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崩神瀑(尹学龙)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雨崩神瀑》是中国当代作家尹学龙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雨崩神瀑
雨崩,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康巴藏族小村庄,藏于梅里雪山南侧山洼。它几乎与世隔绝,至今不通汽车,只有一条人马驿道通向外界,须骑马或步行18公里,翻越3700米的那宗拉山口,方能进入;出来经尼农峡谷,有20公里山路,大部分须步行,其中有5公里悬崖栈道,走过的人都说危险。
雨崩号称当今徒步者的天堂。有人说去了雨崩,哪里都不是风景。我已去了飞来寺和明永冰川,对徒步穿越本无多大兴趣,但听说雨崩神瀑是藏民转山的朝拜圣地,便决定去雨崩。
一
藏族女司机拉姆告诉我,尼农栈道危险,但风景绝佳。如有恐高症,可以不走栈道,原路返回。我问有没有人发生危险?她说曾有两位年轻人在栈道上躲牲口,被撞下悬崖丧命。我想能走牲口的栈道一定很宽,不会像华山千尺幢、黄山一线天那样窄吧?拉姆说是的,但这里的牲口从小放养山中,爬山能力极强,牲口走的路不见得人就能走。
此时正是我有意选择的冬季。为减轻负担,将必需的衣服穿在身上,换洗的衣服和生活用具都留在飞来寺旅馆。连刮胡刀都不带,背包里只带三包饼干、一包牛肉干、感冒药、一瓶水、毛巾牙刷。和拉姆商定了路线,决定用三天时间进出。拉姆交待,手机在路上没有信号,只有雨崩村有信号。出来前,在雨崩打电话给她,她到尼家峡谷外的尼农村接我。
早8点,先乘拉姆的车从飞来寺下山,过澜沧江后掉头向南,沿盘山公路行驶到拉姆的家乡西当村。村里马帮队长也是一位妇女,已带众多牵马人在村头等候。拉姆介绍,西当村是80多户的大村,每户都有两三匹马。所有游客骑马,都由马帮队长统一分配到各家各户。我一看,他们牵的“马”都是骡子,比川马高大,膘肥体壮。于是告别拉姆,骑骡子进山。
山路在原始森林和大山阴影中蜿蜒穿梭,虽然接近中午,仍然像拂晓一样昏暗。眼前的这座那宗拉山和梅里雪山一样,也是从南到北屏风般的长岭,只是矮了半截;山脊平缓,满山翠绿。从飞来寺望过来,它与雪山叠加一起,恰似雪山的下半身。实际上它是一座大山,从西当的海拔2200米到垭口的3700米,共十二公里路,虽然并不陡峭,但山势雄伟,一岭高过一岭。
路面因为骡马常年践踏,积累了厚厚的尘土,人马路过,满天飞扬,并不适合徒步。牵骡子的藏民说,骡子寿命为40岁,我骑的这匹14岁,正当年轻力壮。它在崎岖山路上奋蹄前行,总喜欢靠近悬崖外侧行走,脊背时而丘岭般高高突起,弄得人前俯后仰,心惊肉跳。连续骑了三个小时,到达那宗拉垭口,臀部已有痛感。
过垭口,走出大山阴影,顿时沐浴在明净的阳光之中。藏民牵骡子返回,独自一人徒步下山直奔雨崩。山坡变得陡峭,尘土覆盖的路面很滑,不得不踩着路边草根小心挪步。
行不多远,穿出了树林,梅里雪山南部诸峰尽显无遗:左前方,缅茨姆峰通体雪白,金字塔状山形酷似卡瓦格博主峰,只是轮廓小了一号;正前方,吉娃仁安峰玄黑色的柱型岩石埋在深厚的雪中,七倒八歪;右前方是满布冰帽、冰斗、冰挂的帕巴尼顶九焯峰,飞崖突兀,面目狰狞;再往右,就是银光闪闪的卡瓦格博主峰,只露出一个峰尖。记得在飞来寺远看这些峰峦,只见冰雪,不见石崖。现在想来,定是冰雪太多,光芒似海,淹没了祼露的岩崖。
山下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幅景象:茂密的森林、广阔的草甸、清澈的河流、放养山坡的牛羊⋯⋯雨崩村零零星星的房屋点缀在草原与河流之间,令人想起稻城仙乃日雪山下的亚丁村。此刻横断山脉的雪山、冰川、森林、草甸、河流——多种地貌并存于同一时空,令人产生亦实亦虚的感觉。雨崩徒步,要的是这样一种味道、一种境界吗?完全是詹姆斯·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意境。
行走1个多小时,下到山底。穿过上雨崩村,到达海拔3054米的下雨崩村。村里人很少,许多客栈锁着门。拉姆介绍的“雨崩假日客栈”已停业;还介绍的一家“神瀑客栈”,走到村头才找到,顺利住下。行前听说雨崩吃住条件差,常常停电,手机不敢多用,留了60%的电。这家客栈和村里的房屋一样,不过是简易的木板结构,山石垒起的庭院围栏,但有单间客房,比传说的十几人合住的房间好多了。屋里有电热毯,手机也能充电。客栈餐厅可以做饭,有酥油茶。夜里,客栈里很安静。想着自己就在缅茨姆峰和吉娃仁安峰脚下,感觉已进入雪山怀抱,很满足,睡得也香。
二
一觉醒来,已是7点半。急忙起来洗漱,不料早已停电停水。自带的保温杯里只剩三分之一的水,已经有些凉。再看手机,只充了73%的电。推门出去,客栈里空无一人,喊了半天也无人答应,店主竟不知去哪里了。一看手表,已接近8点。心中盘算,一上午不吃饭不喝水问题不大,于是背起旅行包向神瀑出发了。
这条去神瀑的路是真正的徒步者天堂。穿过村头的草甸广场,伴随一阵阵叮当的铃声,便见到零零散散放养的骡子,如野生动物一般从山林走出来。草甸尽头是一片刚刚落叶、结满小黄果的沙棘林,如满树盛开的花朵。山谷中河流叮咚,雪白的水花时而透过树缝映入眼帘。
沿着蜿蜒曲折的草间小路进入幽谷,粗大的红豆杉、笔直的铁杉、皮肤闪亮的红桦树、叶子鲜緑的高山杜鹃比比皆是。特别粗大的古树贴了标签,属于村里登记造册的保护树种。走进密林,觉得脚下松软,用手挖下去,不是土,是厚厚的落叶层。树干和林间石头上布满了绿色青苔,摸一摸,是干的,像丝绒一样柔软。山中荒寂,看不见一个人。
天色逐渐放亮,偶尔在树梢上见到旭日染红的雪峰峰尖,转眼又被别的树枝挡住了。过一会儿,日照雪山的倩影又从树缝间闪了出来。越往高处走,雪山的形象和光芒显露越多,如同大洋里浮出水面的冰山。 爬过一片高坡,不知不觉到了吉娃仁安峰脚下,一个大冰斗状的河谷由里向外延伸出来。前行的山路,扎起了长长的经幡走廊;河谷中的经幡做成了无数个锥形的山峰,向天际处绵延起伏;五顔六色的经幡挂得漫山遍野,又像繁花似锦的园林。我渐渐沉浸在藏民膜拜山神的虔诚之中,如同进入庄严神圣的殿堂。
空气逐渐稀薄,步履顿觉沉重,气喘吁吁地又攀爬一公里左右,到达海拔3657米的神瀑脚下。抬头一看,缅茨姆峰和帕巴尼顶九焯峰遁去了大半个身子,只留下纯粹的冰雪角峰。吉娃仁安峰却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展现面前。在飞来寺隐约看到它有五个峰顶,现在看清它是七连座雪峰,中间两座形如石屋,屋前有巨大粒雪盆,有三条冰瀑从中奔泻而下;南面三座,两座飞崖突兀,一座形似螺髻,全部埋入冰雪;北面两座形似金字塔状,间距疏朗,落落大方,峰间有厚厚的冰帽。七峰之间皆有冰川向中央倾泻,在断崖之下的低洼地带形成一个巨大的冰瀑。
大冰瀑向东拐了一个弯,再向南奔腾而下,突然被一片巨型绝壁阻断。那片绝壁像贵州赤水佛光岩一样,占满了整个山坡。崖壁浑身无一丝裂缝,壁面色泽滋润,红中杂黑,壁上流痕无数。壁顶有两条冰瀑从天而降,右边一条从顶端延伸数米后中断,继为水流,至下端崖脚复结为冰瀑;左边一条从上端滴水下来,至半空贴绝壁结为长长的冰瀑,分两级流至岩根。两条冰瀑皆被奉为神水。我按藏族习俗,向着“神瀑”行了叩拜礼,接着走到“神瀑”跟前,抬头仰望。
这是藏民叩拜卡瓦格博神山的圣地,也是离梅里雪山南部冰川最近的地方,却又践踏不到冰雪。一座巨大的冰盖悬在头顶,冰川的洪流由北向南奔腾而来。两条称之为“神瀑”的冰瀑,除了吸收吉娃仁安峰下大冰瀑溢出的部分,还汇聚了帕巴尼顶九焯峰那边的冰雪。而缅茨姆峰侧脊上的冰帽,似乎也有向吉娃仁安峰冰瀑奔流的趋势。阳光明媚,冰瀑表面已经融化,浑身滴水。由此可见,绵延150公里、拥有20多座雪峰的梅里雪山,因处于纬度较低的地理位置,其冰川总是不停地融化,从而为两侧的大江注入丰厚水源。但它的冰雪又永远化不尽,似有源源不断的冰川支持,不难想象,此地冰雪与横断山脉乃至青藏高原的雪山冰峰大系紧密相连。
太阳渐渐升高,岩壁上的落水如下雨一般。右侧冰瀑旁边岩壁上有一股泉水流下,岩脚处积下了清澈的水潭。走到潭边,忽然听见岩壁上面响起鞭炮般的声音,接着有冰块石块从空中落下。细看那飞落的冰石,体积都很小,但声音大的出奇。冰块坠落是一种清脆的裂帛声,石块崩落是一种沉闷的轰隆声。过不一会儿,又有巨响伴随冰石落下,匆忙退到远处。但冰崩声音仍然不绝于耳,且有越来越大趋势,恰似山谷间放起了鞭炮。
环顾周边山谷,巨大的砾石比比皆是,山崖间崩裂塌陷的痕迹触目惊心。我由此想起了28年前的那次著名山难。梅里雪山,虽然海拔只有6740米,却因天气变化无常,冰崩频繁,无人能够登攀。1990年12月,以日本京都大学教授井上治郞为队长、中国登山协会教练宋志毅为副队长的中日联合登山队,不顾当地藏民的阻挠,从雨崩出发攀登卡瓦格博主峰。连续20多天,天气出奇的晴朗,登山队员凭借丰富的经验,陆续穿越冰川裂缝、碎雪层和90度大冰壁,攀爬到6300米的主峰右肩。眼看胜利在望,突然天昏地暗,下起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山形地貌大变,所有人迷失了方向。接着,大本营附近发生了大雪崩,剧烈的气流冲击波将整个山坡的大树一扫而光,11名日本队员和6名中国队员如同人间蒸发,下落不明。8年后,遇难者的遗体遗物在明永冰川海拔4000米处被藏民发现,冰川将他们的尸首和行李切割得七零八落,令人惨不忍睹。这次山难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在藏民的强烈呼吁和部分登山爱好者的支持下,2000年,梅里雪山国家公园发布公告,禁止一切攀登雪山的活动。
站在雨崩神瀑旁边,遥望梅里雪山诸峰,遍布岭脊和山谷的冰壁、冰川、粒雪盆,寒光凛凛,神圣不可侵犯。在神瀑之下的U型山谷中漫步,触摸那些被冰川运动甩出的巨大砾石,钢铁般坚硬致密。有一块砾石像小山一样高大,被藏民作了标记,奉为神物。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将如此巨大的岩石从山顶运送到山下?山岳冰川,是冰层与石层结合在一起的混凝物,经过了成千上万年的冻结。冰雪融化,冰崩雪崩,不仅形成滔滔江河,而且伴随山崩地裂。冰川中崩落的砾石必如纷飞的炮弹,具有难以想象的爆炸力和破坏力。这一切,都发生在雪域高原禁区,那无疑是人类不可企及的另一时空。
想起当地藏民关于此地冰崩变化无常的告诫,不敢久留,转身下山。返程路上感觉饥渴,吃了几块点心,水不够喝。回到雨崩客栈,已是下午两点。店主在,水电已通。问她早上去哪了,她说在房间睡觉,没听见有人喊她。
村里一位藏族长者对当年的重大山难记忆犹新。长者告知,此地早晚温差太大,冰雪夜里冻结得快,白天太阳一照化得也快。因为天气无常,雪山的形状变化也无常。而人的活动,会引发和加剧雪崩冰崩。2003年5月,就在雨崩神瀑,3位北京游客刚刚到达,便发生了一次较大冰崩,三人全都被崩落的冰石砸中,抢救无效死亡。
三
晚上在雨崩给司机拉姆打了电话,约好出尼农峡谷后她来接送的时间;又通过客栈店主向雨崩马帮队长约了骡子。第二天早上藏民牵了骡子过来,已是八点半。骑骡子朝着尼农村方向走了6公里,便遇到泥石流堵塞道路,只好独自徒步前行。
进入尼农峡谷,地貌果然大变:右侧是高大山坡,左侧是百丈深渊,雨崩河在谷底奔腾咆哮,脚下是尘土飞扬的土路。路很滑,但悬崖上长满了弯弯曲曲的高山栎,即便摔倒,也会抓着树干或树枝,一般掉不下去,倒也不觉得怎么危险。
行至10公里处,山路逐渐沉到深壑幽谷底部。雨崩河在密林乱石中穿行,水势越来越大。砾石与流水,曾经在冰雪中长久封冻,患难与共。现在一起奔腾流泻,似乎长期压抑的能量有了释放的突破口,水在石间奔泻、狂欢之态,无以复加。
在河谷中留恋风景,几次手攀树枝,从路边穿越峭壁和陡坡,跃上临岸的巨石,静观奔腾翻滚的长河。河中的流水,仍然带着雪山冰川的风骨和气韵。激流与崩崖裂石相撞,绽开无数雪花,散发出逼人的寒气;涌流在浑元巨石间旋来旋去,清冷的水花不断翻腾,像一片片碎冰;河流遇到断崖,便有大型瀑布奔泻而下,飘飘洒洒,又如满天飞舞的暴风雪。
在河谷中走走停停,不觉忘记了时间。在一片陡峭路面上突然滑倒,一下子滚下山坡,幸亏河岸有密集的树林,被一棵弯曲的树干挡住,才没有跌落河中。于是警惕起来,更加小心行走。走着走着,森林无影无踪了,河流又沉到下面去了,两岸变成了深切的干热河谷,山路变成了悬崖栈道,方知到了尼农峡谷的危险地段了。
栈道虽然可容两人行走,但脚下皆是陡崖绝壁,一旦踩空失足,没有任何挽救余地。倘若前方来了骡马,则真正到了危险时刻。好在是旅游淡季,山中并无人马过往,独自行走较为方便。即便如此,也是先看准路况,再步步踏实,不容自己有半点疏忽。
悬空栈道紧贴万丈悬崖的边缘向前延伸,转过一个又一个贫脊山坡。悬崖绝壁上满布一条条干裂的沟壑,除了稀落的耐旱灌木,没有一点生机。隐隐一线的河流逐渐逃离视野,没于看不见的黑暗谷底。脚下的灰尘在阳光中飞扬,像密密匝匝的小虫。没有风,只有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山中的死寂。
一条野狗从后面跟了上来。不知为何,我此时见到它竟像遇到同类一样亲切。它骨骼紧密,筋肉发达,动作敏捷,一身黄黑相杂的短毛,很像狼狗。我看它向我摇头摆尾,便喂它一块牛肉干。它于是主动在前面带路。刚走了一会儿,它突然发现下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冲向路边,贴着陡峻悬崖便往下跑,像是有飞檐走壁的功夫。我一惊,赶紧去喊它;不一会儿,它又若无其事地从峭壁跑上来了,继续为我带路。走了不长时间,我们便是老朋友了。
在栈道上行3公里左右,下面的雨崩河已经变成了澜沧江。峡谷两岸山坡更加陡峭荒蛮,一座座山峰像烤焦了似的,寸草不生,只泛着铁青与红褐相间的颜色。再看那澜沧江,已经不是峡谷上游所见雨崩河的清纯洁净,而是被泥沙污染得浑浊凝重。途中时有一片片山体滑坡,积成小山丘一样的沙堆,将悬崖栈道淹没。每遇到此种情景,进退两难,不得不冒险踩着砂石通过。有时那碎石堆一踩,就向悬崖边下陷,感觉毛骨悚然。
踏着险峻的悬空栈道又行走2公里多,终于到达澜沧江边的尼农村,发现村边长有大片热带植物仙人掌。那条狗一直带我到了村头,方与我分别。我将背包里剩下的牛肉干都给它吃了,以表示感谢。拉姆的小面的已停在村头,于是坐车返回德钦县城。[1]
作者简介
尹学龙,山东海阳人,生于1954年1月。复旦大学文学学士,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