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父親栽下的樹(黃愛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那些年 父親栽下的樹》是中國當代作家黃愛華的散文。
作品欣賞
那些年 父親栽下的樹
父親從林業站拿回三棵樹苗,栽在屋旁的地里。
父親猶喜歡栽樹,屋前屋後,只要田坎上哪裡有空,他就能見縫插針。
母親看了看說,這樹占了田地,就少了全家的半口糧,要栽在半坡或坎上。小時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把樹苗栽在田坎上,明明有更好的平坦的田地可以栽,而我們家的樹、花草啥的,大部分都是長在田坎上,不占熟田。父親原本也是打算要移這三棵樹,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一直沒移走,就一直讓它們長在田裡了。
三棵樹屬落葉松,具體的樹名不知道,因為當年父親也沒告訴我們,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吧。它們並排長着,也沒人注意它們,栽下就行了,反正又不要人給它餵飯,喜歡栽樹的父親就是這樣勸母親的。確實,怎麼輪都輪不上花草樹木來吃飯,就算是在年三十要給火塘餵飯,給水井餵飯,也不會去給樹餵飯,除非那是棵神樹,能保佑家人平安啥的。
這三棵不要人操心不要人管的樹,就跟着我們一起,我們長,它也長。可明顯的是,小樹比我們長的速度快多了。剛長始只是一棵苗,還不及我的腰,而不知不覺地,它就比我高出了許多,這種生長我們看不見。我們長,它也長,我們玩,它也長,我們睡,它還在長。它與我們爭分奪秒地長。仿佛帶了幾分自卑,又帶了自我救贖般的心性,狂長。
這三棵樹倒也還筆直,不像有些樹長着長着就彎了。松鼠最喜歡這種樹了,每天在上面蹦來跳去,也不怕人,有時偷了我們家的苞谷,花生啥的,我們朝它吼,它無事人一般搖着個長尾巴,不理不睬,母親說,這蛟老鼠真討人嫌,幾時打一隻下來。不過到現在,都還沒打到過它們,也不知道現在的這些松鼠,還是不是當年的那幾隻?
說那三棵樹自卑是有原因的,因為那幾年,最受歡迎的是杜仲樹,杜仲皮很值錢,喜歡栽樹的父親當然不會漏掉。不過父親栽杜仲樹不是為了賣錢,只是為了單純的好看。這就為家裡招了麻煩,那年月,在農村,那麼多值錢的樹明目張胆地長在那,就等於把一筆錢放在大路上,肯定要招賊。於是,那些三三兩兩的賊,像幽靈一樣,每個夜晚出現在我們家周圍。父親長期又不在家,守樹的重擔就落在母親身上,那些賊也欺侮母親一個農村婦女,手無寸鐵,一是沒膽量,二是沒武器,拿什麼守樹。於是在某一夜,他們來到了杜仲樹下。也許記憶過於深刻,以至母親在多年後,依然清楚記得當年那場打賊的情景:八九月份,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一晚上這裡那裡都在滴滴噠噠,雞叫兩遍,母親正迷糊間,突聽到 「咔嚓」一聲輕響,母親一驚,以她的經驗判斷,這絕不是樹上的枝掉落下來的聲音,也不是雨滴的聲音,而是人踩在地上某一截脆枝發出的聲響。母親起床,摸黑來到曬樓上,看見杜仲樹下一點點微弱的打火機的光,樹下趴着兩人,一人照亮,一人挎皮。母親俯身摸起兩個碗大的石頭,照着兩人砸過去,聽得「噗」一聲,砸在一人的肩頭,兩賊吃驚不小,爬起來落荒而逃。第二天天亮,母親在杜仲樹下看到了一卷樹皮,還有一張油紙,那捲刮下來的樹皮是別人家的。
對了,我還是要介紹一下我們家的吊腳樓,是三層,最下面是的豬圈,牛欄,中間一層算是客廳,我們叫它廂房,樓上就是我們睡覺的地方。房間外有走廊,為了守樹,母親背了幾大筐青石放在走廊上。走廊也是半迂迴的,呈V型,圍着我們家主屋有半圈,可巧的是,父親栽的杜仲樹也就圍着房前屋後,母親就把青石分為幾堆,前後左右,各放一堆。每天晚上,我們進入夢鄉,母親穿梭於V型的吊腳樓上,每隔半小時到1小時,母親向各個方向扔一輪石頭,那些強悍的石頭,於暗夜中帶着撲面的霸氣,所到之處發出一種震憾的聲響,有時我們會在夢中被稀里嘩啦作響的石頭驚醒,也只是幾秒鐘,復又回夢中。樹上休憩的鳥也跟我們一樣,被母親的石頭驚到,撲愣一陣,又埋頭睡去。
就這樣,母親在年復一年的守樹中,養成了超高的警覺。到現在,不論深夜幾點,只要哪裡有輕微的聲響,她就一定會起來,要察看一遍才放心。母親能準確說出那些春夜的雨是在幾點鐘下的,冬夜的雪花是在哪個時間飄的,上弦月和下弦月的月牙兒是哪個時辰開,甚至凌晨的露水,都沒能逃過母親的眼睛和耳朵。母親和黑夜,就這樣一直陪伴,黑夜更黑暗,母親更堅韌。
屋前場壩東西角,分別有兩棵盆粗的杜仲樹。有人出了一百元,要買其中的一棵樹。在90年代初,特別是在貧瘠的鄉村,100元可是大錢,父親當年的工資好像都沒這麼多。可父親說什麼都不賣,可把母親氣壞了,也把那些人氣壞了。母親恨恨地說,以後再也不守樹了。那些人說,真是沒見識。當然,母親肯定也只是說的氣話,每晚到點,還是要起床去巡視一番。也當然,那些人還是念念不忘,也不知在那兩棵樹下來回了多少個晚上。
自那次打賊之後,我們家的杜仲樹名聲又大了起來。被人傳播出去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我們家真的有兩棵很大很值錢的杜仲樹;二是這兩棵樹不容易弄到手。
很多年後,屋旁的那些樹長成了二人合抱的大樹,也對我們家有了很大隱患,樹幾乎遮蓋了房屋一半,每到颳風下雨天,看着那些在屋上橫搖豎擺的樹枝,一家人提心弔膽,屋上的瓦片,如果被這些樹枝拂到,便是粉身碎骨。於是決定把那些樹砍掉,兩棵杜仲樹是必須要砍掉的。找的人來砍樹,那人也順便收藥材,也就順便把我們家的杜仲樹皮收了。聽得他天南海北地聊,哪些人家屋裡有什麼好的藥材,哪些人家屋裡有什麼好樹。我在旁邊有一打無一打地聽他胡侃,突聽得他說「當年四川人說,我們這邊有家人,屋旁有兩棵水桶粗的杜仲樹,那家人一直不賣,留到現在,也不值錢了。」母親在旁邊答「可不就是這兩棵樹嘛。」那人呆了一下,沒再說話。沒想到,當年的杜仲樹沒讓我們得到實惠,卻讓樹的名聲遠播。在當年有杜仲樹就有希望的日子裡,杜仲樹沒能成為我們全家人的希望,因為那不是父親的希望,父親的希望似乎是在別處,關於這個,我至今都不懂父親。
屋角旁還有一棵桂花樹,現在也已經很粗壯了,同樣的因為遮擋了屋頂,砍去了半邊樹枝,只剩下一枝主幹,清秀地立於場壩。每年八月,它就香得讓人無可奈何。就像一件事、一個人,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得必須接受她。當然,這種美好的香,我們也是不會拒絕的。狗窩就在桂花樹下,那是一個木製的小房子,房頂上倒扣了一隻壞掉的衛星鍋,每當下雨,桂花樹葉上的大滴雨就落下來,嗶哩啪啦地砸在衛星鍋上, 嚇得狗也不敢在狗屋裡睡,圍着桂花樹煩燥地轉來轉去。實在太煩,就埋頭下去亂刨一氣,吠幾聲,以示心中憤氣,不過也沒人理它,如此這樣,卻也一直生活在桂花樹下,直至老去。
椿樹就不必說了,田坎上,坡上到處都是。每年春天,嫩春芽開始往外冒,我們將鐮刀綁在長長的竹竿上,鏟一籃嫩椿芽回來,母親從雞窩裡掏出一個溫熱的蛋,月白和橙黃溶在翠綠里,日子被鍋鏟鈔得色味俱佳,家人圍桌,煙火可親,千年的凡塵氣息,從詩經里穿透而來,悠遠且長。
椿樹還有一個用處,就是打家俱,尤以紅椿樹為最佳。椿樹長到一定的粗壯後,就會砍來打家俱,好像我們家的一個衣櫃都是用的椿樹板。每年正月,「改匠」就到我們家,「改」椿樹板。砍後的椿樹先由木匠刮皮,去掉樹冠和樹兜,將樹幹稍作整理,然後拉線彈出墨線,墨線一彈,一根椿樹能改到多少木板,就能一目了然。小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幫木匠拽線,拉着墨線跑得飛快,聽得墨斗里的轉輪嗖嗖地響,感覺自己身體裡也有什麼東西跑出來了,肆意歡暢。看那神奇的小小墨斗,在手指挪動間,乾坤騰轉,仿佛拽動了整個世界。那塊竹片做的墨簽,如同將軍手中利刃,所到之處,豪情萬丈。我總是趁我那個堂哥木匠不注意,拿起墨簽刷刷幾下,在木料上畫幾個大小不一的墨坨,這幾個墨坨不一會兒便被木匠的刨子刨平,平空消失,這讓我很氣餒,如同我們那時清淺的目光,總越不過屋前那密密匝匝的莊稼地。
改匠也要有一手絕活,不光眼力好,耐力也要好,往往一堂木板改下來,渾身上下熱汗長流,即使是大冬天,都只要穿一件薄褂子,這場拉鋸戰,講究的是二人的配合度,如果沒有高度的配合度,木板就會被改廢,所以選好改匠也是硬條件。
椿樹放在高高的馬叉上,二人呈對立面,站在椿樹中間,弓步微蹬,一聲號起,大木鋸一拉一送,既是對弈也是配合,兩人各自暗暗使勁,力道卻又在鋸柄合二為一,讓木鋸迎來送往,嘶嘶聲里,鋸沫飛灑,鋸齒時急時松,時吞時吐,頗有一些得意處,鋸中山河,齒下草木,鋸里剖開歲月風貌,草木之心。
我們剛開始對鋸沫感到新鮮,爬到馬叉下,抓起一把鋸沫,在手裡把玩,鋸沫微腥,帶着新鮮的木頭氣息,或抓一把灑到別人身上,或捧起來,滿屋角落裡堆。不久之後,我們就玩厭了。玩厭的鋸沫堆在田裡,被焐了火糞。後來,實木板吃緊,城市的家俱大都由壓緊的鋸沫打成,這樣一想,當年,我們家不知燒掉了多少家俱。
改好的木板要先擱置起來,木板與木板之間用東西隔開,好讓木板透風,完全乾透。就這樣,一年一年,我們家的一間屋裡,滿滿的一屋木板,可是從未聽說父親要用這些木板來做什麼,打家俱吧,原先的家俱樣式老舊笨拙,再說,農村現在也找不到實木匠師傅了,拿來當柴燒,又太可惜了。一屋的木板全都閒置在那,落滿了厚厚的灰塵,父親隱秘的心事,被封在了歲月的塵埃里。
對了,我們家的田坎上還長了一棵馬桑樹,馬桑樹屬於雜木,原本是長在荒坡林地,不知怎地,這棵馬桑樹長到了我們家的熟田坎上。不過我知道,這肯定不是父親栽的,只是機緣巧合,這棵樹從荒野跑到了田坎,吸收到了不一樣的營養,也因為這樣,這棵馬桑樹比一般的馬桑樹要粗壯許多。可是它太不成形了,長到半腰就彎下去,彎弓馱背,枝椏橫長,看什麼不是什麼。
母親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傳說馬桑樹當年長得有天高,洪水拋天之時,地上的孫猴子順着馬桑樹爬到了天上,大鬧天宮,後來玉帝知道是馬桑樹為孫猴子提供了便利,大怒之下,懲罰馬桑樹:此物禍害天宮,以後只能長半高。馬桑樹受了玉帝懲罰,從此只長到人的半身高,便彎了腰。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馬桑樹真是這樣,全部長到半人高,便彎腰馱背,醜陋無比,並且樹木不成材。而或許是受這個故事影響,我對馬桑樹有着不一樣的感情,或許是同情,或許是好奇,對於這棵田坎上馱背的馬桑樹,我們從未傷害它一枝半葉。直到如今,這棵馬桑樹還在我們家田坎上,面目可憎,卻又胸無城府,守着那個久遠悠長的故事,也守着我從小到大的腳步。 [1]
作者簡介
黃愛華,湖北省作協會員。