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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鴻漸》是蒲松齡寫的一篇文言小說,出自聊齋志異。   

目錄

原文

張鴻漸,永平人[1]。年十八,為郡名士。時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斃[2],同學忿其冤,將鳴部院[3],求張為刀筆之詞[4],約其共事。張許之,妻方氏,美而賢,聞其謀,諫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勝則人人貪天功[5],一敗則紛然瓦解[6],不能成聚。 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君又孤,脫有翻覆,急難者誰也[7]!」張服其言,悔之,乃婉謝諸生[8],但為創詞而去[9]。質審一過,無所可否,趙以巨金納大僚,諸生坐結黨被收[10],又追捉刀人[11]。

張懼,亡去。至鳳翔界[12],資斧斷絕。日既暮,踟躇曠野,無所歸宿。 歘睹小村,趨之。老嫗方出闔扉,見生,問所欲為。張以實告,嫗曰:「飲食床榻,此都細事;但家無男子,不便留客。」張曰:「仆亦不敢過望,但 容寄宿門內,得避虎狼足矣。」嫗乃令人,閉門,授以草荐,囑日:「我憐客無歸,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聞知,將便怪罪。「嫗去, 張倚壁假寐。忽有籠燈晃耀,見嫗導一女郎出。張急避暗處,微窺之,二十 許麗人也,及門,見草荐,詰嫗。嫗實告之,女怒曰:「一門細弱[13],何得容納匪人[14]!」即問:「其人焉住?」張懼,出伏階下。女審詰邦族,色稍霽,曰,「幸是風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關白[15],此等草草, 豈所以待君子。」命嫗引客入舍。俄頃,羅酒漿,品物精潔;既而設錦裀於榻。張甚德之,因私詢其姓氏。嫗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謝世,止遺 三女。適所見,長姑舜華也。」嫗去。張視几上有《南華經》注[16],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閱。忽舜華推扉入。張釋卷,搜覓冠履。女即榻捺坐曰:「無 須,無須!」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風流才士,欲以門戶相托[17]遂 犯瓜李之嫌[18]。得不相遐棄否[19]?」張皇然不知所對,但云:「不相誑,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見君誠篤,顧亦不妨。既不嫌憎, 明日當煩媒妁。」言已,欲去。張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贈 張日:「君持作臨眺之資[20];向暮,宜晚來,恐傍人所窺。」張如其言, 早出晏歸,半年以為常。

一日,歸頗早,至其處,村舍全無,不勝驚怪。方徘徊間,聞嫗云:」 來何早也!」一轉盼間,則院落如故,身固已在窒中矣,益異之。舜華自內 出,笑曰:「君疑妾耶?實對君言:妾,狐仙也,與君固有夙緣。如必見怪, 請即別。」張戀其美,亦安之。夜謂女曰:「卿既仙人,當千里一息耳[21]。 小生離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攜我一歸乎?」女似不悅,曰:「琴瑟之 情,妾自分於君為篤[22];君守此念彼,是相對綢繆者,皆妄也!」張謝曰:「卿何出此言。諺云:『一日夫妻,百日恩義。』後日歸念卿時,亦猶今日 之念彼也。設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於妾,願君 之不忘;於人,願君之忘之也。然欲暫歸,此復何難:君家用尺耳。」遂把 袂出門,見道路昏暗,張逡巡不前。女曳之走,無幾時,曰:「至矣。君歸, 妾且去。」張停足細認,果見家門。逾詭垣入[23],見室中燈火猶熒。近以 兩指彈扉。內問為誰,張具道所來。內秉燭啟關,真方氏也,兩相驚喜,握 手入帷。見兒臥床上,慨然曰:「我去時兒寸及膝,今身長如許矣!」夫婦 依倚,恍如夢寐。張歷述所遭。問及訟獄,始知諸生有瘦死者[24],有遠徒 者[25],益服妻之遠見。方縱體入懷,曰:「君有佳偶,想不復念孤衾中有 零涕人矣!」張曰:「不念,胡以來也?我與彼雖雲情好,終非同類;獨其恩義難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也。 以手探之,一竹夫人耳[26]。大慚無語。女日:「君心可知矣!分當自此絕 矣:[27],猶幸未忘恩義,差足自贖[28]。」

過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戀人,終無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適 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頭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閉兩眸,覺離地不 遠,風聲颼颼。移時,尋落。女曰:「從此別矣。」方將叮囑,女去已渺。 悵立少時,聞村犬鳴吠,蒼茫中見樹木屋廬,皆故里景物,循途而歸。逾垣 叩戶,宛若前狀。方氏驚起,不信夫歸;詰證確實,始挑燈嗚咽而出。既相 見,涕不可抑[29]。張猶疑舜華之幻弄也;又見床臥一兒,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攜人耶?」方氏不懈,變色曰:「妾望君如歲[30],枕上啼痕 固在也。甫能相見,全無悲戀之情,何以為心矣!」張察其情真,始執臂欷 歔,具言其詳。問訟案所結,果如舜華言。方相感慨,聞門外有履聲,問之 不應。蓋里中有惡少甲,久窺方艷,是夜自別村歸,遙見一人逾垣去,謂必 赴淫約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識張,但伏聽之。及方氏亟問,乃日:「室中 何人也?」方諱言:「無之。」甲言:「竊聽已久,敬將以執好也。」方不 得已,以實告。甲曰;「張鴻漸大案未消,即使歸家,亦當縛送官府。」方 苦哀之,甲詞益狎逼。張忿火中燒,把刀直出,剁甲中顱。甲仆,猶號;又 連剁之,遂死。方曰:「事己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請任其辜。」張 曰:「丈夫死則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無顧慮,但令此子勿斷書 香[31],目即瞑矣。」天明,赴縣自首。趙以欽案中人[32],姑薄懲之。尋 由郡解都,械禁頗苦。

途中遇女子跨馬過,一老嫗捉鞚,蓋舜華也。張呼嫗欲語,淚隨聲墮。 女返轡,手啟障紗[33],訝曰:「表兄也,何至此?」張略述之。女曰:「依 兄平昔,便當掉頭不顧;然予不忍也,寒舍不遠,即邀公役同臨,亦可少助 資斧。」從去二三里,見一山村,樓閣高整。女下馬入,令嫗啟舍延客。既 而酒炙豐美,似所夙備。又使嫗出曰,「家中適無男子,張官人即向公役多 勸數觴,前途倚賴多矣。遣人措辦數十金為官人作費,兼酬兩客,尚未至也。」 二役竊喜,縱飲,不復言行。日漸暮,二役徑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 脫;曳張共跨一馬,駛如龍。少時,促下,曰:「君止此。妾與妹有青海之 約[34],又為君逗留一晌,久勞盼注矣。」張問:「後會何時?」女不答, 再問之,推墮馬下而去。既曉,問其地,太原也。遂至郡[35],賃屋授徒焉。 託名宮子遷。居十年,訪知捕亡浸怠,乃復逡巡東向。既近里門,不敢遽入, 俟夜深而後人。及門,則牆垣高固,不復可越,只得以鞭撾門。久之,妻始 出問。張低語之。喜極,納入,作呵叱聲,曰:「都中少用度,即當早歸, 何得遣汝半夜來?」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簾外一少 婦頻來,張問伊誰,曰:「兒婦耳。」問:「兒安在?」曰:「赴郡大比未 歸[35]。」張涕下曰:「流離數年,兒已成立,不謂能繼書香,卿心血殆盡 矣!」話未已,子婦已溫酒炊飯,羅列滿幾。張喜慰過望。居數日,隱匿屋 榻,惟恐人知。一夜,方臥,忽聞人語騰沸,捶門甚厲。大懼,並起。聞人 言日:「有後門否?」益懼,急以門扇代梯,送張夜度垣而出;然後詣門問 故,乃報新貴者也[36]。方大喜,深悔張遁,不可追挽。

張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擇途;及明,困殆已極。初念本欲向西,問之途 人,則去京都通衢不遠矣。遂入鄉村,意將質衣而食。見一高門:有報條粘 壁上[37];近視,知為許姓,新孝廉也。頃之一翁自內出,張迎揖而告以情。

翁見儀客都雅,知非賺食者,延入相款。因諸所往,張託言:「設帳都門, 歸途遇寇。」翁留誨其少子。張略問官閥,乃京堂林下者[38];孝廉,其猶 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歸[39],雲是水平張姓,十八九少年也。張以鄉 譜俱同:[40],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裝,出「齒錄」[41],急借披讀[42],真子也。不覺淚下。共驚問之,乃指名曰:「張 鴻漸,即我是也。」備言其由,張孝廉抱父大哭。許叔侄慰勸,始收悲以喜。許即以金帛函字[43],致告憲台[44],父子乃同歸。方自聞報,日以張在亡為悲[45],忽白孝廉歸,感傷益痛。少時,父子併入,駭如天降,詢知 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見其子貴,禍心不敢復萌。張益厚遇之,又歷述當年 情狀,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賞析

張鴻漸,是永平郡人。年齡才十八歲,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士。當時的盧龍縣令趙某異常貪婪殘暴,百姓們受盡壓榨,叫苦連天。有個姓范的秀才被趙縣令用杖刑活活打死,全縣的秀才們對范生的屈死都忿忿不平,要到省里的巡撫衙門去為范生鳴冤告狀,來求張鴻漸起草狀詞,並約他一起赴省。張鴻漸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張的妻子方氏,長得很美,性情賢惠,聽到秀才們的主張後,就勸張鴻漸說:「大凡跟秀才們作事,可以共同取勝,而不可以一起失敗:若勝了就人人貪天功以為己有,一敗了就紛紛瓦解四散,不能再聚合起來。當今是個認錢財看權力的世界,是非曲直很難憑真理判定。您又孤單無兄弟,假若有個三長兩短,危難之時誰能來解救您!」張鴻漸很佩服她說的話,心裡後悔了,便去婉言謝絕了秀才們的約請,只為他們寫了狀詞就走了。巡撫衙門對這起案子審理了一下,沒有作出結論。趙縣令用了巨額金錢賄賂上司,秀才們竟得了個結黨的罪名被抓起來,並又追查寫狀詞的人。張鴻漸害怕,只得逃離家鄉。

張鴻漸逃到陝西鳳翔府境內,錢都花光了。日落西山天將黑了,他還在曠野中徘徊,尋不到住宿的地方。忽然看見附近有個小村莊,就急忙奔了過去。有個老婦人正要出來關門,看見了張鴻漸,就問他要幹什麼。張鴻漸就對她照實說明了來意。老婦人說:「吃飯睡覺,這都是小事;只是家裡沒有男人,不便留客。」張鴻漸說:「我也不敢有過高的希望,只要能容我在門裡頭借宿,躲避一下虎狼就心滿意足了。」老婦人這才讓他進來,關上門,給了他一捆乾草,囑咐說:「我是同情你沒處去,私自答應留宿的。天不明你就得早走,恐怕叫我家姑娘聽到,就要怪罪我了。」說完走了。張鴻漸倚着牆打起盹來。突然發現有燈籠閃着亮光,原來是老婦人引着一位女郎出來了。張鴻漸急忙躲到暗處,偷偷看去,那女郎是個二十來歲的俊美人。女郎來到大門口,看見了乾草,就問老婦人是怎麼回事;老婦人如實說了。女郎生氣地說:「咱滿門女流之輩,怎能收留非親非故的男人!」立即又問:「那人在哪裡?」張鴻漸害怕,從暗中出來跪在了台階下。女郎詳細問明了他的籍貫族姓,臉色稍微轉和,說道:「幸好是位風雅學子,不妨留宿。但老奴竟然不稟報一聲,這樣潦草簡陋,豈能用來招待君子!」便吩咐老婦人領客人進了屋。

不一會兒,擺上酒來,菜餚飯食都精美清潔;飯後又拿進錦緞褥子鋪在床上。張鴻漸非常感激女郎,就私下裡偷偷打聽她的姓氏。老婦人說:「我家主人姓施,老爺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了三位姑娘。剛才你見到的那位,是大姑娘舜華。」老婦人說完走了。張鴻漸看見桌上有《南華經》的注釋本,便取過來放在床頭上,趴在床上翻閱起來。忽然舜華推開門進來了。張鴻漸放下書,要尋找自己的鞋帽。舜華走到床前按他坐下,說:「用不着!用不着!」就靠近床前坐下,很靦腆地說道:「我覺得您是位風流才子,想把自己的終身託付給您,於是不避嫌疑而來。您能不嫌棄我嗎?」張鴻漸聽了,驚慌得不知怎麼回答,只是說道:「不敢相瞞,小生家中已有妻子了。」舜華笑着說:「從這裡也能看出您的誠實,不過也不妨礙。既然您不嫌棄,我明天就去請媒人。」說完了,要走。張鴻漸探過身子拉住她,她也就留下來。天還沒亮舜華即起床,拿銀子送給張鴻漸,說:「您可以拿它作為遊玩的費用。臨近黑天,應該晚一點來,恐怕被別人看見。」張鴻漸按她的話,早出晚歸,這樣過了半年也就習以為常了。

有一天,他回來得稍早了點,到了住處,村莊房舍全沒有了,感到非常驚訝。正在徘徊的時候,聽見老婦人說:「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哇!」一轉眼的功夫,院落又像以前那樣,自已原來已經站在屋裡了。張鴻漸心裡更加驚異。舜華從裡屋出來,笑着說:「您懷疑我了嗎?實話對你說吧:我是個狐仙,和您本來就有前世的姻緣。假若你一定要見怪的話,就請你馬上走吧。」張鴻漸留戀她的美貌,也就安下心來。夜裡張鴻漸對舜華說:「您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遙的路程喘口氣的功夫就該到了。小生離家已經三年了,心裡惦念着老婆孩子,您能帶我回家一趟嗎?」舜華聽完,好像不高興地說道:「原以為,我對您的恩愛之情夠深厚的了;可您守着我卻想着她,看來你對我的這些親熱,都是虛假的啊!」張鴻漸急忙向她道歉說:「您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俗話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義。』以後我回家想念您的時候,也會像今天懷念她一樣。假若我得新忘舊,您能喜歡我嗎?」舜華這才笑着說:「我是有點心窄:對於我,就希望你永遠不能忘記;而對於別人,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不過您想暫時回家看看,這又有什麼難處?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於是抓着他的衣襟出了門。見道路昏黑,張鴻漸畏縮不前。舜華便拉着他往前走,不多時,她說:「到了。您回家去,我就走了。」

張鴻漸停住腳步仔細認了認,果然見到了自已的家門。他跳牆進了院子,看見屋裡仍然亮着燈。便走過去用兩個手指頭彈敲屋門。屋內問是誰,張鴻漸說明是自己回來了。屋裡人拿着蠟燭開開門,真是方氏。兩人相見驚喜異常,握着手進了幃帳。張鴻漸看見兒子睡在床上,很感慨地說:「我走的時候兒子才有膝蓋那麼高,如今卻長得這麼大了。」夫婦二人互相依偎着,恍惚如在夢中。張鴻漸對妻子歷述了自己在外的整個遭遇。當問到那場官司時,才知道秀才們有死在監獄裡的,有遠離家鄉的,張鴻漸更加佩服妻子的遠見卓識。方氏縱身投入他的懷抱,說:「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看來不會再想念我這獨守空房的落淚人了!」張鴻漸說:「若是不想念,怎麼還回來呢?我和她雖說感情好,然而她終究不是人類;只是她的恩義不能忘記罷了。」方氏說:「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張鴻漸仔細一看,眼前哪裡是方氏,竟是舜華!伸手去摸兒子,原來是一個「竹夫人」。張鴻漸慚愧得說不出話來,舜華說:「我可知道你的心了!我們的緣分該從此斷絕了。幸好你還不忘恩義,多少還能贖罪。」

過了兩三天,舜華忽然說:「我想痴心戀着別人,終歸沒有意味。您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正好要去京城,順路可和你一同走。」於是從床上拿過「竹夫人」,和張鴻漸都跨上去,叫他閉上兩眼。張鴻漸覺得離地不遠,耳邊響起颼颼的風聲。不多時,便落下來,舜華說:「咱們從此別了。」張鴻漸正要和她約定相見日期,舜華早已不見了。

張鴻漸惆悵地站了一會兒,聽見村里狗叫,模模糊糊地看見樹木房屋,都是家鄉的景物,便沿着道路回到家門前。他跳牆進去敲門,還像前一次那個樣子。方氏一聽驚起,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來,再三追問對證確實了,才挑着燈嗚咽着開門出來。兩人相見,方氏哭得抬不起頭來。張鴻漸懷疑這是舜華在變幻花樣耍弄他;又看見床上睡着個孩子,和上次一樣,就笑着說:「這『竹夫人』又被你帶進來了?」方氏聽了大惑不解,變了臉說:「盼着你回來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枕頭上的淚痕還在上邊。如今剛剛能相見,竟無一點悲傷依戀之情,哪還有點人性?」張鴻漸見她情真意切,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來,把自己的前後遭遇詳盡地講了一遍。問到官司的結果,與上次舜華說的話完全符合。夫妻二人正在相對感慨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方氏問是誰,卻無人應聲。

原來村裡有個年輕的光棍無賴某甲,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這一夜他從別的村里回來,遠遠地看見有個人跳進方氏的院牆裡面去了,以為這必定是個應方氏之約去私通的,便尾隨着進來了。某甲本來不太認得張鴻漸,只是伏在門外偷聽他們說話。等到方氏聽到腳步聲多次問是誰時,某甲竟說道:「屋裡是什麼人?」方氏假說:「沒有人。」某甲說:「我偷聽已經很久了,這就要捉姦呢。」方氏不得已,只好說了實話。某甲說:「張鴻漸的大案還沒了結,如果是他來家,也應該綁起來送到官府去。」方氏苦苦哀求他,某甲的話卻越說越下流,並逼她答應和自己私通。張鴻漸胸中怒火燃燒,拿刀衝出門去,照某甲就是一刀,砍中了他的腦袋。某甲倒在地上,仍在號叫,張鴻漸又連砍數刀,才死了。方氏說:「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罪更加重了。你趕快逃走吧,讓我來擔這個罪名。」張鴻漸說:「大丈夫該死就死,豈能為活命而辱沒老婆、連累孩子呢!你不要管我,只要讓孩子能讀書成才,我就是死也閉上眼了。」

天明以後,張鴻漸去縣衙自首了。趙縣令因為他是朝廷審批的案件中的人犯,所以姑且只輕微責罰了他一下。不久張鴻漸就被從府里押往京城,身上的枷鎖折磨得他非常難受。路上遇見一位女子騎馬而過,有個老婦人為她牽着馬,一看原來是舜華。張鴻漸呼喊老婦人想說句話,淚水隨着聲音淌了下來。舜華掉過馬頭,用手掀開面紗,驚訝地說:「這不是表哥嗎?怎麼來到這裡?」張鴻漸大略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舜華說:「若依着表兄以往的做法,我就該掉過頭去不管;但是我卻不忍心這樣做。寒舍離這裡不遠,就邀請差官們一起光臨,也可多多資助你點盤纏。」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見一座山村,村里樓閣高大整齊。舜華下馬進村,吩咐老婦人開門引進客人。不一會兒擺上了豐盛味美的酒菜,就像早準備好了一樣。舜華又讓老婦人出來對他們說:「家裡恰巧沒有男主人,請張官人就多勸差官喝幾杯,路上依賴他們的地方多着呢。已經派人去籌集幾十兩銀子,一來為官人作盤費,二來也好酬謝兩位差官,人到這時還沒回來呢。」兩個差役心中暗喜,便開懷痛飲,不再說趕路了。天漸漸黑了,兩個差役徑直喝醉了。舜華出來,用手指了指張鴻漸身上的枷鎖,枷鎖立刻就從他身上脫落了。她拉着張鴻漸一起跨在那匹馬上,像龍一樣飛馳而去。不多時,舜華催促他下馬,說:「您就留在這兒。我和妹妹約好要到青海去,又為你逗留了半天,讓她久等了。」張鴻漸說:「咱們以後何時見面?」舜華沒回答;再問她時,她把張鴻漸推落到馬下,自己揚長而去。

天亮以後,張鴻漸問人家這是什麼地方,原來是山西太原郡。他於是到了郡城,賃了處房子教起書來。並改名換姓叫宮子遷。他在這裡一住十年。通過打聽知道這幾年官府對於追捕他的事已經漸漸鬆懈,這才又慢慢地朝東往家走。靠近村子時,他沒敢急着進,而是等夜深人靜後才進去。

  張鴻漸到了家門口,一看院牆又高又堅固,沒法再跳進去,只得用馬鞭敲門。過了好久,妻子才出屋問是誰。張鴻漸小聲告訴了她。方氏聽說高興極了,急忙開門叫他進來,並裝作斥責的聲音,說道:「在京城錢不夠用,就該早回來拿,怎麼叫你半夜回來?」進了屋,夫妻二人說了說這些年來各人生活的情況,才知道那兩個差役也一直逃亡在外沒有回來。他倆說話期間,帘子外邊有個少婦多次來往,張鴻漸就問她是誰,方氏說:「是兒媳。」張鴻漸又問:「兒子在哪裡?」方氏說:「到郡城參加鄉試還沒回來。」張鴻漸一聽流下淚來說:「我在外流落了這些年,兒子已經成人了,沒想到他真能讀書成才,您的心血可說是全都用盡了!」話沒說完,兒媳已燙好了酒做好了飯,擺了滿滿一桌。張鴻漸真是大喜過望。住了幾天,他總是躲在床上不出屋子,惟恐被別人知道。

有天夜裡,夫妻二人剛睡下,忽聽外面人聲鼎沸,捶門的聲響非常猛烈。他倆嚇壞了,趕緊一同起來。聽到外面的人說:「他家有後門嗎?」方氏更加害怕了,急忙用一扇門代替梯子,送張鴻漸乘夜色跳牆出去;然後到大門口問是什麼事,原來是來家為新科舉人報喜的差役。方氏大喜,很後悔讓張鴻漸逃走,但是追也沒法追了。

張鴻漸這天夜裡在野草樹叢中連跑帶鑽,急得顧不上分辨道路;到了天亮,已是睏乏到了極點。起初他本想往西走,問了問路上的人,這兒竟離去京城的大路不遠了。於是他進了村子,心想拿衣服換頓飯吃。發現有座高大的門樓,牆上貼着報喜的大紅紙條,走過去看了看,知道這一家姓許,是新科舉人。不一會兒,有位老翁從大門裡出來,張鴻漸迎上去行了個禮並說明了來意。許翁見他儀表不凡,知道他不是騙吃喝的人,便請他進家用酒飯招待了他。許翁於是問他要到哪裡去,張鴻漸假說道:「在京城設館教書,回家路上遭了強盜的洗劫。」許翁願意留下他來教自己的小兒讀書。張鴻漸略問了一下許翁的官階門第,他竟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新科舉人是他的侄子。

過了一個多月,許舉人和一位同榜的舉人一起來家,這位舉人說他家住永平府,姓張,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張鴻漸因為張舉人的家鄉、姓氏譜系和自己相同,心中懷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兒子;但是又一想縣裡的同姓很多,怕錯了就沒敢相認。到了晚上解行李時,許舉人拿出一冊記載同榜舉人籍貫、三代的《齒錄》,張鴻漸急忙借來翻閱,一看這張舉人還真是自己的兒子。張鴻漸看着《齒錄》,不覺掉下淚來。大家都驚奇地問他怎麼了,他這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說:「這張鴻漸,就是我呀。」便詳盡地敘述了自己的前後遭遇。張舉人跑過來抱着父親大哭起來。經許家叔侄二人安慰勸說,張鴻漸父子才轉悲為喜。許翁立即拿出銀子和綢緞並寫好信,派人送往御史那裡,張鴻漸父子於是一同回家。

方氏自從得到兒子中舉的喜報以後,天天為張鴻漸逃亡在外感到悲傷;忽然有人說新舉人回來了,心裡更加悲痛。不多時,張鴻漸父子一起進了家門,方氏大吃一驚,以為丈夫從天而降,當問知事情的經過後,全家人才悲喜交集。某甲的父親見張鴻漸的兒子中舉顯貴了,也不敢再萌發害人之心,張鴻漸卻更加厚待他,又歷述了當年出事的真實情景。某甲的父親聽了很受感動,並且非常慚愧,於是兩家互相和解,成為朋友。[1]

一、關於作者

蒲松齡(1640—1715),清代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山東淄川(今屬淄博)人。

蒲松齡出身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蒲家號稱「累代書香」,祖上雖然沒有出過顯赫人物,在當地卻是大族,但在明末清初的動亂中衰微下來。蒲松齡的父親蒲槃原是讀書人,由於家境困難,不得不棄儒經商。

蒲松齡童年時跟着父親讀書,由於勤奮和穎慧而深得父親鍾愛。他19歲初應童子試,以縣、府、道三個第一名補博士弟子員,頗受當時主持山東學政的著名詩人施閏章的賞識,贊他「觀書如月,運筆成風」,一時文名頗高。此後,他與同鄉學友砥礪學問更勤,曾與李希梅等人結成「郢中詩社」,常「以風雅道義相劘切」(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他在李希梅家中讀書時,「請訂一籍,日誦一文焉書之,閱一經焉書之,作一藝、仿一帖焉書之。每晨興而為之標日焉。庶使一日無功,則愧、則警、則汗涔涔下也」(蒲松齡《醒軒日課序》)。康熙九年(1670)至康熙十年間,他應做縣令的友人邀請,先後到寶應和高郵做過幕賓。這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遠遊。幕賓生活使他對於官場和世情有了更多的認識。回家鄉後,長期在鄉間作塾師。他設館的主人家藏書豐富,使他得以廣泛涉獵。他不但研究經史、哲理和文學,而且對於天文、農桑、醫藥等等也有很大的興趣。

蒲松齡一生刻苦好學,但自19歲「弁冕童科」之後,屢試不第,直到71歲高齡,才援例成為貢生。康熙五十四年農曆正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在他的夫人去世的兩年之後,依窗危坐逝世。

二、思想內容

《聊齋志異》是一部文言短篇小說集,所收作品將近500篇。故事的來源非常廣泛,或者出於作者的親身見聞,或者是借鑑過去的故事,或者采自民間傳說,或者是作者的虛構。雖然有些故事有明顯的模仿痕跡,但因為加入了作者豐富的想像和創作理念,所以能夠舊瓶裝新酒,傳達出獨特的意蘊。

《聊齋志異》的故事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1.抒發公憤,刺貪刺虐。這是《聊齋志異》中很有思想價值的部分。

2.揭露科舉制度的弊端。

3.狐鬼花妖與書生交往的故事。《聊齋志異》里眾多的狐鬼花妖與書生交往的故事,也多是蒲松齡在落寞的生活處境中生髮出的幻影。

4.關注社會風氣和家庭倫理的作品。

除此之外,《聊齋志異》中還有其他一些篇章,有的頌揚了女子超人的智慧,如《顏氏》《狐諧》《仙人島》;有的描寫了兒童的膽量和計謀,如《賈兒》《牧豎》等;有的則純是描述奇聞異事,如《偷桃》《口技》《海市》等;有的則是通過一些奇聞異事,表達一定的哲理和思考,比如《罵鴨》《狼三則》《螳螂捕蛇》等。[2]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