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莊(李東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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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莊》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東輝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在周莊
是一個深秋的傍晚,我來到周莊。這時分有些曖昧,光線、空氣、聲響、心緒,一切仿佛都在似與非似,醒與非醒,夢與非夢之間。在明眼人那裡,或許全無這樣的感覺,然而,於我而言,此刻的周莊,乃至整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在這樣的感覺里走進周莊是合適的,這與我心裡裝着的那個周莊是吻合的。
人還是不少,大都迎面而來,越往裡走,就越清靜,妻告訴我,我們是沿河而行,問河裡的水?妻說算不上清澈,也不太渾濁,有印象中的烏篷船來來往往,隱約的女子歌聲就是從那船上飄過來的。兩岸的房子都很古舊,巷口衝着河岸,窄而幽深,石頭砌成的小橋將兩岸連在一起,安靜如一幅淡雅寧和的水墨丹青。果然是小橋流水人家,一派江南水鄉的意思。
然而,千里迢迢,天上地下,舟車勞頓,僅僅就是為這小橋流水人家而來嗎?更何況,即便置身其中,眼前依然空洞無物,水鄉的韻致也只能靠別人的描述領略一二,與其如此,還不如在家裡打開電腦,找一些古今文人歌詠水鄉古鎮的詩詞歌賦,那裡的春來江水,槳聲燈影,雨巷芭蕉,繾綣鄉愁,乃至石板路蒼苔掩映下匆匆的步履,油紙傘下結着愁怨的女子……確乎要比年輕導遊職業化的講述更具審美意蘊。那麼,一個雙目失明的盲人來這裡究竟意欲何為呢?
順着河岸(也是街道)走了一程,轉了幾個彎,導遊說雙橋到了。同行的作家、畫家們拿出手機、相機,忙着拍照留影。導遊卻不讓我們過多停留,她要領我們先去參觀張廳、沈廳。她告訴我們,參觀完張、沈二廳後,大家可以自由活動,然後到雙橋會合。不怕迷路?導遊女子說,跟這裡任何一個人打聽雙橋,都會告訴你該怎麼走。
張廳,原名怡順堂,建於明代,說是開國大將徐達的宅邸,徐氏後人不務正業,家道中落。到了清初,這怡順堂轉到了張姓人家,改為玉燕堂,俗稱張廳。
張廳前後七進,房屋70餘間,占地1800多平方米,雕樑畫棟。廳旁箬涇河穿屋而過,作為殷富人家的宅第,倒也有些排場,尤其那副對聯——「轎從門前進,船自家中過」,以此概括張廳的建築特色,算是貼切。然而,評心而論,並不覺得這對聯有多好,不過是哪個二等文人為了攀附權貴的阿諛之作,這老宅的主人大概也清高不到哪兒去。不然,絕不會把這滿都是虛榮炫耀之氣的詞句刻上門楣的。
導遊饒有興致的介紹着張廳的布局特色,說這裡是張家主人會客的廳堂,這裡是節慶宴樂之所,這是家眷起居之地,這頂小轎專為家中女兒踏青賞景,趕廟上香所備。這張方桌乃待客之用,倘杯里的茶換了三次還不見主人出來,來客就要知趣的告辭而去了……忽然,一位同行者問了一句「他家的廚房呢?咋看不到他家做飯的地方?」話問得突兀,導遊一時無語,觀者發出一陣鬨笑。不是對導遊女子的嘲諷,不是笑問者無知。這是一個腦筋急轉彎,從雲裡霧裡的堂皇、被久遠時空詩化了的虛華想象里一下子跌落到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之中。人生,有時需要這樣的提醒。
走出张厅,穿过狭窄的街路,我们来到沈厅。去触摸那个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
較之於張廳,沈廳就顯得堂皇多了。占地2000多平方米,分七進五門樓,大小100多間房屋,分布在100米長的中軸線兩側。
沈廳正堂曰「松茂堂」,占地170平方米。廳堂里擺放着一些桌、椅、板凳、大小睡床之類的老舊家具,導遊一一講解着關於這些物件的用處,以及這些用處後面的講究。自然少不了附會幾段那位富甲天下的活財神與叫花子出身的洪武萬歲爺打趣鬥智的故事,還有那個讓沈萬三盡得不竭之財又弄得他家破人亡的聚寶盆……人們先是聚精會神地聽導遊煞有介事地講,再是津津樂道的感慨着,嚮往着,又貌似取樂般去摸那刻在牆壁上的聚寶盆,其實,用不着掩飾什麼,沾點福氣,把財運帶回家,挺好!
然而,人們只是忘了留神一下沈廳門樓上那些精美的磚雕,那才是宏大敘事的細節,是貴婦人華麗衣着上一枚小巧別致的胸針。
資料上說:周莊沈廳朝正堂的磚雕門樓,是五個門樓中最雄偉的一個,高達6米,正中匾額「積厚流光」,四周為「紅梅迎春」浮雕,所雕人物、走獸及亭台樓閣、戲文故事等,栩栩如生,可與蘇州網師園中的磚雕門樓媲美。
妻仰着頭,一一為我介紹着沈廳門樓上那些磚雕圖案,有喜鵲登枝,有松鶴延年,有五福捧壽,有靈芝仙草,還有一些依稀可辨的人物造型,是傳說中的神仙故事吧……妻的講述是具體而瑣碎的,僅僅是這塊磚上刻的是一枝梅花,花枝上站着一隻喜鵲,那塊磚上有蝙蝠,或展翅欲飛,或趴伏於壁上,還有那些寬袍大袖、峨冠博帶的人物……我把妻的話還原成一個個視覺記憶,想象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面,然後又把這些畫面抽象概括為詞語。我告訴妻,那個叫喜鵲登枝,那個叫五福捧壽,那些人物是在表演着一些吉祥、喜慶的故事……那一時刻,我儼然成了這老宅的主人,成了這宏大敘事中的一個細節,延續着一個夢了又醒,醒了又夢的往復輪迴。
告別沈廳,天光漸暗,世界與周莊愈加朦朧起來。遊人大都散了,安靜成了周莊黃昏的主基調,妻領着我穿行於一條條窄而長的石板小巷,空氣里有煎炒烹炸的味道,不像北方那般濃烈火爆,大開大合。江南水鄉的煙火氣味也含着幾分清淡與悠遠。妻告訴我,石板巷兩邊有半開半掩着的院門,門口旁擺着大大小小的攤位,賣啥的都有,芝麻花生糕、胡桃椒鹽糕,最多的還是真空包裝的萬三蹄、萬三糕,紅梗、青梗的蓴菜,裝在乾淨透明的玻璃瓶子裡,彎弱峨眉、細如花針的水晶蝦做成的蝦糟煞是誘人。攤位主人大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女子,她們從不高聲吆喝、叫賣,只安靜地守着自己的買賣,一副你行你的,我賣我的閒散與淡然。生意做到漫不經心的份上,也是一種境界了。
很想知道那半開半掩着的院門裡面是一個怎樣的景象。或許,裡面正有一位白髮老嫗跟老伴慢慢喝着阿婆茶,旁邊的床上睡着玩累的孩子,另一間房子裡的玲瓏女子,在為書上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暗自垂淚……僅僅是想想而已,萬不可貿然闖進去的,名聞天下的九百年周莊,已沒有多少屬於它自己的私密可言了。
印象里,陳逸飛那副畫裡的雙橋是有雨的,是細雨濛濛里的雙橋,是迷濛空靈與兩座相依相偎的小橋揉合成的鄉愁,裡面有光陰,有往事,有思念,有淡淡的感傷和幸福的懷想……
或許,陳逸飛畫筆下的雙橋是沒有雨的,那雨只存在於我的印象中。然而,今晚的雙橋,該是有月的,月色如水,瀉灑在雙橋之上。投射於默默流淌的水中,透過枝葉縫隙,把婆娑的樹影印在停靠在岸邊的船篷上面,若非如此,這雙橋就不是一個夢了。
沿着一條不知名字的街巷漫步前行,兩邊有店鋪,更多的還是一些出租小屋,那是迷你旅店。裡面住的大都是來自國內外的藝術家們,他們沒有多少錢,卻情願把時間,把心思,把一段生命歷程留在周莊。他們是循着陳逸飛的步履來到這裡的嗎?他們要在這裡找回屬於他們的鄉愁嗎?還是在等那場屬於他們的雨?還是像我這樣,用一個夢來證明另一個夢?然而,今晚,我將離開這裡。
前面有熟悉的旋律傳來,是肯尼.基(Kenny G)那首《回家》。情不自禁的朝那旋律走過去。妻告訴我,左手,是一家酒吧。她問我:「可願意進去坐坐?」,因為心裡想着雙橋,就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沒多遠,就出了街口。哪有雙橋的影子?忙跟一女子打聽雙橋?女子的吳儂軟語也像一個夢,她說再往前走就出周莊景區了,找雙橋,要往回返,見到左手第三個巷口,進去,走不遠,就看到雙橋了。
走過那家酒吧,《回家》的旋律已經遠去,驟然想起的是節奏鏗鏘、令人想入非非的迪士科舞曲,踏着節拍,妻領我快步前行,直到拐進那條窄而深的巷口,那震耳震心的響聲才停止了對我的追趕。
同行的人们还散落在周庄的各个角落,双桥上人不多,有脚步声匆匆而过,漫不经心的样子,想是本庄的住民。他大概不会关心今晚的双桥该不该有月的,他是要到河那边去办一件重要的事吧?是提着礼物去村长家,求他在一张纸上盖一个章,还是去赴一个不为人知的浪漫约会?
妻扶我在橋頭石欄上坐定,沒有斜風細雨,還是想着那幅畫,摸摸身邊的雙橋,石頭很粗,很硬,滿都是滄桑的感覺,仿佛九百年歷史。驀地,我的手指觸碰到一根草,細細的,柔弱如豆蔻少女,窄窄的葉片與指尖而輕輕摩挲,像彼此間的試探與勾引,順着草的莖稈往下摸,我想找到它生長的地方。然而,草的莖稈很長,我俯下身,伸直手臂,也摸不到小草紮根的地方,妻慌忙制止我的行為,她說下面的水很深,掉下去可如何是好。
我問妻,這小草從哪裡長出來的,它的根在哪兒?妻沒好氣的告訴我,小草是從石橋的縫隙里長出來的,離水面有尺把高。我想,夏天水多的時候,這根草該是被水沖泡過的,還好,雙橋放過了水,留住了它。秋天到了,這根草成了雙橋的點綴,也成了一個細節。細節,還是細節,原來,我是為這些細節而來,是把心裡裝着的那個抽象、虛幻的周莊還原成一個個細節,宏大的敘事過於籠統,需要細節的渲染與點綴。
汪曾祺先生在《歲朝清供》一文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廣州春節有花市,四時鮮花皆有。曾見劉旦宅畫:廣州春節花市所見」。畫的是一個少婦的背影,背兜里背着一個娃娃,右手抱一大束各種顏色的花,左手拈花一朵,微微回頭逗弄娃娃。少婦著白上衣,銀灰色長褲,身材很苗條。穿淺黃色拖鞋。輕輕兩筆,勾出小巧的腳跟。很美。這幅畫最動人之處,正在腳跟兩筆。是的,千里迢迢來看周莊,就是為那輕輕兩筆而來。生活的意趣與美麗,同樣少不了這輕輕的兩筆;被宏大敘事威逼與壓迫的人生,更需要那輕輕兩筆的勾勒與點綴。
人漸漸多了起來。一位女畫家過來與我閒聊,我說:「回去給雙橋畫一幅畫吧」,畫家笑着說:「行」,然後又說:「您也該給雙橋寫篇文章的」。我說:「好,就寫今晚的雙橋,寫橋下的水,寫今晚的月色,寫橋身上這根綠色的小草……」
說話間,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天乾物燥,小心燈火」。緊接着,就有腳踏車滾動的聲音從橋頭那邊傳過來,又是一聲——「天乾物燥,小心燈火」……悠長的尾聲落在橋下的水裡,漸漸遠去……
導遊招呼我們,天晚了,周莊的莊門要關了,我們得走了。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