色在雲層的空隙中微笑,黃昏時一切都有股清明肅穆的情調,森林,羊群,城市,原野,都安息了。克利斯朵夫把這些至今還在新教教堂里唱着的聖詩譜成音樂,可並不保存原有的讚美歌性質,那是他最厭惡的。他給聖詩一種自由活潑的表辭,例如流浪的基督徒之歌,某些段落被加上了高傲的氣息,夏日之歌原來象平靜的水波,此刻被異教徒式的狂歡一變而為洶湧的急流。這些改變都會使原作者格哈特為之駭然的。


①格哈特(1606—1676)為德國的聖詩作者。

樂器終於付印了,當然一切都做得不合情理。為克利斯朵夫代印代售的出版家,除了是個鄰居以外,根本沒有別的資格。他不配做這一類重要的工作,因此拖了好幾個月,又花了很多錢改正錯誤。全盤外行的克利斯朵夫讓他多算了三分之一的賬,費用大大的超過了預算。趕到大功告成之後,克利斯朵夫捧着一冊碩大無朋的樂器,不知道怎辦。那出版家是沒有什麼主顧的,也一點不設法推銷作品。雖然他做事全無精神,和克利斯朵夫的態度倒配搭得正好。為了良心上有個交代,他要求克利斯朵夫擬一段廣告,克利斯朵夫回答說:「用不着;倘若作品是好的,那末它本身就是廣告。"出版家完全尊重他的意思,把印好的樂器藏在棧房的盡裡頭。要說保存,真是保存得太好了,因為六個月中間連一部也沒賣掉。

在沒有主顧的期間,克利斯朵夫先得想法填補虧空;而他也不能苛求了,因為除了還債,還得維持生活。他不但債務超出了預算,並且積蓄也沒早先計算的那麼多。是他無意之中丟了錢呢,還是把積蓄計算錯了?——大概是算錯的成分居多,因為他從來不能做一個準確的加法。不管錢是怎麼短少的,總而言之是短少了。魯意莎不得不流着血汗來幫助兒子。他看了難過極了,只想不惜犧牲趕快把債料清。儘管向人自薦和遭人拒絕是多麼難堪,他還是到處去找教課的差事。可是大家已經對他完全冷淡,極不容易找到學生。所以聽到某所學校里有個位置,他就很高興的接受了。

那是個帶點宗教氣息的學校。校長為人精明,雖不是音樂家,很明白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只要花很少代價就能把克利斯朵夫派作多少用場。他面上很客氣,錢卻是出得很少。克利斯朵夫怯生生的指出這一點,校長便和顏悅色的笑着告訴他,沒有了官銜,他就不能希望更多的報酬。

而且還是件苦差事!人家並非要他教學生音樂,而是要讓家長們以為他們的子弟會弄音樂,使學生也自以為會弄音樂。他最大的任務是教他們能夠在招待外客的典禮中登台唱歌。至於用什麼方法是無關緊要的。克利斯朵夫對這些情形厭惡透了;照理一個人盡了職務總覺得自己做了些有益的工作:可是他連這點兒安慰都沒有,反而良心上受到責備,仿佛幹了什麼自欺其人的事。他想給孩子們受點切實的教育,使他們認識並且愛好純正的音樂;他們可滿不在乎。克利斯朵夫沒有方法教他們聽話,他缺少威嚴;其實他也不配教小學生。他對他們結結巴巴的歌唱不感興味,想立刻和他們解釋樂理。上鋼琴課的時候,他要學生和他一起在琴上彈一闋貝多芬的交響曲。那當然是辦不到的;於是他大發雷霆,把學生從琴上拉下來,自個兒彈上半天。——對於學校外面的私人學生,他也是同樣的作風:一點兒耐性都沒有,譬如他對一個以貴族出身自豪的小姑娘說,她的琴彈得跟廚娘一個樣;或是寫信給學生的母親表示不願意再教了,說這樣沒出息的學生,要他再教下去,他會氣死的。——這套辦法當然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絕無僅有的幾個學生也跑掉了;他不能把一個學生留到兩個月以上。母親數說他,要他答應至少別跟學校鬧翻;倘使丟了這個位置,他簡直不知怎麼糊口了。所以雖然心裡厭惡,他只能勉強壓着自己,從來沒有遲到早退的事。可是一個蠢得象驢子似的學生在同一地方犯到第十次的錯誤,或是要他為下次的音樂會拿一段無聊的合唱一遍又一遍的教學生(因為人家不放心他的鑑別力,連編排節目的權也不給他),那他真不容易遮蓋心中的思想。不用說他是不會熱心的了。但他還是硬撐着,一聲不出,皺着眉頭,冷不防用拳頭敲敲桌子,使學生們嚇得直跳,算是發泄一下胸中的怒氣。有時這種苦水實在太苦了,咽不下去;他就在半中間攔着學生,嚷道:

「得啦得啦!這東西別唱了!還是讓我來替你們彈彈瓦格納罷。」

他們正是求之不得。等他一轉背,他們就玩起紙牌來。結果總有一個學生把這種情形報告校長;於是克利斯朵夫受到埋怨,說他在這兒的任務並非教學生愛好音樂而是教他們唱歌。他氣哼哼的聽着這些教訓,終於忍受了:因為他不願意決裂。——幾年以前,當他的前程顯得光明,可靠,但實際上還一無成就的時候,誰又敢說,等到他一朝有了點價值,就得受這樣的委屈?

在學校里擔任教職而受到的許多屈辱中間,對同僚們必不可少的拜訪也是件不容易受的苦事。他隨便拜訪了兩個,心裡就堵得慌,再沒勇氣去訪問別的。那兩位受到拜訪的同事對他也並不滿意,其餘的更認為是對他們個人的侮辱。大家拿克利斯朵夫看得在地位上智慧上都比他們低,對他擺着一副老起橫秋的神氣。他們那種自信和把克利斯朵夫看透了的態度,使克利斯朵夫也相信他們的見解是不錯的,覺得和他們一比,自己的確非常愚蠢:他能有什麼話和他們說呢?他們三句不離本行,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天地。他們不能算人。倘使是書本倒也罷了,但他們只是書本的註解,考據文字的詮釋。

克利斯朵夫避免和他們在一起。但有時候非見面不可。校長按月招待一次賓客,時間定在下午;他要大家都到。第一次,克利斯朵夫規避了,連道歉的話也不說,只是無聲無臭的裝死,還一相情願的希望他的缺席沒有被注意;可是第二天他就給話中帶刺的說了幾句。下一回,因為受到母親責備,他只能抱着送葬般的心情去了。

到的有本校和當地別的學校的教員,帶着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大家擠在一間太小的客廳里,依着各人的級位分成幾個小組,對他理都不理。鄰近的一組正談着教學法和食品。這些教員太太都有各式各種的烹飪秘訣,發揮得淋漓盡致。男人們對這些問題的興趣也一樣濃厚,也差不多一樣內行。丈夫欽佩妻子治家的才具,妻子欽佩丈夫的博學多聞:彼此欽佩的程度也恰好相等。克利斯朵夫站在一扇窗子旁邊,靠着牆,不知道怎麼好,有時勉強裝着傻笑,有時沉着臉,眼睛發呆,臉上的線條扭做一團,真是厭煩死了。離開他不遠,有個沒人理睬的少婦坐在窗檻上,也和他一樣的在那裡納悶。兩人只望着客室里的人物,彼此都沒看到。過了一會,他們支持不住而轉過頭去打呵欠的時候,才互相注意到了。就在那一剎那間,兩對眼睛碰在一起了。他們彼此會心的瞅了一眼。他望前走了一步。她輕輕的對他說:

「你覺得這兒有勁嗎?」

他背對着眾人,望着窗子,吐了吐舌頭。她大聲笑了出來,忽然精神一振,做個手勢教他坐在旁邊。他們通了名姓。原來她是本校生物學教員萊哈脫的妻子,新近到差,當地還沒有一個熟人。她絕對談不上好看,臃腫的鼻子,難看的牙齒,一點也不嬌嫩,可是眼睛很靈活清秀,老帶着天真的笑容。她象喜鵲一樣的多嘴;他也興致很好的和她對答;她的爽直教人看了好玩,又會說些發噱的話;他們大聲交換着心中的感想,全不顧慮周圍的人。而那些鄰人,在他們孤獨的時候豈不肯發發善心理睬他們,這時可對他們側目而視了:當着眾人這樣的嘻嘻哈哈,大家認為太不雅觀。……但他們愛怎樣想都可以,兩個饒舌的人簡直不放在心上:難道他們就不能痛快一下嗎?

最後萊哈脫太太把她的丈夫給克利斯朵夫介紹了。他長得奇醜無比,一張蒼白的,沒有鬍子的,陰慘慘的臉,可是神氣和善到極點。他的聲音是在喉嚨里迸出來的,說起話來出口成章,又快又不清楚,常常在音節之間停下來。

他們結婚才只有幾個月,這對丑夫妻倒是非常相愛:在大庭廣眾之間,彼此的眼風,說話,拉手,都有種特別親熱的方式,又可笑又動人。一個喜歡什麼,另外一個也喜歡什麼。他們馬上約克利斯朵夫等這兒散了,上他們家去吃晚飯。克利斯朵夫先是用說笑話的方式辭謝,說今晚最好是各人回去睡覺:大家都累死了,好象走了幾十里路。萊哈脫太太回答說,心裡不快活就更不應該立刻睡覺:那是對身體有害的。克利斯朵夫終於讓步了。他在孤獨的環境中很高興遇到這兩個好人,他們雖然不大聰明,可是老實,殷勤。

萊哈脫夫婦的家也象他們一樣好客:禮數太多了一點,到處是標語。桌椅,器具,碗盞,都會說話,老是翻來覆去的表示歡迎"親愛的來客",問候他的起居,說着好多殷勤的和勸人為善的話。挺硬的沙發上放着一個小小的靠枕,在那裡怪親熱的,悄悄的說:

「您再坐坐吧。」

人家端給他一杯咖啡,杯子又勸他:

「再來一滴吧!」

盤子碟子盛着很精美的菜,同時也藉機會替道德作宣傳。有的說:

「得想到全體:否則你個人也得不到好處。」

有的說:「親熱和感激討人喜歡,忘恩負義使大家憎厭。」

雖然克利斯朵夫不抽煙,壁爐架上的煙灰碟子也忍不住要勾引他:

「這兒可以讓燒紅了的雪茄歇一歇。」

他想洗手,洗臉桌上的肥皂就說:

「請我們親愛的客人使用。」

還有那文縐縐的抹手布,好似一個禮貌周到的人,儘管沒有什麼可說,也以為應當多少說一點,便說了句極有道理而不大合時的話:「應當早期享受晨光。」

臨了克利斯朵夫竟不敢再在椅子上動一下,唯恐還有別的聲音從屋子的所有的角落跑出來招呼他。他真想和它們說:「住嘴罷,你們這些小妖怪!人家連說話都聽不見了。」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推說是想起了剛才學校里的集會。他無論如何不願意使主人難堪。並且他也不大容易發覺人家的可笑。這般人和這些東西的好意的嚕嗦,他不久也習慣了。你有什麼事不能原諒他們呢?他們人都那麼好,也不討厭,即使缺少點兒雅趣,可並不缺少了解人的聰明。

他們來到這兒還沒多久,覺得很孤獨。內地人往往有種可厭的脾氣,不願意外鄉人不先徵求他們的同意——(那是規矩)——就隨隨便便闖到地方上來。萊哈脫夫婦對於內地的禮法,對這種新來的人對先住的人應盡的義務,沒有充分注意。充其量,萊哈脫可能當做例行公事一般的去敷衍一下。但他的太太最怕這些苦役,又不喜歡勉強自己,便一天天的拖着。她在拜客的名單上挑了幾處比較最不討厭的人家先去;其餘的都給無限期的擱在那兒。不幸,那些當地的要人就在這一批裡頭,對於這種失敬的行為大生其氣。安日麗加?萊哈脫——(她的丈夫叫她麗麗)——態度舉動挺隨便,怎麼也學不會那種一本正經的口氣。她會跟高級的人頂嘴,把他們氣得滿面通紅;必要時也不怕揭穿他們的謊言。她說話最直爽,並把心裡想到的一起說出來不可,有時竟是大大的傻話,被人家在背後取笑;有時也是挺厲害的缺德話,把人當場開銷,結了許多死冤家。快要說的時候,她咬着嘴唇,想忍着不說,可是已經說出口了。她的丈夫可以算得最溫和最謙恭的男人,對於這一點也怯生生的跟她提過幾回。她聽了就擁抱他,埋怨自己糊塗,認為他說得一點不錯。但過了一忽她又來了,而尤其在最不該說的場合和最不該說的時候脫口而出:要是不說,她覺得簡直會脹破肚子。她生性是和克利斯朵夫相投的。

在正因為不該說而說的許多混話中間,她時時刻刻要把德國怎麼樣法國怎麼樣作些不倫不類的比較。她自己是德國人,——(而且是德國旗息最重的),——可是生長在亞爾薩斯,和一般法國籍的亞爾薩斯人很有交情,受着拉丁文化的誘惑;那是歸併地帶①內的多少德國人都抗拒不了的,連表面上最不容易感受拉丁文化的人在內。也許因為安日麗加嫁了一個北方的德國人,一朝處於純粹日耳曼式的環境中而故意要表示與眾不同,所以這種誘惑力對她格外強烈。


①亞爾薩斯與洛林兩州在近代史上常為德法兩國爭奪之地。本書原作於本世紀初期,而書中時代背景又在普法戰爭以後,這兩州方歸入在德國版圖的時期,故言歸併地帶。

初次遇到克利斯朵夫的那天晚上,她就扯到她的老題目上來了。她稱讚法國人說話多自由,克利斯朵夫馬上做了她的應聲蟲。對於他,法國便是高麗納:一對光彩煥發的眼睛,一張笑嘻嘻的年輕的嘴巴,爽直隨便的舉動,清脆可聽的聲音:他一心希望多知道些法國的情形。

麗麗?萊哈脫髮覺克利斯朵夫跟自己這樣投機,不禁拍起手來。

「可惜我那年輕的法國女朋友不在這兒了,"她說,"但她也撐不下去:已經走了。」

高麗納的形象馬上隱掉。好似一支才熄滅的火箭使陰暗的天空突然顯出溫和而深沉的星光,另外一個形象,另外一對眼睛出現了。

「誰啊?"克利斯朵夫跳起來問,"是那個年輕的女教員嗎?」

「怎麼?你也認識她的?」

他們把她的身材面貌說了一說,結果兩幅肖像完全一樣。

「原來你是認識她的?"克利斯朵夫再三說。"噢!把你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統統告訴我吧!」

萊哈脫太太先聲明她們倆是無話不談的知交。但涉及細節的時候,她知道的就變得極其有限了。她們第一次在別人家裡碰到,以後是萊哈脫太太先去跟那姑娘親近,以她照例的誠懇的態度,邀她到家裡談談。她來過兩三次,彼此談過些話。好奇的麗麗費了不少勁才探聽到一點兒法國少女的身世:她生性沉默,你只能零零碎碎把她的話逼出來。萊哈脫太太只知道她叫做安多納德?耶南,沒有產業,全部的家族只有留在巴黎的一個兄弟,那是她盡心盡力的幫助的。她時時刻刻提到他,唯有在這個題目上她的話才多一些。麗麗?萊哈脫能夠得到她的信任,也是因為對於那位既無親屬,又無朋友,孤零零的待在巴黎,寄宿在中學裡的年輕人表示同情的緣故。安多納德為了補助他的學費,才接受這個國外的教席。但兩個可憐的孩子不能單獨過活,天天都得通信;而信遲到了一點,兩人都會神經過敏的着慌。安多納德老替兄弟擔心:他沒有勇氣把孤獨的痛苦藏起來;每次的訴苦都使安多納德痛徹心肺;她一想起兄弟的受罪就難過,還常常以為他害着病而不敢告訴她。萊哈脫太太好幾次埋怨她這種沒有理由的恐怖;她當時聽了居然也寬慰了些。——至於安多納德的家庭,她的景況,她的心事,萊哈脫太太卻一無所知。人家一提到這種問題,那姑娘馬上驚惶失措,不作聲了。她很有學問,似乎早經世故,可是天真而老成,虔敬而沒有絲毫妄想。在這兒住在一個既沒分寸又不厚道的人家,她很苦悶。——怎麼會離開的,萊哈脫太太也弄不大清。人家說是因為她行為不檢。安日麗加可絕對不信;她敢打賭那是血口噴人,唯有這個愚蠢而兇惡的地方才會這樣狠毒。可是不管怎麼樣,總是出了點亂子,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的時候把頭低了下去。

「總而言之她是走了。」

「她臨走跟你說些什麼?」

「啊!"麗麗?萊哈脫說,"真是不運氣。我剛巧上科隆去了兩天:回來的時候……太晚了!……"她打斷了話頭對老媽子這麼說,因為她把檸檬拿來太晚了,來不及放在她的茶里。

於是,她拿出真正的德國女子動不動把家庭瑣事扯上大題目的脾氣,文縐縐的補充了兩句:

「太晚了,人生遭遇,大多如此……」

(可不知道她說的是檸檬還是那打斷的故事。)

隨後她又接着說:「我回來發見她留給我一個字條,謝謝我幫忙她的地方。她說回巴黎去,可沒留下地址。」

「從此她再沒寫信給你嗎?」

「沒有。」

克利斯朵夫又看到那張淒涼的臉在黑夜中不見了;那雙眼睛剛才只出現了一剎那,就象最後一次隔着車窗望着他的情形。

法蘭西這個謎重新在他心頭浮起,更需要解決了。克利斯朵夫老是向萊哈脫太太問長問短,因為她自命為熟悉那個國家。她從來沒到過法國,可是仍舊能告訴他許多事情。萊哈脫是很愛國的,雖然對法國並不比太太認識得更清楚,心裡卻充滿着成見,看到麗麗對法國表示過分熱心的時候,不免插幾句保留的話;而她反更堅持她的主張,莫名片妙的克利斯朵夫又很有把握的替她打邊鼓。

對於他,麗麗?萊哈脫的藏書比她的回憶更有價值。她搜集了一小部分法語書:有的是學校里的教科書,有的是小說,有的是隨便買來的劇本。克利斯朵夫既極想知道而又完全不知道法國的情形,所以一聽到萊哈脫說他盡可以拿去看,就喜歡得象得了寶物似的。

他先從幾本文選,——幾本舊的教科書入手,那是麗麗或萊哈脫從前上學用的。萊哈脫告訴他,要想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文學裡頭弄出一些頭緒,就該先從這些書着手。克利斯朵夫素來尊重比他博學的人的意見,便恭恭敬敬的聽了他的話,當晚就開始看了。他第一想把所有的寶物看一個大概。

他先認識了一大批法國作家,從第一流到不入流的都有,尤其是不入流的占到絕大多數。他翻了翻詩歌,從拉辛,雨果,到尼凡諾阿,夏伐納,一共有二十幾家。克利斯朵夫在這座森林中迷失了,便改道走進散文的領域。於是又來了一大批知名與不知名的作家,例如皮伊松,梅里美,瑪德?勃侖,伏爾泰,盧梭,米爾博,瑪薩特等。在這些法國文選中,克利斯朵夫讀到德意志帝國的開國宣言;又讀到一個叫做弗雷特烈—公斯當?特?羅日蒙的作家描寫德國人的文字,說:「德國人天生的宜於過精神生活,沒有法國人那種輕佻而喧鬧的快樂脾氣。他們富有性靈,感情溫婉而深刻,勞作不倦,遇事有恆。他們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民族,也是壽命最長的民族。作家人才輩出,美術天賦極高。別的民族常以生為法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自豪,德國人卻對於全人類都抱着一視同仁的熱愛。而且以它位居中歐的地勢來說,德國似乎就是人類的心和腦。」

克利斯朵夫看得累了,又很驚訝,闔上書本想道:「法國人很有度量,可不是強者。」

他另外拿起一冊。那是比較高一級的東西,為高等學校用的。繆塞在其中占了三頁,維克多?杜呂哀占了三十頁。拉馬丁占了七頁,蒂哀占了將近四十頁。《熙德》差不多全本都選入了(只刪去了唐?第愛格和洛特里葛的對白,因為太長),朗弗萊因為極力為普魯士張目而攻擊拿破崙一世,所以在選本中所占的地位特別多,他一個人的文字竟超過了十八世紀全部的名作。左拉的小說《崩潰》中所寫的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國慘敗的情形,被選了很多篇幅。至於蒙丹,拉?洛希夫谷,拉?勃呂伊哀,狄德羅,斯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簡直一個字都沒有。反之,在別本書里所沒有的巴斯①加,本書里倒以聊備一格的方式選入了;因此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知道這個十七世紀的揚山尼派信徒"曾經參加巴黎近郊的保?洛阿依阿女子學院……"②


①以上所述,完全證明德國人選的法國文學集輕重倒置,不倫不類。

②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法國文學選集,一本是《中等學校適用法國文學選讀》,溫傑拉德編,一九○二年第七版,斯特拉斯堡印行;另一本是《法國文學》,埃里格與其葛合編,丹特林改訂,漢堡一九○四年版。——原注

克利斯朵夫正想把一切都丟開了,他頭昏腦脹,只覺得莫名其妙。他對自己說:「我永遠弄不清的了。"他沒法整理出一些見解,把書翻來翻去,花了幾個鐘點,不知道讀什麼好。他的法語程度原來就不高明,而等到他費盡氣力把一段文字弄明白了,又往往是毫無意義的空話。

可是這片混沌中間也有些閃鑠的光明,擊觸的刀劍,喑噁叱咤的字眼,激昂慷慨的笑聲。他從這一次初步的瀏覽上面慢慢的得到一些印象了,這也許是編者帶着偏見的緣故。那些德國的出版家,故意挑選法國人批評法國而推重德國的文章,由法國人自己來指出德國民族的優秀和法國民族的缺點。他們可沒想到,在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思想獨往獨來的人心目中,這種襯托的辦法倒反顯出法國人自由灑脫的精神,敢於指摘自己,頌揚敵人。法國的史學家米希萊就很恭維普魯士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朗弗來也頌揚特拉法爾加一役中的英國人,十九世紀的法國陸軍部部長夏拉讚美一八一三年代的普魯士。拿破崙的敵人詆毀拿破崙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敢用這種嚴厲的口吻。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在這些刻薄的嘴裡也不能倖免。在路易十四的時代,那些戴假頭髮的詩人也一樣的放肆。莫里哀對什麼都不留情。拉封丹對什麼都要嘲笑。布瓦洛呵斥貴族。伏爾泰痛罵戰爭,羞辱宗教,謔弄祖國。倫理學家,作家,寫諷刺文章的,罵人文章的,都在嘻笑怒罵上面用功夫。那簡直是藐視一切。老實的德國出版家有時為之嚇壞了,覺得需要求個良心平安;看到巴斯加把士兵跟廚子,小偷,流氓混為一談的時候,他們便替巴斯加申辯,在附註里說他要是見到了現代的高尚的軍隊,決不會說這樣的話。他們又讚揚萊辛的改作拉封丹的《寓言》,原來是烏鴉受了吹拍而把嘴裡的乳餅給狐狸吃了,萊辛卻把乳餅改成一塊有毒的肉,使狐狸吃了死掉:

「但願你們永遠只吃到毒藥,可惡的諂媚的小人!」

出版家在赤裸裸的真理前面,好似對着強烈的陽光一樣睜不開眼睛;克利斯朵夫卻覺得非常痛快:他是愛光明的。但他看到有些地方也不免吃驚;一個德國人無論怎麼樣獨往獨來,總是奉公守法慣的,在他眼裡,法國人那種毫無顧忌的放肆,的確有點兒作亂犯上的意味。而且法國式的挖苦也把他弄糊塗了,他把有些事看得太認真,至於真正否定的話,他倒認為是好笑的怪論。可是詫異也好,吃驚也好,總之他是慢慢的被迷住了。他不想再整理他的印象,只是隨便從這個感想跳到另一個感想,生活不就是這麼回事嗎?法國小說的輕鬆快樂的氣息:——夏福,賽瞿,大仲馬,梅里美諸人的作品,使他非常痛快;而不時還有大革命的濃烈粗獷的味道一陣陣從書本中傳出。

快天亮的時候,睡在隔壁屋裡的魯意莎醒來,從克利斯朵夫的門縫裡看見燈還沒熄。她敲着牆壁,問他是不是病了。一張椅子倒在地板上;她的房門忽然給打開了:克利斯朵夫穿着襯衣,一手拿着蠟燭,一手拿着書本出現了,做着莊嚴而滑稽的姿勢。魯意莎嚇得從床上坐起,以為他瘋了。他哈哈大笑,舞動着蠟燭,念着莫里哀劇本中的一段台詞。他一句沒念完又噗哧笑了出來,坐在母親床腳下喘氣;燭光在他手裡搖晃。這時魯意莎才放了心,好意的嘀咕道:

「什麼事呀?什麼事呀?還不睡覺去!……可憐的孩子,難道你真的發瘋了嗎?」

他照舊瘋瘋癲癲的說:「你得聽聽這個!」

他說着坐在她床頭,把那出戲從頭再念起來。他仿佛看到了高麗納,聽到她那種誇張的聲調。魯意莎攔着他,嚷着:

「去罷!去罷!你要着涼了。討厭!讓我睡覺!」

他還是不動聲色的念着,裝着浮誇的聲音,舞動着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問母親是不是妙極。魯意莎翻過身去鑽在被窩裡,掩着耳朵說:

「別跟我起膩!……」

可是聽到他笑,她也暗暗的笑了。終於她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追問她意見而得不到回答的時候,俯下身子一看,原來她已經睡熟了。於是他微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頭髮,悄悄的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他又回到萊哈脫家去找書。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他吞了下去。他多麼想愛那個高麗納與無名女郎的國家,他心中那麼豐富的熱情找到了發泄的機會。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隻語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氣息。他還加以誇張,尤其在滿口贊成他的萊哈脫太太前面。她雖是毫無知識,也故意要把法國文化跟德國文化作對比,拿法國來壓倒德國,一邊是氣氣丈夫,一邊因為在這個小城裡悶死了,藉此發發牢騷。

萊哈脫聽了大為不平。他除掉本行的學科以外,其餘的知識只限於在學校里得來的一些。在他看來,法國人在實際事務上很聰明,很靈巧,很和氣,會說話,但不免輕佻,好生氣,傲慢,一點都不嚴肅,沒有強烈的感情,談不到真誠,——那是一個沒有音樂,沒有哲學,沒有詩歌(除掉布瓦洛,貝朗瑞,高貝以外)的民族,是一個虛浮,輕狂,誇大,婬猥的民族。他覺得貶斥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簡直不夠用;因為沒有更適當的名詞,他便老是提到輕佻兩個字,這在他的嘴裡,象在大多數德國人嘴裡一樣,有種特別不好的意思。臨了他又搬出頌揚德國民族的老調,——說德國人是道德的民族(據赫爾德說,這就是跟別的民族大不相同的地方),——忠實的民族(其中包括真誠、忠實、義氣、正直等等的意思),——卓越的民族(象費希特說的),——還有德國人的力,那是一切正義一切真理的象徵,——德國人的思想,——德國人的豪爽,——德國人的語言,世界上唯一有特色的語言,和種族一樣保持得那麼純粹的,——德國的女子,德國的美酒,德國的歌曲,……"德國,德國,在全世界德國都是高於一切!」

克利斯朵夫表示不服。萊哈脫太太跟着鬨笑。他們三個一起直着嗓子大叫大嚷,但還是很投機,因為他們知道彼此都是真正的德國人。

克利斯朵夫常常到這對新朋友家裡去談天,吃飯,和他們一起散步。麗麗?萊哈脫很寵他,替他做些很好的飯菜,很高興能藉此機會滿足一下她自己的食慾。她在感情方面和烹調方面都體貼得不得了。慶祝克利斯朵夫生日的時候,她特意做了一塊蛋糕,四周插着二十支蠟燭,中央用糖澆成一個希臘裝束的肖像,手裡抱着一束花,代表伊芙琴尼亞。克利斯朵夫雖然嘴裡反對德國人,骨子裡是十足地道的德國人,對她那股真情的不大高雅的表現大為感動。

至誠的萊哈脫夫婦還會想出更細膩的方法來證明他們的友情。只認識幾個音符的萊哈脫,聽了太太的主意,買了克利斯朵夫的二十本歌集,——(這是那出版家賣出的第一批貨),——分送給他各地教育界方面的熟人;他又教人寄了一部分給來比錫和柏林兩地的書鋪,那是他為了編教科書而有往來的。這種瞞着克利斯朵夫所做的又動人又笨拙的推銷工作,暫時也並沒一點兒效果。分散出去的歌集似乎不容易打出路來:沒有一個人提到它。萊哈脫夫婦眼看社會這樣冷淡非常傷心,覺得幸而沒有把他們的舉動告訴克利斯朵夫;否則非但不能使他安慰,反而要加增他的痛苦。可是實際上什麼都不會白費的,人生就不少這樣的例子;任何努力決不落空。可能多少年的杳無音訊;忽然有一天你會發覺你的思想已經有了影響。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就是這樣的邁着小步,踏進了少數人士的心坎,他們孤零零的待在內地,或是因為膽小,或是因為打不起精神而沒有對他說出他們的感想。

只有一個人寫信給他。在萊哈脫把集子寄出了三個月以後,克利斯朵夫收到一封挺客氣的,熱烈的,表示寫的人非常感動的信,用的是老式的體裁,發信的地方是圖林根邦的一個小城,署名是大學教授兼音樂導師彼得?蘇茲博士。

那真使克利斯朵夫愉快極了,但他在萊哈脫家把擱在口袋裡忘了好幾天的信拆開來的時候,萊哈脫夫婦比他更愉快。他們一同看信。萊哈脫夫婦彼此丟着眼色,克利斯朵夫並沒注意。他當時滿面春風,可是萊哈脫髮見他把信念到一半忽而沉下臉來,停住了。

「嗯,幹嗎你不念下去了?"他問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把信望桌上一扔,憤憤的說:「嘿!豈有此理!」

「怎麼啦?」

「你去看吧!」

他背對着桌子,站在一邊生氣了。

萊哈脫和太太一起念着,看來看去全是些佩服到五體投地的話。

「怎麼回事?我看不出呀……」

「你看不出?你看不出?……"克利斯朵夫嚷着,拿起信來送到他眼前,"難道你不識字嗎?你沒看出他也是個勃拉姆斯黨嗎?」

萊哈脫這才注意到:那位音樂導師的信里有一句話把克利斯朵夫的歌比之於勃拉姆斯的歌。克利斯朵夫嘆道:

「嘿!朋友!我終算找到了一個朋友……可是剛找到就失掉了!」

人家把他跟勃拉姆斯相比,他氣死了。以他的脾氣,他竟會馬上寫一封莽撞的覆信去;最多在考慮之下,以為置之不理是最世故最客氣的辦法了。幸而萊哈脫一邊笑他的生氣,一邊攔着他,不讓他再胡鬧。他們勸他寫一封道謝的信。但這封信因為是不樂意寫的,所以很冷淡很勉強。彼得?蘇茲的熱心可並不因之動搖,又寫了兩三封非常親熱的信來。克利斯朵夫對書翰一道素來不大高明;雖然感於對方的真誠而有點兒回心轉意,他還是讓他們的通信中斷了。結果蘇茲也沒消息了。克利斯朵夫也忘了這件事。

現在他每天都看到萊哈脫夫婦,往往一天還看到好幾次。晚上,他們差不多老在一起。孤獨了一天之後,他生理上需要說些話,把心裡想到的一起倒出來,不管人家懂不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陣,不問笑得有理無理,他需要發泄,需要鬆動一下。

他弄點音樂給他們聽:因為沒有別的方法對他們表示感激,便幾小時的坐在鋼琴前面彈奏。萊哈脫太太完全不懂音樂,好不容易的壓着自己,才不至於打呵欠;但因為她喜歡克利斯朵夫,也就裝做很有興趣。萊哈脫雖然並不更懂,可對於某些音樂有種生理上的反應;那時他會受到劇烈的感動,甚至於眼淚都冒上來;他自己認為這種表示簡直是胡鬧。別的時候,可就毫無影響:他只聽見一起喧鬧的聲音。一般而論,他為之感動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無意義的段落。夫妻倆自命為了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很願意這麼相信。當然他常常存着俏皮的心跟他們開玩笑,彈些毫無價值的雜曲,教他們以為是他作的。等到他們大捧特捧的稱讚完了,他才說出他的惡作劇。於是他們提防了;從此以後,只要他用着莫測高深的神氣奏一個曲子,他們就疑心他又來搗鬼,便儘量加以批評。克利斯朵夫聽任他們說,附和他們,說這種音樂的確不值一文,隨後忽然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們說得一點不錯!……這是我作的呀!」

他因為耍弄了他們而樂死了。萊哈脫太太有點兒生氣,過來把他輕輕的打一下;但他那種天真的傻笑使他們也跟着笑起來。他們決不以為自己是不會錯的。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們就決定以後麗麗?萊哈脫永遠管批評,她的丈夫永遠管恭維:這樣,他們可以有把握兩人之中必有一個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們眼裡,克利斯朵夫的可愛倒並不在於他是音樂家,而是因為他忠厚老實,有點瘋癲,可是誠懇,有朝氣。人家說他的壞話反而增加他們對他的好感:他們象他一樣給小城裡的空氣閃得發慌,也象他一樣的直爽,凡事要憑自己的頭腦判斷,所以他們拿他看做一個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虧。

克利斯朵夫對兩位新朋友並不抱什麼幻想;他想到他們不了解——永遠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覺得不勝悵惘。但他缺乏友誼而極需要友誼,所以他們能多少喜歡他已經使他感激不盡了。最近一年的經驗告訴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兩年以前,他決沒有這種耐性。他想起對待可厭而善良的於萊一家多麼嚴厲,不禁又後悔又好笑。哦!他盡然學乖了!……他嘆了口氣,心裡對自己說:「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這個,他笑了笑,同時也覺得安慰了。

他多希望能有個朋友,一個懂得他而和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是他雖然年輕,對於社會已經有相當的經驗,知道這種心愿是最不容易實現的,而他亦不能希求比以前的真正的藝術家更幸福。這一類的人的歷史,他已經知道了一點。萊哈脫的藏書中,有一部分使他認識了十七世紀德國音樂家的艱苦的經歷。那時戰亂頻仍,疫癘流行,家破國亡,整個民族受着異族的蹂躪,心灰意懶,既沒有奮鬥的勇氣,對任何東西也沒有興趣,只希望早死以求安息;在這樣的環境中,①偉大的心靈——特別是英勇的許茨,——始終不懈的趲奔②着他的前程。克利斯朵夫想道:「看了這種榜樣,誰還有抱怨的權利?他們沒有群眾,沒有前途,只為了自己和上帝而寫作。今天寫的明天也許就會毀掉,可是他們繼續寫着;他們並不喪氣,什麼都不能動搖他們樂天的心情。他們只要能歌唱就滿足了,只要能活着,能掙口苦飯,能把他們的思想在藝術上表現出來,找到兩三個既不是藝術家,也不能了解他們的老實人真心的愛他們:除此以外對人生也就不再要求什麼。——而他克利斯朵夫,怎麼敢比他們更苛求呢?人生有個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誰也沒權利存什麼奢望:你想多要一點幸福,就得由你自個兒去創造,可不能向人家要求。」


①十七世紀正是三十年戰爭(1618—1648)的時代,日耳曼各邦的政治情形極為混亂

②許茨(1585—1672)在音樂史上被稱為德國音樂的始祖

想到這些,他心平氣和了,更喜歡那對老實的萊哈脫夫婦了。他萬萬沒想到連這點兒最後的友情也得被人剝奪。

他沒想到內地人的惡毒。他們的仇恨,因為是沒有目標的,所以更消不掉。真有名目的仇恨,一朝達到了目的,恨意就會慢慢的解淡。但為了無聊而作惡的人是永遠不肯罷休的;因為他們永遠無聊。而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他們消閒的犧牲起。他固然被打倒了,但居然沒有垂頭喪氣的表現。他固然不再麻煩人,但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他一無所求,人家對他毫無辦法。他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全不理會旁人對他作何感想,有何議論。這種情形教人看了有氣。而萊哈脫太太教人更氣。她不顧全城的清議而公然結交克利斯朵夫,就是和她平日的態度一樣有心觸犯輿論。麗麗?萊哈脫對人對事都沒有惹是招非的意思;她不過獨行其是,不問旁人的意見罷了。但這一點就是最可惡的挑釁。

大家暗中留神他們的行動。他們卻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慣的,萊哈脫太太是糊裡糊塗的,他們一同出去的時候,或是晚上靠在陽台上談笑的時候,都不知道顧忌。他們在舉動方面非常親熱,不知不覺給了人造謠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齷齪的說他是萊哈脫太太的情夫。他看着愣住了。他連跟她調情打趣的念頭都從來沒有;他太方正了,對奸婬象清教徒一樣的痛恨,甚至想到這種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惡極的行為;而對麗麗?萊哈脫,他尤豈不可能犯這個罪:她長得一點兒不美,憑什麼會引起他的熱情呢?

他又羞又難堪的去看他的朋友,發覺他們也一樣的局促不安。他們也每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不敢說出來;三個人暗中互相留神,同時也留神自己,不敢隨便有所動作,也不敢說話,慌慌張張的鬧得很僵。要是麗麗?萊哈脫一時恢復了天真的本性,嘻嘻哈哈,胡說亂道的時候,她的丈夫或者克利斯朵夫會突然瞪她一眼,使她愣了一愣,馬上想起匿名信的事而慌起來;克利斯朵夫和萊哈脫也跟着慌了。各人都在心裡想:

「他們知道沒有?」

他們彼此不露一點口風,竭力想過着從前一樣的生活。

然而匿名信繼續不斷的來,而且措辭越來越下流,使他們騷亂不堪,屈辱得沒法忍受。他們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邊,沒有勇氣原封不動的扔在火里,偏偏手指顫危危的拆開來,心驚肉跳的展開信紙,而一讀到那些怕讀到的字句,題目相同而內容略有變化的辱罵,——存心搗亂的人所造的荒唐無稽的謠言,都悄悄的哭了。他們想來想去也猜不出誰在那裡跟他們纏繞不休。

有一天,萊哈脫太太痛苦得忍不住了,把她所受的迫害告訴了丈夫;而他也含着淚說他受着同樣的痛苦。要不要告訴克利斯朵夫呢?他們不敢。可是總得通知他,要他謹慎一些才好。——萊哈脫太太紅着臉才說了幾個字,就大為奇怪的發覺,克利斯朵夫也一樣的收到那些匿名信。人心險毒到這種死不放鬆的田地,使他們怕起來了。萊哈脫太太以為全城的人都在陰損他們。但他們非但不互相支持,反而都泄了氣。他們不知道怎辦。克利斯朵夫說要去砍掉那個人的腦袋。——但那個人是誰呢?而且也只能替造謠的人多添些資料……把那些信交給警察署罷,那更要把謠言傳布出去……假作痴呆又不可能了。他們的友誼已經受了影響。萊哈脫絕對相信太太和克利斯朵夫都是正人君子,可也不由自主的要猜疑了。他覺得這種猜疑是可恥的,荒唐的;他有心讓太太和克利斯朵夫單獨在一塊兒。但他痛苦不堪;而麗麗也看得很明白。

在她那方面,情形可更糟。她和克利斯朵夫一樣,從來沒想到什麼調情。然而那些謠言暗示她一種可笑的念頭,以為克利斯朵夫也許真的愛着她;雖然他連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她認為至少應當防衛一下,當然不是言語之間有什麼明白的表示,而是用一些笨拙的方法;克利斯朵夫先還不懂,等到明白了,他可氣壞了。那太胡鬧了!說他會愛上這個又丑又平凡的小布爾喬亞!……而她竟相信這回事!……而他又沒法辯白,沒法對她和她的丈夫說:

「得了罷!你們放心!決沒有這種危險的!……」

不,他不能得罪這一對好人。並且他覺得:她怕給他愛上,骨子裡就因為她有點兒愛他的緣故;而這種荒唐的傳奇式的念頭,的確是那些匿名信種下的根。

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那麼僵,那麼難堪,繼續不下去了。麗麗?萊哈脫只有嘴巴強,而沒有堅強的性格,對着當地人士的陰險沒了主意。他們想出種種藉口來避不見面,什麼「萊哈脫太太不舒服……萊哈脫有事……他們上外埠去待幾天……"等等,都是些笨拙的謊話,常常無意之中露出破綻來。

克利斯朵夫可比較痛快,他說:

「咱們分手罷,可憐的朋友們!咱們都不夠強。」

萊哈脫夫婦一起哭了。——但決絕之後,他們的確鬆了口氣。

城裡的人大可得意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確是孤獨了。大家剝奪了他最後呼吸到的一口氣;——這口氣便是溫情,不論怎麼淡薄,但少了它一個人的心就不能活的。[2]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1月29日生於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此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而進行不屈的鬥爭,積極投身進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鬥爭,並出席巴黎保衛和平大會,對人類進步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