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倫之樂，樂在何處？(李漢君)
作品欣賞
天倫之樂，樂在何處？
含飴弄孫，仕人以為庸碌，但對於退了休的人，卻是生活中的一件樂事。
每一個孩子在父母和爺爺奶奶的眼裡，都是這世上最聰明、最可愛的。我的小孫子自然也不例外。小孫子現在十四個月大，生得眉清目秀，活潑機靈，全家人都很喜歡他。他反應機敏，行動迅捷，對感興趣的「節目」總是一學就會。教他「抓撓」一類的小把戲，他反不屑一顧，卻對擰盒蓋、開拉鏈、翻抽屜、捉迷藏一類的事物或帶點探索性的遊戲「情有獨鍾」。
和孩子處得時間一長，自然也就「戀了窩兒」，每天到了睡午覺的時候，小傢伙總是讓我悠着他。於是，我就先把朋友送我的一張ＣＤ光盤放進影碟機里，然後再抱起孩子。這時，組合音箱裡流淌出《藍色的多瑙河》、《小夜曲》、《獻給愛麗絲》等美妙動聽的旋律，整個房間似乎充滿了濃濃的愛意。我站在客廳中間，隨着音樂的節奏，一邊輕輕晃動着身子，一邊緩緩地悠起臂膀。孩子呢，總是音樂一響，便安靜下來，怡然自得地躺在我的臂彎里。他忽閃忽閃地眨着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時而盯着我的臉看，時而望着窗外。窗外，藍天明淨，白雲悠悠，遠處，翠榆煙柳，綠野如茵，顯得廣闊而又遼遠。
我慢慢悠着孩子，驀地，腦海里浮現出二三十年前我的父親悠着他的孫子時的情景：我父親大概是不會抱孩子，兩手把孩子平托起來，或是一左一右地晃着，或是一上一下地顛着。父親高高的個子，站在炕上，顯得越發高大了。他背後的炕腳上，是一扇年代久遠的老窗。窗欞由於殘舊，木框早已不再方方正正了，歪斜得變了形。那一格一格的窗框，把屋外初冬的雪景切割成一幅幅畫面：或是一幀雪掩枯草的素描，或是一幅茅檐泥牆的速寫，再或者，滿滿一窗格雲天，因為風雪初霽而呈現出鉛灰色。黯淡的天空加上這些零碎的窗格，使得整個房間裡的光線都很晦暗。那天，我並沒有看清楚父親面部的神情，只在頭腦里印下了他兩手托着孩子的剪影。如今，椿庭仙逝，而他當年懷裡悠着的小孫子，如今也已經成了我孫子的父親，而我——當年父親的兒子，如今也當了爺爺。我也像昔日的父親那樣，悠起了自己的小孫子。
悠着悠着，我的遐思不由得越拉越長，我想到，若干年後，等我也像自己的父親一樣，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今天懷裡的孫子大概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子，而我的兒子也會像我今天這樣，或者說像他故去的爺爺那樣，悠起他的孫子。再後來，就是我的孫子悠着他的孫子……如此綿延，一輩輩，「無窮匱也」！
孟浩然詩曰：「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時移世易，轉眼便是百年！無怪乎千餘年前的李白，站在逝水東去的江邊，面對着茫茫太空中的那一輪明月，曾經慨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了！
想到這裡，我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假如一個老人懷抱孫子的這個姿態不變，祖祖孫孫，一代一代，既可上朔遠古，也可下續永恆，千年萬世……想想吧，那該是怎樣感人至深的一幅圖景啊！而這由一代代祖父組成的鏈條，不正是人類情愛的延續，氏族血脈的傳承嗎？
一人傳一人，一代接一代，薪火相繼，綿綿不絕！
此時，只有在此時，我才忽然明白了一個，何以先輩們自古以來就格外看重代代香火接續。這期中的道理，從小處說，關乎到一個家族的煙火傳承，從大處看，那可是維繫人類自身繁衍生息的大事情啊！正由於此，孟子才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對上一輩人的不孝，最大的，莫過於無後！因為在孟子看來，任何的不孝，還有比從你這一代起斷了一門一族的種更嚴重嗎？
過去，我們曾無情地嘲笑那些看重傳宗接代的先人。作為現代人，我們覺得那是很可笑的事。但我卻從來不曾想到，若從另一個角度看，那正是人類自身對斷了香火、絕了種族的一種原始的、本能的恐懼，是渴望族群綿延不絕的一種矯枉過正。無論哪個民族，初民為什麼都會有生殖崇拜？古人何以會容忍妻妾成群？其初衷，大概都是為了人丁興旺、種族不絕吧？至於導致後來的畸形發展，造成許多社會弊端，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也正是為了種族的延續，每臨危難關頭，上一代人都會毫不遲疑地犧牲自己，保全後代。我永遠無法忘記那樣一幅畫面：滔天的洪水中，祖孫三代斷了退路，於是，祖父駝起做了父親的兒子，讓他將出生不久的孫子高高舉出水面！洪水奪去了水面下祖、父兩代人的生命，但卻沖不垮他們種族延續的頑強意志！這座生命之塔托舉着的，不正是一顆新生命的種子嗎？
一個人的生命，通過子孫的繁衍，得到了永久的延續。而整個人類的生命，更可以通過氏族的昌盛綿延不絕。
在自然界裡，維繫種族繁衍，不僅是人類的自覺，也是動物的本能。一隻老山羊為了讓小羊跨過溪澗逃生，竟以自己的身軀作為鋪墊，讓小羊踏着自己的脊背跳了過去，而自己則摔下了萬丈深淵。還有鴇鳥，在繁殖期間，當天敵來襲時，那雄的一隻必定會奮力上前搏鬥，如果抵擋不住，就把危險引向自身，爭取時間讓妻兒逃走。而雌性螳螂、黑寡婦蜘蛛和蝮蛇等一類生物，都會在創造新生命的同時，把交配者吃掉。而那些雄性，正是在犧牲自己的那一刻，付出了對新生命全部的愛，同時也完成了他們繁衍生息的使命。
這些自然界裡的故事，聽着讓人如此感動，讓人充滿了對生命的敬畏！
西哲有言：存在的，即為合理的。一切事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有的是生物本能使然，有的則是行為規範使然，還有不少，我們至今還不能知其所以然。但我們的「不知道」，並不能成為否定事物存在的合理性的依據。
這樣想來，我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一個很重要的道理，內心感到很激動。我看了看懷中的小孫子，他已經睡得十分香甜了。我想：待他長大了，他並不會記得今天這個日子，更不可能知道我的所思所想，而此情此景，也許從古至今，早就無數遍地出現過了。
人便是這樣，從古而今，從今而後。天上斗轉星移，地上滄海桑田，而人類，則生生不息。 [1]
作者簡介
李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