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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蓬萊:與東坡同行(朱湘山)

《在蓬萊:與東坡同行》中國當代作家朱湘山寫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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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在蓬萊:與東坡同行

一條亂石鋪就的驛道,一隊疲憊跋涉的行客,從黃州一路延伸,延伸到中原視野之外的膠東半島的最北端。山一程,水一程,風一陣,雨一陣,那個承載了蘇東坡太多苦澀記憶的黃州,那個被他賦予超越時空氣質的赤壁,已然漸行漸遠,眼前斜陽荒草古道西風,耳畔綿綿秋雨穿竹打葉,仿佛傳來民間的疾苦之聲。從酷暑六月到深秋十月,啟程還是草木葳蕤的盛夏,到達已是萬落搖落的悲秋,三千里雲水激盪,蘇軾的赴任之路漫長而孤獨。

「烏台詩案」給蘇軾的打擊是沉重的,也是蘇東坡人生的一大轉折。他宦遊之路的上半場匆匆收場,天真爛漫的詩酒生活被罩上濃重的暗影。不過,他正值壯年,人生之路的一波三折,才剛剛開始。

昔日的廊廟之器,一下淪為戴罪之身。被貶黃州的蘇軾,生活上拮据無靠,團練副使僅是個八品小官,俸祿微薄,生活窘迫,不足養家;安全上也無保障,本身屬於管制對象,政敵誹謗依然不斷。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歷史上,許多偉大詩人的不凡之處,正在於他們用充滿韻味的文字,真實記錄了人生的哀愁,人間的涼薄,以及被命運屢屢痛擊卻始終頑強堅守的執念,

今天我們讀東坡的《定風波》的時候,除了幾分寂寞淒清之外,更多感受到的是那份素淡與平和,但這背後,也同樣隱藏了詩人無盡的失意傷懷後的隱忍堅強。

此后,苏轼在黄州又度过了两个年头,岁月的洗礼和打磨让他的心态已经改变,从彷徨不安逐渐变得心如止水,也正是在这个时段,他学会了解脱,诗风也为之一变。

同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體味過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況味,經歷了人生的磨難苦痛,蘇軾的才情和學識姑且不論,單是他人生的故事就是一本厚重的書卷。蹲過大牢,有過底層人的掙扎和彷徨,有過「草根」的自卑和無助,被押解回京,一路示眾街市,蹣跚於鄉野,領略過人性的卑鄙和醜陋,也體會過人間的高尚與美好,他經歷過羞辱恐懼,也被眾人仰視敬重,他見識過世界的高級文明,也見到過世間最黑暗的牢獄。但卻未曾泯滅憂國憂民的情懷,始終保持一種人之初的純潔天真。

來到蓬萊的蘇東坡,已然大徹大悟,一身輕鬆。經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藝術才情又獲得了一次飛躍和提升。幸好,他還不曾衰老,他在黃州期間是四十四歲至四十八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正好大有可為。中國歷史上,許多人覺悟在過於蒼老的暮年,剛要享用成熟所帶來的恩惠,腳步卻已踉蹌蹣跚。

與他們相比,蘇東坡是幸運的,蓬萊,也因此「蓬門」生輝。

多年之後,當我追隨蘇東坡的腳步來到蓬萊,這座海濱的古城依然寧靜安詳,一如溫潤的北宋王朝。

踱步舊城區,黃葉繽紛,滿目秋光,空氣中偶爾飄過玉米餅子的清香,仿若時空摺疊,誤入記憶的上游,在時光之海漫遊。遠眺浩茫的大海和起伏的群山,讓人一下子就想起蘇東坡初到蓬萊的詩句:

東海如碧環,西北卷登萊,

雲光與天色,直到三山回……

北宋元豐八年,苦熬六年之久的蘇軾,被安排到山東登州,即現在的蓬萊做登州知府,擔任地方軍事和行政長官。這正是蓬萊閣初建後第二十四個年頭,當時的蓬萊閣名不見經傳,又遠離朝廷。眼前的景象令「落實政策」後的蘇東坡心曠神怡,他的內心深處是否天真地認為:從此,人生之路也將順水行舟一樣寫意而美滿?

蘇軾在蓬萊只任了五天知府,總共停留不過二十幾天的時光,然而在蓬萊這些日子裡,他把關注的目光投向人間,並且,短暫的時光成為了永恆。深入地方,了解民情,視察海防,為當地百姓踏踏實實辦實事,他在蓬萊的足跡成為了永久記憶。

此前,蓬萊閣只是聳立丹崖山上默默無聞的建築,蘇軾的到來,蓬萊閣正式成為群仙畢至的海上仙閣。可以說,蓬萊正是有了蓬萊閣,才守住了一座城的文脈和氣度,蓬萊閣正是有了蘇軾的到來,才有了長久常新的藝術生命力。

在蓬萊閣所在的丹崖山上,最初的蘇公祠已經永遠地消失了,無論多麼巍峨牢固的建築,都無法抵擋以千年計的自然風雨和人為損毀。但那個真實的蘇東坡,卻依然活在人們的心中,活在蓬萊的大地上。我知道,現在的蘇公祠和蓬萊閣,只能是後人在大致相同的地方,一次又一次重建復活的結果。

幸好,我們記得,真正永恆的蘇公,已經矗立於人心之中,而非大地之上。

十月下旬的蓬萊,槐樹和梧桐的葉片秋色初染,黃葉在飛揚跋扈的海風中紛紛墜落,砸在行人的肩頭和頭巾上,發出咚咚的聲響,空氣里流動的,是海水的鹹濕氣息和太陽烘烤後桂花的幽香。

蘇軾站在蓬萊閣上,蒼茫的大海水天一色,潮起潮落,浩渺無邊,他的思緒也像眼前的大海一樣潮汐奔涌,別有一番炎涼。

其實,這樣的異地任職對於蘇軾,早已司空見慣。自1071年至1080年在不足十年的時間裡,蘇軾由杭州、密州、徐州、到黃州多達4次調動。而且,隨着蘇軾調動來調動去,其任職地越來越遠,官職也越來越小。調動,對於蘇軾,其實就是一種不斷被流放疏遠的過程。

登州任職是蘇軾的第五次異地調動,但這次調動的意義卻不同以往。對於蘇軾來說,到登州任職是遭受「烏台詩案」殘酷迫害後的一次平反,一次重新起用。當時的蘇軾一定是躊躇滿懷的,一如他在杭州等地一樣,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信念充滿他的心間。

不學孫吳與《六韜》,敢將駑馬並英豪。

望窮海表天還遠,傾盡葵心日愈高。

身外浮名休瑣瑣,夢中歸思已滔滔。

三山舊是神仙地,引手東來一釣螯。

當蘇軾得知調任登州的時候 ,他以這首詩向友人抒發了自己對事業的期待和遠大的政治抱負。然而,登州的任期之短卻出乎他的預料。

按理,蘇軾初來乍到,人總要休整一番。尤其在這仙境般的地方,面對浩瀚的大海,把酒臨風,品登州海鮮,游登州美景,或許還能看到海市蜃樓的奇觀,讓疲憊的身心放鬆一下,此乃人之常情,理所應當;即便是蘇軾到任五天後接到朝廷一紙詔書回京,游幾天山水再轉身離去,既順理成章,又輕鬆自如,五天,能做些什麼呢?此地離人文薈萃的青州古城並不遙遠,那裡是他的老師歐陽修和他敬重的前輩范仲淹的任職之地,去那裡瞻仰舊址,憑弔前輩,留下詩文華章,既在情理之中,也符合蘇軾的性格。

但是,登州的史料告訴我,其實不然。蘇軾就是蘇軾,他沒有委頓在「烏台詩案」的劫難里,沒有陷於「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黃州五年裡,儘管從杭州到黃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難忘,卻不糾結,更不抱怨;更沒有遊山玩水沉浸在仙境之中。

五天的任期里,蘇軾的腳步走向了民間,察民情解民憂,掌握第一手資料。蘇軾工作做得很細,問題看得很準,而且抓住了主要矛盾。通過實地調研,即刻給朝廷寫了一篇《乞罷登萊榷鹽狀》。

這篇《乞罷登萊榷鹽狀》和蘇軾許多的議政文論一樣,針砭時弊,言簡意賅,切中要害。

當時的登州為宋朝的邊陲之地,交通閉塞,經濟落後。沿海一帶的百姓以煮鹽為生。按當時的榷鹽政策造成了百姓所產之鹽只能賣給官家,再由官家賣給百姓,買低賣高,其結果是鹽戶紛紛破產逃往他鄉。蘇軾到任後,了解到這種情況,當即寫下了《乞罷登萊榷鹽狀》。向朝廷如實反映民間疾苦和榷鹽政策的弊端,提出了整改措施。其中有這樣幾句話:「欲乞朝廷相度,不用行臣所言,只乞出自聖意,先罷登萊兩州榷鹽,依舊令灶戶賣與百姓,官收鹽稅……」句句情真意切,真誠感人,無不彰顯了一代文豪的拳拳之心。這篇奏狀很快得到朝廷的批准,自此,登州百姓解除了榷鹽政策中那些不合理的負擔,減輕了百姓的壓力,民生得以喘息。

罷榷鹽政策在登州即蓬萊從宋朝一直延續到了清朝,這一奏議給蓬萊人民生活帶來的改變,在隨後的900多年的歷史進程中,如同地表史上春風化雨般的雨露,滋潤着當地的黎民百姓。

對此,當地的百姓對這位體察民情,關心民生疾苦的蘇知州除了感激以外並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和禮遇。蓬萊閣上的蘇公祠就是歷史的銘記和印證。《增修登州府志·職官》也有這樣的記述:「在郡未一月即內召,士民感化,深惜其去之速也,後立祠祀之,並祀名宦祠。」蓬萊閣作為與黃鶴樓,岳陽樓、滕王閣齊名的古代四大名樓之一,專門修建蘇公祠以示永久懷念。

同時,蘇軾作為軍州事,在到任登州的五天內,他還深入兵營,視察海防並由此寫下了《登州召還議水軍狀》,對加強海防建設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在《議水軍狀》中,蘇東坡首先分析了登州在防禦東北少數民族戰略位置的重要性,接着報告了百餘年間登州屯兵戍守的具體情況,指出當時登州武備鬆弛,屯兵多有外調的嚴重問題,向朝廷表示了他深恐「兵勢分弱,以啟戎心」的憂心。奏請之下,朝廷同意了他的意見,從此,登州海防、邊防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也正是在蘇軾的努力下,宋代蓬萊閣下建成了刀魚寨,明代更是大興土木,將其擴建為備倭城。

五天時間裡,蘇軾或深入民間,或燈下疾書,寫出兩篇關乎國計民生的調查報告,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他的腳踏實地,心系蒼生,同那些樂於「作秀」的官員相比,何止是霄壤之別。

此後,當地百姓自發在蓬萊閣附近修建了蘇公祠,祠內供奉着蘇軾的畫像,蘇公祠門口,曾有一對聯「五日登州府,千年蘇公祠」,短短一聯,便把蘇軾對蓬萊的影響刻畫得淋漓盡致。

除了上述《乞罷登萊榷鹽狀》和《登州召還議水軍狀》作為行政報告外,蘇軾作為一代文豪,在短短的五天裡,還先後在登州留下了《望海》、海市詩)、海上書懷)等十餘篇詩文佳作和難得之墨寶。現存於蓬萊閣刻有蘇軾《海市詩》和蘇軾手跡《書吳道子畫後》楷書的碑石也從另一個側面展示了一代文豪非凡的才華和筆力。同時,也印證了蘇軾在蓬萊五日的連日辛勞和步履匆忙。

美麗的邂逅總會引發美麗的故事,而美麗的故事催生了美麗的詩作。在浩如煙海的中國文學史冊中,蓬萊無疑是齊風魯韻中富有詩意的章節。兩個韻味無窮的漢字,賦予人們太多的想象空間,或許可以說,煙波渺茫的梵天淨土,是最適合詩人發揮想象的空間:蓬萊高閣、三仙名山、仙閣凌空、神山現市、漁梁歌釣、日出扶桑、晚潮新月、八仙幻宮、……這些最能觸動詩人敏感神經的景觀,都是蓬萊最富有的典藏。

但,蓬萊最為吸引和觸動我們的,除了它的海市蜃樓和八仙過海的傳說,除了它的自然景觀,更是一代文豪給這裡留下的歷史足印和翰墨詩章。

在蓬萊閣景區臥碑亭內有一座石碑,碑上雕刻着一首蘇軾詩《登州海市》。據說當年蘇軾在蓬萊閣上有幸看到了令人神往的海市奇觀,欣喜之下即興而作:

東方雲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

盪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

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

歲寒水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

蓬萊是神話之都,素以海市蜃樓名聞天下。但在秋冬之季卻是很難見到這一奇觀,對此,蘇軾在詩的前面也有說明:父老云:「嘗出於春夏,今歲晚不復見矣。予以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見為恨。禱于海神廣德王之廟,明日見焉,乃作此詩」。文字告訴我們,蘇東坡來晚了,海市一般出現在春夏之交,可他來的時候已經是十月份,蘇東坡不甘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於是向東海龍王做了一番虔誠的祈禱,或許是上天格外垂憐,或許純是巧合,在他祈禱後的第二天,海市蜃樓竟然神奇地出現了。

大自然和心靈的力量,有時確實不可思議,蘇軾離開蓬萊的前夕竟有如此完美的巧合,堪稱千古佳話。因為蘇東坡,蓬萊更像仙境蓬萊;因為蘇東坡,海市蜃樓對遠方來客就有了更大的誘惑。

東坡是直率坦誠之人,他當然不會為了寫詩就編造一段離奇經歷。那個轉瞬即逝的海上幻境,更多的時候,也許有想象的成分,但在這裡,我寧願相信這是真實的故事。

可以想象的是,離別之前的蘇東坡站在蓬萊高閣眺望東方雲海,只見仙山瓊閣,變幻無窮,祥光繚繞,霞光普照。一切如有神助,一切如在夢中,面對這神奇的一切,蘇軾有理由相信:從這個並不寒冷的秋天開始,他的未來必將一片光明,或者,他還想到自己任職密州懷念親人時寫的詞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此后几年,在哲宗祖母太皇太后高氏的欣赏和关照下,苏氏兄弟的仕途的确顺风顺水,一路升迁:苏东坡升至翰林学士、侍读学士、龙图阁学士、兵部尚书、礼部尚书;苏辙升至相当于副相的门下侍郎。苏东坡兄弟的毕生功名,至此达到人生巅峰。
然而,好运并不长久,如同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一样,命运就向他浇下一瓢冰水。尽管苏轼也确实需要一点冰水的感觉,来沉寂身在高位的百感交集,只是这冰水,太过寒凉刺骨,并且饱含着一系列的难堪、屈辱和失意。此后,命运之神再没有眷顾他的萧瑟人生。那首著名的《卜算子》词恰到好处地反应出东坡当时的心境: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九個月後,高氏駕崩,哲宗親政。和祖母完全不同,哲宗是新政的積極支持者。這時候,作為舊黨重要人物的蘇氏兄弟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儘管蘇東坡曾經是皇帝的老師,然而,就在哲宗親政當月,蘇東坡被罷去禮部尚書,派往偏遠的定州任河北西路安撫使兼定州知州。半年後,更大的打擊隨着一紙詔令傳到定州: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

與貶謫黃州相比,雖是偏僻,畢竟還在內地;惠州卻遠在瘴氣瀰漫的嶺南;並且,貶謫黃州時,蘇東坡45歲,年富力強;貶謫惠州時,年近六旬的蘇東坡,已是風燭殘年之身。

實際上,貶謫惠州還只是蘇東坡晚歲流貶生涯的開端。此後,道阻且長,風物惡劣,天涯海角已經遙遙在望。

歷史是人類活動的過去,而歷史的每一步又都在緩慢地走向未來。多年以後,當年的翩翩東坡已是鬚髮染霜,以戴罪之身謫居海南儋州的桄榔庵,而舊日的記憶能否再次喚醒?在永恆的江山與白駒過隙的歲月之間,他是否還記得蓬萊的海市蜃樓,記得三仙山下的浩渺煙波?直到他在常州永遠鬆開那隻瘦弱的手,所留的詩文未曾給我們留下隻言片語。

但是蓬萊人們卻永遠記住了他。

蘇東坡足跡所到之處,蓬萊只是他人生驛站中的匆匆一瞥,所占分量固然很輕,所幸,這裡同樣留下他生命中金石相擊的火花。

在蓬萊古城,雖然歷朝歷代的顯赫文字都記錄着歷任官員的種種不凡,後來大多如了無痕跡的春夢隨風散盡,唯有東坡在蓬萊腳踏實地的五日,至今還長留在人們的記憶中,成為一道別樣的風景。 [1]

作者簡介

朱湘山,海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南南陽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