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東老酵饅頭(孫同林)
作品欣賞
皋東老酵饅頭
接近年底,大姐知道我一個人在家懶得做過年饅頭,便給我送來一些,姐姐送來的饅頭上面還散發着濃濃的老酵香味,這種味道一下子把我帶進了蘇中的傳統習俗里。
老家地處如東縣西部,古稱皋東,這裡有過年做饅頭習俗。老家人做的過年饅頭因為發酵(方言為「告」)所用酵母系陳年老酵,所以人們賦予它「老酵饅頭」的名號。
老酵饅頭的香味獨特,吃過後口齒間的余香讓人難忘,對我而言,最令我難以忘懷的還是饅頭的製作過程。
做饅頭是一件辛苦事,通常,莊戶人家一年只做一次,因此,對其比較看重,尤其是有老人的家庭。老年人總喜歡將一年中家裡所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看,像做饅頭這樣重大的事,當然要與家庭的興衰、與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況等聯繫在一起了。
做饅頭的準備工作大多從女人開始。印象中,我家每年做饅頭,總是由我母親在定下做饅頭的日子後,着手各種準備工作。先是濕「酵餅」,將陳年老酵餅找出來,用溫水浸泡,待「酵水」上有了氣泡,有了香味,然後是每天早晚的「投酵」。投酵開始是用碗,然後用缽,再後面用壇或缸。投酵器具的大小,體現了一個家庭的大小和家境狀況的優劣。小戶人家饅頭做得少,酵水用缽投就足夠了,而大家庭則要用壇或缸盛酵水。投酵要煮酵粥。一般人家投酵即用日常的粥,講究的人家要專煮米粥以投酵,也有用白玉米粥的,這種粥投酵不需要去除酵渣,做成的饅頭裡面不留酵水痕跡,饅頭給人的感覺是:香、白、酥、軟、綿、筋道……母親投酵時每每要將煮好的酵粥冷卻到一定溫度,然後叫我去打開酵水缸(一層層焐着),把酵粥倒進缸中,然後慢慢攪動,這時,一股酵香彌散開來,這便是正宗的老酵香味兒。
投酵的同時,母親又開始了麵粉的準備。把小麥舀出來,淘水,再用篩子一篩一篩地揀。揀好了,挑到磨坊里加工麵粉。當然,這時候父親也沒有閒着。
父親要做的都是粗活,他要為蒸饅頭準備「打籠鍋」的木柴,要整修灶台,為灶膛鏜泥、更換爐條、維修煙囪、整理風箱……等等。
打木柴是做過年饅頭準備的重要項目之一。新打出的木柴燒火不旺,所以「打籠鍋」的木柴要早作準備。木柴最好選用楊木,楊柴不僅耐燒,而且燒起來火勢猛,效果好,「饅頭重火功」。
秋末,地里的活計不多了,父親找個人一起將河邊上的老楊樹抬回家,鋸成一截截樹段兒,然後架在場院中間,用一把十字劈斧(大錛)劈,說是劈,更應該叫砍。那時候父親還年輕,只見他高高揚起大錛朝豎着的楊樹段兒猛砍下去,「嘎喳」一聲,楊樹段兒被一分為二;有時一次砍不開,父親舉錛時就連同樹段兒一起舉起來,一次又一次的舉,一次又一次的砍,直到終於劈開。父親常為劈木柴弄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有時上身脫得赤條條的,成為冬日的一道異景。
劈好的木柴被整齊地碼在院牆邊上,白嶄嶄的,接受太陽的照曬和西北風的洗禮,這便是皋東鄉間最初的年景了。
因為鄉間家家要做饅頭,因此蒸籠必須預定,一家押着一家,到日子了,主人把蒸籠挑回家,架在門外,這便是做過年饅頭人家的一個實物廣告。做饅頭的日子是有很多禁忌的,首先是外人必須迴避。做饅頭人家一般會在門前置一道草簾(障旺)。臘月里,來人一見門首有草簾虛掩着,就知道這戶人家是在做饅頭,就會自覺不再登門。其次,做饅頭的時候,一家人言行舉止要講文明,老封建人家甚至要沐浴淨身,絕不可有污言穢語,交流的話語文字不能犯忌,譬如說,做饅頭時,只能說來、長、高、香、甜、好等,不能說反意的詞句,比如扁、塌、餅、酸、苦、痴等等。有老人的家庭,做饅頭時的講究就更多了,比如,在饅頭裝籠之前,要在神龕前或灶台旁上香叩頭;做饅頭者上鍋前要端着籠屜跨火;蒸籠頭上(蒸籠頂層)要置一塊肥肉和高梁把兒等物用以祈禱、辟邪等等。
做饅頭是最需要人手的,但這個時候大人又不希望小孩子到場,因為孩子們的嘴上沒遮攔,可能會說些犯忌的話,所以大多人家做饅頭會選在夜間進行,意在少些忌諱。儘管這樣,還是難免會發生點意外,比如,到時候孩子興奮不肯入睡,就會到場有意無意說出一些做饅頭顧忌的東西,但這個時候又打罵不得孩子,碰上這種情況,老人們也是無可奈何,就只好用「童言無忌」聊以自慰。
在做老酵饅頭過程中,和酵是一個重要環節。和酵是一件融體力與技術於一體的事,因此,和酵的角色通常由身體好有經驗的人充當。印象中,在寒冷的冬天,和酵的父親身上只穿一件單衣,袖子卷得老高,麵粉和酵水通過雙手不停的和、拌、揉、搓、攬、扒、翻、揣……等一系列動作,最後變成發麵酵團。和酵的時候是不能吝嗇力氣的,鄉下人有句俗語:「要吃好饅頭,多揣兩拳頭」。面和好後,被搬到大缸里保溫發酵,待發到一定程度(一般在七小時以上)才開始製作饅頭上籠。酵與酵之間還存在一個「對」,幾塊酵調好了,放在酵缸里「對」,對酵的時候就需要一個人來踏酵。在我十二歲那年,父親讓我學着踏酵。從來沒有踏過酵的我很興奮,跳進缸里就拚命踩踏起來。酵其實是很好踏的,只要兩隻腳快速地跟進,一上一下,不作停頓,就好踏,但稍一停下,麻煩就來了,兩腿陷在酵里,不能自拔。那天,正當我踏得高興的時候,酵面在我的腳下開始「活絲」,我的體力又漸漸下降,腳下稍微慢了一下,雙腳便陷了進去,拔了這隻又陷進那隻,只好趴在缸上喘着粗氣,一家人哈哈的笑,最後還是父親抄着我的腰把我硬是「拔」了出來。
「打籠鍋」通常是老年人的事。晚年的祖父腿腳不太靈便,就不再在灶台上忙活,打籠鍋便成了他的專利。蒸饅頭的時候,祖父手裡的風箱聲,便成為蒸饅頭場合的一首最好背景音樂。有時,祖父將我摟在懷裡,這時,一老一少,兩隻手拉着風箱。爐火在祖父的老臉上閃爍,映得他滄桑的臉上泛着紅光,我倆的身影印在牆上,隨着爐火搖搖晃晃,這幅情景現在想來是那麼地溫馨。
老酵饅頭還講究「臘水」。所謂臘水就是冬天的水,就是春前的水,立春之前所做的饅頭相應地就是「臘水饅頭」。人們普遍認為,臘水饅頭比其它季節的饅頭多出一股「臘」香,因此,立春的遲早決定了每年做饅頭的早晚。
當年的鄉里人家過年,大多要蒸三到五「桌」籠(十扇為一桌,每扇籠裝又分為25或36個饅頭),家庭殷實的人家做得更多。到時候一家人圍在一起,從晚上開始一直做到天亮,談談說說,忙忙歇歇,有一種特別濃厚的親情氛圍。做饅頭的、打籠鍋的、裝卸籠的、忙着在花簾上翻拾饅頭的、給一隻只饅頭上點紅點兒的……繁忙而又忙而不亂。當然也有些饅頭做得多的人家或者無大勞力的家庭得請幫工做饅頭,因此,鄉下就有了一些專門為人家做饅頭的職業「饅頭人」。
鄉里人家多比較注重面子,做饅頭就會比誰家做得多,比誰家做得好,於是,就有了做好饅頭相互饋贈的鄉俗。鄰裡間相互贈送饅頭的過程中,體現出一種純樸的鄉風,尤其是一些貧困家庭,人窮志不短,受條件限制,做不了多少好饅頭,為了不失這個「體」,就單獨做點白面饅頭送給人家,另外做一些元麥屑或者尾面屑的黑饅頭留給自己。
過年饅頭一時吃不完的,便保存起來。一種保存方法是「泥饅頭」。將冷透了的饅頭用大罈子盛起來,又用稀泥封牢壇口,倒扣在陰涼的地方,待到來春二、三月間開壇,這時,饅頭又多了一層香味(長時間的酵香變成了酒香)。另一種方法是曬饅頭干,把饅頭切成片子曬乾保存。其時,饅頭片曬在門前的竹箔上,長長的竹箔曬成一片,蔚為壯觀。冬天的鳥兒缺少食物,便常光顧饅頭干箔子。為了嚇鳥,人們在上面扯上嵌有紅紅綠綠布條紙片的繩子,見了鳥兒扯一扯,這一扯扯得紅綠布條亂抖,也扯出一道過年獨特的風情。
這時候的小孩子們最是起勁,他們圍着饅頭干竹箔做各種遊戲,蹦蹦跳跳,來來往往,邊跳邊唱:「雪花飄飄,饅頭燒燒,雪花揚揚,饅頭嘗嘗……」
老酵饅頭,留給我許多記憶,記憶中有辛酸,更有香甜和美好。
現在,人們多怕麻煩,臨近過年了,到饅頭店買一點饅頭,或者自己弄點麵粉、饅頭餡兒請饅頭店代加工,如此而已。方便倒是方便了,饅頭的味道也不錯,其饅頭面兒可能比過去還要白,裡面的「孔兒」可能比過去還要大,口感可能比過去的還要好,但是,因為原來做饅頭的那些繁文縟節沒有了,原先那些做饅頭的準備過程沒有了,一家人一起做饅頭的那種親情味兒沒有了,於是,再好的饅頭吃在嘴裡也變得沒有了感覺,甚至於有了許多缺憾。
老酵饅頭上帶有濃厚的年文化,對於出門在外的遊子而言,老酵饅頭上滿滿的是鄉愁。在皋東人心中,老酵饅頭身上所獨特的香味已經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其分量和位置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撼動和取代的。 [1]
作者簡介
孫同林,男,江蘇省如東縣袁莊鎮人,1956年12月生,中共黨員,江蘇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