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才女賀雙卿(李漢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農家才女賀雙卿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漢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農家才女賀雙卿
三百年前的一個清晨。
江蘇金壇薛埠鎮綃山耦耕書院。
一聲霹靂,震得窗欞咯吱吱作響,柁檁間撲簌簌落下來一縷煙塵灰絮。史震林、段玉函、趙闇叔、張夢覘幾個才子,一下都被驚醒過來,在被子裡,懵怔怔的只是發呆。幾乎與此同時,他們都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拍打院門銅環的聲音。
門栓響過,傳來一個女人語帶哭腔話音:
「雙卿歿了!說是今兒就要出呢……」
話音未落,驟然間,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到耦耕書院舍間的屋瓦上、門窗上。繼而,整個院落便籠罩在了一片嘩啦啦的雨聲中。
門軸吱扭一聲,史震林、段玉函和趙闇叔,每人手裡舉着一把油紙傘走出房門,來到了雨中。見婢女春紅在廊下和僕夫說着什麼,就讓她領着,一起去往賀雙卿的家。
此時,書院的屋檐下,垂在瓦壟間那一排如意「滴水」,「乳尖」上都掛着一串亮晶晶的雨簾……
一
賀雙卿是昨晚死的。
她此刻仰面躺在破舊的木板床上,如同沉沉睡去了一般。
她嘴裡並無「飯含」,但腳踝上卻系了一根麻繩,作為「腳絆」。鄰女韓西說,那是雙卿的「舅姑」(即「婆母」)在她剛剛咽氣時就綁上的,唯恐她「炸屍」。雙卿身上穿的,仍然是平日那一身衣服,幾處補丁,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她身下鋪着一床舊褥單。褥單的邊角上,補着幾條整潔的白花藍底土布,早已經褪了色。這床褥單,還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婆家的人都是裸身睡在床上,身下從未鋪過褥子、褥單一類的東西。屋內狹小逼窄,家徒四壁,但角角落落都打掃收拾得乾淨利索,僅有的幾件粗陋的生活用具,也擺放得當,透露出女主人的嚴謹與整潔。紙窗的土台上,擺放着一隻破陶盂當作花盆,裡面插了四五枝野菊,枝葉繁茂,正開得起勁。
史震林無心觀看,和玉函、闇叔一起,由韓西引着,恭立床前,向雙卿拜了幾拜。這幾個男人都是第一次走進賀雙卿的家。雙卿的舅姑楊氏,刁蠻兇悍,又好猜疑,平日裡「不許男子近與言。雙卿素自慎重,與言,弗應」,引男人入門,更是絕無可能的事了。史震林此前已讀過一些賀雙卿的詩詞,對其才華欽佩不已。他留心打聽,知道了許多關於雙卿的事,都一一寫進了自己那本《西青散記》中。
這會兒,他望着那張床,腦子裡不由得浮現出那個夜夜睡在雙卿身邊的丈夫周大旺。大旺自幼喪父,家中租種的兩三畝薄田,都是靠寡母楊氏起早貪晚侍弄。大旺成人以後,除了下田,還進山砍柴,作了一個樵夫。他身強體壯,五大三粗,但卻愚頑固執,脾氣暴躁,媳婦在他面前,莫說是忤逆,稍有怠慢,便是一掌打來。據說,他身上「狐臊逆鼻,垢膩積頤(臉)項(脖子),揉可成丸;勸之沐,則大怒」,抓過雙卿便打:「賤人!竟敢嫌棄我!」從此,雙卿再不敢言。
自從雙卿嫁到了周家,刁蠻的舅姑楊氏,在她婚後第三天就顛着屁股開罵了,罵她懶,罵她笨,罵她是狐狸精帶壞了兒子大旺。起初,雙卿還對丈夫心存寄望,以為舅姑兇悍,畢竟還有丈夫可以依靠。讓她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丈夫不僅跟着母親一起罵她,竟然還對她拳腳相加。這時,她才知道自己掉進了冰窖里。從早到晚,她整天被支使得團團轉,田裡的活,家中的活,一天到晚做不完,稍慢一點,便要挨打受罵。過度的勞累,再加上心情鬱悶,很快,她就染上了瘧疾,發作時忽冷忽熱,周身酸軟,一點力氣也沒有。但即使這樣,舅姑和丈夫仍然逼她勞作不休。一次,她洗完了衣服,又忙去餵豬,剛要喘口氣,舅姑又讓她舂穀。她繃着石杵舂了一會,腰酸腿軟,就停了下來,直起身子歇歇。恰巧大旺走進院子,見雙卿抱着石杵立在石臼邊不動,就衝過去狠狠把她推倒,「杵壓於腰,有聲;忍痛起,復舂,夫嗔目視之……炊粥半,而虐作,火烈粥溢,雙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詬,摯其耳環曰:『出!』耳裂環脫,血流及肩,掩之而泣。姑舉勺擬之,曰:『哭!』乃拭血。畢炊,夫以其溢也,禁不與午餐,雙卿乃含笑舂穀於旁。」
此時,雙卿娘家早已父母亡故,在夫家又舉目無親,便時常暗自流淚,嘆息命苦。她向佛經尋求寄託,抄寫《楞嚴經》念誦,開解自己。舅姑早就對她寫字不滿,就指着鼻子大罵:「半本爛紙簿,秀才覆面上且窮死,蠢奴乃考女童生耶?」說着,奪過筆來,一撅兩截,把抄錄的經文也撕得粉碎,扔進了灶火里。還一次,雙卿初來夫家時,曾洗滌硯墨,被大旺看見,怒曰:「偷閒則弄泥塊耳!釜煤(即鍋底灰)尚可肥田!」面對這樣的舅姑和丈夫,雙卿極其無奈,但卻又無處傾訴,她摘回幾片芍藥葉子,將自己的悲苦寫進了一首《孤鸞▪病中》:
午寒偏准,早瘧意初來,碧衫添襯。
宿髻慵梳,亂裹帕羅齊鬢。
忙中素裙未浣,褶痕邊、斷絲雙損。
玉腕近看如繭,可香腮還嫩。
算一生淒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時先忖。
錦思花情,敢被爨煙薰盡!
東菑卻嫌餉緩,冷潮回、熱潮誰問?
歸去將棉曬取,又晚炊相近。
詞中一句「錦思花情,敢被爨煙薰盡」,作為女詞人,道出了一顆錦繡文心卻被無情折磨和摧殘的無奈,惹得後世多少文人墨客為之扼腕太息……
而如今,她終於可以踏踏實實地躺下來好好歇歇了,舅姑不會來罵她,丈夫也不會來打她……
突然,韓西掩面抽泣起來。春紅忙走過去,擁着韓西,在她耳邊低聲勸解着。韓西是雙卿的緊鄰,就住在隔壁。雙卿嫁過來,兩人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說的「閨蜜」。韓西不識字,但卻喜歡雙卿的詩詞,每見一首,就趕緊收走,仔細藏好。她利用幫雙卿幹活的機會,讓雙卿教她一首首背誦,兩人以此為樂。對韓西收藏那些詩詞,雙卿卻不以為意,她並不想自己的詩詞留下來,更莫說傳諸後世了。她出嫁時,從娘家帶來了一點紙張,到了夫家,卻難得再見一片紙了,所以,她後來的許多詩詞,都是用碳棒或白粉寫在竹葉、蘆葉或者破布殘片上的。但韓西拿了去,總是妥善保管,以免字跡脫漏。剛才,她看着雙卿頭頂上那盞長明燈,忽然想起了自己收藏的那首雙卿寫「殘燈」的《鳳凰台上憶吹簫》,不免悲從中來,淚流滿面。她輕輕伏在雙卿的耳邊,一邊流着淚,一邊小聲背誦起來:
已暗忘吹,欲明誰剔?向儂無煙如螢。
聽土階寒雨,滴破三更。
獨自懨懨耿耿,難斷處、也忒多情。
香膏盡、芳心未冷,且伴雙卿。
星星,漸微不動。
還望你淹煎,有個花生。
勝野塘風亂,搖曳漁燈。
辛苦秋蛾散後,人已病、病減何曾?
相看久、朦朧成睡,睡去空驚。
屋內一片寂靜,只有外面嘩嘩的雨聲……
「好姐姐,」韓西望着雙卿平靜的臉龐,「你聽見了嗎?這是你一句一句教我的呀!」說着,淚珠便成串滴落了下來。她嘴唇顫抖,聲音有些哽咽:「姐,我沒背錯吧……」
史震林看着,不由一陣心痛,段玉函和趙闇叔兩個,也早已眼泛淚光,低下了頭去。史震林走到韓西跟前,輕聲問道:「這便是雙卿寫給你的那首詞嗎?我聽說她專為你寫過一首《鳳凰台上憶吹簫》。」
韓西點了點頭:「是寫了,但不是這首,是另外的一首。」
「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最熟的,便是那首。」
「能背給我聽聽嗎?」
韓西抹去腮邊的珠淚,輕聲念道:
寸寸微雲,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
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
從今後,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
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
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
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呀!真箇好詞!可謂當世之絕唱!」趙闇叔贊了一句。
「疊詞連連相接,竟是渾然天成,不輸易安,不輸易安哪!」段玉函也說。
史震林除去佩服,更是感激韓西。他向韓西深揖一禮,說道:「謝姑娘讓這些詞作留存了下來!懇求姑娘,將所藏讓在下一覽,以便錄入拙作《散記》中,加以留存,也不枉雙卿來這世上一遭……我這部書,也定會因雙卿之名而流傳於世……」
「吉時已到,發喪!」一位村鄰,自號「綃山老者」的周伯,招呼了一聲。
「這麼大的雨……」有人說了一句。
「雨已停了!」
「哦?這可真是巧了!莫不是老天爺格外顧惜雙卿?」
二
一口薄棺。
匆匆入殮。
沒有一個娘家人。舅姑楊氏坐在東間屋裡,也一直未曾露面。
史震林、段玉函、趙闇叔一起上前相幫着,抬起了棺木。一行十幾個人,跟在棺後默默地行走着,只有韓西和春紅在低聲啜泣。
棺木出了小院門。史震林看了一眼,立時記起來,初次見到賀雙卿,正是在這個院子的門口。
那是雍正十一年四月——是他應堂姑父張修園之邀,與張夢覘、張夢觀兩個表兄弟一起讀書,住到薛埠鎮綃山耦耕書院的第二年。當時,段玉函等一批文人雅士也時常來此聚會,共同讀書研習。
那天傍晚,史震林吃過了晚飯,和段玉函一起走出書院,想看看綃山的晚景。綃山的確景色優美。史震林後來在《西青散記》中寫道:「綃山小院(指書院),在四屏山之下,竹樹幽深,疎(同「疏」)花互發。有異鳥,羽彩璀璨,音勝黃鸝,山中人不識也。小院左右,築草房以賃農者。雙卿居小院西,門對古澗,垂柳罩其檐。浣衣汲水,娟然坐石,見者驚為神女……」那天傍晚,更是霞光燦爛,春風和煦,賀雙卿手裡拿着一隻畚箕,出現在了她家的院門口——她是出來倒灰土的。她身着淺綠斜襟短上衣,寬袖口,窄褲腿,腰間扎着藍灰色的圍裙,髮髻則用一塊麻花藍布包裹着,襯托出一副清秀俊雅的面容,猶如一枝芙蓉婷婷出水。段玉函為她的娟秀清麗吃了一驚,以為遇着了仙女,竟然呆在了那裡。史震林也不由停住腳步,嘴裡呢喃道:「山中怎有這等絕色女子?」
那時節,他們還只是驚艷於雙卿的秀美身姿,待第二天他們讀到了她那首《浣溪沙》時,便徹底被征服了:
暖雨無晴漏幾絲,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麥上場時。
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嗔遲。日長酸透軟腰肢。
他們不敢相信,一個農家婦女,竟然寫出如此有生活氣息、同時又感人肺腑的詞句!
段玉函自那日見到了賀雙卿,竟然朝思暮想,念念不能忘。他曾數度前來書院,一來,總要望一望雙卿。他還搜集雙卿的詩詞,交給史震林,以入《西青散記》。那年年底,雖然天氣寒冷,他無錢購置棉衣,僅穿了一身單薄的衣服,又一次來到了綃山。他伏案一連寫了三首詞作,謄寫清楚,讓春紅悄悄拿給雙卿,捎話求其回贈。第二天,春紅果然取回一首《一剪梅》:
寒熱如潮勢未平,病起無言,自掃前庭。
瓊花魂斷碧天愁,推下淒涼,一個雙卿。
夜冷荒雞懶不鳴,擬雪猜霜,怕雨貪晴。
最閒時候妾偏忙,才喜雙卿,又怒雙卿。
對此,《西青散記》記之曰:「前一晚,雙卿掃柳葉於門,衣單縕,裹舊帕,雖虐容止愈幽婉面整,目神清發,射人數十步,光彩欲流。玉函徘徊望之,是夜大囈。得此詞,囈更苦。」也就是說,段玉函為雙卿其人,為雙卿其詞,已經痴迷得達到了囈語癲狂的地步。
其實,來到綃山、見過雙卿、讀過她詩詞的那些才子們,沒有一個人不驚嘆她的美麗,而更加欽佩的,則是她的文字,是她詞中那股無可匹敵的才氣。這,不僅是段玉函如此,當玉函將雙卿的詞抄寫給好友趙闇叔看後,趙闇叔也即刻趕到了綃山。他打聽雙卿的住處,急於想見到她。趙闇叔曾數次來過綃山,在《西青散記》中可見多處記載,我們不妨擇其一段:
闇叔十六日來綃山,凡遇雙卿者三:側見二,正見一。計門前往來步萬餘,口吟雙卿詞千遍,聞之者曰:「古之傷心人也。」闇叔乃班草(即鋪草),坐柳下,吟其詩。雙卿採棉歸,其姑適鎖屏而出,因倚門背立聽之。遙見柳影中時時舉袖,如拭淚狀。闇叔歸,覆被蒙首而臥。舊有心痛疾,至是復作,嚼黃連、生地黃,稍稍止。廿二日買舟而東。雙卿以絕句譏闇叔,有「狂風八月舞楊花」之句。余曰:「雙卿秉華容,具慧才,曲盡婦道,不忍薄其夫。有笑其夫不識字者,(雙卿)含怒曰:『識字人,但可守韲(jī)甕、管村童耳!』」闇叔吁然曰:「固遊仙也。」徐步登舟。雙卿適浣衣,蔽林皋不相見。
雙卿其人,固然喜文墨,「性瀟灑」,但她絕不輕狂。據《東皋雜抄》所載:「有鹽賈某,百計謀之,終不可得。以艷詩投之者,罵,絕不答。」他曾「向隅而嘆曰:『田舍郎自足相守……』雙卿雖病瘁,舅姑不加恤,勞苦之;然雙卿未嘗不承順,意雖不歡,然見夫未嘗無愉色也。」(見吳德旋《初月樓續聞見錄》卷一)她處荒山而不好高騖遠,居貧病而安之若素,遭欺壓卻只當宿業,其品格之高貴,實在令人肅然起敬。
也正因此,今日出殯,來為雙卿送行的,除去老親舊居,很多都是有感於她的和善與孝敬。村民對耦耕書院來了幾個秀才送葬大為不解:周家死這個小媳婦,還有讀書人來幫忙抬棺,福分不淺哪!
棺木漸漸離開了村子。
此後,古澗古柳下,再不會有雙卿的身影了。
史震林扭頭看了一眼耦耕書院,心想:許多人怕是不會再來此地了!
他忽然想起了常州的惲寧溪。寧溪也是為見雙卿而來的。他在《西青散記》中記得很清楚:寧溪其人「天分絕高,詩文操筆立就,詞氣雄放。為人有血性,慷慨激昂,遇不平事,輒勃勃欲起。」尤其令人讚賞的,是他面對端上酒桌的一盤大蝦,隨口詠道:「長須突眼口含鋒,熱鬧場中便足恭。直道不存腰欲折,惜君頭角妄如龍。」詩中即見大蝦之形,又借題發揮,抒發了自己內心的好惡。他聽聞了雙卿的事跡,來到了綃山,與史震林同室而寢。他讀雙卿詞直至下夜,讀着讀着,忽然激動不已,竟「持檠揭余帳大呼曰:『世有此女郎耶,則天地化身耶!才與貌,至雙卿而絕,貧與病,至雙卿而絕!加以惡劣之夫,悍戾之姑,終日獰吼而逼勒之,則雙卿宜死,而懨然不死;雙卿宜怨,而怡然不怨,力疾作勞,孝敬彌摯,則天地間薄命佳人,為才為貌,為貧為病,不如雙卿……』乃供雙卿以菊花。取簫而吹之,輟簫痛哭,涕淚如雨,以菊花拭淚,笑曰:『世間物,無可受吾淚者!』」……
此人此舉,史震林至今想起來,仍然十分感動。
「今送雙卿,雖然無人嚎啕大哭,但卻無聲勝過有聲呢!」想到這裡,史震林一行熱淚默默地流了下來……
三
棺木緩緩行進在山邊的小路上。
灰雲垂垂,山色戚戚。綃山上,樹葉滴滴嗒嗒,像是淚流不止;花草上閃動着晶亮的水珠,似在悲傷飲泣;山石濕漉漉的,如同淚流滿面……
山腳下,一畦畦的坡田,積着一塊塊明水。水波晃動,似乎閃現出賀雙卿纖弱的身影。她撐着病軀,炊畢,便急忙挎着飯籃趕來,給田間勞作的丈夫送午飯。不想,半路上瘧疾發作,寒熱難當,當她搖搖晃晃走到丈夫跟前時,「夫怒,揮鋤擬(向)之。」病痛本已使雙卿十分痛苦,丈夫非但沒有半句撫問,反而因為晚吃了一小會飯,便勃然怒罵,揮鋤相向。雙卿作為一個情感豐富的詩人,此時傷心透了。但有什麼辦法呢?她只能暗自流淚,不敢讓丈夫和舅姑看見。
「暮時,左攜帚,右挾畚,自場(指打穀場)歸。見孤雁哀鳴,投圩(wéi)中宿焉,乃西向佇立而望。其姑自後叱之,墮畚於地。雙卿素膽小,易驚;久疾,益虛損。聞暗響,即怔忪不寧,姑以此特苦之。乃為《孤雁》詞,調寄《惜黃花慢》」:
碧盡遙天,但暮霞散綺,碎剪紅鮮。
聽時愁近,望時愁遠。
孤鴻一個,去向誰邊?
素霜已冷蘆花渚,更休倩、鷗鷺相憐,暗自眠。
鳳凰縱好,寧是姻緣?
淒涼勸你無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
稻粱初盡,網罟正苦;
夢魂易驚,幾處寒煙。
斷腸可似嬋娟意,
寸心裡,多少纏綿!
夜未間,倦飛誤宿平田。
孤雁哀鳴,尚有人憐惜,雙清如孤雁,卻連一個體恤她的人都沒有。她在婆家終日勞碌,舅姑和丈夫只拿她當牛作馬一般使喚,稍不如意,非打即罵,沒有半點家的溫暖。《西青散記》曾作這樣的描述:「雙卿瘧益苦,寒熱沉眩,面殺然而黃。其姑愈益督勒,應稍遲,輒大詬。午後寒甚而顫,忍之強起,襲重縕,手持禾秉,莖穗皆顫。熱至,着單襦,面赤大喘。渴,無所得沸水,則下場掬河水飲之。其姑側目冷言相詆,雙卿含笑不敢有言,唯諾。敏給爭先,任勞苦,不敢以諉其姑。與姑落禾穗於場,姑數十秉,雙卿已數百秉。」日間如此,到了晚上,雙卿還得「夜治場事,姑與夫休浴。月黑風起,犬聲寥寥,獨坐地束草,束已積之……」
沒有一個人顧惜她的病軀。
更沒人拿這個美麗的女詞人當作佳人愛憐。
她的才能,對這些莊戶人家毫無意義。
雙卿的勞苦,在這些村民看來,實屬平常:誰家的媳婦不如此呢?
故而有鄰婦便對雙卿說:「你長得這麼好,還不一樣受苦!活着真沒什麼意思?」雙卿說:「才貌,本就是老天對我的一種懲罰,我怎能再去自戕,以快天意呢!」
又一個鄰婦說:「若是嫁作士人婦,守這份貞節倒也罷了,為這等牧豎,何必謹守清白呢?」雙卿說道:「一身污而二姓辱,片時誤而百年羞,一事失而萬事敗,雙卿雖愚,不忍為也。」
還一個鄰婦悄聲問道:「聽說你會作詩,還拿給人看?」對此事的回答,史震林作了這樣的記載:「雙卿乃泫然曰:『是則所謂蓮性雖胎,荷絲難殺。藻思綺語,觸緒紛來;妾亦欲天下薄命佳人以雙卿自寬,明詩習禮,自全白璧,為父母夫婿及子孫存面目也。』」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當時,雙卿在村民中的印象,僅僅是周家的一個媳婦,沒人知道她的詞,也不了解她的才能,當然更想不到,整日和他們一起勞作的村婦,竟然會是「清代第一女詞人」!
然而綃山閉塞,村愚蒙昧,卻禁不住她的名聲,在金壇一帶,那些讀書人開始傳誦她的詞作。賀雙卿的名氣越來越大了。據《西青散記》記載,雍正十一年農曆六月,畫師張石鄰聞知了賀雙卿,讀過她的詞以後,更是大加讚賞,決定為賀雙卿畫幾幅畫像。他來到綃山書院住下,借雙卿去田裡勞作的機會,觀摩她的神態,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很快就畫好了幾幅玉照。他挑出一幅得意之作,通過春紅,交給了雙卿,請她在上面題詞。雙卿一時高興,就寫下了「自題《種瓜小影》」,調寄《玉京秋》:
眉半斂,春紅已全褪,舊愁還欠。
畫中瘦影,羞人難閃。
新病三分未醒,淡胭脂,空費輕染。
涼生夜,月華如洗,素娥無玷。
翠袖啼痕堪驗,海棠邊,曾沾萬點。
怪近來,尋常梳裹,酸咸都厭。
粉汗凝香蘸碧水,羅帕時揩冰簟。
有誰念,原是花神暫貶?
題過之後,她忽然有些後悔,心想:自己不過一個農婦,何德何能,便許人繪影繪圖?而自題詞句,豈非張狂?於是她留下了畫作,春紅幾次來催,她都不肯還給張石鄰。張石鄰等不來題詩,焦急萬分,卻又無可奈何,實在沒辦法,只得求張夢覘出面說情。張夢覘是耦耕書院主人張修園的兒子,論說也算是本地農戶的佃主。他因與張石鄰以友人相往來,便給雙卿寫了一封信,說道:「傾者,繪卿清影而乞卿自題,非敢戲也!將裝以文玉,節以古錦……卿具可憐可惜,絕世獨立之姿,而生於窮山荒僻無人之地,不幸配一微文薄藝,自謂痛憐深惜,不負雙卿者……夫以雙卿之無雙,丹青繪不若文章繪:文章繪其神,丹青繪其貌;然以丹青傳神,神不現,以文章寫貌,貌不真也……靈秀之所鍾,天地未嘗與人狎,終亦未嘗禁人目貪而口侈、心追而腕竊也。繪卿清影者,為天地惜可惜,憐可憐,使人間天上,無雅無俗,是仙是凡,皆知有雙卿,而拜之哭之詠之贊之,未必非生卿者之意,繪卿者之功也。」雙卿讀罷,有感於別人對她的尊重,這才將畫作還給了張石鄰。
此畫不知所終,但如今的畫中人,卻再也不見了身形!
四
棺木停在了路旁的墓壙邊。
早來打墓的幾個村民,身上已被剛才的大雨淋濕了。
周大旺也在其中。但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的悲戚,倒像是來幫人挖墓打穴的。史震林見狀不免感嘆起來:「就是這麼一個無情無義的人,雙卿卻還要一力維護他!」
——她曾說:「里中男子,其支離蠢很,不類人形,不近人情者,以吾夫比之,猶為佳也。」
——她還曾說:「吾夫不識字,燈下教之,已識十餘字;他人識萬字,不為異,吾夫識一字,即為寶,故云『不夜珠』也。」
——甚至當天旱欠收,家中無法交足租賦的時候,她寧肯典當自己身上的裙子,也要為丈夫留下那件棉衣保暖:「留得護郞輕絮暖,妾心如蜜取嫌君。」
然而這一切,卻並沒有換來丈夫和舅姑對她的憐憫。
她只能在瑣碎繁重的日子裡煎熬着。
她的瘧疾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了,今天終於來到了這座墓壙邊……
而墓壙邊上的那條小路,卻正是她當年出嫁時曾經走過的路。
當時,她年方十八,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是從這條山路上走來,嫁給了那個長她十多歲的丈夫。
這是真正的「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人間悲劇!
現在,我們已經無法知道她為何會嫁給周大旺,也不知當年她走在這條小路上,曾對新生活有過怎樣的憧憬,我們知道的是:來到這裡僅僅四年(也許是五年),她的生命就終結了。
四年間,她不曾回過一次娘家,如今,卻要身覆黃土,走進另一個世界了。
這位農家女詞人的生命實在是太短暫了!然而,她卻以短短的四年時間,就登上了「清代第一女詞人」的桂冠!
人們對她的過去知之甚少。史震林作為雙卿在婆家生活的目擊者和見證人,對她的過去記述不多,但從僅有的文字里,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一幅生動的、雙卿未嫁時的生活圖景:
「雙卿者,綃山女子也,世農家。雙卿生有夙慧,聞書聲即喜笑。十餘歲習女紅,異巧、其舅為塾師,鄰其室,聽之悉暗記。以女紅易(即交換)詩詞誦習之。學小楷,點畫端妍,能以一桂葉寫《心經》。有鄰女嫁書生,笑其生農家,不能識書生面也。雍正十年,雙卿年十八,山中人無有知其才者,第嘖嘖艷其容。以是秋嫁周姓農家子。其姑乳媼也。賃夢覘舍,佃其田;見田主,稱『官人。』其夫長雙卿十餘歲,看時憲書(即曆書),強記『月』、『大』、『小』字耳。」
又:
「綃山老人告余曰:『雙卿性瀟灑,而意溫密,飄飄有凌雲氣,無女郎瑣窄纖昵態;以才情自晦,往來雙卿家者,不見其筆墨痕也。嫁村夫,貧陋頗極,舅姑又勞苦之,不相恤;雙卿事之善,意雖弗歡,見夫未嘗無愉色,疾倦憂癢,言笑猶晏晏也。』」
就是這樣一位美麗、善良、才華橫溢的女詞人,在這一刻,化為了雲煙。
雲煙過眼,轉瞬三百年矣!
掩埋完雙卿,人們轉身散去。對這些村鄰來說,山村的日子會依然照舊。也許,哪一天偶然會有人記起來,以前村里曾有過一個頗為孝道的媳婦;而對於周家來說,雙卿的亡故,只使家裡缺了一個勞力,於是楊氏坐在床上開始盤算:轉過年,還得再娶一房啊……
綃山無人了解雙卿對於詩詞的意義,更不要說對於中國文學史的意義。
如今,她纖弱的身子躺在棺木內,是在回顧短暫的一生,還是在閉目冥想、構思一首新的詩詞呢?
她可以不被打擾了,她在另一個世界裡,可以舒舒展展地活着了。
此時史震林看着新起的一座墳堆,眼前浮現出賀雙卿的身影,而內心卻忽然有了一絲憂慮:陰間恐怕也有村愚吧?那裡是不是也講陽世的禮教呢?會不會有楊氏那樣的鬼婆,有大旺那樣的鬼夫呢?而在陰朝地府,閻羅大權在握,他喜歡詩詞嗎?他懂得憐香惜玉嗎?以雙卿那樣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軀,怎能抵得陰司里的透骨之寒呢?她那細弱的吟哦之聲,是否會被慘慘陰風、啾啾鬼鳴掩蓋住呢?
註:文中所引詞、文,除標註出處者,均出自《賀雙卿集》與《西青散記》[1]
作者簡介
李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