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燕 詩人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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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詩人黛玉
那些爭吵流淚的畫面一下子變得淡薄模糊、無關緊要了。從中清晰顯現的是一個性格分明、獨立的詩人形象。無關於世俗、無關於脆弱、無關於牽掛。
我固執地、自以為是地認定，曹雪芹塑造林黛玉這個形象，不僅寫了報恩故事、還淚深情，以及見證賈府榮衰、他同時也塑造了一個孤傲的詩人形象。
我儘量剔除屬於她身上的世俗生活的因素、情感上的羈絆，當然，那是她作為一個女子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我還是要先淡化這些，而從她千絲萬縷的日常生活與情感的絲線當中抽取最為堅韌的一根，從中梳理出獨屬於她的「詩人簡史」。
這可以從她的出生去追溯。應當是具備良好基因的一個小女孩，聰穎有天賦。揚州，一個三月里開滿瓊花的美麗城市，的確適合她，雖然這只能做為一個出生的城市背景。在這兒，她接受良好的早期教育。
揚州巡鹽御史鹽史林如海的女兒，生來具備孤傲美麗的特性，她高貴靈秀，具有稀世的俊美外形與高貴靈秀的品質。她漸漸長大，移了居所，她慢慢長成一個如中世外仙姝一般的女孩。一株美好的仙草。她離開疼愛她的父親，離開她出生的熟悉的在揚州的家。她來到金陵，一個霸氣的城市，她最後長住在金陵城裡。她依舊孤傲。
孤傲是一種美。孤傲的人寫孤傲清美的詩歌。暮春時節，依舊繁花似錦，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孩，卻以「葬花」為題，寫盡人世與人情的荒涼與寂寞。
黛玉的成長，也是一個詩人成長的過程。作者把自己創造得最有才情、最清雋優美的詩歌給了黛玉：使其成為賈府中可以真正稱得上為詩人的一個人，無關性別，她成了一個詩人，一個孤傲的詩人。
大觀園是一個「空間」，瀟湘館是這個空間中的小小空間，在這個「小小空間」當中，詩人黛玉為自己營造出一個獨屬於她自己的「詩意王國」。在她瘦弱多病的身軀里，潛藏着對生活的熱能，她喜歡一切美好的、自然的東西：花、竹、月、詩歌、純真情感。她寫菊之美，她寫秋之悲，她寫春花之鮮妍明媚與荒涼寂寞，她以詩嘆春悲秋恨。她不但自己寫，也教別人寫，因為體質關係，她給人柔弱之感，然而，她實在是一個有激情的詩人。大觀園中的每一次活動，但凡有她參與，無不生風活色，而她的亮點之一，不能少了每一次出場時所寫的詩歌。
她是一個自矜、高貴、雅致的詩人。有一個畫面可取名「詩人的眼淚」：花徑上，蒼苔邊，花徑幽陰，蒼苔冷清，一個具稀世俊美的女孩驚飛了柳枝上的宿鳥棲鴉。一個可入詩入畫的詩人。一種唯有詩人黛玉才具備的情懷與畫面。
但她絕不是一味悲悲切切、性格柔弱的女子。
也許寄居賈府是迫不得己，但無論多麼熱鬧繁華的地方，總也無法與溫暖小窩相比，更何況林家原本亦是尊貴富足的書香門第，長期的寄居親戚之家，卻能做到禮數周全，這個病怏怏、時常哭哭啼啼的女孩，內心絕對有強硬的一面。
她是一個有激情的詩人。她以病弱之身，發揮緻密能量。透過那個病怏怏、時常哭哭啼啼的表相，你可以發現她隱匿的激情與活潑。我曾試着設想這樣的畫面：春末夏初的午後，淺白陽光透過淡綠竹梢，瀟湘館裡，一個身着竹青色鍛面交領比肩上衣、月白色襦裙的清秀女孩，她藕荷腰封上的藍色宮絛像明媚的春天，她有一雙澄澈眼眸，潔白的面上帶着節制卻清麗無比的笑容，也許是天氣晴好，身體情況良好，她的內心十分快樂，喚着另一個女孩：「紫娟，把我的那件鵝黃帶竹子圖案的裳子曬一曬，再餵了我那鸚哥兒。」「姑娘今天氣色很好。」那叫紫娟的女孩笑吟吟上前，幫她整了整頭上的硨磲簪子與小鳳釵。菱花鏡里映出兩張少女清秀可人的面容。「紫娟，拿筆，研墨。」「姑娘又有好詩句了。」紫娟興沖沖地拿過筆與墨。而詩人黛玉的腦中己有了關於春、關於花、關於女子情思的優美詩句。字字句句，寫在春日煦暖的午後。我總覺得，如她那般雅致優美的詩人，不會只沉溺於寫春悲秋恨的詩，她會寫更多快樂與喜悅的詩句，那些詩句是有一種春雲般地瀟灑與疏狂，甚至有時會有精靈般的狡詐可愛。
詩人的讀詩時光是安靜優美的，瀟湘館之於詩人黛玉，就如同吉維尼之於莫奈，阿爾之於梵高，它有一種幽微之美，清晨的熏爐里散發出清淡的香氣，從清晨到晚上，桌子上有《樂府詩稿》散發墨香的詩句，時光在爐香的燃燒中緩緩流逝，詩人黛玉，在沒有聚會的、身體略好的時光里，享受安靜的讀詩的時光，當靈感來臨之時，她便蘸墨提筆在備好的空白詩稿上寫下優美詩句。
她短暫的詩人生涯在這窗外綠竹漪漪的書屋裡度過，讀詩與寫詩無疑是她生活當中的重頭戲。
不妨整理一部詩人黛玉的詩集，取名《瀟湘詩集》吧，因為大部分都是在瀟湘館中完成的，當然被燒掉了不少，否則這本詩集的厚度會增加的。本詩集將收錄如下詩篇：《葬花吟》、《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桃花行》、《五美吟》、《題帕三絕》、《詠白海棠》、《菊花詩三首》、《唐多令》、《螃蟹詠》、《參禪偈之你證我證》、《蘆雪庵即景聯句》等及部分聯詩、對聯、燈謎，有一定的藝術價值。雖然因為詩人自身生活環境及身份限制，詩作清新有餘，生動不足，缺少生活氣息，未到達哲學的深層面，未曾達到簡練深刻的境界，只處於一種詩人情趣之抒發之層次，更多只是個抒情之用，有些詩作顯得格局狹窄，但不可否認其獨特的藝術價值。
所以，詩人黛玉的詩歌王國依舊是一座繁複優美的詩歌花園。作者曹雪芹為這個女詩人打造了一座詩歌花園。其詩風格清麗穠美，寫大自然景致，情景交融，表達詩人對美的追求和對人生哲理的感悟。詩作當中的《葬花詞》是其代表作，此詩讀來有重重疊疊、曲折反覆之美，幽微細緻，如此雅致的情懷，如此優美的意境，卻又是如此地荒涼、寂寥。黛玉的詩意國度，繁華與荒涼並存，熱鬧與寂寥彼此滲透。寫詩時的黛玉，清微淡遠，如同古代的隱者，只關注春花秋月，季節變遷和個人內心的幽微感悟。
「詩人焚稿」，是這個女詩人簡史當中最後的一筆，秋風蕭索，寒涼的季節，詩稿可以作為取暖之物嗎？點燃的瞬間是否會有暖意充斥那冰冷屋子？這個場景這個畫面就是這樣從大觀園內那一方小小的詩屋當中顯現：將死的詩人，一頭黑髮濃長而密，發梢垂於床邊，蒼白面容無一絲血色，簡潔衫子包裹幾無份量的軀體，焚着的詩稿如同黑色蝴蝶，是一首黑色詩歌，有一種悲悽之美，當然，它也是格局極狹窄的一種美，但卻的確讓人感到一種淒淒切切、人生無常的心碎，一種外表柔弱、心性極強的女詩人，這是她最後的舉動，仍然只與詩歌有關。一部《紅樓夢》，這是詩人黛玉的結局。
詩人無疑有位知己：賈寶玉。一位俊美的男孩。當然，冷暖自知。外人無從知曉女詩人的真正想法。不作評論了，好歹，人生得一知己是難的。這一走，就是陰陽相隔兩茫茫了，哥哥你就自己多保重吧。
不知為何，我總希望詩人黛玉能走出瀟湘館，如果時代允許，如果身體允許，如果她走出瀟湘館，她一定可以寫出氣勢更為恢宏的詩歌，自然，她也可以嘗試不同的戀愛對象，而不僅僅是那個奶油一樣的寶哥哥。她應當有更多面的生活體驗，生活體驗是一個藝術創作者最好的靈感激發源。我也想像詩人黛玉走到古老歐洲的麥田，穿越時空參觀一個神經質的天才畫家留下的畫作，近距離欣賞畫家的《杏花》、《麥田與柏樹》、《夜咖啡廳》，一個詩仙子，遇到一位瘋畫家的作品，一定會有藝術的火花可以碰撞，這東方的女詩人可以寫出不同風格的詩作吧。
依舊難以釋懷的是，這麼一個聰穎靈秀的女詩人，她應該寫更多很有趣很可愛的詩。窗外的木芙蓉花開得那樣熱鬧美麗，我一邊喝着咖啡，一邊做着一個叫《七個林黛玉》的白日夢，夢裡的場景是：菊花己殘，青蟬己睡，紅翼鳥與一隻灰兔子在賽跑，七個長相各異的林黛玉，五個在花果山睡覺，還有兩個：一個在紫丁香色的咖啡廳里磨咖啡豆，一位在田野里采淡粉鳶尾。七個林黛玉，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林黛玉呀？我也不知道。只看到那隻灰兔子不知何時從田野的鳶尾花叢中挖出一個深藍陶罐里，那深藍陶罐的底部，埋藏散發植物氣息的詩稿。[1]
作者簡介
林海燕，福建連江縣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