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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

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出自唐代駱賓王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 / 代李敬業討武曌檄[1]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舊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聞。

目錄

譯文及注釋

譯文

那個非法把持朝政的武氏,不是一個溫和善良之輩,而且出身卑下。當初是太宗皇帝的姬妾,曾因更衣的機會而得以奉侍左右。到後來,不顧倫常與太子(唐高宗李治)關係曖昧。隱瞞先帝曾對她的寵幸,謀求取得在宮中專寵的地位。選入宮裡的妃嬪美女都遭到她的嫉妒,一個都不放過;她偏偏善於賣弄風情,像狐狸精那樣迷住了皇上。終於穿着華麗的禮服,登上皇后的寶座,把君王推到亂倫的醜惡境地。加上一幅毒蛇般的心腸,兇殘成性,親近奸佞,殘害忠良,殺戮兄姊,謀殺君王,毒死母親。這種人為天神凡人所痛恨,為天地所不容。她還包藏禍心,圖謀奪取帝位。皇上的愛子,被幽禁在冷宮裡;而她的親屬黨羽,卻委派以重要的職位。嗚呼!霍光這樣忠貞的重臣,再也不見出現了;劉章那樣強悍的宗室也已消亡了。「燕啄皇孫」歌謠的出現,人們都知道漢朝的皇統將要窮盡了;孽龍的口水流淌在帝王的宮庭里,標誌着夏後氏王朝快要衰亡了。

我李敬業是大唐的老臣下,是英國公的嫡長孫,奉行的是先帝留下的訓示,承受着本朝的優厚恩典。宋微子為故國的覆滅而悲哀,確實是有他的原因的;桓譚為失去爵祿而流淚,難道是毫無道理的嗎!因此我憤然而起來干一番事業,目的是為了安定大唐的江山。依隨着天下的失望情緒,順應着舉國推仰的心愿,於是高舉正義之旗,發誓要消除害人的妖物。南至偏遠的百越,北到中原的三河,鐵騎成群,戰車相連。海陵的粟米多得發酵變紅,倉庫里的儲存真是無窮無盡;大江之濱旌旗飄揚,光復大唐的偉大功業還會是遙遠的嗎!戰馬在北風中嘶鳴,寶劍之氣直衝向天上的星斗。戰士的怒吼使得山嶽崩塌,雲天變色。以此來對付敵人,有什麼敵人不能打垮;以此來圖謀功業,有什麼不被我們攻克的呢!

諸位或者世代蒙受國家的封爵,或者是皇室的姻親,或者是負有重任的將軍,或者是接受先帝遺命的大臣。先帝的話音好像還在耳邊,你們的忠誠怎能忘卻?先帝墳上的土尚未乾透,我們的幼主卻不知該依託誰!如果能轉變當前的禍難成為福祉,好好地送走死去的舊主和服侍當今的皇上,共同建立匡救皇室的功勳,不至於廢棄先皇的遺命,那麼各種封爵賞賜,一定如同泰山黃河那般牢固長久。如果留戀暫時的既得利益,在關鍵時刻猶疑不決,看不清事先的徵兆,就一定會招致嚴厲的懲罰。

請看明白今天的世界,到底是哪家的天下。這道檄文頒布到各州各郡,讓大家都知曉。

注釋

偽:指非法的,表示不為正統所承認的意思。臨朝:蒞臨朝廷掌握政權。

地:指家庭、家族的社會地位。

下陳:古人賓主相饋贈禮物、陳列在堂下,稱為「下陳」。因而,古代統治者充實於府庫、內宮的財物、妾婢,亦稱「下陳」。這裡指武則天曾充當過唐太宗的才人。

更衣:換衣。古人在宴會中常以此作為離席休息或入廁的託言。《漢書》記載:歌女衛子夫乘漢武帝更衣時入侍而得寵幸。這裡藉以說明武則天以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唐太宗的寵幸。

洎(jì):及,到。晚節:後來。

春宮:亦稱東宮,是太子居住的地方,後人常借指太子。

私:寵幸。

嬖(bì)寵愛。

蛾眉:原以蠶蛾的觸鬚比喻女子修長而美麗的眉毛,這裡借指美女。

掩袖工讒:說武則天善於進讒害人。《戰國策》記載:楚懷王夫人鄭袖對楚王所愛美女說:「楚王喜歡你的美貌,但討厭你的鼻子,以後見到楚王,要掩住你的鼻子。」美女照辦,楚王因而發怒,割去美女的鼻子。這裡藉此暗指武則天曾偷偷窒息親生女兒,而嫁禍於王皇后,使皇后失寵的事(《新唐書·后妃傳》)。 狐媚:唐代迷信狐仙,認為狐狸能迷惑害人,所以稱用手段迷人為狐媚。

元後:正宮皇后。翬翟(huī dí):用美麗鳥羽織成的衣服,指皇后的禮服。翬,五彩雉雞。翟,長尾山雞。

聚麀(yōu):多匹牡鹿共有一匹牝鹿。麀,母鹿。語出《禮記·曲禮上》:「夫惟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這句意謂武則天原是唐太宗的姬妾,卻當上了高宗的皇后,使高宗亂倫。

虺蜴(huǐ yì):指毒物。虺,毒蛇。蜴,蜥蜴,古人以為有毒。

狎:親近。邪僻:指不正派的人。

忠良:指因反對武后而先後被殺的長孫無忌、上官儀,褚遂良等大臣。

殺姊屠兄:據《舊唐書·外戚傳》記載:武則天被冊立為皇后之後,陸續殺死侄兒武惟良、武懷遠和姊女賀蘭氏。兄武元慶、武元爽也被貶謫而死。

弒君鴆(zhèn)母:謀殺君王、毒死母親。其實史書中並無武后謀殺唐高宗和毒死母親的記載。弒,臣下殺死君王。鴆,傳說中的一種鳥,用其羽毛浸酒能毒死人。 窺竊神器:陰謀取得帝位。神器,指皇位。

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指唐高宗死後,中宗李顯繼位,旋被武后廢為廬陵王,改立睿宗李旦為帝,但實際上是被幽禁起來(事見《新唐書·后妃傳》)。二句為下文「六尺之孤何在「張本。

宗盟:家屬和黨羽。

霍子孟:名霍光,西漢大臣,受漢武帝遺詔,輔助幼主漢昭帝;昭帝死後因無後,故而由昌邑王劉賀繼位,劉賀荒嬉無道,霍光又廢劉賀,更立宣帝劉病已,是安定西漢王朝的重臣(《漢書·霍光傳》)。作:興起。

朱虛侯:漢高祖子齊惠王劉肥的次子,名劉章,封為朱虛侯。高祖死後,呂后專政,重用呂氏,危及劉氏天下,劉章與丞相陳平、太尉周勃等合謀,誅滅呂氏,擁立文帝,穩定了西漢王朝(《漢書·高五王傳》)。

「燕啄皇孫」二句:《漢書·五行志》記載:漢成帝時有童謠說「燕飛來,啄皇孫」。後趙飛燕入宮為皇后,因無子而妬殺了許多皇子,漢成帝因此無後嗣。不久,王莽篡政,西漢滅亡。這裡借漢朝故事,指斥武則天先後廢殺太子李忠、李弘、李賢,致使唐室傾危。祚,指皇位,國統。

「龍漦(chí,此字讀音存在爭論,另一種讀音為lí離)帝後」二句:據《史記·周本紀》記載:當夏王朝衰落時,有兩條神龍降臨宮庭中,夏後把龍的唾涎用木盒藏起來,到周厲王時,木盒開啟,龍漦溢出,化為玄黿流入後宮,一宮女感而有孕,生褒姒。後幽王為其所惑,廢太子,西周終於滅亡。漦,涎沫。遽(jù),急速。

冢子:嫡長子。李敬業是英國公李勣的長房長孫,故有此語。

先帝:指剛死去的唐高宗。

宋微子:即微子啟,他是殷紂王的庶兄,被封於宋,所以稱「宋微子。這裡是李敬業的自喻。

良:確實、真的。以:緣因。

袁君山:東漢時人桓譚,字君山。袁君山之「袁」,通假「桓」。漢光武帝時為給事中,因反對當時盛行的讖緯神學,而被貶為六安縣丞,憂鬱而死(事見《後漢書·桓譚傳》)。

社稷:原為帝王所祭祀的土神和穀神,後借指國家。

宇內:天下。推心:指人心所推重。

爰:於是。

百越:通「百粵」。古代越族有百種,故稱「百越」。這裡指越人所居的偏遠的東南沿海。

三河:洛陽附近河東、河內、河南三郡,是當時政治中心所在的中原之地。

玉軸:戰車的美稱。

海陵:古縣名,治所在今江蘇省泰州市,地在揚州附近,漢代曾在此置糧倉。紅粟:米因久藏而發酵變成紅色。靡:無,不。

江浦:長江沿岸。浦,水邊的平地。黃旗:指王者之旗。

班聲:馬嘶鳴聲。

喑(yīn)嗚、叱吒(zhà):「吒」通「咤」,發怒時的喝叫聲。

公等:諸位。家傳漢爵:擁有世代傳襲的爵位。漢初曾大封功臣以爵位,可世代傳下去,所以稱「漢爵」。

地協周親:指身份地位都是皇家的宗室或姻親。協,相配,相合。周親,至親。

膺(yìng):承受。爪牙:喻武將。

顧命:君王臨死時的遺命。宣室:漢宮中有宣室殿,是皇帝齋戒的地方,漢文帝曾在此召見並咨問賈誼,後借指皇帝鄭重召問大臣之處。

一抔(póu)之土:語出《史記·張釋之傳》:「假令愚民取長陵(漢高祖陵)一抔土,陛下將何法以加之乎?」這裡借指皇帝的陵墓。六尺之孤:指繼承皇位的新君。

送往事居:送走死去的,侍奉在生的。往,死者,指高宗。居,在生者,指中宗。

勤王:指臣下起兵救援王室。

舊君:指已死的皇帝,一作「大君」,義近。

「同指山河」二句:語出《史記》,漢初大封功臣,誓詞云:「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這裡意為有功者授予爵位,子孫永享,可以指山河為誓。

窮城:指孤立無援的城邑。

昧:不分明。幾(jī):跡象。

貽:遺下,留下。後至之誅:意思說遲疑不響應,一定要加以懲治。語見《周禮·大司馬》,原句為「比軍眾,誅後至者。」

創作背景

光宅元年(684),武則天廢中宗李顯,另立李旦為帝,自己臨朝稱制;正想進一步登位稱帝,建立大周王朝,徐敬業以已故太子李賢為號召,在揚州起兵,建立匡復府。駱賓王被羅致入幕府,為藝文令,軍中的書檄,均出自他的手筆,此文即作於此時。

賞析

藝術價值

作為軍用文書的檄文,本篇確實達到了「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文心雕龍·檄移》)的要求。首段歷數武氏罪惡昭彰,警醒李唐社稷面臨生死存亡之秋,為興兵討武鋪墊了充足的理由,可謂「事昭而理辨」;次段接寫敬業舉義之名正言順和兵威強盛之必勝無疑,可謂氣盛京藩,文武響應,示之以大義,動之以刑賞,更是理直氣壯,慷慨果斷。[2]

首段分兩層:先歷數武氏之罪不容誅,緊扣首句一個」偽」字(篡位不合法、非正統)。第二層先以呼籲領起,前兩段感嘆王佐之臣已被殺盡,譏刺現有朝臣中再無霍光、劉章那樣輔佐;以漢成帝後趙飛燕,周幽王褒擬為喻,直斥武后是亡國滅君的禍根,說明李唐社稷危在旦夕。為下段寫興兵討武、匡扶唐室刻不容緩,做了有力鋪墊。

次段亦分兩層,先寫起兵之正義,再寫其兵威之壯大。從多方面鋪張揚厲,說明天時、地利、人和均占優勢,必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整段從道義之正和實力之強兩方面來爭取人心,理直氣壯,慷慨磅礴,具有很強的號召力和凝聚力。駱賓王提出了文章的主人公——李敬業。敬業乃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英國公徐世績之後,所以駱賓王說:「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寥寥數語就表明李敬業為國盡忠的決心,其言語使人信服,富有號召力。之後文章由痛訴武則天的暴行轉而號召宗室功勳、人民大眾團結起來反對武氏之暴行、拯救大唐江山水火之中。「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末段針對各方先示之以大義:前四句呼籲在朝諸君,皆厚蒙國恩重託,不論宗室異姓,討逆義不容辭;接以「一抔之未乾,六尺之孤安在」詰問,激發故君之思和新君之危,是動之以深情。再以「凡諸爵賞,同指山河」正面餌之以賞賜:以不察徵兆,「後至之誅」懷之以刑罰。末句「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氣勢磅礴,充滿必勝信心,成為後世經常引用的警句。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第一句話就表明了,武則天的偽善。武則天是中國歷史中少有的毒婦,其任用酷吏、奢靡淫亂、興佛傷民,陷大唐錦繡山河於水深火熱之中,屠殺皇室宗親、功勳權貴,是一個雙手粘滿皇室和人民鮮血的屠夫、一個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暴君。駱賓王的《為李敬業討武曌檄》乃反武之至文。文章從開頭就直指武則天的種種惡性,精明簡潔、鞭撻入理,將一個醜陋猥褻的毒婦形象展現在我們眼前。使讀者憤恨、聽者泣涕,皆哀大唐之不幸、怒武賊之淫虐。文章寫武則天淫亂的「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等,將其靡亂不堪的私生活及為達目的兜弄色相、出賣肉體的事實交代的一清二楚,在我們的眼中出現了一個可比妓女的形象。如果僅僅如此,也不過是商紂王的妲己、周幽王的褒姒等惑主之狐姬耳。但事實並非如此,武則天還有很大的野心,「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自掌權以來殘暴不仁,「近狎邪僻,殘害忠良」。駱賓王如實的記錄了其惡績,「殺姊屠兄,弒君鴆母」,對於其罄竹難書的罪行駱只用了一句話形容:「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雖然僅止一句卻概括了宇宙的一切,充分的說明武則天罪惡之深以為世人所不容。武則天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她的淫亂、她的殘暴都是為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包藏禍心,窺竊神器」。為了這樣的終極野心武則天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大肆排除異己、任用親信、屠殺宗室、罷黜功勳,致使大唐江山風雨飄搖,「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一時之間先代君王所打下來的大唐帝國幾欲崩潰。

以振奮人心之語、發人深省之言,刺武氏之痛處、壯義軍之聲望。並近一步形容反武的可能性必然性,「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誇張的形容義軍的強大威猛,既振奮己方的士氣、爭取民眾的支持,又威懾敵軍、打擊武氏的氣焰。提出「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文章達到高潮,使每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激情澎湃,讀到此處尚感心動,可見當時之人。這是這篇檄文最鼓動人心之出,我們可以想象當年一個個熱血男兒讀及此處,投筆從戎、捨身報國的情景,可以說此處是文章的精華,是今古檄文的典範。在體會激情之後,話鋒一轉又循循善誘說服意志不堅定的親貴,動只以情曉之以里,以無法迴避和駁斥的話語再次強調討武的必要,提出「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並指出「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從正反兩方面論證,與李室江山共存亡的必要,最後提出蒼涼的提問,「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再次將文章帶入小高潮,以發人深省的方式結局。

《為李敬業討武曌檄》筆力雄健,行文流暢,其名垂千古的文學價值向為學人所尊奉。或許其歷數武氏罪狀極具文獻價值,在最終將武氏釘於歷史的恥辱柱上功不可沒。如果將此文印證於其創作時代,又會從其文里文外,體味出它隱涵深刻的歷史文化命題。其中尤以社會權力的形成與維繫、知識分子與當權者的關係,最為令人警醒。這方面的嚴酷,不僅構成了知識分子幾千年來的困惑,同時也與幾千年來知識階層沉重而扭曲着的命運糾纏在一起,千古以下仍令人深思難解。

本篇通體駢四儷六,不僅句式整飭而略顯錯綜(四四四四、四四六六、六四六四、四六四六參差成趣;每句中的音步變化如四字句有二二結構,有一三結構;六字句有三三、三一二、二二二、二四、四二等結構),平仄相對而低昂有致(如「入門見嫉」四句,一三兩句,二四兩句平仄完全相反對應),對仗精工而十分自然(如「南連百越」對「北盡三河」,「海陵紅粟」對「江浦黃旗」,不僅詞性、句法結構相對,而且方位、地名、顏色等事類也相對),用典貼切委婉而不生硬晦澀(如用霍子孟、朱虛侯、趙飛燕、褒姒、宋微子,桓君山等典故),詞采華艷贍富而能俊逸清新;尤其難得的是,無論敘事、說理、抒情,都能運筆如神,揮灑自如,有如神工巧鑄,鬼斧默運,雖經鍛煉而成,卻似率然信口。音節美與文情美達到了高度統一,堪稱聲文並茂的佳作;與六朝某些堆砌典故藻飾、晦澀板滯、略無生氣的駢體文,自有霄壤之別;而與王勃的《滕王閣序》,堪稱駢文的雙璧。

全篇雄文勁采,足以鼓舞鬥志;事彰理辯,足以折服人心。李敬業的舉義,終被武則天的三十萬大軍徹底打垮了,駱賓王從此也「亡命不知所之」(《新唐書》本傳),然而他的這篇檄文卻傳頌千古,具有不朽的藝術價值。

人文價值

為李敬業討武曌檄》的巨大人文價值集中體現在其篇首,即歷數武氏罪狀的部分,不僅為歷史提供了一個醜惡的統治樣本,也提示了一些歷史未解之謎。為方便敘述,將這一部分內容分句標識。其文曰:

「1、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

2、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

3、洎乎晚節,穢亂春宮。

4、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

5、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

6、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7、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

8、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

9、近狎邪僻,殘害忠良。

10、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所同嫉,天地所不容。」夠了。

引文至此,已基本體現了該文的巨大價值——其可證實內容已足為世人提供一個道德敗壞的掌權者的標本;而其不可證實部分,則給研究者指出了用力的方向。

1、文章開頭就將當時的現狀與歷史結合到了一起。現實是什麼?皇帝已經成年,太后臨朝稱制與古制不合。更值得詫異的是,這個違制稱制的太后的品行也很成問題。「性非和順」確有所指。早年唐高宗為立武氏為後,欲廢當時的皇后王氏,為此與大臣褚遂良見解不合。高宗出言叱退遂良,一直藏在幃帳之後的武氏出言道「何不撲殺此獠」。「地實寒微」或有數解。武氏之父地位本不甚高,她在自己家裡因非正室所出,就更見低微。正因為此,武氏在太宗宮中只是一介才人,此其一。武氏被唐高宗從沙門超擢入宮,此其二。皇后、太后,都是應以母儀天下之面目面世,武氏顯然與此無緣。此等人物臨朝,實在是開了歷史的大玩笑。

2、進一步張揚武氏的來歷。既然武氏曾為太宗所御,高宗再以其為妃為後,顯然是高宗的不是了。當然,駱賓王的着眼點,並不在編排兩位先帝的不是,只是着重強調武氏的尷尬出身。

3、此句費解。昔人以為此晚節是相對於太宗朝而言。武氏以事太宗之身,再事高宗,確實稱得上穢亂。但以武氏日後的荒淫習性來看,如果在高宗宮裡,有穢聞傳出亦屬情理之中。

4、此句又一次提到武氏身事兩帝之事,並表明其原有的皇后地位是通過不正當手段得來。聯繫到當年的皇后廢立風波,武氏的箇中伎倆當是朝野皆知的。

5、6兩句回顧了武氏登上皇后之位的簡要過程及關鍵所在。確實如此。一向庸懦的唐高宗在廢后立後一事上,表現了他絕無僅有的剛毅。其結果昭示,朝野的一片反對之聲,也擋不住皇上的一意孤行。

7句是5、6兩句的結果。後半句前人解為,因武氏以一身事父子兩帝,從而陷太宗、高宗父子於獸行。確實,若武氏只是隱事高宗,不示丑於世,縱使這種亂倫行徑為人不齒,但若隱晦行事,總較之冠冕堂皇張揚於世讓人容易咽下這口氣。怎奈唐高宗喝了武氏的迷魂湯,非示丑於天下,這也叫無可奈何。或許前人的解釋還不充分,高宗朝前期,曾由武氏授意,賜其長子、廢太子燕王李忠死。而李忠的謀反罪名又顯然不為朝野接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高宗的此等獸行又是拜武氏所賜。

8、此句為武氏品行定論,卻並非臆斷。武氏之毒也是大大有名的:為了搬倒王皇后,她不惜悶斃親生女兒;如願稱後,她又將王皇后及蕭妃斬去手足扔進酒缸溺斃;至於毒死親生的兒子太子李弘,餓死兒媳等事,更是令人髮指。

9、此的前半句,前人多解為武氏重用李義府等奸人。此解不確。李等人士畢竟還是朝廷大臣,不能一概指為邪僻。在高宗乾封年間,武氏招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行巫祝之事,被高宗發覺,差點釀成了一場廢后風波。自漢武帝起,巫祝之事就被皇室嚴厲禁止。作為皇后,武氏以身犯事,儘管至駱賓王寫此文時,年代已遠,但仍是大罪一件。後半句無需解。長孫無忌、來濟、韓瑗、褚遂良、于志寧都相繼遭武氏陷害。

10、此句的「姊、兄」可以指出其證據:姐指韓國夫人——武氏的同母姐,因與高宗有染,被武氏毒死;兄指武氏異母兄長武元慶、武元爽,堂兄武惟良、武惟運——此四人因早先對武氏母女無禮,及武氏立為皇后,升他們的官,他們毫不領情,終被武氏找罪名處死。而「君、母」二字一向無解。史料中也找不到武氏謀害高宗的明證。但武氏的長子太子李弘被毒死後,曾由高宗破例尊號為孝敬皇帝,這或可給弒君一辭提供弱證。鴆母一說,則沒有絲毫痕跡。或許是駱賓王寫作時為了與前句配對湊音節而作。但在此之前,其所列武氏罪狀足以駭人聽聞,駱賓王及其主使似沒有必要編排一條偽證,使武氏罪狀的整體真實性受到破壞。在沒有證據而只能臆斷的情況下,筆者猜測此事可能與韓國夫人之死有關。武氏毒死其姐,或會受其母楊氏的詰難,母因此而遭毒手。究竟如何,恐怕已成千古無解之謎了。

行文至此,武氏之罪大惡極已無可辯駁。而問題也隨之產生。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固然是昏君暴君層出不窮,但可以肯定,像武氏這樣有如此之多的品行低劣、公開罪惡者,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從理論上講,皇帝應是天下道德倫理的準繩。毫無疑問,以武氏為首的政權在道德上已經破產。即使以前沒有破產,經過駱賓王這一番張揚也必定破產無疑。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道德破產的武氏政權曾有過任何意義上的權威削弱。據此是否可以這樣說,一個政權的生存與否,道德因素並非至關重要。這樣說確實令人吃驚,然而卻是嚴酷的事實。那麼,維繫一個政權的要素究竟是什麼呢?或曰,是權力帶來的利益分配——當一個權力可以有效地予人以好處時,它總是能有效地運轉,正是武則天時代,最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武則天不以殺功臣著稱,但她殺功臣的數量之多,在歷史上亦可名列前茅。這裡所謂功臣,是指為其取得權力出過死力之人,其中有一大半為她所殺,過河拆橋的意味極重。值得一提的是,她如此作派,竟毫不擔心會無人替她的政權效力。據傳,確實有人為此提醒過她,可她的回答很耐人尋味,她以飛蛾撲火為譬,指出,儘管有飛蛾因撲火而死,並不能阻擋其它蛾子繼續向火撲來,因為只要是蛾類,就非如此不可。原來如此,社會培養的士人都必須通過入仕才能體現其社會價值,難怪他們義無反顧地以能入朝為官為畢生追求。所以,儘管中國古話里就產生了「伴君如伴虎」之感嘆,迫不及待以求伴君者,仍然多如過江之鯽。這或許與供需關係有涉,因為由皇權決定社會地位分配的數量,總是遠遠低於社會顯在與潛在的求職人數。而在封建時代,知識分子欲為社會服務,除了入仕一道,竟再無其它出路。所謂「練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除了皇上的「恩典」,人們並沒有其它途徑。就是武則天本人,也是靠了籠絡住唐高宗才一步一攫取權力、擴大權力的。深諳權力三味又修成正果的武則天之流,從骨子裡輕賤知識分子和其它人才,先是使用他們,然後毫不留情地幹掉他們,而絕無人才斷檔之虞。於是,在很多人還願意為這個政權效力時,它是很難垮台的。這就是武氏政權巋然不動的秘密所在。同時,這種現實又印證了這樣一條嚴酷的社會法則——不論社會精英受到何等程度的摧殘,都不會使一個政權迅即崩潰。它所必須承受的代價,只是社會發展的停滯與社會生活的黑暗,而這一切災難恰好是由社會底層,包括被摧殘階層最為深切地感受着。既然施虐者在施虐時沒有任何直接損失,又怎能奢望這些暴虐會停止下來呢?

除了對武氏的揭露,駱賓王文章還揭示了一個反抗者自身的問題,即,武氏的種種劣跡並非到駱賓王寫作時才廣為人知,為什麼到李敬業起兵時才一下子提出清算總賬呢。原來李敬業等人因觸犯了武氏之法,遭到貶黜,一些心懷不滿分子聚到一處,才釀成了一場大亂。那麼,如果不是這樣,武則天再有十倍罪惡,李敬業等也不會起事。於是,李敬業等人的反抗,並非只是出於公心義憤,完全是因為武則天革命革到了他們頭上,嚴重損害了他們個人的既得利益,他們動了私心私憤,最終鋌而走險。最妙不可言的是,他們居然也做成了這篇慷慨激昂的公論,儘管骨子裡並不硬氣。難怪武則天之流要看不起知識分子,只要他們可以依附,他們總是會安之若素,依附不成時,才會發難,而這種發難又多半成不了事。所謂秀才造反,十九不成。更有甚者,李敬業造反不成,自己人頭落地、全家滅門不算,連祖墳都讓武則天扒了。想當初,正是李敬業的祖父李績一言九鼎,為武則天當上皇后鋪平了道路,並為武則天主持史無前例的封后加冕儀式,其對武氏的貢獻應是無與倫比的,其最後竟落得個掘墓鞭屍的下場。凡為武則天出力的人,多沒有好下場。不知是報應,還是為虎作倀的必然結果,中國歷史已提供了太多這方面的範例。也許正是這種不良預後,使得整個社會保持了一份良知,也使惡勢力的膨脹有度可限。無論怎麼說,武則天政權持續時間之長還是令人驚異的。由於武氏早先的卑微以及其追逐權力的行徑,受到絕對多數的朝廷正統勢力的強烈抵制,故武氏政權對所謂的正派人士有一種天然的敵視。如同武氏本人唯權是務、品行俗劣一樣,武則天時代朝中的下三濫也異乎尋常的多。並且這些下三濫根本不屑以假仁假義的面目出現,處處以醜惡本色招搖得勢,整個朝廷烏煙瘴氣,有正義感及有才幹的人處處受傾軋,常常處於下風,且人材凋零。就在這種狀態下,武則天的政權經歷了諸多的外憂內患,策動了無數次腥風血雨,竟是無往而不利。是不是那些品行極差之人身負治國之才呢?當然不是。那些敗類充其量只能是構成武氏權力,並為其壯大聲勢,而事關天下氣運的國計民生料理,又非正派人士料理不可。於是,歷史又產生了一個奇異現象,即,儘管在相當多數的情況下,有才幹的正直人士飽受摧殘,仿佛生物生理上的代償功能一般,那些倖免於難的知識管理人才超負荷超水平的運作,在極度不利的條件下,完成了那些看來無法完成的事,終於維繫了社會不至於崩潰。

歷史上多數暴君一樣,武則天的政權基本上沒有輸給任何政治勢力,只是由於時間的自然法則而終結。於是,一千多年前由駱賓王《討武氏書》揭示的諸多命題,始終占據着人們的思考。人們沉痛地發現,此問題尚未因時代的演進而得到徹底解決。所幸的是,現在的知識階層已可以不通過仕途而實現自身的價值。

駱賓王《討武檄文》流傳千古,而李敬業的討武戰爭,在華夏軍事史上卻難覓其蹤![3]

駱賓王

駱賓王(約619—約687年)字觀光,漢族,婺州義烏人(今浙江義烏)。唐初詩人,與王勃、楊炯、盧照鄰合稱「初唐四傑」。又與富嘉謨並稱「富駱」。高宗永徽中為道王李元慶府屬,歷武功、長安主簿,儀鳳三年,入為侍御史,因事下獄,次年遇赦,調露二年除臨海丞,不得志,辭官。有集。駱賓王於武則天光宅元年,為起兵揚州反武則天的徐敬業作《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敬業敗,亡命不知所之,或雲被殺,或云為僧。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