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的零距離》(卞毓方散文)
作品欣賞
同姓小伙卞潤華即將赴美深造,這位復旦數學系的畢業生,選擇的卻是東亞研究,行前專程來京,一心想拜見王蒙——我幫他圓了這個夢。
那天,王蒙正在屋裡整理書報,玄關、客廳到處堆得亂七八糟,幾無插腳之地。
賓主勉強在客廳里落座,大概是乍見大人物,潤華有點笨口拙舌,手足無措,王蒙主動問了他的姓名、畢業院校、專業,瞬間笑逐顏開:啊!你是學數學的,數學這玩意兒太美了!我打小就特迷數學,這話跟你說就見笑了,因為我只有初中學歷,不過,我的的確確喜歡數學。一次在澳門,聽台灣清華大學校長講數學,我就下決心,多咱也做個與數學有關的報告,比如說,數學與人生、數學與文學。
潤華立刻找着了話題,舌頭也變得利索起來,於是,這一老一少,從數學悖論談到人生悖論,從對稱之美談到和諧之美,從「零」談到老子的「無」,從無窮大談到終極關懷……
到美國留學,英文是前提。王蒙對潤華說:我也喜歡英語,但小時候沒有你們現在這種條件,我在初中學了點ABC,然後參加革命,沒時間學,六七十年代,我到了新疆,實用主義,學會了講維語,80年代,回到北京之後,才抓緊自學英語。我膽忒大,張口就講。我女兒知道我底細,有次出門,她特地囑咐:爸,你在外講什麼都可以,千萬不要講數學和英文。她怕我丟醜。一次到英國開會,我用英文致辭。我一個外孫聽了,說:姥爺,您英語就小學水平。哈哈,小傢伙在英國待過多年,他瞧不起我……
王蒙大笑,我和潤華也不禁莞爾。
不管幹哪一行,身體是最重要的本錢。王蒙問潤華熱愛哪種運動,潤華回答:游泳。這下又搔着了王蒙的癢處,他講從小就迷戀游泳,這是他那曾經留學德國,新中國成立後在北大與季羨林比鄰而居的父親,教會他的最好的一項運動。遊了大半輩子,水平卻不咋地,一次在北戴河下海,他小孫子在岸上看了,給他總結:爺爺,我琢磨半天,您這姿勢應該叫「原地游」。怎麼是原地,我不是從這頭游到了那頭嗎?小孫子說:那是風吹的,順帶是海浪給推的,您自己原地沒動。
潤華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我一旁靜聽,暗暗佩服王蒙的本事,他在頃刻之間,就和晚輩小子打成一片,從互不相識變成零距離。談話中間,王蒙不失時機地把話題轉向我,我懂得這是領導的藝術,畢竟機會難得,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拋出一些平常閱讀中積累的疑難。
「您最早引起轟動的那篇小說,題目究竟是《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還是《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我問。王蒙答:「前一個是原稿寫的,後一個是發表時刊物改的,以後的介紹或評論,常常把兩個題目混用。」
「您稿子寫好後,一般改幾遍?」之所以這麼問,是覺得他的一些文章有粗糙拉雜之嫌。王蒙說:「一般改兩遍,具體章節,常常是反覆改,直到滿意為止。」
「您喜歡使用排山倒海層巒疊嶂信馬由韁一瀉千里的敘述,您是故意那般打造的吧?」說話時,我想到了他那篇《來勁》,如果出自我手——我相信自己也能寫得出——刊物多半不予理睬。
「也不是故意,」他說,「我是苦於怎樣說得更透,譬如說排比,我表達的不是一個意思,有同義詞,也有反義詞,通過錯位、雜交、拼貼,烘托出各種複雜的背景、情緒。」
「您的一些短篇小說,如《海的夢》,在我看來,只要改動一下人稱,把主人公由『他』改成『我』,就是一篇散文。」其實不光《海的夢》,他上世紀80年代的短篇小說,多數都給我這個印象。
「嗯,」他沒有反對,接着說,「那篇《海的夢》,嚴文井看後很激動。」
王蒙很忙,他的寫作量很大,光這兩年,他送我的書就有《莊子的快活》《莊子的享受》《莊子的奔騰》《一輩子的活法》《天機中國》,最近又出版了70萬字的長篇《這邊風景》,他的日程安排得很緊,他說過兩天要去香港,和白先勇在鳳凰衛視有一個對話,然後去廣州,緊跟着去佛山南海康有為的老家,再然後是杭州,杭州之後是武漢,武漢之後是新疆,他在那裡生活過16年、他曾經勞動過6年的地方——伊犁,要給他搞一個「王蒙書屋」。說到勞動和書屋,王蒙來了精神,他講:「在漢語裡面,我最喜愛最天真地為之得意的一個詞就叫做『活兒』。說到底,咱們作家也是個匠人,是練活兒的。你得能拿出一手活兒來。拿不出活兒來,靠邊吧,您。練出活兒,比掌了大權發了大財受了大恩德更高興,因為咱們靠的不是運氣,不是關係,不是背景,不是手段,而是手裡出來的活兒!咱們是賣力氣吃飯的,能練心情善,有活兒道路寬!」[1]
作者簡介
卞毓方:1944年生於江蘇,先後畢業於北京大學和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早年攻讀日文,轉事國際新聞,長期服務於經濟日報、人民日報,中年而後皈依文化,一筆在手,猶如「乾坤圈」在握,唯覺文能補氣,文能丰神,文能禦侮,文能敵賊。有著作《歲月游虹》、《嫵媚得風流》、《雪冠》、《長歌當嘯》、《煌煌上庠》、《清華其神,北大其魂》、《天意從來高難問》、《歷史是明天的心跳》、《千手拂雲,千眼觀虹》、《金石為開》、《千山獨行》、《尋找大師》、《浪花有腳》、《美色有翅》、《日本人的「真面目」》等問世。嘗謂少年比的是才氣,中年比的是學問,老年比的是人品、人格[2] 。他的作品或如天馬行空、大氣游虹,或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其風格如黃鐘大呂,熔神奇、瑰麗、嶙峋於一爐,長歌當嘯,獨樹一幟,頗受讀者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