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樹(山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那棵樹》是中國當代作家山川的散文。
作品欣賞
那棵樹
那棵樹,生長在峽江邊。盤根錯節,樹冠遮天,將一丘雜亂無章的燧石,盤踞得服服帖帖。不遠的高處掛條公路,路上車來人往,路邊房舍擁簇。抬眼,房後懸崖聳聳,屋前江水湯湯。那裡喚作花樹坪,就像美女有芳名,卻不見花和樹,植被稀疏、水土流失、地表荒涼,就是個鬼不生蛋的地方,而且岩崩常常光顧,隔幾年總要弄出動靜,驚得路邊人家外遷,唯有江邊那棵樹,不管春夏秋冬,不計歲月蠻荒,不怕山崩地裂,不懼世態炎涼,愣愣地待在那裡,一待就是N多年,從未嫌棄這塊地方,就像痴女死等着情郎。
那棵樹,愣頭愣腦,無花無果,四嬸說是一棵皂角樹。原來皂角樹也分雌雄,雄樹無赦無求,孤熬一生;雌樹有情有愛,育花孕果,果實喚作皂角(肉皂角或柴皂角),或圓潤或扁長。坪後有棵雌樹,每年碩果纍纍,村人視作寶物,樹下經過常駐足,撿些回去洗頭、洗衣,或去鋪子屋換錢。鋪子屋在對河,也就是個藥鋪,藥鋪老闆姓李,原本也在花樹坪居住,因岩崩遷徙對河定居,他母親活了一百歲,沒見她腦殼黃昏,她說她嫁到花樹坪就有那棵樹,又說那棵樹是後山岩崩滑溜下來的。這個觀點花樹坪人普遍認可,那棵樹到底滑自哪年哪月哪朝哪代,誰也搞不清楚,誰也不想搞清楚。四嬸說,她婆母的婆母嫁來時就有那棵樹,這就印證了李老太太的說法。
那棵樹,本應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上,迎風聽雨,赫然造形,偏偏隨岩崩墮落於此,還落在一堆燧石中,成了一隻落草鳳凰,歷盡風雨滄桑。為了生存,穿石扎縫尋覓土壤,以至樹幹歪斜形狀,更兼峽江多風,常吹得東倒西伏,就像一個坐姿不正的人,歪坐在那丘燧石上。樹幹不正樹冠移位,樹蔭沒有遮住樹根,而是石坎下的田園,直接導致那棵樹連同那塊田苦無其主,這是後話。問題是,那棵樹不僅僅長相奇醜,還是一棵不會結果的雄樹,一不會結果,二不能成材,三還要襲田,活脫脫就像一位吃閒飯的人討人嫌棄。
那棵樹,有幸臥在四嬸田頭。四嬸是個苦命人,生在老高山雲霧山。俗話常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四嬸家住老高山,偏往低處走,命中注定被低山人尤其江邊人瞧不起。江邊人無非整天面對滾滾東逝水,與高山人一比就比出了優越感,因而常常拿高山人開心,編排高山人不會吃魚,譏諷高山女子臉蛋潮紅,數落高山人一年到頭不洗澡,而且「洗澡」還說成「洗汗」,頸項、胳膊肘、磕膝包儘是垢痂。江邊人守着長江,有如螞蝗聽水響,熱起來就跳進江里,洗澡、洗汗、洗頭、洗衣......能洗的都洗了,不能洗的也洗了,洗去了浮塵鉛華。高山人反諷說:難怪江水都是渾的,儘是江邊人的垢痂。花樹坪地處長江邊,自古不曾富裕,又不是通衢要道,去對河抓副藥還要乘船過渡,望着一江水背桶水上坡,看着魚肚泛白只能幹瞪眼。話說回來畢竟是江邊人,聽着水響長大,眼波中泛着水色,骨子裡含有傲氣。因此,四嬸嫁過來時,吃的都是啞巴虧。
四嬸出嫁時還沒解放,沒解放就沒地方申訴,糊裡糊塗嫁到了花樹坪,而且是花樹坪的第四房。前三房妯娌都是大家閨秀,輪到四嬸不得不委屈她,誰讓她是高山人呢?四房就四房吧,偏偏丈夫又是個廢人,打小是個齁包不說,先天性右胳膊軟骨,右臂純粹是個擺設。齁包對四嬸自然沒得話說,他一說話就氣喘吁吁。四嬸進門時還是大戶,輪不到她操心油鹽柴米,受了委屈也只能躲到那棵樹下哭訴,那棵樹待四嬸倒是誠心誠意,樹冠總是蔭蔽着委屈的人,枝葉慢騰騰搖曳,聽她訴說聽她埋怨,全無半點指責的意思。日子一長,四嬸將那棵樹當做了閨蜜,或許當做了娘家人,因而分家立灶時那棵樹下的園田誰也不要,公不公母不母一棵樹,除了襲田就是襲田。四嬸是後來的弱者,後來者居上行不通,那棵樹就劃歸了四嬸,四嬸原本就想要那棵樹,擁有了那棵樹委實高興。可高興得有點太早了,那天夜裡齁包一口氣沒上來,身子蜷在床上靈魂飛出峽江,四嬸喊天不應喊地不靈,年紀輕輕就成了花樹坪的寡婦。
那棵樹,委實長得太醜了。樹兜不像樹兜,一半鑽擠在石縫間,一半斜伏在燧石上;樹幹說粗就粗,說細也細,懶懶地矗立着,還有一段被雷劈作兩半,中間留下個黑洞,小狗可以鑽過去;枝椏倒是發達,幾呈傘狀,遮天蔽日,可無花無果,除了遮雨襲田,也沒有什麼用處。四嬸有幾次想砍來燒柴,偏偏樹幹邦邦硬,一刀一個白印,加之岩邊砍柴方便,無奈中只好放棄。有年四嬸豬圈垮了,垮於房梁腐朽,木匠圍着那棵樹轉了幾圈,說是尺寸不夠,又說粗細不一,比劃一陣還是去江邊砍來柏樹。大辦鋼鐵年月,有人盯上那棵樹,掄着斧頭下手,一斧頭下去,一隻葫蘆包飛來蜇他一口,趕緊喝牛糞水擠奶擦,七手八腳送到鋪子屋搶救,差一點就命喪那棵樹,原來那棵樹上結有水桶大個葫蘆包(馬蜂包)。文化大革命,有紅衛兵路過,聽說了那棵樹的故事,尤其是葫蘆包的故事,紅衛兵當然不信邪,旋即在那棵樹下集合,憤怒聲討萬惡的葫蘆包,找來竹竿澆上煤油欲與其決一雌雄,可惜那竹竿離葫蘆包就差一點點,紅衛兵的憤怒立馬轉嫁給了葫蘆包,憤怒的葫蘆包將紅衛兵追趕得潰不成軍,跑丟了大旗,跑丟了軍帽,跑丟了膠鞋,最終在一間草棚里解決戰鬥。當場蜇傷三個,失足跌坎兩個。蜇傷處均在頭部,毒性發脹,頭大如斗,哭聲震天,險些暴斃;跌傷者一個斷了胳膊,無法佩戴紅衛兵袖章,一個扭傷了右腳踝骨,靠戰友輪流馱背着離去。又過了些年,一條公路要經過花樹坪。交通局的工程師扛着木尺測量,路基正好經過那棵樹,大家就給四嬸做工作,領導表態從坪後補兩分地。那時修公路依賴人民戰爭,紅旗獵獵,歌聲朗朗,民工一字排開,靠人力挖出路來。分工這一段的民工很快發現並報告,那棵樹上的葫蘆包又回來了。指揮長聞訊拍案大怒,赴現場查看敵情,只因他是指揮長角色,在眾人面前就格外氣粗,徑直走到樹下仰望葫蘆包,順手拿鋤頭敲擊着樹幹,說:個日的,給我砍!話音未落,個日的飛來兩隻葫蘆包,大夥轟的一聲拔腿就跑,指揮長雖然跑在最前面,可他畢竟沒有長翅膀,被兩隻不講情面的葫蘆包追到一塊岩石下,後腦殼和屁股上各蜇了一箭,得罪葫蘆包的後果自然嚴重,還沒等坐木划子到達鋪子屋,指揮長提前結束了光榮使命。
葫蘆包接二連三蜇人,傳說中又添油加醋,弄得那棵樹名氣越來越大,遇到緬懷亡人的節氣,竟有人沖那棵樹焚香叩首,隔老遠在石板上擺滿貢果,如果不是懼怕葫蘆包,想必那棵樹上早已掛滿紅綢子。說來也怪,無人敢信,葫蘆包居然就是那棵樹的保護神。但凡有人起心砍樹或侵犯那棵樹時,樹上的葫蘆包群蜂亂舞,每次主動出擊總有不菲戰果;一旦風平浪靜卻又無所事事,葫蘆包蜂群忽的不知去向,只留着那個水桶般的蜂巢,掩映在茂盛的枝椏間,風吹葉動,赫然奪目,路人逃避。
那棵樹,風雨飄搖中度過一年又一年,葫蘆包蜂群早已另築它巢,蜂巢讓風雨刮淋得殘留一半,遠遠看去像頂舊草帽,草帽旁新壘一個老鴉窩,時不時有老鴉飛進飛出,烏鴉嘴常招來飛石擊打。那些年月,花樹坪的村人忙得四腳朝天,峽江先後修築兩座大壩,移民、遷徙,層層動員,全力以赴,為國家顧大家舍小家,誰也沒有注意或顧及那棵樹,就連四嬸也沒心思顧及。四嬸只有一個女兒,情竇初開時跟打隧洞的浙江佬跑了,去了好多年才回來一次,帶回來一兒一女。兩個娃娃特喜歡那棵樹,在樹下玩耍,在樹下乘涼,把碗端到樹下吃飯,玩得不想離開那棵樹,恨不得枝椏間鋪上被窩。四嬸對女兒有成見,一見孫輩氣立馬泄了,她把樹下收拾乾淨,掃淨浮土,撿平石板,搬去小椅子、矮板凳,陪着兩個娃娃消停。她消停別人可沒消停,村里來了一群幹部,挨家挨戶走訪,說是庫區實物調查。兩個幹部來到四嬸家,最後在那棵樹下會面,他們說那棵樹就在淹沒線上,樹冠三分之二在175米線內,三分之一在175米線外,綜合平衡納入淹沒實物統計,說待專家測定樹齡後確立補償金額。那棵樹補償與否,四嬸並未在心,它是後山岩崩滑下來的,這有老輩子們見證,再說它是分家立灶時劃分的,雖說含有欺負孤兒寡母之意,但畢竟襲田也不多,無非就是少收幾窩苞谷,有時絲瓜、眉豆借勢上樹,和葫蘆包和睦相處,倒也落得額外收益。再說,那棵樹自有護身符,幾次險些被毀,均有葫蘆包庇護,因而砍了燒了可惜,水淹水毀當然也可惜。但村書記紅口白牙說過,為國家顧大家舍小家,家都捨得那棵樹還不捨得?何況國家還派人調查統計,還有淹沒實物補償,四嬸每每想到這就好笑,她笑那棵樹也跟着笑,笑得枝葉顫抖。
那棵樹,實物補償兩千元,砍伐清運後錢貨兩清,一夜間引起眾人關注,那是兩千老鼻子錢。四嬸四妯娌還健在三妯娌,大妯娌攔住移民站幹部,說那棵樹有一半樹冠搭在坎上她田裡,實物補償至少二一添作五;二妯娌去世早,丈夫是個老實人,偏兒媳是個火色貨,堵住移民站幹部的退路,說那棵樹既然是古樹,也就是老輩子的遺產,老輩子的遺產後輩人皆有之,實物補償就該三一三十一;三妯娌沒有為難幹部,也沒說參與瓜分補償,卻當着村書記的面挽褲腿,指着一處瘡疤質問:被那棵樹的葫蘆包蜇傷了,醫藥費要不要補償一點?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他們皆不是清官。村書記拿嘴示意這事找移民站,拍拍屁股假裝有事溜走,備好的苞谷酒都不喝了。移民站的幹部也不敢表態,說只能按國家規定辦事,要改也只能找長委反映,一邊說一邊往外出溜,連黑皮公文包都忘了,走到江邊又迴轉拿,幸虧四嬸幫忙收着。
那棵樹,扯來扯去,物歸原主,最後認定四嬸是補償受益人和清庫責任人。說話間,水庫蓄水進入了倒計時,庫區清庫像打仗一樣緊張,淹沒線內實行「三光」政策,建築物拆光、樹木砍光、垃圾清光。隨着清庫進程加快,那棵樹在江邊格外顯眼,成了相關責任人的眼中釘。村書記是簽過責任狀的,那棵樹就是清庫標誌,他三番五次催四嬸,急得差點發羊角風。移民站的幹部也急,一急就順淹沒線檢查,一檢查就來找四嬸,因為那棵樹顯眼,矗立在淹沒線上,坐車乘船路過,光禿禿的庫底,就那棵樹刺眼。四嬸是知情達理的人,但她是個孤老婆子,那棵樹就像一座山,搬走一座山可不容易。鋪子屋李老闆的兒子也是醫生,李醫生看病路過那棵樹,告訴四嬸他侄子在城裡,可以把挖機運上來挖樹,條件是樹挖起來歸他,四嬸只需付點油錢,也不多要兩千塊就行。四嬸聽罷不長不短,就望着那棵樹笑,笑起來滿嘴沒牙,就像那棵樹的黑洞。
水庫清庫期限一天天逼近,那棵樹仍舊巋然不動,四嬸不急幹部急,因為清庫任務沒完成,四嬸門檻踩成了巢。村書記責令限時砍樹,否則綁包炸藥炸掉,一分錢補償都莫想;移民站幹部規勸四嬸,說您趕快請人砍樹,工錢可以適當解決。四嬸也想按時清庫,可自己孤老婆子一個,請挖機還要倒貼本,請人砍樹又沒勞動力。花樹坪變化太大,花早謝了,樹也枯了,年輕人一窩蜂外出,遠的跑到非洲種菜,近的也在廣東打工,剩下一幫癟牙癟口的老頭老婆婆,剁臘蹄子都費勁,哪有力氣砍樹?!四嬸苦衷難言,又不能實話回絕,許願總是明天,這是聰明託詞。這樣一來,花樹坪就成了清庫重點,四嬸和那棵樹成了關鍵。時間像江水一般流逝,村書記和移民站幹部急了,因為清庫任務沒完成,沒完成任務就引起上級重視。有一天就來了一隊領導,小車順公路停了一串,村人猜想要對釘子戶執法。來人把那棵樹圍得水泄不通,評說、介紹、解釋、爭論,七嘴八舌,無休無止。末了,一位說話算數的領導大聲呵斥:那棵樹是在淹沒線上,影響庫區蓄水嗎?影響水庫通航嗎?影響大壩發電嗎?眾口啞然,莫衷一是,只有四嬸一個人笑,她笑那棵樹也笑,笑得仍是枝葉顫抖。
那棵樹,終於得以保留下來,四嬸沒有得到補償,但她保留下來那棵樹。說好的日子到了,水位一寸寸上漲,庫區正式蓄水135米,村人站在那棵樹下看水,對着昔日熟悉的地方指指點點;庫區試驗蓄水175米,村人站在公路邊看那棵樹,那棵樹並無驚慌,當水位蔓延至根部時,螞蟻成群結隊搬家,那棵樹就像一個醉酒漢,歪在江邊醒酒,借用江水泡腳。也就是那時那刻,公路上停下幾輛小車,一群城裡人大呼小叫,扛着長槍短炮沖向那棵樹,拿枝椏當門帘,拍高峽平湖;拿樹兜當平台,攝峽江風光;更有人爬到樹丫上,咔咔拍個不停。原來來者不善,都是省市的作家、攝影家,更有來自南方乃至京城,衝着庫區蓄水而來,青睞高峽平湖風光。沿途一路採風,突地發現了那棵樹,一水汪洋,滿眼蠻荒,那棵樹竟是絕景。四嬸生性好客,提來一壺茶,抱着一摞碗,張着沒牙的嘴,招呼同志們喝水。同志們也不講客氣,當知曉四嬸和那棵樹的故事後,立馬擁簇着四嬸,問長問短,噓寒問暖,大呼小叫合影拍照,以蓄水後的高峽平湖為背景,將四嬸定格在那棵樹下。不日,南方一家晚報以整版篇幅刊出四嬸和那棵樹的照片,又配發了半個版的寫真文字《那棵樹》,四嬸不識字也沒訂報,離南方千里迢迢,自然無法看到自己和那棵樹的照片文章。
三年後,庫區再度試驗175米蓄水,拍攝這張照片的記者聞訊再來採風,順便帶來了四嬸和那棵樹的留影,照片精細放大成16寸,還用金色相框鑲嵌着。到了花樹坪,高峽平湖,滿眼汪洋,找到了原址,卻不見那棵樹,記者差點魔怔,又去找四嬸,也不見故人。一打聽,三年前蓄水後山體滑坡,那棵樹連同滿坡燧石,悄然無息滑入了水中。
那棵樹走了,四嬸也走了,同樣無聲無息,走時大門都沒鎖,有人說四嬸去了浙江,有的說四嬸追尋那棵樹去了。 [1]
作者簡介
山川,1980年代從事業餘文學寫作,現為全國郵政作家協會、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