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廣東親人的一封家書(江戎天)
作品欣賞
寫給廣東親人的一封家書
還有兩天便是清明。
廣東援鄂英雄已回家5天,那些滿身疲憊的影子還在我在腦海久久閃爍。不知道你們曾經顫抖的手是否恢復正常,累得發顫的腿是否健步如飛。
當最後一名出院確診病例與你們握手淚別,當荊州醫院終於「清零」,「高危區」被你們趕到九霄雲外,我們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我們終於活下來了!我淚如泉湧:廣東,我該怎樣感謝你,我的親人。
帥氣的、正值青春年華的王爍,走了。他為我們犧牲了最寶貴的生命。如果不是這場疫情,不是援救湖北,不是義無反顧地加入這場廝殺,他仍然是一位無限青春的年輕人,永遠是孩子最慈祥的父親。但是他沒了,再也回不來了。他哪裡知道,他的魂魄和他的名字,會和今年的清明連在一起,會和緩緩半垂的國旗連在一起,和哽咽的艦船、億萬人民的默哀連在一起。寫到這裡,淚流不止。
當我在電視上看到:「王爍,我們回家了」!我嚎啕大哭起來。我仿佛看到我親愛的弟弟,我親愛的朋友,我朝夕相處的哥們,我孩子的叔叔帶着疲憊的腳步,從電視上,回家了。他出征湖北的前夕,笑着和你們擁抱:「等着。等我回來」。他像神鷹從廣東飛到湖北,為了素不相識的我們。但是,在勝利的凱歌即將奏響的時候,在親人以為他馬上就要回家的時候,卻永遠離開了我們。他出征時佩戴着寒光閃閃的利劍,在戰役結束的前夜,回來的卻是一盒骨灰。他和他的鎧甲變成潔白的雪蓮。
我常常在夢中看到,那些穿着鎧甲的傘兵,一批又一批搶占生死高地。在雷神山、金銀潭、方艙醫院部布下重兵後,又死死咬住那偽裝得如仙女般紫艷的毒妖花冠,把它們死死的攔在了湖北的西大門和長江以北。2484名天使鐵桶般的圍住荊州、武漢,死死的把守着湖北以西的咽喉宜昌。數億元的呼吸機,全自動心肺復甦儀,纖支鏡,防護服,甚至連冬瓜,雞蛋,蔬菜水果,都源源不斷地、日夜兼程馳向湖北大地。「即使掏空了家底,也要保住湖北」。這種高風亮節的全國一盤棋胸襟,終於奪取了湖北保衛戰的重大勝利。
我該怎樣感謝你,我的兄弟。除了淚水,我能做的僅僅是把這些在我心中久久翻騰的、發燙的文字,寫成一封信,一封家書寄給你,以表達我最崇高的敬意和我最深切的哀思。在這個陽光終於明朗的春天,在這個清明節前夜。
如果說一切回到從前,如果說王爍依然健在,世界依然風平浪靜,甚至連新冠狀病毒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我覺得這些文字是一種罪過,一種罪孽。
這個春季有無數的歡笑,更有無數的淚水。
以前我路過廣州,見過那如蘇繡一樣柔軟光潔的珠江。昨天我在電視上看到珠江的畫面,那水似乎比以往的春天多了許多。如果真是這樣,那一定是我的淚水,是我愛人的淚水,是我孩子的淚水,是我所有的親人的淚水,是湖北省5851萬人民的淚水。這些滾燙的熱淚,一定是溢滿了荊江,溢滿了漢江,溢滿了丹江,溢滿了長江,一滴一滴地匯集到了珠江,匯成了滿滿的2300公里的珠江河呵!
疫情過後的荊楚大地,油菜花已經千頃萬頃綻放。春風扭着她婀娜多姿的腰,五顏六色的風箏在無際的江堤上、沙灘上,在空中、在雲里,起舞飛翔。這是多麼美麗的春天景象。如果時間再往前推移一個月、兩個月,我們這些荊州人,湖北人,對這樣的景色,不敢奢望。儘管這樣的春光每年都有,儘管今年它的確是遲到了一小會,但陰霾過後的陽光依然燦爛,白雲依然聖潔。令人珍惜,令人哽咽。
是的,三月的長江水已經很溫潤了,平均水溫已經達到14度。冬泳的人們開始橫渡長江。如果天氣再暖和一些,他們會從鎮江閣冬泳基地出發,逆流而上游到宜昌至喜長江大橋,再從這裡順流而下,熟練的避開船隻一直游到十三碼頭。那些鉛灰色的江豚們,會左右排列,躍出水面,它們的正前方會閃起一片片白色的銀光。這些以家為單位的江豚們,會一邊嘻水一邊捕食。無數小銀魚被它們追得跳出水面,形成一團一團的閃耀的粼光,這就是傳說中江豚捕魚的美妙畫面。作為一個在長江長大的宜昌人,我真想躍入水中,對這一家三口的江豚說:請等等我,寶貝,讓我來幫你們捕魚吧。可是我沒能停下腳步。不是我不懂風月,是沒有心情。
空中瀰漫着沉悶的氣氛。沒有風,沒有歌聲,沒有太陽。細細的雨沒完沒了的下着,在冷清的街上遊蕩。那些每天在江邊花草中尋食昆蟲的,有時候歪着小腦袋望着行人、望着兒童車上的零食的麻雀們,也不見了。江邊成排的粗壯的香樟樹和躍躍欲試的玫瑰,似乎都不敢摘下口罩。憋成紫色的玫瑰花遙望巫山,神女峰的眼角掛着淚水。
多麼安靜的水呀,多麼安靜的宜昌。
我在臨江而居的樓上向右眺望,雄偉的葛洲壩船閘里沒有一艘船。兩扇巨大的人字形閘門,靜靜地看着雨絲,落在小草的眉毛上,欲言又止。左邊,是一望無際的江堤和長長的濱江公園。更遠處,是空無一人的夷陵長江大橋,冷冷清清的3碼頭4碼頭一直延伸到13碼頭。更遠處,宜萬鐵路長江大橋如霧一樣的輪廓,孤零零的立在江中,支着耳朵尋找着江水的聲音,輪船的聲音和人的聲音。它伸長脖子張望着,或許出現一絲喜悅的響聲,鞭炮的響聲,煙花的奔放聲。它多麼希望有什麼聲音突然劃破這寂靜的晝,寂靜的夜,這滴血的長江。
我不知道此時的廣州,此時的珠江,此時最繁華的天河城、北京路,是否也像我們湖北街道,鴉雀無聲。樓下,偶爾有三、四輛貨車從街道匆匆駛過,定點超市的生活保障車,正快速的向各個小區運送着蔬菜、糧油、米麵、成箱成箱的衛生紙,和嬰兒尿布。
我最親愛的廣東:當我們流着熱淚,向你傾訴我們洶湧澎湃的情感,向你訴說大疫過後的荊州人、宜昌人、武漢人、湖北人對你們的思念,又不知該怎樣感謝的時候,我們該有多麼痛苦,多麼難過。真的。這封信代表不了我們的千恩萬謝。信寫得再好,也救不回來我們的恩人王爍,我們的兄弟王爍,我們的朋友王爍,挽救不回被我們的父母尊稱為好孩子、視如已出的兒子、永遠失去生命的生龍活虎的王爍。再動人的語言,都不能報答那些在湖北保衛戰中,先後24批、2484名赴湯蹈火的、慷慨赴死的醫者勇士們。
生死戰場沒有名利場。
這是一封普通的感謝信,是一封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家信。我不想打擾你,我親愛的廣東。不想給剛剛平靜的你再增加任何麻煩。甚至連走路都輕輕的。如果可以,我懇請在你下班之後,或者在明天的清晨,在國旗還沒有緩緩低垂,在撕心裂肺的艦船和車輛的笛聲,還未在空中悲壯響起,我懇請你到珠江上游,在有風的上游,無論風大、風小;無論有人、無人,我都想請你能站在高處,向蒼天、向大地,向珠江,向悲痛欲絕的明天的清明,讀一讀我這封流淚的家書,念一念一個湖北人想對廣東親人訴說的知心話。也許,此時與我一樣流着熱淚的風信子,會轉告我對王爍兄弟的思念,轉告一個孩童對王爍叔叔的懷念,轉告滿頭銀髮的長者們,對英年早逝的醫者的痛惜和垂淚。我真希望這封信,能告慰王爍烈士的在天之靈。
為什麼說這是一封家信,這個情愫很深長很深。3月5日,我們連夜創作的《那張最美的英雄臉》有二位作者,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幸福的90後,是東風汽車公司一名員工。臘月二十七,他從廣東出差轉乘D5987動車回家,而7號車廂出現了一個確診病例,當時他座在6號車廂。他一直隔離在家,公司的各級領導非常擔心他,每天打電話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在他最緊張的時刻,廣東支援宜昌的醫療隊及時到達,我們的心頓感踏實和安全,幸好一切平安。他在宜昌的家裡整整宅了71天後,昨天他帶着行李,從宜昌到重慶,再從重慶轉機到上海,平平安安的上班去了,一如往常。
在我們最不安的時刻,這個90後看到了《人民日報》整版刊登的戴文豪的那張褐色的口罩臉,他深深明白不僅僅是湖北在戰鬥,廣東在戰鬥,而是全國各族人民,都在同病毒做最最頑強的生死搏鬥。他從床上爬起來,挑燈夜戰。作為一個身強力壯的90後,他沒能戰鬥在最前沿,而在後方平平安安的與家人享受天倫之樂。此時與他同齡甚至更小的00後們,卻冒着生命危險,為保衛我們,揮刀奮戰。那一刻起,我們的心再也無法平靜。
我們常說當代青年要有崇高的奉獻精神,要學雷鋒,學張富清,學排雷英雄杜富國。怎麼學,學什麼?在一腳邁進去是死、雙腳站在門檻之外是生的生死關頭,才是人間大考。昨天,我打電話問這個孩子:「如果你是醫生,你敢不敢上前線」?他毫不猶豫的說:「敢!為什麼不敢?那些從廣東、從四面八方趕到我們湖北的醫生,都上有老,下有小,國難當前他們敢上刀山、下火海,為什麼我不敢」。這是醫者精神、廣東精神深深的感染了他。
在那些刀光劍影的日日夜夜,在火神上、雷神山、方艙醫院,生命顯得那麼弱小,我們做不了自己的生死之主。無論你強壯瘦弱,還是閉月羞花,在萬惡的病毒面前,在你們一腳跨進鬼門關之後,誰也不知道,究竟是道高萬丈還是魔高萬丈。那些刻骨銘心的日日、夜夜,夫妻戰場相見,只能隔着口罩擦身而過。而那微笑,和愛,無論護目鏡里的霧多麼模糊,雙方都把它藏在心的最深處。
醫者們從四面八方湧向戰場,不是一道風景,而是一種悲傷,一種無比的蒼涼,蒼涼。
在遠方,在廣東,親人們永遠擔憂着湖北。兩鬢斑白的父母日夜保佑孩子能平安歸來。妻子每天在夢裡驚醒。知情的同事們生怕他這一走,再也回不到對面的辦公桌,不能再同乘一部電梯,上班、下班。那些如長輩如兄弟的領導,心驚膽戰的擔心着這些勇士、這些最得力的幹將出現絲毫意外。甚至連走路,也在祈禱,希望永遠看到他們的微信,他們的頭像。希望每周一的晨會,依舊能握手、能擊掌。這日子,這日夜,如走鋼刀,多麼煎熬。
援鄂的日子其實是一種艱辛歲月,是一個充滿硝煙的生死傳奇。將來,它是歷史。與其說它是一場戰鬥的洗禮,倒不如說它是與魔鬼面對着面,眼睛瞪着眼睛,相互握着利劍,戴着面具的無聲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人情,也沒有運氣,只有鬥志和力量。
所幸的是,在黨中央舉全國之力的援助下,新冠狀病毒終於化為灰燼。勇士們凱旋歸來,而那些吹哨人,折羽的天使和烈士的英魂,將永遠光耀中華,在我們心中長存。
現在,如果你要問我們這些九死一生的湖北人還有什麼願望,我則希望英雄們從此不再為我們擔憂,真切的希望疫情過後,他們的手和雙腿不再顫抖,你們的視力恢復正常。那曾經精疲力盡的身體能安安靜靜的睡幾個好覺,慢慢地、平和地恢復元氣。待春天過後,夏天來臨,金色的桂花在廣東大地、在珠江上空如絲綢一樣蕩漾的時候,所有的廣東人都能長長的、快樂的、深深的吸一口氣,由衷的道一聲:秋天真好,桂花真香!
如果說,我們這些從鬼門關里被至親至愛的你們搶回來的人,最後還有什麼要說的話,那就是由衷地希望你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以後,無論是放長假,還是路過武漢,都請你們---我的親人,不再匆匆的來,匆匆的走。希望你們能悠閒地坐下,嘗一嘗天下無雙的武漢熱乾麵,享譽中外的老通城豆皮,喝一碗為你們精心煨煲的、連美麗的雲朵都想嘗一口的、香飄雲端的洪湖藕湯。牽着親人的手,愛人的手,父母的手,孩子的手,孫子的手,靜靜地欣賞來之不易的武漢風光,分享這平和的、溫馨的、充滿勃勃生機的楚天大地,這美好的世界。
020年4月4日凌晨[1]
作者簡介
江戎天,男,湖北省宜昌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