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行雨散(田畈)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風行雨散》是中國當代作家田畈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風行雨散
那年的三月三,夕陽的餘輝輕撫着秦淮河,水波跳躍着,無數的金魚便歡快地起舞。河岸上,桃花開得如夢如畫。她卻無心欣賞這美景,家中有病人,急待她賣掉藍中的團扇抓藥。太陽落山了,賣出的寥寥無幾。她的心隨着太陽一點點沉向黑暗。
突然,一陣陣嘩嘩的水聲吸引了她的目光,一個男子正在河邊洗硯。他洗得認真而細膩,時不時還停下端詳一番。她覺得硯眼熟,不禁走近了,但見那硯形狀如桃,質地堅韌細密,上面桃林隱現,短髻牧童,牛背橫笛。整方硯台造型古樸,雕飾精美,形神畢現。
男子洗硯畢,轉身欲走。驀然抬頭,餘輝中的她,蛾眉緊蹙,桃花帶雨,滿面憂急,目光痴痴盯着他手裡的硯。
「姑娘莫非識得這硯?去年我從一位老伯那裡買的,真乃硯中精品,不知怎麼感謝老人家。」
「他是家父。這硯是我家的傳家寶。現在他身染重疾……」
他注意到竹藍里滿滿的團扇。他略一沉吟,取硯研墨,揮袖援筆。一隻只美麗無比、神態各異的黑蝴蝶輕盈地棲落在團扇上。人們圍攏過來。團扇頃刻磬銷。還沒來得及道聲感謝,他挺拔俊朗的身影已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低頭看那落款,她驚得張大嘴巴。
又是一年的三月三,水波在夕陽下仍然跳躍成無數歡舞的金魚,岸上的桃花仍然開得如夢如畫。她的心卻冰冬三尺,暗如深夜。父親病死,自幼訂親的丈夫也患病去世。婆家差人搶她「婚葬」,母親氣極身亡。黑夜裡,她磨斷繩索逃到河邊。
世事無情,親人已去,苟活聊無意。只是那個挺拔俊朗的背影如寒夜裡的火苗,是她浮世里的唯一一絲依戀。夕陽無限好,只是他又在哪裡?即便在這裡,他豪門名士,她一介孤寒女子又能如何?只有秦淮河裡的清波才能容納她。縱身一躍前,她最後回望夕陽里如夢如畫的桃花。桃花叢中,她卻看見了他,丰神俊朗,玉樹臨風。他也看見了她,他向她招手。她象見到了親人,哇地大哭起來。他了解了她的一切。他爽朗地說,跟我走吧,我不會虧待你。她奇怪,那一刻,自己竟無絲毫猶豫。她是一隻蝶,他是松汁,最美的瞬間只為他綻放,哪怕成為一隻琥珀。
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她遇到了他,從此山如蓮花艷,流如明月光,生命別有洞天。
那時「士族」制度等級森嚴,士族不與庶族通婚,甚至坐不同席;「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寸進之路」。他是豪門士族,風流名士,她連庶族都算不上。她只得做了他的妾。當時「妾,接也,以賤見接幸」,在家庭中常挨打受罵,毫無人格尊嚴,甚至無生命保障。《世說新語》載;「(石崇)每邀客宴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這些美人就是石崇的妾。
而他卻對她百般呵護,相敬如賓。秦淮河水流湍急,她每次乘船回來,船顛簸不定,她害怕得要命。他早早在岸邊等她,渡楫中流,他就對她高聲歌唱: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
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水流湍急,送船而來,不用舟楫,不要怕,我就是你生命中的舟楫,永遠在彼岸痴心等你。她激動得以歌回應:
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我是那滿園春色里的孤芳一朵,此生只為你綻放,只為你枯萎,因為生命中有你,才會「無風也婀娜」。
那一刻,人流熙熙攘攘;那一時,禮俗如洪水猛獸。在懸崖,他與她旁若無人,從容自在翩翩起舞,他是銀碗,她是琥珀,幸運的邂逅,柔弱的生命照樣流光溢彩。世人目瞪口呆,不知藏否。
他,就是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小聖」王獻之。她是他的妾,桃葉。
魏晉時期崇尚玄學,玄學以老莊思想為骨架。從一定程度上講,道家哲學瀰漫着一股陰柔色彩,是女人的《聖經》。如它的「尚弱」、「上善若水」、 「尚慈」、「齊萬物」。玄學思想宣揚個性,思想解放,尊重自由。嘲諷的是,當時的社會又施行嚴格的門閥等級制度,嚴格劃分等級差別、貴賤貧富、男尊女婢,不得偺越。彼時的「自由」「民主」並不適用於所有國民,只僅僅適用於門閥貴族和高級知識分子。確切上講只適用於男性門閥貴族和高級知識分子。石崇宴會上,美人勸酒,大將軍王敦不飲,石連斬三人,朋友責備王,王竟說:「自殺一家人,何預卿事?」
而我們的子敬先生(王獻之字),出身於東晉門閥士家琅邪王氏,也屬門閥貴族和高級知識分子之列。王氏家族曾「王與馬,共天下」。他的胸懷卻如幽谷岫雲,高空朗月,超越了那個時代的等級制度和男尊女婢的桎梏,如他的字,丹穴凰舞,清泉龍躍,潔淨的無一點塵土氣 。
第一任妻子表姐郗道茂,與他青梅竹馬,兩情洽洽,婚後夫唱婦隨,琴瑟相合。獻之風流蘊藉,乃一時之冠,新安公主仰慕已久,無奈天不賜機。後來,因駙馬恆濟謀反,兩人離婚。新安公主再也不肯放過這次機會,堅決要求皇帝和太后把她嫁給獻之。死纏軟磨,皇帝只好下旨讓王獻之休掉郗道茂,再娶新安公主。獻之深愛郗道茂,為拒婚用艾草燒傷自己雙腳。公主仍然意如磐石,終於如願。《晉書》載,王獻之離婚後曾寫信與郗道茂:「俯仰悲咽,實無已無已,惟當絕氣耳!」《世說新語》載在他奄奄一息之際,做法的道士問他平生有何憾事,他長嘆道:「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
君主專制下,與皇族聯姻,一般人求之不得,他卻以艾自殘相拒,以致常年患足疾,並致英年早逝。雖生在豪門世族,名如艷陽,卻如心如白壁,無半點瑕疵。難怪,孝武帝為女兒晉陵公主選女婿時,也把他作為理想標準。
高山不仰止,俯身奉弱水。哪怕她是一介草民,哪怕她是金枝玉葉。
清初才女紀映淮臨嫁前,在一個靜謐的春月夜,獨自來到千古浪漫的桃葉渡,面對岸堤桃花飄舞的桃葉,一江的春水,皓潔的明月,她低吟道:
清溪有桃葉,流水載佳人。
名以王郎久,花又古渡新。
楫搖秦代月,枝帶晉時春。
莫謂供憑攬,因之可結鄰。
依然是秦時的明月,晉時的桃花,而我的郎君,是否也像王郎?
魏晉多名士,多恃才放狂,猖介不羈。卻少有如獻之做得如陌上花開,清風過野,從容自然,水到渠成。
夜臥書齋,有賊入室,幾乎偷盡物品,他不慌不忙地說:「那青氈是我家祖傳的,就把它留下吧。」小偷被嚇跑。他少盛名,一字難求。有次,他逛寺院,見白牆如雪,忽然取來一把大掃帚,沾着泥汁寫了一個大大的字。寺院的住持歡喜得要命,趕緊請人鐫刻下來,很多人都來參觀,連王羲之也佩服有嘉。還有一次,他拜訪朋友,朋友着新白袍,正在午睡,獻之愛衣之鮮潔可愛,蘸墨揮筆,龍飛鳳舞地在上面寫滿詩文。朋友醒來後,如獲至寶,趕緊把衣服珍藏起來。其作派修養,既合乎士族子弟的規範,又滲透着魏晉風流名士的風度。
嵇康風流,卻乖張得為世不容,他把酒弔喪,再寬容的世俗也無法接納。他數次無禮粉絲鍾會,終把他送上絕路。簡文帝司馬昱說,何平叔(何晏)的機巧累及了他的玄理,嵇叔夜(嵇康)的俊逸傷害了他的自然之道。謝安風流,卻輕薄狎妓,「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遭到好朋友的反對。
獻之也不囿方物,孤傲不羈,卻不狂妄自大、乖張偏激。有一次,謝安問王獻之:「您的書法比起令尊怎麼樣?」王獻之說:「本來就是不同的。」謝安說:「外面的議論可不是這樣。」他說:「外人哪裡懂呢?」這句潛台詞透出王獻之的自信和驕傲。他不是妄自尊大,俞焯曾說:「草書自漢張芝而下,妙人神品者,官奴一人而已。」清代吳其貞對他的《鴨頭丸帖》帖推崇備道:「書法雅正,雄秀驚人,得天然妙趣,為無上神品也。」 乾隆皇帝將他的《中秋帖》收入《三希帖》,視為「國寶」。王獻之孤傲起來,連謝安的賬也不買。晉武帝斥巨資修築太極廟,建成後,謝安讓人給他送去一塊牌匾題字,那時他還是謝安的屬下,他對來人說:「你把它扔到門外去!」他剛直不阿,一身正氣,遇到驚濤駭浪,不懦弱退卻,敢於搏擊;遇到急流險灘,又能因勢利導,懂得避讓,因而能獨擷人生風景,合了禪宗第三層,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最終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魏晉的名士,作秀的成分多,真性情的少,或被砍頭,或鬱鬱而終,如曇花一現,流星過空。獻之卻亘古如四季之春,無論世時怎樣論回,時尚如何變幻,總帶給人間瀲灩春光,無限美景。他的墨跡吉光片羽、稀世瑰寶;他的勤奮故事十八缸水、脫筆不掉,歷代傳誦,為勵志名范;他的愛情故事歷久不湮,代代景仰,桃葉渡一直為南京名勝。
他的風範如他的行草,情馳神縱,超逸如游;若風行過處,時雨盡散,色潤花開,最為風流。[1]
作者簡介
田畈,本名李迎春。喜歡古老的方塊漢字,喜歡用漢字描摩山水、清風、雲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