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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又錄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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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又錄》是賈平凹散文的代表作。

作品內容

商州又錄

小序

去年兩次回到商州,我寫了《商州初錄》。拿在《鐘山》雜誌上刊了,社會上議論紛紛,尤其在商州,《鐘山》被一搶而空,上至專員,下至社員,能識字的差不多都看了,或褒或貶,或抑或揚。無論如何,外邊的世界知道了商州,商州的人知道了自己,我心中就無限欣慰。但同時悔之《初錄》太是粗糙,有的地名太真,所寫不正之風的,易被讀者對號入座;有的字句太拙,所旨的以奇反正之意,又易被一些人誤解。這次到商州,我是同畫家王軍強一塊旅行的,他是有天才的,彩墨對印的畫無筆而妙趣天成。文字畢竟不如彩墨了,我只僅僅錄了這十一篇錄完一讀,比《初錄》少多了,且結構不同,行文不同,地也無名,人也無姓,只具備了時間和空間,我更不知道這算什麼樣文體,匆匆又拿來求讀者鑑定了。

商州這塊地方,大有意思,出山出水出人出物,亦出文章。面對這塊地方,細細作一個考察,看中國山地的人情風俗,世時變化,考察者沒有不長了許多知識,清醒了許多疑難,但要表現出來實在是筆不能勝任的。之所以我還能初錄了又錄,全憑着一顆拳拳之心。我甚至有一個小小的野心:將這種記錄連續寫下去。這兩錄重在山光水色、人情風俗上,往後的就更要寫到建國以來各個時期的政治、經濟諸方面的變遷在這裡的折光。否則,我真於故鄉「不肖」,大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愧了。

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紅,褪了綠,清清奇奇的瘦,像是從皇宮裡走到民間的女子,淪落或許是淪落了,卻還原了本來的面目。石頭裸裸地顯露,依稀在草木之間。草木並沒有摧折,枯死的是軟弱,枝柯僵硬,風裡在銅韻一般的顫響。冬天是骨的季節嗎?是力的季節嗎?

三個月的企望,一輪嫩嫩的太陽在頭頂上出現了。

風開始暖暖地吹,其實那不應該算作風,是氣,肉眼兒眯着,是絲絲縷縷的捉不住拉不直的模樣。石頭似乎要發酥呢,菊花般的苔蘚亮了許多。說不定在什麼時候,滿山竟有了一層綠氣,但細察每一根草、每一枝柯,卻又絕對沒有。兩隻鹿,一隻有角的和一隻初生的,初生的在試驗腿力,一跑,跑在一片新開墾的田地上,清新的氣息使它撐了四蹄,呆呆的,然後一聲銳叫,尋它的父親的時候,滿山樹的枝柯,使它分不清哪一叢是老鹿的角。

山民挑着擔子從溝底走來,棉襖已經脫了,墊在肩上,光光的脊樑上滾着有油質的汗珠。路是頑皮的,時斷時續,因為沒有浮塵,也沒有他的腳印;水只是從山上往下流,人只是牽着路往上走。

山頂的窩窪里,有了一簇屋舍。一個小妞兒剛剛從雞窩裡取出新生的熱蛋,眯了一隻眼兒對着太陽耀。

這個冬天裡,雪總是下着。雪的故鄉在天上,是自由的純潔的王國;落在地上,地也披上一件平和的外衣了。窪後的山,本來也沒有長出什麼大樹,現在就渾圓圓的,太陽並沒有出來,卻似乎添了一層光的虛暈,慈慈祥祥的像一位夢中的老人。窪里的林梢全覆蓋了,幻想是陡然涌滿了凝固的雲,偶爾的風間或使某一處承受不了壓力,陷進一個黑色的坑,卻也是風,又將別的地方的雪掃來補裰了。只有一直走到窪下的河沿,往裡一看,雲雪下是黑黝黝的樹幹,但立即感覺那不是黑黝黝,是藍色的,有瑩瑩的青光。

河面上沒有雪,是冰。冰層好像已經裂了多次,每一次分裂又被凍住,明顯着縱縱橫橫的銀白的線。

一棵很醜的柳樹下,竟有了一個冰的窟窿,望得見下面的水,是黑的,幽幽的神秘。這是山民鑿的,從柳樹上吊下一條繩索,系了竹筐在裡邊,隨時來提提,裡邊就會收穫幾尾銀亮亮的魚。於是,窟窿周圍的冰層被水衝擊,薄亮透明,如玻璃罩兒一般。

山民是一整天也沒有來提竹筐了吧?冬天是他們享受人倫之樂的季節,任陽溝的雪一直涌到後牆的檐下去,四世同堂,只是守着那火塘。或許,火上的吊罐里,咕嘟嘟煮着熏肉,熱灰里的洋芋也熟得冒起白氣。那老爺子興許喝下三碗柿子燒酒,醉了。孫子卻偷偷拿了老人的獵槍,拉開了門,門外半人高的雪撲進來,然後在雪窩子裡拔着腿無聲地消失了。

一切都是安寧的。

黃昏的時候,一隻褐色的狐狸出現了。它一邊走着,一邊用尾巴掃着身後的腳印,悄沒聲地伏在一個雪堆上。雪堆上站着一隻山雞這是最俏的小動物了,翹着赤紅色的長尾,欣喜不已。遠遠的另一個雪堆上,老爺子的孫子同時臥倒了,伸出黑黑的槍口,右眼和準星已經同狐狸在一條線上……

西風一吹,柴門就掩了。

女人坐在炕上,炕上鋪滿着四六席;滿滿當當的,是女人的世界火塘的出口和炕門接在一起,連炕沿子上的紅椿木板都烙騰騰的。女人捨不得這份熱,把糧食磨子都搬上來,盤腿正坐,搖那磨拐兒,兩塊鑿着紋路的石頭,就動起來,呼嚕嚕一匝,呼嚕嚕一匝,「毛兒,毛兒。」她叫着小兒子,小兒子剛會打能能,對娘的召喚並不理睬;打開了炕角的一個包袱,翻弄着五顏六色的、方的圓的長的短的碎布頭兒。玩膩了,就來撲着娘的脊背抓。女人將兒子抱在從樑上吊下來的一個竹筐子裡,一邊搖一匝磨拐兒,一邊推一下竹筐兒。有節奏的晃動,和有節奏的響聲,使小兒子就迷糊了。女人的右手也乏疲了,兩隻手夾一個六十度的角,一匝匝繼續搖磨拐兒。

風天裡,太陽走得快,過了屋脊,下了台階,在廈屋的山牆上磨蝕了一片,很快就要從西山峁上滾下去了。太陽是地球的一個磨眼吧,它轉動一圈,把白天就從磨眼裡磨下去,天就要黑了?

女人從窗子裡往外看,對面的山頭上,孩子的爹正在那裡犁地。一排兒五個山頭上,山頭上都是地;已經犁了四個山頭,犁溝全是由外往裡轉,轉得像是指印的斗紋,五個山頭就是一個手掌。女人看不到手掌外的天地。

女人想:這日子真有趣,外邊人在地里轉圈圈,屋裡人在炕上搖圈圈;春天過去了,夏天就來;夏天過去了,秋天就來;秋天過去了,冬天就來。一年四季,四個季節完了,又是一年。

天很快就黑了,女人溜下炕生火做飯。飯熟了,她一邊等着男人回來,一邊在手心唾口唾沫,抹抹頭髮。女人最愛的是晚上,她知道,太陽在白日散盡了熱,晚上就要變成柔柔情情的月亮的。

小兒子就醒了,女人抱了她的兒子,倚在柴門上指着山上下來的男人,說:「毛兒爹——叫你娃喲!——喲——喲——」

「喲——喲——「卻是叫那沒尾巴的狗的,因為小兒子屎拉下來了,要狗兒來舐屎的。

初春的早晨,沒有雪的時候就有着霧。霧很濃,像扯不開的棉絮,高高的山就沒有了嚇人的巉石,山彎下的土塬上,梢林也沒有了黝黝的黑光。河水在流着,響得清喧喧的。

河對岸的一家人,門拉開的聲很脆,走出一個女兒,接着又牽出一頭毛驢走下來。她穿着一件大紅襖兒,像天上的那個太陽,暈了一團毛驢只顯出一個長耳朵的頭,四個蹄腿被霧裹着。她是下到河裡打水的。

這地面只有這一家人,屋舍偏偏建得高,原本那是山嘴,山嘴也原本是一個囫圇的石頭,石頭上裂了一條縫,縫裡長出一棵花栗木樹用碎石在四周幫砌上來,便做了屋舍的基礎。門前的石頭面上可以織布,也可以曬糧食。這女兒是獨生女,二十出頭,一表人才。方圓幾十里的後生都來對面的山上,山下的梢林里,割龍鬚草,拾毛栗子,給她唱花鼓。

她牽着毛驢一步步走下來,往四周看看,四周什麼卻看不清,心想:今日倒清靜了!無聲地笑笑,卻又感到一種空落。河上邊的木板橋上,有一雞爪子厚的霜,沒有一個人的腳印。

在河邊,她蹴下了,卸下了毛驢背上的木桶,一拎,水就滿了,但卻不急着往驢背上掛,大了膽兒往河那邊的山上、塬上看。看見了河水割開的十幾丈高的岸壁,吃水線在霧裡時隱時現。有一棵樹,她認得是冬青木的,斜斜地在壁上長着。這是一棵幾百年的古木,個兒雖並不粗高,卻是岸上塬頭上的梢林的祖爺子。那些梢林長出一代,砍伐了一代,這冬青還是青青地長着,又孕了米粒大的籽兒。

她突然心裡作想:這冬青,長在那麼危險的地方,卻活得那麼安全呢。

於是,也就想起了那些唱給她的花鼓曲兒。水桶掛在毛驢背上趕着往回走,走一步,回頭看一下,走一步,再回過頭來。霧還沒有退橋面上的霜還白白的。上斜坡的時候,路仄仄的拐「之」字形,她卻唱起一首花鼓曲了:

後院裡有棵苦李子啊,小郎兒喲,

未曾開花,親人哪,

誰敢嘗哎,哥呀噯!

秋天裡,什麼都成熟了;成熟了的東西是受不得用手摸的,一摸就要掉呢。四個女子,歡樂得像風裡的旗,在一棵柿樹上吃蛋柿。窪地里路縱縱橫橫,似一張大網,這樹就在網底,像伏着的一隻大蜘蛛。果實很繁,將枝股都彎彎地墜下來,用不着上樹,尋着一個目標,那嘴輕輕咬開那紅軟了的尖兒,一吸,甜的香的軟的光的就全到了肚子裡。只需再送一口氣去,那蛋柿殼兒就又復圓了。末了,最高的枝兒上還有一顆,她們拿石子擲打,打一次沒有打中,再打一次,還是不中。

樹後的窪地里,嗚哇哇有了嗩吶聲,一支隊伍便走過來了。這是迎親的;一家在這邊的山上,一家在那邊的山上,家與家都能看見,路卻要深入到這窪地,半天才能走到。窪地里長滿了黃蒿,也長滿了石頭,迎親的隊伍便時隱時現,好像不是在走,是浮着漂着來的。前面兩桿嗩吶,三尺長的銅杆,一個碗大的口孔,拉長了喉嚨,擴大了嘴地吹。後邊是兩架花轎,轎簡易卻奇特,是兩根紅桑碾杆,用紅布裹了,上邊縛一個座椅,也是鋪了紅布的,一走一顛,一顛一閃;新郎便坐了一架,新娘便坐了一架。再後邊,是未婚的後生抬了櫃,抬了箱,被子,單子,盒子,鏡子。再後邊,是一群老幼。女人們衣服都漿得硬硬的,頭上抹了油,一邊交頭接耳,一邊拿嶄新的印花手帕撩撩,趕那些追着油香飛的蜂。

吃蛋柿的女人忙隱身在樹後,睜一隻眼兒看,看見了那紅桑木碾杆上的新娘,從頭到腳穿得嚴嚴實實,眼睛卻紅紅的,像是流過淚。吹嗩吶的回頭看一眼,故意生動着變形的臉面,新娘撲地笑了,但立即就噤住,臉紅得燒了火炭。

一生都在山路上走,只有這一次竟不走路啊。被抬着,娘生她在這個山頭上,長大了又要到那個山頭上去生去養了。

樹後的女子都覺得有趣,細嚼起來,卻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她們很快被迎親的隊伍發現了,都拿眼光往這裡瞅。四個女子羞羞的,卻一起仰起頭兒盯那高枝兒上的蛋柿。她們沒有用石子去打蛋柿也沒有掉下來。

迎親隊伍沒有停,過去了。他們走過了一條小路,柿樹下同時放射出的,通往四面八方山頭的小路上,便都有了嗩吶的餘音。

高高的山挑着月亮在旋轉,旋轉得太快了,看着便感覺沒有動,只有月亮的周圍是一圈一圈不規則的暈,先是黑的,再是黃的,再灰,再紫,再青,再白。窪地里全模糊了,看不見地頭那個草庵子,庵後那一片桃林,桃林全修剪了,出地像無數的五指向上分開的手。桃林過去是拴驢的地方,三個碌碡,還有一根木樁;現在看不見了,剪了尾巴的狗在那裡叫。河裡,橋空無人,白花花的水。

一個男人,蹲在屋後陽溝的泉上,拿一個杆杖在水裡攪,攪得月亮碎了,星星也碎了,一泉的爛銀,口中念念有詞。接着就摸起橫在泉口的竹管。這竹管是打通了節的,一頭接在泉里,一頭是通過牆眼到屋裡的鍋台上。他卻不得進屋去。他已經從門口走過來,又走到門口去,心裡痒痒的,腿卻軟得像抽了筋,末了就使勁敲門。屋裡有罵他的聲音。

罵他的是一個婆子,婆子正在搬弄着他的女人;女人正在為他生着兒子。他要看看兒子是怎樣生出來的,婆子卻總是把他關門外。

「這是人生人呢!」

「我是男子漢;死都不怕呢!」

「不怕死,卻怕生呢。」

他不明白,人生人還這麼可怕。當女人在屋裡一陣陣慘叫起來他着實是害怕了。他攪着泉水祈禱,他想跑過那桃林,一個人到河面的橋上去喊,他卻沒了力氣,倒在木樁籬笆下,直眼兒只看着月亮,認作那是風火輪子,是一股旋風,是黑黑的夜空上的一個白洞。

一更過去,二更已盡,已經是三更,雞兒都叫了。女人還在屋裡嘶叫。他認為他的兒子糊塗:來到這個世界竟這麼為難。山窪里多好,雖然有狼,但只要在豬圈上畫白灰圈圈,它就不敢來咬豬了。這裡山高,再高的山也在人的腳下。太陽每天出來,怕什麼?只要脊背背了它從東山到西山,它就成月亮了。晚上不是還有疙瘩柴火烤嗎?還有洋芋糊湯呢。你會有媳婦,還有酒,柿子可以燒,苞谷也可以燒,喝醉了,唱花鼓。

女人一聲銳叫,不言語了。接替女人叫的是一陣尖而脆的哇哇啼聲。

門打開了,接生的婆子喊着男人:「你兒子生下了,生下了!」催他進去燒水,打雞蛋,泡饃。男人卻稀軟得立不起來。天上的月亮沒有了,星星亮起來,他覺得星星是多了一顆。

「又一個山里人。」他說。

路到山上去,盤十八道彎,山頂上一棵栗木樹下一口泉,趴下喝了,再從那邊繞十八道彎下去。山的兩面再沒有長別的樹,石頭也很分散,卻生滿了刺玫,全拉着長條兒覆衍石上,又互相交織在一起。花兒卻嫩得噙出水兒,一律白色,惹得蝴蝶款款地飛。

十八道彎口,獨獨一戶人家,住着個寡婦,寡婦年輕,穿着一雙白布蒙了尖兒的鞋;開了店賣飯。

公路上往來的司機都認識她,她也認識司機,遲早在店裡窗內坐着,對着奔跑的汽車一抬手,車就停了。方圓三十里的山民,都稱她是「車閘」。

山里人出到山外去,或者從山外回到山裡來,都在店裡歇腳。誰也不惹她,誰也沒理由敢惹她。她認了好多親家,當然,乾兒子乾女兒有幾十,有本鄉本土的,有山外城裡的。為了討好她,送給她狗的人很多;為了討好她,一走到店前就喚狗兒餵東西吃。十幾條狗都沒有剪尾巴,肥得油光水亮。

八月里,店裡店外堆滿了柿子、核桃、黃蠟、生漆、桐油;山民們都把山貨背來交給她。她一宗一宗轉賣給山外來的汽車。店裡說話的人多,吃飯的人少。營業的時間長,獲取的利潤短。她不是為了錢,錢在城鄉流通着,使她有了不是寡婦的活潑。活潑,使一些外地來人都知道了她是寡婦。她不害羞,穿了那雙有白布的鞋兒,整頭平臉,拿光光的眼睛看人,外地來人也就把她這個寡婦知道了,也討好地掰了乾糧給那狗兒吃,也只有給狗兒吃。

滿山的刺玫都開了,白得宣淨,一直繁衍到了店的周圍。因為刺在花里,誰也不敢糟蹋花,因為花圍了店屋,店裡人總是不斷。忽一日,深山跑來一隻美麗的麝,從那邊十八道彎里跑上,從這邊十八道彎里跑下,又在山樑上跑。山裡的一切獵手都不去打。他們一起坐在店裡往山頭上看,說那麝來回跑得那麼快,是為它自身的香氣興奮呢。

你畢竟是看見了,仲夏的山上並不是一種純綠,有黃的顏色,有藍的顏色,主體則是灰黑的,次之為白,那是枸子和狼牙刺的花了。你走進去,你就是你夢中的人,感覺到了渺小。卻常常會不辨路徑,坐下來看那峽谷,兩壁的梢林交錯着,你不知道谷深到何處,成團成團的雲霧往外涌,疑心是神鬼在那裡出沒。偶然間一棵乾枯的樹站在那裡,滿身卻是肉肉的木耳。有蛇,黑藤一樣地纏在樹上。氣球大的一個土葫蘆,團結了一群細腰黃蜂。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一隻松鼠就在路中搖頭洗臉了。這小玩意兒,招之即來,上了身卻不被抓住,從右袖筒鑽進去了,又從左袖筒鑽出去了。同時有一聲怪叫,嘎喇喇地,在遠處的什麼地方,如厲鬼獰笑。

你終于禁不住了寂寞,唱起來;一旦唱起來,就不敢停下,想要使所有的東西都聽見,來提醒它們:你是有力量的,是強者。但唱得聲越來越顫了。驚恐驅使着你突然跑動,越跑越緊,像是夢中一樣,力不從心。後來就滾下去,什麼也不可能得知了。

人昏了,權當是睡着了;但醒來,卻是忍不住的苦痛;腿上的血還在流呢。

一位老者,正抱着你,你只看見那下巴上一窩銀須,在動,不見那嘴,末了,鬍子中吐一團爛粥般的草,是蓖蓖芽。敷在腿上的傷口,於是血凝固,亦不再疼。你不知道他是誰,哪兒來的。

「採藥的。」他說。

「採藥的?就在這山上,成年采嗎?」

他點點頭,孤獨已經使他不願再多說話嗎?扶着你站起來,他就走了。

你是該下山了,但你不願意;想陪陪他,心裡在說:山上是太苦了。正是太苦,才長出了這苦口的草藥嗎?採藥的人成年就是挖着這苦,也正是挖着了這草藥的苦,才醫治了世上人的一生中所遇到的苦痛嗎?

你一定得意了你這話里的哲理,回頭再尋那採藥人,雲霧又從那一叢黑柏下涌過來了,什麼也沒有了響動,你聽見的是你的呼吸聲。

一座山竟是一塊完整的石頭,這石頭好像曾經受了高溫,稀軟着往下蹾,顯出一層一層下蹾的紋線。在左邊,有一角似乎支持不住,往下滴溜,上邊的拉出一個向下的奶頭狀,下邊的向上壅一個蘑菇狀,快要接連了,突然卻凝固,使完整的石頭又生出了許多靈巧,倒疑心此山是從什麼地方飛來的。

河水就繞着這山的半圓走,水很深,是黑的液體,只有盛在桶里,才知道它是清白的,清白到了沒有。沿着河邊的石砭,人家就築起屋舍,屋舍並不需起基礎,前牆根緊挨着石砭沿,屋下的水面,什麼地方在石砭上鑿出坑兒,立栽上石條,然後再用石頭斜斜壘起來,算作是台階。水漲了,台階就縮短,水落了,台階就拉長。水也是長了腳的,竟也一年走到門檻下,雞兒站在門墩上能喝水。

現在,水平平地伏在台階下,那裡是碼頭,柏木解成了一溜長排被拴在石嘴上。船兒從峽谷里並沒有回來,女人們就蹲在那裡捶打一種樹皮。這樹皮在水裡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用棒槌砸着,砸出麻一樣的絲來,曬乾了可以擰繩納鞋底。四隻五隻鴨子在那裡浮,看着一個什麼就鑽下去啄,其實那不是魚,是天上落下的還沒有消失的殘月。

一隻很大的木排撐下來,靠近了對面的山根,幾十人開始抬一個棺材往山上去,嗩吶咿咿嗚嗚的。這是河灣上一個漢子要走了,他是在上游砍荊條,然後扎排運到下游去賣,已經砍了許多,往山下扛的時候,滾了坡。在外的人橫死了,屍首不能進家門。棺材上就縛了一隻雄雞,一直要運到河那邊山頭的墳地去。熟人死了一個,新鬼多了一名。孝子婆娘在嗩吶聲中哭,有板有眼。這邊砸樹皮的女人都站起來,說那漢子的好話,看着那兒子在河裡摔了孝子盆,就拿一塊手帕捂了鼻子嘴的流眼淚。

在水裡鑽了一生,死了卻都要到山頂上去,女人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或許山上有荊條,有龍鬚草,有桐子,有土漆,河裡只是運往的路吧。嗩吶吹得這麼響,嗩吶是人生的樂器呢,上世的時候,吹過一陣結婚的時候,吹過一陣,下世的時候,還是這麼吹。

一個女人突然覺得肚子疼,她想了想,才六個月,還不是坐炕的日子呀,就懷疑是那漢子的陰魂要作孽了,嚇得臉色蒼白。夜裡,女人的男人偷偷從門前石階上下去,坐船到了對岸山上,澆了一壺酒,將削好的四個桃木橛子釘在墳頭,說:「你不要勾了我的兒子,讓他滿滿月月生下來,咱山上河裡總盼着一個勞力啊!」

一切很安靜。住人家的那塊完整石頭的山上,月亮小小的,水落了,門下斜斜的台階,長長的,月亮水影照着像一條光光的鏈條。

一群烏鴉在天上旋轉,方向不固定的,末了,就落下來;黑夜也在翅膀上馱下來了。九溝十八岔的人,都到河灣的村里來,村里正演電影。三天前消息就傳開,人來得太多,場畔的每一棵苦楝子樹,枝枝丫丫上都坐滿了,從上面看,淨是頭,像冰糖葫蘆,從下面看,儘是腳,長的短的,布底的,膠底的。後生們都是二十出頭,永不安靜在一個地方,灰暗裡,用眼睛尋着眼睛說話。

早先地在一起,他們常被組織着,去修台田,去狩獵,去護秋,男男女女在一起說話,嬉鬧,大聲笑。現在各在各家地里,秋麥二料忙清了,袖着手總覺得要做什麼,卻不知道做什麼,肚子飽飽的,卻空空的飢餓。只看見推完磨碾後的驢,在塵土裡打滾,自己的精神泄不出去,力氣也恢復不來。

場畔不遠,就是河,河並不寬,卻深深的水。兩岸都密長了雜木,又一層兒相對向河面斜,兩邊的樹枝就復交糾纏了。河面常被這種糾纏覆蓋,時隱時現。一隻木排,被八個女子撐着,咿咿呀呀漂下來。樹分開的時候,河是銀銀的,鑽樹的防空洞了,看不見了樹身上的蛇一樣裹繞的葛條,也看不見葛條上生出茸茸的小葉的苔蘚。木排泊在場畔下,八個女子互相照看了頭髮,假裝抹臉,手心兒將香脂就又一次在臉上擦了,大聲說笑着跳上場畔。

後生們立即就發現了,但卻正經起來,兩隻眼兒都睜着,一隻看銀幕,一隻看着場畔。

八個女子,三個已經結了婚,勾肩搭背的,往人窩裡去了,她們不停地笑,笑是給同伴聽的,笑也是給前後的人聽的。前後有了後生,也大聲說話,說是說明電影上的事,話也是給他人說明自己的能耐的。都知道是為了什麼,都不說是為了什麼。

五個女子是沒有訂婚的,五個女子卻並不站在一起,又不到人窩去,全分散在場畔邊上,離賣醪糟的小販攤,不遠不近,小販攤上的馬燈照在身上,不暗不明。有後生就匆匆走過去,又匆匆走過來,忙亂中瞅一眼,或者站在前邊,偏踩在一塊圓石頭上,身子老不得平衡,每一次從石頭上歪下來,後看一眼,不經意的。女子就哧哧地笑,後生一轉身笑聲便噤,身再一轉,嗤嗤又響。目光碰在一起了,目光就說了話後生便勇敢了,要麼搭訕一句,要麼,挪過步來,女子倒忽地冷了臉,罵一聲:「流氓!」熱熱的又冷冷了,後生無趣地走了。女子卻無限後悔望着星星,星星蒙蒙的,像滴流着水兒。再換過地方,站在賣醪糟的那邊,一隻手兒托着下巴,食指咬在牙里。

一場電影完了,看了銀幕上的人,也看了看銀幕上的人的人,也被人看了。八個女子集合在場畔,唱了一段花鼓,卻說:別唱了,那些沒皮臉的淨往這兒看呢!就爆一陣笑聲,上了木排,從水面上划走了木排在河裡,一河的星星都在身下,她們數起來,都爭着說哪顆星星是她的,但星星老數不清。說:「這電影真好!」奮力划槳。

木排上行到五里外的灣里,八個女子跳下去,各自問一句:「幾時還演電影呢?」各自走進八個岸邊的山窪。已經聽見狗在家門口汪着了,一時間,腳腿卻沉重起來,沒了一絲兒力氣……

十一

冬天裡溝深,山便高,月便小,逆着一條河水走,水下是沙,沙下是水,突然水就沒有了,沙干白得像漂了粉,疑惑水乾枯了,再走一段,水又出現,如此忽隱忽現。一個源頭,倒分地上地下兩條河流。山在轉彎的時候,出現一片栲樹,樹里是三間房,房沒有木架,硬打硬擱,兩邊山牆上卻用磚徹了四個「吉」字。栲樹葉子都枯了,只是不脫落,靜得沒聲沒息。門前一溜石板下去,是一處場面,左邊新竹,每一片細葉都亮亮的,像打了蠟光。竹子下是石磙子碾子,碾盤上臥着一條狗,碾杆上掛着一副牛的暗眼套。右邊是十三個墳墓,墳墓前邊都有一個磚砌的燈盞窩。這是百十年裡這屋裡的主人。十三個主人都死去了,這屋還沒有倒,新的主人正坐在炕上。

這是個老婆子,七十多歲了,牙口還好,在燈下捏針納扣門兒,續線的時候,線頭卻穿不到針眼,就嘆口氣坐着,起身從鍋台上抱了貓兒上來。貓是妖媚的玩物,她離不得它,它也離不得她,她就在嘴裡嚼饃花,嚼得爛爛的了,拿在手裡餵它吃。

孫子還沒有回來。黃昏時到下邊人家喝酒去了。孫子是兒子的一條根,兒子死了,媳婦也死了,她盼着這孫子好生守住這個家。孫子卻總是在家裡坐不住,他喜歡看電影,十里外的地方演也去,回來就呆呆痴幾天。他不願留光頭。衣服上不釘扣門兒。兩年前就不和她一個炕上睡,嫌她腳臭。早晚還刷牙呢。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一起說話,笑,她聽不懂。

她總覺得這孫子有一對翅膀,有一天會飛了。

燈光幽幽的,照在牆角一口棺木上,這是她將來睡的地方,兒子活着的時候就做的,但兒子死了,她還活着;每一年就用土漆在上邊刷一次,已經刷過八次了。她也奇怪自己命長。是沒有盡到活着的責任嗎?洋芋糊湯疙瘩火,這麼好的生活,她不願離去,倒還收不住她的心呢!

心想:現在的人,怎麼就不像前幾年的人了,一天不像一天了。她疑心是她沒在門框上掛一個鏡兒。上輩人常是家裡有災有禍了,要掛一塊鏡子的。她爬起來,將鏡子就掛上了,企望一切邪事不要勾了孫子的魂,把外界的誘惑都用鏡收住吧。

半夜裡,門外有了腳步聲,有人在敲門。老婆子從窗子看出去,三個人背着孫子回來了,打着松油節子火把,說是孫子喝醉了。白日聽說縣上要修一條柏油公路到這裡來,他們慶賀,酒就喝得多了。老婆子窸窸窣窣下來開門,嘟囔道:「越來越不像山里人了!」

門框上的鏡亮亮的,在墳頭上照下一點白;天上的月亮分外明,照得滿山滿谷里的光輝。

賞析

那片山水間的風情

《商州又錄》的小序里,賈平凹寫道:「我只僅僅錄了這十一篇……且結構不同,行文不同,地也無名,人也無姓,只具備了時間和空間,我更不知道這算什麼樣文體……」,又說:「這兩錄重在山光水色、人情風俗」。於是我們知道了,這是賈平凹繼《商州初錄》之後,針對商州這塊地方所寫的富於濃烈地域文化色彩的風情錄。

(四)女兒山歌

語言特點

一、二篇所呈現的寫景的語言特點,可以說得上「音韻鏗鏘、清奇樸素」。

比如一篇的第一小節:「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紅,褪了綠,清清奇奇的瘦,像是從皇宮裡走到民間的女子,淪落或許是淪落了,卻還原了本來的面目。石頭裸裸的顯露,依稀在草木之間。草木並沒有催折,枯死的是軟弱,枝柯僵硬,風裡在銅韻一般的顫響。冬天是骨的季節嗎?是力的季節嗎?」「褪了……褪了」,「清清奇奇」,「裸裸」,「冬天是骨的季節嗎?是力的季節嗎?」通過字詞的反覆和重疊,通過問句的連用,寫出山里冬天於寂寞之中,積蓄骨和力的悸動之情。至於下文的「一輪嫩嫩的太陽」,「石頭似乎要發酥呢」,「滿山樹的枝柯,使它分不清哪一叢是老鹿的角」,都在近乎口語化的語言和描述中,呈現出作者苦心經營的詞語搭配和喻體選擇。

二篇的第一小節,「渾圓圓」、「慈慈祥祥」、「黑黝黝」、「瑩瑩」、「縱縱橫橫」這樣疊詞的使用(其中「慈慈祥祥」和「縱縱橫橫」在語法上是說不通的),為整篇行文增添了一種古拙的色彩,這仿佛是一個初學語言的孩子肆意擺弄着他剛剛掌握的語法規則來描述這個世界,稚嫩天成,不假思索。

而下文「一棵很醜的柳樹下,竟有了一個冰的窟窿,望得見下面的水,是黑的,幽幽的神秘。這是山民鑿的,從柳樹上吊下一條繩索,系了竹筐在裡邊,隨時來提提,裡邊就會收穫幾尾銀亮亮的魚。於是,窟窿周圍的冰層被水衝擊,薄亮透明,如玻璃罩兒一般。」這一節,鮮有刻意雕琢的修飾語,但「幽幽」、「薄亮透明」等詞,又恰到好處地給所寫景物平添一層神秘色彩。

神秘景象

第八篇很值得細細玩味。

從人稱的角度說,八篇使用了第二人稱。而這第二人稱的「你」是一個由外面闖入山中的遊覽者。

這位游者,感受到了大山的恐怖和壓力,因而開始歌唱,並且這歌聲也無法抵禦這樣的驚恐。他因此滾下山崖,昏了過去。

一位採藥的老者救了他。救助的過程,對話的過程都極其簡單老者很快就離開了。倒是這位被救助的游者,開始了充滿哲思的發問:

「山上是太苦了。正是太苦,才長出了這苦口的草藥嗎?採藥的人成年就是挖着這苦,也正是挖着了這草藥的苦,才醫治了世上人的一生中所遇到的苦痛嗎?」

如果僅止於這發問,似乎也是一篇充滿理趣的山中遊記。但作者沒有這樣處理。作者從故事裡跳出來:「你一定得意了你這話里的哲理,回頭再尋那採藥人,雲霧又從那一叢黑柏下涌過來了,什麼也沒有了響動,你聽見的是你的呼吸聲。」從「你一定得意了你這話里的哲理這句話,隱隱可以看出,作者對於這位筆下所寫的大山的外來人」,對他的「充滿哲思的發問」,「是有不屑的。」

為什麼?

因為這位山裡的採藥人,根本無暇考慮形而上的痛苦,面對的卻是再真實不過、再豐盈不過的大山和生活本身。面對苦口的草藥和苦痛的生活而發問的游者,和沉默的大山之間是「隔」的,因為「隔」,才會有陌生的思考;而沉默不語的採藥者,一輩子就生活在大山里,他就是大山,他就是草藥,他就是苦痛,他的所有生活和行動都是思考和解答,他無需再開口,使用另一套異質的話語體系來和外來的游者進行對話。

而且,如此熟悉的場景,更使我們想到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從情節上來看,本篇正好是這首詩的接續;從一種與自然相融相契的文化傳統來看,本篇也是這首詩的接續。

這就是賈平凹筆下商州的山,商州的山中採藥者。


說到這裡,我想把這個故事和海明威着名的短篇小說《印第安人營地》作一個對比。《印第安人營地》以少年尼克的視角展開,他跟隨自己的父親(一個醫生)去印第安人營地幫一個女人接生。在接生的過程中,女人顯得很痛苦,而孩子的父親則在躺在一旁一動不動。孩子出生了,尼克看到孩子的父親因為不堪忍受等待的焦慮和痛苦而自殺了。

這兩段文字的情節何其相似!很明顯,賈平凹的寫作受到了海明威的影響(這也是很多評論者弄不清「商州」系列究竟是散文還是小說的原因)。但是,結局又是多麼不同。和海明威借生死的強烈反差進行對生命的思考不同,賈平凹的此篇有一個和諧而圓滿的結局,也許筆觸的深度稍遜,但平和如水的敘寫更貼近中國人的現實生活和生命意識。[1]

作者簡介

賈平凹(1952年-),男,中國大陸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陝西分會副主席。

現在為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陝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人,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

著有小說集《賈平凹獲獎中篇小說集》、《賈平凹自選集》,長篇小說《商州》、《白夜》,自傳體長篇《我是農民》等。[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