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烈士墓,隱藏血和淚(林友僑)
作品欣賞
無名烈士墓,隱藏血和淚
寂寞山崗,樹木環繞,枯草覆蓋,有一墳墓,掩映其中。踏草而過,蹲下細看,這座標註「民國三十一年修」的墳墓,墓碑正中寫的是「朱公 媽之墓」,旁邊特別加了一行小字,刻的是「附葬子」。這種碑刻,在漫山遍野的墳墓中是絕無僅有的,「附葬子」之下,究竟隱藏着怎樣的 驚天秘密呢?
2021年農曆正月初三,我慕名探訪革命老區村——廣東陸豐市內湖鎮小塢村,在村民朱文升陪同下,穿過一排排低矮斑駁的舊屋,來到渺無人煙的小塢頂村後山。後山上,老樹蒼蒼,草木茂密,荊棘叢生,行人難以通行。後山靠溪一側,遍地枯草中這座不起眼的墳墓,正是朱文升家的祖墳。朱文升告訴我,這個「附葬子」,就是他的爺爺朱同,當年小塢村農會會長、農民自衛軍負責人,革命烈士。他的故事,還要從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海陸豐農民運動說起。
據史料記載,早在1922年,在彭湃的領導下,海陸豐就成立了社會主義共青團和全國第一個農會組織,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影響所 及,不僅席捲整個粵東地區,而且帶動了廣東全省乃至全國農民運動的興起。
朱同於1924年2月參加革命。同年11月,熱心農運的朱同前往陸豐縣城東海,找到剛從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學成歸來的中國共產黨黨員張威,向 他了解、請教當時農民運動的發展形勢、組織方式。張威為朱同的革命熱情和思想覺悟所感動,非常欣賞他敢作敢為、不怕困難危險的鬥爭精 神,當年12月即秘密到小塢村與朱同座談,指導他開展農會工作。在張威的宣傳發動下,在朱同的有力組織下,小塢村最早報名參加農會的 有:朱同、朱妙、林媽招、林蟹、林媽曉、林炮等十餘人。
1925年2月,小塢村農會正式成立,會址就設在由朱同提供、位於小塢頂村後山的一間80平方米草房。這個位置,居高臨下,前可俯視全村出入 路口,後靠山崗密林,一有風吹草動,即可撤入林中,穿過密林,就到了一條水面寬闊的大溪,從水淺處蹚過,可進入蜿蜒起伏、更為險峻的 群山中。往後,小塢村農民自衛軍在這個被村民叫做「溪畔山」的地方,與地方反動軍閥發生過兩次惡戰。
據小塢村委會整理的資料介紹,「小塢村農會」是當時陸豐縣博美區(今析出內湖鎮)最先成立的「農會」,朱同任會長,朱妙、林媽招任副 會長,林炮負責往返東海向張威等領導人匯報工作和接受任務。由於小塢村地處海陸豐的東面,臨近汕頭地區,小塢村農會的成立,等於在海 陸豐的東部為農運設了一個紅色堡壘,所以張威同志對朱同領導的小塢村農會工作非常重視,先後多次到小塢村悉心指導。
為了確保張威和農會會員的安全,朱同等人把後山最高處高低不平的山地平整為會場,每次開會,有人爬上大樹望風放哨,其他人或靠着樹頭 或席地而坐,聽張威講全國和海陸豐農民運動鬥爭形勢,布置下一步的工作任務。從小就聽奶奶講過這段歷史的朱文升說,頂村後山的集會, 四鄉八里來參加的農民最多時達到80多人,他奶奶許氏一次要煮三大鼎番薯送上山給他們吃。
農民運動如火如荼,革命成果需要武裝力量來保護。1925年5月,「小塢村農民自衛軍」應運而生。他們在朱同領導下,配合當時的海陸豐農民 運動熱潮,掀起了「減租減息,打土豪劣紳,廢除苛捐雜稅和陳規陋習,維護鄉村治安秩序」等各項活動,得到了人民群眾的讚賞和支持。到
1925年7月,小塢農民自衛軍發展到13人,擁有槍支5支、長刀7把,是博美區最有影響力的一支革命力量。
小塢村農民自衛軍的發展驚動了反動統治勢力,他們迫切想把革命火種撲滅在萌芽狀態。1925年10月,反動軍閥派兵50餘人從後溪方向突襲小 塢村,未經戰火洗禮的小塢農民自衛軍毫不示弱,按照我黨發動群眾、依靠群眾的路線方針,朱同等人集結村民200多人在「溪畔山」與敵作 戰。他們利用熟悉本土地形優勢,採取靈活、包抄戰術,兵分兩路夾擊敵人,用有限的子彈,用無限的石頭、鐵鏟、扁擔,打退了敵人的圍 剿。首戰告捷,小塢農民自衛軍從此在方圓十幾個村揚名立威。
星星之火,在紅色土地成燎原之勢。1926年2月至9月,朱同領導的小塢村農會勢力,發展、擴大到鄰近的大塢、西陂、赤卜頭村。其中大塢村
周媽通等3名骨幹直接加入小塢村農會。與此同時,在「小塢村農民自衛軍」的影響下,西陂、赤卜頭村也成立了「赤西村農民自衛軍」。「赤 西村農會」與「小塢村農會」範圍縱貫小塢、大塢、西陂、赤卜頭等多個村莊,形成一字長蛇陣,他們互為呼應,聯繫密切,並肩作戰,聲勢 更大,讓地方反動勢力不敢輕舉妄動。
1927年,革命形勢急轉直下。蔣介石不顧孫中山先生生前倡導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政治主張,悍然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大肆屠殺共產黨員及革命群眾,全國農民運動跌落谷底,海陸豐農民運動遭到了殘酷鎮壓。朱同領導的小塢村農會和農民自衛軍難以倖免,損失慘重。當年4月,也就是「四一二」政變不久,地方反動軍閥撲向小塢村,小塢村農民自衛軍奮力反擊,在「溪畔山」第二次對敵作戰,林媽曉不幸中彈,倒在渡頭山邊。5月,林媽招在博美去東海的路上被捕,林蟹在博美虎坑村宣傳「農會」工作時被擒,不久後兩人同一天在博美後埔尾被害。9月,周媽通在大塢村樹林被圍鄉的白匪追捕,戰鬥中英勇犧牲。
反動勢力步步緊逼,形勢越來越惡劣,富於戰鬥精神的海陸豐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奮起反抗。1927年5月1日,海豐、陸豐兩縣農民自衛 軍和群眾1000餘人,舉行武裝起義。9月7日至17日,為接應「八一」南昌起義部隊南進,海陸豐農民赤衛軍和群眾3000餘人,再次舉行武裝起義,攻占了海陸豐兩縣城。9月25日,國民黨軍及保安團4000餘人反撲,起義武裝撤到海豐、陸豐、惠陽三縣交界山區。10月5日,南昌起義部隊1300餘人進入海陸豐,11日整編為中國工農革命軍第2師。10月30日,第2師和海陸豐農民赤衛軍共5000餘人,又一次舉行武裝起義,11月初收復海豐、陸豐兩縣城。11月中旬,在彭湃主持下,陸豐、海豐先後成立蘇維埃政府,成為我黨最早建立的蘇維埃政權。紅色基因,從此深深根植在這塊濱海熱土。「天上雷公,地上海陸豐」,贊的正是海陸豐人這種追求公平正義,百折而不回,敢為天下先的革命精神。
在國共雙方你進我退反覆爭奪海陸豐政權的時候,由小塢村農民自衛軍演變而來的小塢村赤衛隊,在朱同等人帶領下,積極活躍在博美、南 塘、甲子、湖東、碣石一帶,伺機策應海陸豐武裝起義。但這一帶遠離紅色革命中心,仍為國民黨反動勢力嚴密控制,白匪活動猖獗,農民赤 衛隊長期處於秘密活動狀態。
1927年11月的一天,朱同受張威同志指派,前往甲子執行秘密任務。他帶了幾名赤衛隊員,扮成去上圩的模樣,經過「溪畔山」,抄小路往南 塘方向走。在崎嶇小路走了幾公里,進入白匪管控重點區域,他發現被人盯上了,就和赤衛隊員拐進南塘土樓村,然後分散躲藏。朱同躲到土樓村一個親戚家,把隨身攜帶的槍支、子彈藏好,自己尋找機會突圍。
當他在土樓村的小巷七拐八彎也沒能甩掉跟蹤的時候,他明白敵人是衝着他來的。既然脫身無望,不如奮力一搏。他返回親戚家拿槍,發現槍 支已經不在原處。原來細心的親戚為了隱匿證據,保護自己和朱同,已將長槍深深插進草垛里。朱同手無利器,雙手難敵四拳,最終未能擺脫 被捕命運。白匪隨後搜查土樓村,未找到槍支彈藥,知道是村民有意藏匿,遂遷怒於土樓村,一把火將村裡的捕魚船全部燒毀。
潛回小塢村的赤衛隊員群龍無首,感到危機四伏,勢單力薄,就銷毀了小塢村農會和赤衛隊人員名單等珍貴資料,然後紛紛外出躲避,朱妙、 林炮等骨幹從此下落不明。小塢村赤衛隊遭到毀滅性打擊。
朱同被捕後,被帶往更為偏遠的甲子關押。國民黨反動派對他軟硬兼施,許他官職金銀,逼他說出所接受的任務詳情和小塢村赤衛隊員名單, 他嚴詞拒絕。慘無人道的反動派動用酷刑,給朱同手指上釘釘,將他的肌肉割開,撒上海鹽。朱同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痛入骨髓,但就是咬 牙不開口。國民黨反動派無計可施,竟誘騙朱同的妻子許氏,背着不到兩歲的幼子朱水雲,去做丈夫的工作,許諾說,只要朱同老老實實說出 知道的一切,就放他跟許氏回去。
見到丈夫遍體鱗傷,奄奄一息,許氏心如刀絞。她把國民黨反動派要她勸降的意圖說給丈夫聽,朱同搖了搖頭,堅定地說:「我不會說的,說
了會死很多人。以其連累更多的人,不如犧牲我一個。」朱同最後叮囑妻子:「你回去吧,好好撫養兒子長大,革命成功之日,自然會有人來
找你。」這是朱同留給妻子許氏的「遺言」,體現了革命者「革命必勝」的信念。
被放回村的許氏不甘心丈夫就這樣被羈押、殺害,她想到了朱同的組織、同志。打聽到有一支共產黨的起義部隊駐紮在一個叫「豬古溜」的地 方,許氏背着幼子長途跋涉前往求救。起義部隊的首長聽了她反映的情況,答應設法派人去救朱同,並與許氏約定,以一個月為期,一個月內
朱同出來了,就是營救成功了,沒出來,就是救不出來了,叫許氏不要再到「豬古溜」找部隊了。因為起義部隊駐無定所,隨時都會開拔,轉 戰別處。臨別時,部隊首長拿了6個大銀給許氏作生活費,並派兵護送許氏母子出山。「豬古溜」一帶山高路險,人煙稀少,常有豺狼出沒,細 心的部隊首長是擔心許氏母子路上遭遇不測。
朱同被捕關押在甲子的消息很快傳到張威耳中,他親自布置最靠近甲子的南塘片農民赤衛隊開展秘密營救,無奈盤踞甲子的國民黨反動勢力守
衛森嚴,營救行動未能成功。1928年農曆三月二十三日,朱同在甲子被殺害。同年7月18日,張威本人也在南塘區潭頭鄉組織夏收暴動時不幸被
捕,慷慨赴難。
為有犧牲多壯志,人間正道是滄桑。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失敗,全國紅色革命低迷,英勇的海陸豐人民進行了艱苦卓絕的鬥爭,張威、朱同等
同志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背信棄義的國民黨反動派並不滿足於此,他們組織白匪對當時的紅色村莊進行了瘋狂報復,在兩次清鄉中,僅小 塢、大塢村被燒掉的民房就達40多間,朱同家的房子也被付之一炬。烈士家屬處境惡劣,無家可歸,不得不離鄉出走,到外地漂流逃難,躲避 迫害。
朱同的遺孀許氏,作為反動統治者眼裡的「共匪」家屬,無人敢收留、照顧,只好帶着幼子朱水雲,從陸豐的金廂,到海豐的梅隴,避開大
路,避開圩鎮,沿着海邊無人相識的村莊乞討活命。當時許氏才二十二三歲,年輕,漂亮,帶着這么小的兒子,很容易引人注意。為了保護自 己,許氏拿鍋灰塗臉,一路披頭散髮,裝瘋賣傻。母子倆白天乞討,與惡犬周旋,與風雨相伴;晚上借宿在無人的寺廟或坍塌的破屋裡,與蚊 蟲為伍,與危險和饑寒對抗。漫長的乞討生涯,許氏母子受盡了數不清的白眼,經歷了萬般苦千般難。三年後返回小塢村,作為紅色家屬她不
敢放鬆警惕,繼續披頭散髮,裝瘋賣傻,苦心撫養兒子成長。
轉眼到了1942年,即民國三十一年,為了抗日圖存,國共第二次合作,關係有所緩和。此時距離朱同犧牲已經過去了15個年頭,烈士的冤魂還 在甲子的一處荒山遊蕩。朱同的妻子許氏和族人打聽到,朱同犧牲時是當地善堂收的屍,統一埋葬在一處亂葬崗上。他們決定悄悄前往尋找,
將朱同的骨殖歸葬故里,以便葉落歸根,接受後人的香火。
許氏和族人下半夜出發,步行50里,到甲子時剛好天亮。他們尋到亂葬崗,分散開去,一座一座墳查看,一塊一塊石碑翻找,就是不見朱同的 墳墓。眼看黃昏臨近,找了一天的親人又飢又餓,望着荒山冷落,野草淒迷,土丘處處,心如死灰。他們癱坐地上,不得不考慮放棄,但又心 有不甘,遂齊齊跪倒在山坡上,焚香祈禱,呼喚朱同,魂兮歸來。許氏想起丈夫死後自己孤兒寡母的種種悲苦,更是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邊 哭邊訴:「朱同啊,你不是託夢要我把你的骨殖遷回家鄉嗎,你若在天有靈,就給我們一個指引吧!」
許氏的哭聲驚動了不遠處樹林裡的一隻烏鴉。烏鴉「哇——哇」悽厲嘶啞地叫了幾聲,飛到山的另一邊去了。許氏和族人立刻追隨而去,終於
在山的另一邊找到一個墳堆,上面反扣一個方磚,揭開一看,「朱同之墓」四字霍然入目。許氏一行真是悲極而笑,喜極而泣。族人急忙挖開 泥土,露出的骨殖完好,長度與朱同身高吻合。撿骨時發現,骨殖上嵌着三顆子彈,一顆在腰,一顆在喉,一顆在頭,進一步確認死者是被槍 殺的朱同無疑。
烈士的骨殖找到了,卻不敢在國民黨反動統治下公開埋葬。族人想了一個瞞天過海的辦法,決定重修朱同父母的墳墓,將朱同的骨殖與父母的 骨殖合成一墓,安葬在小塢頂村後山茂密的樹木間,面溪而居,日夜守望着自己曾經戰鬥過的紅色故土。於是,這個世界上就有了一座墓碑, 在父母碑文的旁邊,刻上了「附葬子」這三個特別的字眼。
新中國成立後,各級政府和部隊開始甄別不同時期犧牲的革命烈士。幾經周折,朱同的革命功績得到確認,陸豐縣誌的革命烈士英名錄中有他 的名字,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於1983年底正式為其頒發「革命烈士證明書」,這對烈士是個莫大的告慰。
時間來到當下——2021年,恰逢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朱同烈士也已犧牲了93年,他的遺孀許氏、遺孤朱水雲均已作古,他的革命事跡,隨 着直接見證者的離去而變得越來越粗疏,越來越模糊,就像他開過會的後山,打過戰的「溪畔山」,後人已找不到彈痕,聞不到銷煙。
但是,歷史終會留下蛛絲馬跡。朱同烈士歸葬近80年,至今還陪伴在父母身邊,以無名碑的形式,默默訴說着死者的慘烈,生者的艱辛,現實 的殘酷!我們作為後來人,當記住這段血寫的歷史,珍惜來之不易的美好生活,為國富民強和民族復興事業奮鬥不息,以告慰千千萬萬有名、 無名的烈士在天之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