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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香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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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香草河》中国当代作家谭心国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静静的香草河

离五三年的大年还有四天,鸭嘴渡的乡民们窝在屋里杵糍粑、磨汤圆、熬麻糖……正忙得热热火火。

忽然,听得屋外有人扯着喉咙在喊:“黄区长的女人投河死了!”正忙活着的乡民们一惊,顿时炸开了锅。

“是哪个狗日的吃多了,瞎放屁。”

“快到河滩看看。”

大伙一窝蜂往香草河边拥去。

风在一个劲地干嚎着,一阵紧似一阵。

雪越下越大,风在雪里绕着,雪在风里旋着,团团片片飘飘洒洒,把香草河岸的村村落落埋在了一片白茫茫里。

听见二癞子边跑边喊:“寒天冷冻往河里跳,硬是活得不愿了。”乡民们心里一沉,黄区长的女人真的跳河了。

乡民们把黄区长的女人围个水泄不通。她双目紧闭,静静地躺在河滩上。雪花打着旋旋,一片片落进她微微张开的嘴里,落在她惨白惨白的脸上。她的左手被绳子死死地缠着。绳子的另一头缠着一个男人的右手。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黄区长和他女人结婚不到半年,她怎么会和一个男人往香草河里跳?

摆渡的叶老爹说,这天风大雪大,过河的人不多,他窝在船舱打瞌睡。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哭,赶忙钻出船舱,看见不远处,河滩的柳树林旁有一男一女,叶老爹以为是两口子吵架,他站在船头喊道:“天冷啊,别吵了,快回屋里去吧!”说着钻进船舱又打起呼噜。叶老爹正神游天王府,耳根子忽悠听见有人咋咋呼呼:“叶老爹,快,快!一男一女往河里蹦了。”叶老爹赶快睁开眼睛,钻出船舱:“一男一女,没看错?” “没看错。”来过河的年轻人一脸惊慌指着柳树林那边。叶老爹惊出了一身冷汗,赶忙要小伙子到鸭嘴渡去搬救兵。他解绳撑船往柳树林那头划去。

从区公所赶来的黄区长,披着一身雪花,黑沉沉的脸上那道斜斜的伤疤扭曲得像一条蠕蠕爬行的蜈蚣。风冷嗖嗖地往他裤腿里、袖口里灌。一张嘴,吸进心口的凉气钻进骨头缝缝里。黄区长把身上那件黄不溜秋的军大衣裹得紧紧的,斜睨一眼雪地上的那一男一女。霎时,他的脸就像泼了猪血,血快要从眼睛喷出来。喉咙像火烧,牙齿咬得咯咯响。猛地,他把拧成疙瘩的眉头一放,黑煞着脸吼道:“把坑大些挖,成全这两个畜牲。”

和黄区长的女人连在一起的男人是谁?二癞子把他的脸扳正,围观的乡民大惊失色:“是他!”

他是香草河北岸梅林镇人。十五岁以前是“万福来”杂货铺的幺老板。那时的幺老板,不单会吟诗诵文,还会双手打算盘,是他爷老子的宝贝疙瘩。

幺老板喜欢看戏。只要有戏班子在梅林镇搭台唱戏,不管是京戏、楚戏还是花鼓戏、黄梅戏,幺老板要看挖台。

幺老板是个人精。汉戏、楚戏、京戏唱得有板有眼。他的声腔好,要多高有多高;中气长,要多长有多长。他高挑身材,削肩细腰,鸭蛋脸儿,俊眼秀眉。幺老板常把自己关在屋里学戏台上那些粉面桃腮的角儿,甩水袖,勾兰花指,顾盼神飞,活脱脱一个花旦胚子。

转眼又是中秋节,幺老板听说鸭嘴渡搭台唱大戏,他心痒得慌,恨不得飞过香草河。爷老子见他一天到晚娇声嗲气拖着女儿腔,扭捏作态走着莲花步,就火直冒。怕他看戏看邪了门,把他关在书屋,要他背《孟子》。幺老板哪有心思读书,他从窗户爬出去,偷偷跑到鸭嘴渡过了一盘戏瘾。等他爷老子找到鸭嘴渡,《珍珠塔》已收锣。横竖不见幺老板的影子,爷老子气得吐血,大骂:“家门不兴,家门不兴啊,出了个妖精!”

原来戏散场后,幺老板跟在班主身后,缠着要拜他为师。班主看他要身段有身段,要眉眼有眉眼,是百里难挑的美人胚子。只可惜是个男身,演男旦也是好角。他要幺老板伸出双手,一看十指葱葱,滑嫩柔软。班主暗喜,时来运转,摇钱树送上门来了。班主要幺老板去把当家的大人找来落个口实,幺老板说姆妈爷老子全死了。班主喜酥了,拍着胸说:“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我就是你的亲爷老子。保你唱戏能成角,有福享。”

戏班子扯帆开船,沿着香草河进入长江,顺江而下,一直唱到南京城。因前线战事紧,城里一片混乱,没待几天,戏班子就打道回府。

土改时,戏班子散伙了。兔子满山跑,依然归旧窝。幺老板回到梅林镇,爷老子不准他进门,把他的二胡、笛子用刀剁得稀烂。幺老板跪下,给二老磕了三个头,扬长而去……

张家娶媳妇,李家嫁姑娘,聂家生娃娃,罗家孙儿抓周,幺老板往门口一站,先送恭贺,然后调好琴弦,来一段《喜洋洋》或唱一折《三娘教子》,把大人伢儿喜得眉毛尖尖都在笑,幺老板也混一碗粗茶淡饭。

乡民们不明白,区长的女人怎么会和一个穷酸酸的戏子死在一起?

区长叫黄铁铖,河南鸡公山人。他出身寒苦,被鸡公山的土匪绑上山,跟在一帮匪兄匪弟后头,翻财主的宅院,抢金银财宝。青天白日跟着土匪去农户家里抢粮食,牵耕牛抱猪娃。后来一天夜里,被国民党一支小分队把土匪窝端了。黄铁铖归顺国民党,扛枪专打共产党的队伍。上司看他不怕死,封他当上剿共尖刀连的连长。黄铁铖睡觉都抱着枪,谁想到尖刀连被解放军围住,黄铁铖举着枪跪在地上当了俘虏。

黄铁铖弃暗投明,跟着解放军南征北战,练得一身骑马打双枪的本领。一九四九年,黄铁铖随解放军第四野战军145师南下,他和战友们杀得敌人抱头鼠窜,哭爹喊娘。攻下县城后,黄铁铖奉命带着一排战士,围歼一股残匪,在鸭嘴渡和敌人短兵相接,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一个匪兵冷不防从树丛后跳出来,举着刺刀朝黄铁铖劈来。霎时,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黄铁铖恨得咬牙切齿,飞起一脚,踢掉匪军手中的刺刀,手起刀落,结果了匪军的狗命。

黄铁铖留在鸭嘴渡养伤,伤好后从左眉骨到右边嘴角留下一道半指宽斜斜的刀疤。他高高壮壮的骨头架子,长一身黑黝黝的膘肉,高颧骨,塌鼻梁,那长相他自己都怕照镜子。

黄铁铖没有跟着大部队继续南下,奉命担任第五区区长。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土地改革运动轰轰烈烈全面展开。在全区动员大会上,黄铁铖威风凛凛拍着胸膛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要把地主老财一锅端,该杀的全杀光,该管的一个不准漏网。”全场掌声雷动,乡民们振臂高呼:“共产党万岁!” “黄区长万岁!”

这天,黄铁铖带着土改工作队来到鸭嘴渡。他一马当先冲进曹家大院,把当家的曹德鑫绑在前院的老桑树下。他带人搜到后院,发现柴房有情况,一脚蹬开柴房的门,提着枪,一声炸雷:“快滚出来!”一个粉面桃腮的女子从柴堆里抖抖索索钻出来。

“你是曹德鑫的么子人?”

“他……媳妇。”

“曹德鑫这狗日的艳福不浅。”

“区长,她是曹德鑫的儿媳妇,叫翠玉,是个小寡妇。”一个土改工作队员说。

“你男人死了?”

“……”

“把她关起来再说。”

曹德鑫是鸭嘴渡德祥花行的老板。十八年前,他的儿子明银在麦田中捉鸟时,听到麦田里有嘤嘤的哭声,他发现了一个用破絮包着的奶巴子。明银轻轻走近她,奶巴子闭着小眼睛,脸色青紫。八岁的明银吓呆了,这是谁家的奶巴子?他四下张望,发现不远处他家的长工薛保三夫妇在薅草。明银跳起来喊:“保三叔,快来呀!……”保三夫妇丢下锄头,赶忙跑过来。薛婶抱起奶巴,叹了口气说:“是个女伢,造孽呀!”明银要薛婶把奶巴子抱回曹家大院。曹德鑫鼓着眼睛,唬着脸要薛保三把奶巴子甩到麦田去。明银抱着父亲的双腿哭着喊着:“我喜欢她,不要把她甩了,不要把她甩了!”老子缠不过儿子,曹德鑫只好要保三夫妇把奶巴子养起来。

薛保三给奶巴取名翠玉。没奶吃,薛婶熬米糊糊,一口一口喂她。明银偷着给她糯米糕吃。

翠玉一天天长大了。薛婶教她纺线织布绣花。明银教她认字写字画画。

曹家后园是一片竹林,蓬蓬翠竹枝叶交织,人一钻进去,就像沉入了一片绿海。明银常在这儿画竹,翠玉在一边默默地扫竹叶。扫累了,她倚着摇摇摆摆的竹子,从密密的竹叶缝缝里看着青青的蓝天,看被竹叶剪裁得丝丝缕缕的阳光。翠玉把脸贴在光洁冰凉的竹子上,耳边会轻轻掠过一阵竹枝的咿咿呀呀声。她细着嗓门喊:“明银哥哥,快来听,快来听哟!”明银放下画笔跑过来,把脸贴在竹上,仔细听。

“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

“像小鸟在喊姆妈。”

“是的,是的,像小鸟在喊姆妈。”竹林里传来了咯咯咯的笑声。16岁的翠玉聪慧灵秀。曹德鑫见明银把她当宝贝,打算收她给明银做媳妇。俩人的八字合了,订婚酒也热热闹闹地喝了。翠玉喜滋滋地忙着绣嫁衣。没想到明银身染重病,从省城辍学回家。翠玉端茶递水,煎药熬汤,细心服侍明银。等明银合眼睡哈时,翠玉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求观音保佑她的救命恩人能快点坐起来,一伴去竹园画竹、听竹。曹德鑫请了省城最好的郎中给明银把脉处方。苍天不长眼,明银弥留之际,他望着翠玉,泣不成声。翠玉拉着明银渐渐冰凉的手,哭得死去活来。

翠玉变了,一天到晚不言不语,像个哑巴。疼她亲她的保三夫妇相继去世,护她宠她的明银丢下她走了。翠玉望着天上那只孤雁,泪水止不住又流下来。

曹德鑫想收翠玉做偏房,几次想开口,看到她冷冷的眉眼,不好启齿。

曹德鑫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七八天跑一趟重庆,十天半月赶一趟上海。他人在外头挣钱,心却挂着屋里的翠玉。曹德鑫看上海女人穿旗袍,扭腰摆屁股好看得很,他在福瑞祥绸缎庄挑了几段织锦缎。翠玉肌肤如玉,身段又好,穿上旗袍不把鸭嘴渡的女人馋红眼才怪。

月色浓浓的秋夜,翠玉在灯下绣香墨袋。曹德鑫来到她屋里,把金簪子金耳环金箍子金手镯放在梳妆台上。他乜斜着翠玉手上的针线:“给谁绣的?”翠玉眼皮没撩:“明银。” “他人都死了,你少费些心了。” “明银喜欢画画写字,少不得香墨袋。” 曹德鑫挨着翠玉坐下:“不要老窝在这屋里,到院子里去晒晒太阳。过几天,我带你到大上海去散心,看看大世界。”曹德鑫这位“菩萨爷”薄眼皮一掀,露出一双贼亮贼亮的水貂眼:“我会像疼亲丫头一样疼你。”说着他拦腰一把抱住翠玉:“我疼你,我疼你。” 翠玉又惊又怕,她嗖地从枕边摸出一把锋利的剪刀,直逼曹德鑫:“你还是不是人……” 他抱着脑壳,灰溜溜地走了。

翠玉把那包金首饰甩到门外,关上门,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黄铁铖这几天累得骨头快散架。自从工作队驻进曹家大院,他就没睡过安稳觉,刚躺下,忽地想起关在后院的曹家小寡妇。她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撩得人浑身发热。黄铁铖翻身下地,悄悄摸到关翠玉的那间柴房。他把锁轻轻打开,借着月光,看见翠玉蜷在柴堆旁。迷糊中,翠玉听到“吱”的开门声,惊醒了。一个高大的影子,弓着腰,张着手臂向她摸来。“鬼,鬼来了!”翠玉吓得大气不敢出,脊背一阵阵发凉。“鬼”喘着粗气一步步向她摸来。翠玉的心咚咚直跳,耳朵嗡嗡乱响。她想喊,没等她喊出声,“鬼”伸着双臂一把扑向她,重重地把她压在柴堆上。翠玉不晓得哪来的胆,拼命想挣脱,可是双腿被“鬼”死死地压着,双臂被死死地按着。翠玉冷汗直冒,今日死定了,无牵无挂,死了也好,活着有受不完的罪。她两眼一闭,等着恶鬼来拿命。

“死了?”,“鬼”闷闷地喝道。

……

“你装死。”

“你是人,还是鬼?”

“我是绑你公爹的黄铁铖。”

“你哪么要欺负我?”

“谁叫你是曹德鑫的儿媳妇?”

“求你一枪打死我吧。”

“不想活了?”

“嗯。”

“我一枪毙了你。”

黄铁铖一把反剪着翠玉的双手,猛地扯下她的裤子。翠玉又羞又气:“你是共产党的区长,敢欺负妇女。” “你这个骚女人,糟蹋了娘老子给你的一身好皮囊。”说罢,在她白白的屁股上重重地甩了三巴掌,狠狠地吐了口浓痰,锁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铁铖躺在铺上,横竖睡不着,那个小寡妇搅得人心焦火辣。他翻身返回柴房,不好,有情况,屋檩上吊着一个人,是小寡妇。来不及多想,黄铁铖一手抱起翠玉,一手解开绳子,把她平放在柴堆上。还好,时辰不长,翠玉悠悠缓了口气。她慢慢睁开溢满泪水的眼睛,说:“我不……想……活。”黄铁铖火了:“你才活了几天,就想死?老子偏要你活。” 翠玉呜呜地哭起来,哭得黄铁铖肠子肚子都软了。他把翠玉扶起来,听她讲完孤苦零丁的身世。黄铁铖抹了把泪水,说:“妹子,你和我是一条藤上的苦瓜。现在解放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要和曹德鑫划清界线,政府会宽待你的。” 翠玉含着泪水连连点头。黄铁铖一把把她搂在怀里,翠玉吓得浑身像筛糠:“区长……求你不……” 他火直冒,一把把翠玉掀在柴堆上:“老子又不是老虎,你吓得要死,去你娘的歪球。”他拍拍身上的草屑,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铁铖这几天烦得要死。曹德鑫这老家伙装憨卖傻,板眼多,在工作队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叫苦连天。他说这几年棉花生意不好做,亏得一塌糊。几十亩薄田不是旱就是涝,年年欠收。又一口咬定,日本人没投降前,把曹家大院三次洗劫一空。他一膝给黄铁铖跪下,求他明察秋毫,给他留条活路。

黄铁铖要他起来,给他一遍又一遍讲土地改革政策,要他不要做手脚,不要和政府唱对台戏,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曹德鑫拧着粗脖子,水貂似的小眼睛在毡帽下滴溜溜地转,哼!你黄铁铖的步枪刺刀休想把我曹德鑫的铜齿铁牙撬开,你把我没整。

黄铁铖走南闯北,什么样的角儿没见过?他眉峰一挑,眼里射出两道愤怒的光。哼,到时候,你磕头作揖,哭爹喊娘,没戏唱。

当夕阳映红半边天的时候,香草河里铺满云霞,与天边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流云,哪是河湾。

黄铁铖匆匆来到香草河边的柳树林等翠玉。

她来了。一件蓝底白花斜襟褂裹着细细的水蛇腰,乌油油的头发梳成一根麻花辫,柔柔地垂到腰间。翠玉见黄区长木着脸盯着她,心跳得好快,双手不停地捻着一片树叶。黄铁铖扬起下巴说:“来了。”口气不冷不热。

“区长……”翠玉低眉敛目,脸绷得紧紧的。黄铁铖扯开军装,叉着腰,不搭讪,辣辣的目光笼罩着翠玉。她像掉入一坛稠糊糊的辣汁中,喘不过气来。

“区长,你找我有事?”翠玉怯怯地问。

“嗯。”黄铁铖用鼻子哼了一声。

“有么事?”

“慌么子?你不要把脸箍得紧紧的,又不欠你的陈大麦。”

翠玉抿着嘴唇,淡淡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黄铁铖一把抓住翠玉的手,嘿嘿嘿地笑着:“你她娘的是个狐狸精。” 翠玉羞得脸红红的,挣脱他的手,怯怯地问:“找我有么事?”

“狗日的曹德鑫不老实,他的财产一定还打得有埋伏,你一定晓得。”黄铁铖一字一句单刀直入。翠玉脑壳一麻,没想到黄区长打她一闷棍。黄铁铖步步紧逼:“老家伙的财宝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晓得。”翠玉低着头,心里直打鼓。

“你抬起头,看我是谁?”黄铁铖闷闷地喝了一声。

翠玉不敢抬头,心咚咚直跳。

“你看我是谁?”黄铁铖黑煞着脸吼了一句。

翠玉慢慢抬起头,说:“你……是……区长。”

“你不要在我面前装苕,我去解个小手就来。”黄铁铖朝林子深处走去。

翠玉心乱如麻,这个像黑神一样的区长丁是丁卯是卯,硬是咬着她不松口。

翠玉记得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熄灯刚睡下。曹德鑫在窗外急慌慌地叫她:“玉儿,快开门!”翠玉心一惊,蒙着被子不吱声。“玉儿,你睡死了,快开门,有土匪。”翠玉一听有土匪,吓得慌慌地把门打开。曹德鑫抱着一个青花瓷坛子,拉着翠玉就往外走。她见四周一片漆黑,怯怯地问:“有土匪?”曹德鑫压低嗓门说:“我看你不想起来,就拿土匪吓你。”翠玉眉毛一挑,甩开他的手,说:“鸡子都叫了两遍,出去打鬼?” “哎哟,我的小祖宗。”曹德鑫急绿了眼:“你不晓得外面的事,解放军已攻下县城,说不定明日,他们的队伍就要开到鸭嘴渡。” 曹德鑫一脸惊慌:“听从县城逃出来的周老板说,共产党要把有钱人杀光,把他们的财产分光。”曹德鑫拉着翠玉往前院的那棵桑树悄悄摸去,挖了一个坑,把满满一坛光洋埋在树下。他告诉翠玉,一有机会,就把光洋挖出来,带她去香港台湾,保她翠玉有福享。

没想到,解放军像天兵天将,说来就来。翠玉急得摸头不是脑,不把光洋说出来,黄区长不会放过她。说吧,又怕曹德鑫对她不客气。

黄铁铖系着裤带走出林子,问翠玉:“想好没有?”翠玉泪花闪闪望着他:“区长,我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捏着鼻子哄眼睛,你那点花花肠子瞒得了我?”黄铁铖怒气冲冲,说:“土改政策你晓得,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他一仰脸,牙齿一咬说:“到时候活该,鬼也帮不了你。”他甩手向大路走去,他的声音带着一股能透进人骨髓的寒气。

翠玉看着黄铁铖高大壮实的背影,牙一咬,心一横,连忙喊:“区长……”黄铁铖回过头,豹子眼一瞪:“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少弯弯转转。”翠玉的脸飞上两朵红云,她要邱区长弯下腰,她咬着他的耳根子……

黄铁铖听了翠玉的悄悄话,脸上有了喜色。他一把抓住翠玉的手说:“把这阵子忙完了,我要找你的。” 翠玉急白了脸:“我不是告诉你了,曹德鑫的光洋埋在桑树下。为么子还要找我?”她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黄铁铖哈哈大笑,把翠玉抱起来,打了个旋旋,把她放在草地上,说:“我要你给我做媳妇。”

“做媳妇?不行,不行!”翠玉急得连连摆手。

“哪么不行?”黄铁铖一把抓住翠玉的手,问:“说!哪么不行?”

“你是区长。”翠玉把区长两个字说得很重,“我是……”

“少弯弯转转,你是狗屎,我也吃了。”

翠玉闷闷地看着黄铁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她想大声告诉他:“我不想给你做媳妇。”翠玉不敢说,她怕他。她一想到和这个凶巴巴的丑陋的男人过日子,就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黄铁铖这几天耷着眼皮苦着脸,他打的结婚申请报告没有批。他骑马跑到县里,找到县长开门见山:“婚姻法哪条规定了我不能和薛翠玉结婚?”县长看他脸黑脖子粗,要他喝杯水,有话坐下慢慢说。黄铁铖拧着脖子:“我不会弯弯转转,我要和薛翠玉结婚。”

“铁铖同志,你是区长,要站稳立场。”县长板着脸,一字一句不含糊:“这个薛翠玉从小在曹家大院长大,她和曹德鑫是穿一条裤子的。”

“翠玉是孤儿,她的亲生父母从湖南逃荒来到鸭嘴渡,双双饿死了。她的养父养母是曹家的长工。翠玉帮我们找到曹德鑫埋在树下的光洋,这是穿一条裤子?”黄铁铖越说越冒火,越说声音越大,他恨不得甩县长一个砣子。

“铁铖同志,你不要被薛翠玉的美色迷住。我们有些同志战场上是英雄,到地方后,英雄难过美人关,结果呢?成了狗熊。”

“县长!”

“你的婚姻组织会为你考虑的,回去好好工作吧。”

“我的婚姻自个作主。”黄铁铖横着嗓门一声吼,把县长吓了一跳。

他忿忿地把结婚申请书撕成了渣渣,扬起马鞭,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三鞭,一声长啸,蹄后扬起一阵尘烟……

隐隐看得见鸭嘴渡那座牌楼了,隐隐看得见镌刻在牌楼上的“鸭嘴渡”三个大字了。

黄铁铖心烦意乱,看见翠玉该怎么和她说?一个区长找个女人做媳妇,还生出这么多枝枝叶叶,他憋得心肝发疼,恨不得杀人。

黄铁铖看见前面的小山包上有一个黑点,黑点向小路奔来。黑点越来越大,是冲着他奔来的。黄铁铖左手勒紧缰绳,右手不由把腰间的枪把握住。

“区……长……”是翠玉柔酥酥的声音。他看清了,是翠玉。

原来翠玉在这小山包上足足等了他半天。她想听个信。看到翠玉娇羞羞的模样,黄铁铖心中的火气平熄了许多。他勒住马,一把把翠玉拉到马背上,紧紧地箍在怀里。红棕马扬起四蹄,往小山包上的树林奔去。

“区长,走错路了。”

“错不了!”

“天都快黑了,我怕。”

“有我,怕个歪球。”

“我要下去,下去……”

“到了,到了。”黄铁铖把翠玉抱下马。

这里是一片荒凉寂寞的树林,圆圆的落日留连在天边,它抛撒出千万条光彩夺目的丝带,缠绕在白杨树梢,在翠玉眼前迎风飞舞。黄铁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小山包上回荡。翠玉愣愣地看着他。黄铁铖问:“你想不想听信?”

“想。”

“上级不同意我娶你做媳妇。”

“真的?”翠玉咬着嘴唇。

“真的。”黄铁铖点点头。

翠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

“区长,我知道我不配你,我回去了。”翠玉往山坡下走去,夕阳照过来,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粉。

“哪个说你不配我?只要我喜欢,你就配。”

“我……我……”翠玉想说我不喜欢你。她不敢说。

“你不喜欢我,我晓得。我喜欢你,你不晓得。我夜夜做梦,梦到和你好亲热……”黄铁铖嘻着脸,一把把翠玉按倒在地,咬着她的耳根子说:“我和你就在这荒山野岭打一仗。”

翠玉一听,吓得脑壳发麻:“区长,求你,我不想……”

“你不想,老子想!黄铁铖的婚姻自个做主。”

黄铁铖像座山压得翠玉喘不过气,一股汗臭直呛鼻子。她拼命想把这座山推下去,她推不动。黄铁铖死死地压着翠玉,他发疯般地狂叫:“快投降,缴枪不杀。”他把积攒了二三十年的野性,一股脑撒在翠玉的骨头缝缝里。黄铁铖好不畅快,你县长就是把我黄铁铖贬成乡民,也值!

翠玉疯了般的又哭又叫:“你像国民党,像牛马牲口。”

“你骂我是国民党?”黄铁铖一跃从地上跳起,眼睛一瞪:“你胆子不小,敢骂共产党是国民党。”一巴掌扇在翠玉的脸上。

“你是区长,你打老百姓。”翠玉哭着说。

“我和你已是夫妻,丈夫打媳妇,错不了。”他一脚朝翠玉的肚子上踢去,翠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黄铁铖四仰八叉瘫在草地上……

翠玉哭也好闹也好,生米已煮成熟饭,只好和黄铁铖喝了交杯酒。

黄铁铖是个忙人,屋里的事全甩给翠玉。她鸡子鸭子养了一大群;栏里的猪子个个喂得圆滚滚;后院的桃树、梨树已挂果;园里的萝卜白菜生的都吃得。乡民们说区长好福气,找了个好内当家。二癞子涎皮上脸,碰见黄铁铖爱说两句玩话:“区长,娶了掐得出水来的媳妇,得蓄着点,蓄着点。”黄铁铖甩给他一根大公鸡烟,嘿嘿嘿笑着:“小狗日的少邪点。”

二癞子嘻着脸,赶快跑开。他怕黄铁铖的砣子擂上身。

一天傍晚,一抹夕阳照在屋顶上,一群雀儿喳喳叫着掠过,落在斜垂的柳枝上。翠玉坐在树下纳鞋底,幺老板上前讨水喝,她眼皮没抬,进灶屋舀了一瓢水,放在石礅上。幺老板喝完水,嘴巴一抹,说声:“多谢了。”没走几步,他回转身定定地看着翠玉,是她!幺老板想起了一个女人。

那年鸭嘴渡曹家大院曹老板做生,请戏班子在牌楼下搭台唱戏。曹老板点的是《天仙配》,幺老板扮七仙女。

台下闹哄哄的,挤满了香草河两岸赶来看戏的乡民。曹老板兴致勃勃点燃万子响的窝子鞭,后台的锣鼓和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热热闹闹地打过闹台后,披红挂绿的七仙女一声叫板,踩着台步,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从后台走出,台下一阵轰动。看七仙女,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七仙女轻启朱唇,哀哀婉婉,如新莺出谷,如乳燕归巢,台下的叫好声不绝于耳。他抬眼看见戏台下,一个穿粉色衣裤的俊秀女子正痴痴地看着他,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像有好多话要对他说。戏收锣后,幺老板没卸妆,想找那女子说说话儿,早已不见她的人影。

幺老板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她,心里不由一喜,马上想到了“缘份”两个字。他正想上前和她搭话,翠玉起身进屋吱地关上门,摸摸心口,跳得好重。她从门缝缝里见他呆呆地站在柳树下,晚霞映着他苍白苍白的脸,这哪是往日戏台上那个让人销魂醉魄的戏子。

幺老板一步一步向茅屋走来。翠玉慌了,死死地抵住门。他走到屋门口,站住了,转身一步一步向暮色笼罩的小路走去。

翠玉轻轻打开门,踮起脚,向小路望去。小路像一条寂寞的蛇,弯曲着身子向前匍匐着。黑森森的树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她心发慌,黑灯瞎火他到哪里去歇脚?翠玉向小路奔去。

幺老板没走多远,忽然听见后面女人在喊:“大哥……大哥……”他心里一热,停下脚步。翠玉轻轻巧巧几大步赶到幺老板跟前,说:“再往前走就是乱葬冈,你不怕鬼?”

“不怕。”

“我怕鬼。”

“你见过鬼?”

“见过,披头散发,青面獠牙,嘴里吐出个大红舌头,好吓人。”

“……”

“我……怕鬼,你送……我回……”

幺老板点点头,跟着翠玉走。她走得好慢,幺老板几次踩着她的脚后跟,翠玉回头轻轻一笑。幺老板慌慌地忙往后退,跟着她走进小院。翠玉点亮灯,两间茅屋收拾得清清爽爽。她要幺老板坐下歇息,忙着进灶屋焖饭,炒了一碗腊肉一碗白菜。幺老板饿慌了,说了声:“多谢。”端起碗就吃。翠玉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他正吃得带劲。

“咚,咚,咚!”突然响起重重的擂门声。翠玉浑身一震,是谁?

幺老板放下饭碗,看着女人。

“给老子……开门!”

翠玉心中一紧,额角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男人到县上开会,不是说有四天?翠玉把饭碗塞给幺老板,忙去开院门。男人像尊门神,醉熏熏地靠在门口,酒气直呛鼻子。她皱了皱眉头:“又喝醉了?”

“放……屁,老子喝……酒不……兴醉。”一串酒嗝冲口而出。“县长给我……敬了六……大,大……杯。”男人一只手撑着门框子,一只手叉着腰:“一口焖,一口焖。”男人一掌推开翠玉,倒倒歪歪撞开堂屋的门。他看到小方桌边坐着个清清瘦瘦的男人,桌上有饭有菜,还有一瓶他没开封的小曲酒。男人酒醒了一半,指着幺老板问翠玉:“他是……是谁?”

“我的一个远房哥哥。”翠玉眼皮没抬。

“你是他的远房哥哥?”男人横眉竖眼,直逼幺老板。幺老板看了女人一眼,点点头。

“糊鬼!”男人的火一点一点从胸膛升到嗓子眼。他黑着脸一声吼:“糊老子,瞎了眼,老子在弥陀寺看过你的戏。”男人上前一把夺过幺老板手里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老子叫你吃。”他提起脚把小方桌掀了个底朝天:“老子叫你吃!”

“你疯了。”翠玉气得脸发白,嘴发乌,浑身直发抖。

“你这个小妖精,在家偷人养汉。”男人一把抓住翠玉的两根辫子,扬起巴掌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气吼吼地说:“老子要打死你。”幺老板浑身的血往上涌,他一把从后面抱住男人的腰,拼命喊道:“你不要打她。”

“老子的女人,想打就打。”男人一反巴掌把幺老板推倒在地,一脚踩住幺老板的大腿,豹子眼瞪得溜溜圆:“你个臭戏子,敢搞我的女人,老子要你的命。”男人凶巴巴地从腰间抽出盒子枪,拉开枪栓,枪口顶着幺老板的太阳窝。翠玉吓得嚎啕大哭,她一膝跪在男人面前,抱住他的腿,哀哀求道:“不要开枪,他没有沾我,不要开枪,他真的没有沾我。”

“量他没这个胆沾你。”男人一把抱起翠玉,在她脸上舔来舔去,翠玉想呕,咬着牙忍着。翠玉朝愣在一边的幺老板使眼色,要他快快跑。

“县长要老子明日回来,我不,我舍不得你。”男人乜斜着眼,一把抱起翠玉往床上一甩,他像座山往她身上一倒。翠玉皱紧眉头,晓得男人又要发酒疯。她把裤腰带紧了又紧。男人翻身骑在女人身上,气吼吼地说:“老子要打仗了,你是老子的敌人,缴枪不杀!”翠玉咬紧牙,死守阵地,男人火了,一把反钳着翠玉的胳臂,一嗓子震得屋顶快掀开:“快投降,缴枪不杀!”

泪水无声地从翠玉脸上滚落下来。她突然捂着肚子哭起来,喊肚子疼。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他娘的名堂多,快去喝口热茶。”翠玉捂着肚子慌忙溜下床,抹了一把泪水,溜到院子里。四周一片漆黑,北风卷着尘土嘶叫着。翠玉抱着双肩,她想大声哭,不敢哭。她蹲在院门边,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泪水默默往下流。

“你快滚回来,老子的枪是不长眼睛的。”男人在屋里发疯般地吼道。

翠玉心头阵阵发寒。当初不喜欢他,是他凶巴巴的样子,婚后更怕他,每夜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整得她心肝发胀,骨头发酸。她清楚,迟早会死在男人手上,不如……跑。往哪里跑?她想到了幺老板,他在哪里?翠玉心一横,跌跌撞撞向那条黑漆漆的小路奔去。

男人不见翠玉回屋,提起枪冲出门,四周黑得像锅底,哪里有她的影子。男人眼珠子一转,狗日的,一定是找那个野戏子去了。他想到自己的女人和那个野戏子搞在一块,血直冲脑门。男人站在柳树下一嗓子吼道:“骚婆娘,你和狗日的野戏子一起去死吧!免得糟蹋老子的子弹。”男人忿忿地拉开枪栓,一梭子弹“嗖嗖”地划破黑沉沉的夜空。

翠玉没跑多远,男人说的话像钢钉一颗一颗钉在她的心上……[1]

作者简介

谭兴国,网名心国,荆州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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