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深情去悠悠(上官建國)
作品欣賞
石磨深情去悠悠
六十多年前我當學生時,每當家中麵缸里的麵粉快要吃完,母親總會對我說:「向學校老師請一晌假吧,該看碨了。」
看碨,就是把谷、黍、麥、豆、稷弄碎,再用羅圈篩去麩皮,便得到清香細膩的麵粉。那個時候,我們這一帶鄉下人,把五穀雜糧變成麵粉的勞動過程,稱之為看碨。許多年後我才知道,所謂「看」,就是守護照料;所謂「碨」,其實是兩千多年前古人的說詞,直到漢朝及以後,才把這個弄碎糧食的石器叫做磨。
春秋末期的魯國,有一位偉大的發明家叫公輸般。他看到人們用石臼和石杵搗糧米,效率低又極其費力。於是,他開動腦筋,將兩塊有一定厚度的扁圓形石頭磨製成磨扇,上下兩扇的中間鑿成磨膛,下扇磨膛中心裝一個又圓又短的鐵製立軸。上扇中心鑿出一個與立軸對應的窠臼,下扇固定,兩扇相合,上扇繞軸轉動。磨膛周邊鑿出棱溝相間的磨齒,上扇中間鏤空兩個對應的磨眼,以便上扇轉動時穀物流入磨膛,經磨齒揉搓流向下邊的石盤,將那些磨碎的粉渣過羅篩去麩皮,就有了人類賴以果腹、維持生命的基本食物。
面對當今的石磨,我由衷地讚嘆祖先的聰明智慧。石磨在我國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為人們繁衍生息、代代相傳,乃至滄海變桑田,曾經默默無聞地發揮着巨大的作用。
我家住在汾河下游的一個小村莊。記憶中,村里大約有5盤石磨。均青石為質,赭中透黃。每個石磨都有三塊方石墊底,托着一塊較大的磨盤。磨盤上有兩塊磨扇,以陰抱陽,狀如道家的太極圖騰。
我家庭院右側的場廈里,就有一盤不知始於什麼年代的石磨,看碨非常方便。第二天上午,老師准了我需要看碨的假。母親早已從生產隊飼養處借來一頭極善拉磨的毛驢,我把小麥倒在磨盤上,母親將毛驢牽到磨槓前,給它戴套合,扣夾板,戴按眼,整個過程輕車熟路。母親「嘚」一聲號令,那驢便繞着磨道歡快又賣力地跑起來。這時候。我似乎聽見宇宙間陰陽結合發出悅耳的轟鳴聲,轟隆隆,轟隆隆。像大風掀起松濤,象驟雨跌落海面,又像雷電響徹山谷,那是人間四季交替輪迴愉悅人心的交響曲;陽扇磨盤的轉動,那是日月周而復始旋轉的回影,閃爍着中華民族先人們革故鼎新的耀眼光芒。再看那被搓磨、順着陰陽兩扇縫隙流出的粉末,緩緩落下。如雲層下飄灑的雪花,像斷崖上飛流直下得瀑布,跌濺在磨盤上,漸漸形成一圈遠近高低各不同的起伏山巒,把欣喜和溫飽堆積在我的心裡。
那年月,生產隊的毛驢並非無償使用,須把篩出的麩皮交回飼養處,作為給畜力的補償。所有看碨人惜糧如金,一遍又一遍,定要把麩皮里的面磨干榨淨。因此,陰陽兩扇中的溝齒磨損極快,隔三五個月,就得請鄰村的龔石匠前來鑿磨。
龔石匠五十來歲,瘦乾巴個兒,穿件粗黑布大襟襖,白白淨淨的臉上眼泡高凸,鼻樑上架着一副茶鏡。從舉止來看,他是一位讀過書的人。許多年了,龔石匠常被請來鑿磨,老熟人。車鈴響過,龔石匠進了門。寒暄過後,他來到場廈前,支起那輛「白山」牌自行車,從車尾架上取下帆布包,掏出有大有小的錘頭、鏨子,然後卸下磨盤上套牲口的磨槓。只見他恭立磨盤前,左掌抱右拳,對石磨虔誠行禮,念念有詞:「白虎大星在上,鄙人這廂有禮了。」接着雙手抱起磨盤翻轉過來,放在兩條長凳上。他坐在一邊,左手握鏨頭,右手揮錘頭,叮叮噹噹鑿銼那些有長有短、錯落有致的槽溝。他從「人」字起筆,又到「人」字收筆,鑿完天道酬勤的陽扇,又鑿厚德載物的陰扇。他一邊幹活,一邊給我講述「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風水學故事。他對石磨的敬畏之情,令我感動。
沒過多久,讓人始料不及的事發生了,以鑿磨為生的龔石匠,居然失業了。原因很簡單,就是再沒人請他鑿磨。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們這個遠離城鎮的小村通了電,一位見識多廣的小伙子把自家的三間閒房,改造成為機電鋼磨坊。只要把糧食倒進鋼磨漏斗,合上電閘,一陣風馳電掣般的轟鳴,霎時麩、面分離,既快又省力。
石磨雖被冷落,但母親不忘它的恩德。每逢大年三十,母親總會在石磨顯眼處貼上一張鮮紅的「福」字斗枋,並在磨盤上置一香爐,燃一炷供香。時代發展雖日新月異,祖宗留下的「寶」卻不可遺棄。
進入二十一世紀,鋼磨又被更為便捷先進的電機磨所代替。尤其跨入新時代,社會經濟高質量發展,人們的生活水平不斷提升。大多數村民忙着搞種植、養殖或外出經商、務工,增加經濟收入,無暇磨麵,直接從糧油店買回成袋麵粉。
溯源最深沉的歷史,才能開啟最長遠的未來。如今,「看碨」二字在人們的生活中悄然漸逝,孤踞一隅的那盤石磨盡顯寂寥,但它蘊含中國特色之一的「革故鼎新」的精神永不磨滅。[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